珠江三角洲南端,广东新会县城往南约二三十公里,正当西江入海之处,因为阿海冲积相隔而成的七个小岛中央,便是茶坑村--梁启超的桑梓之地。
西江水涨水落,南海涛声依旧。
日落日出,总是江花璀璨,夏秋之际,村前清澈的小河上,会有风帆驶过,把日B江花剪成碎片,恍若熔金,对应着天上的或者暮云合璧,或者朝晖万道。
村后有一座小山,长着青松翠竹。山上的凌云塔建于明代。绕塔漫步,珠江三角洲可以尽收眼底,南海潮亦隐约可见。
新会属亚热带气候。
你无法想象,这样的气候下茶坑村的土地所具有的似乎是无穷无尽的活力:花开四季,严冬无雪,有桑园、柑橘、香蕉,还有行销海内的大葵扇。
这只是一个方面。茶坑村的居民每每被海岛气候中常见的台风侵扰,风声涛声睦枯拉朽,教人骇然。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的茶坑人,却已经习以为常了。茶坑纣的气候可谓忽晴忽雨忽冷忽暖。《新会县志》云:“一日之间,雨晴寒暑,顷刻则易。夏秋之间,时有飓风,或一岁数发,或数岁一发。又有石龙风,其作则黑云瓤海,猝起俄顷。”
抗拒灾难,善于应变,身处飓风中心而不惊不慌,便成了在特定的地理环境下造就的新会茶坑人的性格。又因为世居小岛,为外面的世界所吸引,因此好读、尚学问、求仕途、向往升官发财光宗耀祖,便也成了茶坑世风。
1873年,茶坑村又添新丁--梁启超诞生于风声雨声涛声中。
“这孩子必有大出息!”人们都这样说。
“中国极南之一岛民也。”梁启超自谓。
“汝自视乃如常儿乎?”
父亲梁宝瑛在梁启超两岁时,便这样常常训斥梁启超。那时,在母亲膝下,梁启超已开始认字了。
祖父梁维清视乃孙梁启超为天下奇才,四岁的梁启超便在祖父的教导下读《诗经》,到了晚上,祖父给他讲故事,待会儿他再背书,困了就与祖父同榻而卧。
梁维清教梁启超写字,所临的字帖全是柳公权的,并对梁启超说:“汝日后书法应如柳公权的刚健婀娜,进士及第,皇上朱批,先见字而后见文,汝当记取。”
梁启超记住了,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且有一笔好字。
6岁之后,梁启超进了他父亲开办的私塾中读书,念《中国略史》、《五经》等,并开始写诗作八股文。梁启超的天赋,加上祖父、父母的悉心教诲,神童之名一时传遍茶坑及新会县城。梁氏家人把振兴家业的希望全寄托在了天赋极高的梁启超身上,施以教诲,令其读书,再加上没有贫寒人家的衣食之忧,凡此种种使孩童时的梁启超打下了坚实的文化基础。
8岁时,少年梁启超已能作八股文,下笔便洋洋千言,至于吟诗作对已是寻常事了。
一日,有梁启超父亲的朋友到访。此公亦是教书先生,见启超在侧,冷不防道:“听着,对我一联。”遂脱口而出上联:“东篱客赏陶潜菊。”
梁启超是时只有8岁,孺子也,竟也兴起道:“听我下联。”脱口而出:“南国人思召伯堂。”
教书先生击掌叫好:“小子可造!”
梁宝瑛却笑眯眯地嗔怪道:“还不谢先生!以后不得无礼。”
每逢这样的场合,梁启超便会恳求父亲:“我可以去玩一会吗?”
自然是恩准,因为对联对得好,梁宝瑛觉得好有光彩。
梁启超便去爬山,望着凌云塔,好高的塔,好大的风!
这村后的小山山上的塔,是梁启超的倾心之地。或许那山上的绿色更能使人有生命蓬勃的感觉吧!或许在一个孩子的眼里,凌云塔的岿然是茶坑村的高度吧!
幼小的心灵总是被山野的绿色和凌云塔的高大所吸引,那是充满着童稚与幻息、渴望成长的心灵。梁启超的聪慧以及家庭的影响,使梁启超深以为自己不是一个寻常儿童,并且只要有机会便力图证明这一切。
凌云塔下,梁启超有时与孩童们相聚嬉戏,有时独自漫步遐想。他仰望高塔,觉得这塔还少了点什么,缺什么呢?对了,倘若有一副对与凌云塔共存,岂不是留垮青史吗?关于这副对,梁启超已经想了好几天,终不理想,曹植作七步诗,这是咀父讲的,“我何不绕塔七圈呢?”固然,七圈之后,梁启超得一联:
凌云塔下凌云想,海阔天空,迢迢路长;
天竺国里天竺望,云蒸霞蔚,须臾妙相。
梁启超兴匆匆地下山,回到祖父的书房里研墨挥毫,写完联语后落款为:新会粱启超。
祖父与父亲已经在门口窥视片刻了。他们看见喜滋滋的梁启超还在自我欣赏,更走进书房对着那联语各自摇头晃脑品味一番后,不约而同地赞道:“好!”
梁维清喜形于色。他感觉到孙子的联语不同凡响,凌云想、天竺望,着实非同孚常,便对梁宝瑛说:“有赏,拿一吊钱来!”
新会梁氏勤俭持家为门风,也不过十几亩田地维持生计,赏一吊钱,这是从未百过的。即便逢年过节的压岁钱,也不过三五铜钱而已。
梁启超却对祖父说:“我不要赏钱。”
“为何?”
“我要那一套《古文观止》。”
这可是祖传的梁维清的心爱之物,不立,给这个孙子倒是理所当然的。梁维清人书柜中取出《古文观止》,用衣袖一拂,对梁启超说:“好好念!”
梁启超大喜过望,乐得直拍手。
茶坑村还有一座古庙。
正月十五,梁维清必定要带着梁启超到庙里走一走,奉上香火之余,不厌其烦井这座庙的来历,以及庙里供奉的24忠i、孝子的画像。元宵之夜,山门洞开,丁火辉煌。是时也,茶坑村100户村民穿爱进出,可谓盛况空前。
梁维清携梁启超的手,于熙熙攘攘之旁若无人地告诉梁启超:“此乃朱寿昌弃寻母也。”“此乃岳武穆精忠报国誓死北正也……”梁维清如数家珍,并且告诫梁苦超道:“人生一世,来去匆匆。奸恶者为舌人唾骂,惟忠孝诚爱者不朽于世,汝当己取!”
“记住了。”梁启超认真、严肃地告诉祖父。
家祭之日,梁氏一家都会到梁家祖坟所在地的崖山祭拜。祭拜梁氏祖宗,也祭拜南宋末年的忠臣将士。
崖山古战场,倘若这山上的石头会说话,这石头上的草木能写文章,是一篇伺等壮丽的史诗。
南宋末年,赵爵退至崖山,元将张宏范率蒙古铁骑紧追不舍,南宋名将陆秀夫以最后的残兵余勇奋力抗击。大势已去难挽狂澜之既倒,陆秀夫先将自己的爱妻推人海中,然后又背负着南宋皇帝赵呙投海自沉。梁维清每每说及这一往事,总是老泪横流。
从茶坑村去崖山要坐船,接近崖山时有一怪石,高达数丈突兀于大海之中,石上有碑文,上刻:“元张宏范灭宋于此。”
舟行往返,经过这怪石时,梁维清便一脸沉痛,把南宋故事说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便抑扬顿挫地吟哦陈独麓的《山木萧萧》:
海水有门兮上下,
关山无界限华夷……
听着祖父的慷慨悲歌,梁启超沉思默想着,或许崖山古战场,陈独麓的《山木萧萧》以及梁维清都正在梁启超的心田里,播撒着忧国忧民的种子……
查新会梁氏,曾得家学渊源,后又渐离官场,十世为农。据《梁氏历代世系图谱》所记,广东有梁姓始于宋朝的梁绍。梁绍,字季美,进士出身,为官广东,后居南雄珠矶里。梁绍传3代,梁南溪迁居新会大石桥;再传12代梁谷隐立户于茶坊村。梁谷隐之十世孙名光悦,字光恒,为梁启超的高祖;光悦之子炳昆为梁启超的曾祖;炳昆的第二子维清即为梁启超祖父。
梁维清苦读诗书,曾想通过科举进仕,改变梁氏十世为农、家道中落的现状。梁维清之妻黎氏为其时广东提督黎弟光之女。梁维清却终于苦读不成只中了个秀才,挂名府员生员,做了个不入流的八品官--教谕。无论如何,这在茶坑村也是个人物了,多少也有点银子收入,便购置了十几亩好地,过着“半为农者半为儒”的乡绅生活。
。
待到梁启超出生,孙子天资聪慧且又刻苦好学,使梁维清大为振奋,梁家再起似已指日可待了。
母亲赵氏出生于书香门第,幼读诗书,在梁家的长辈中,也是对梁启超要求晟严格的。
1902年,梁启超写《我为童子时》一文中,回忆道:“我为童子时,未有学校也。我初认字,则我母教我……祖父母及我父母皆钟爱我,并且责骂甚少,何论鞭挞。……我家之教,凡有罪过,皆可饶恕。惟说谎话,斯断不饶恕。”
有一日,6岁的梁启超“不记因何事,忽说谎一句”,晚饭后,被梁母传至房内,“严加盘诘”。小小梁启超惊讶地发现了一个盛怒的母亲,。几不复认识为吾母矣!”而平时,梁启超所熟知的母亲总是含着笑,总是温情脉脉地教儿子认字……母亲的发怒竟是如此之可怕!盛怒时的母亲告诉梁启超:“汝若再说谎,汝将来便成窃盗,便成乞丐!”这一夜梁启超无法入睡,祖父与父亲再三教诲的“仁义礼智言”,怎么忽然就忘了呢?一句谎话使母亲生那么大的气,为什么?梁启超想明白了:以欺人为得计与盗贼何异?为男子汉,无信无誉岂非乞丐?梁雇超后来做了个梦,梦里母亲微笑如常。
三岁定八十,更况六岁乎?
1882年,梁启超刚满9岁。
和别的那些9岁的孩子相比,梁启超已经是饱读史书的了,而且已经感到了某种重负--部分的原因是他的家庭,从祖父到父母乃至乡亲邻里,对梁启超期望太高、太急。
刚满9岁,祖父便要梁启超到广州去考秀才,父母亲也欣然同意。
梁启超只得从命,心里却有点胆怯。
毕竟是9岁的孩子。
祖父给梁启超讲了很多赶考的故事,无非是十载寒窗苦,一朝榜上有名便光宗耀祖等等。
梁启超却按捺不住了,不是说十载寒窗玛?他对祖父说:“我才9岁。”
祖父一笑,笑得自豪:“梁氏后生,岂是他人可比?”
“我怕我考不上。”
“那倒无妨,梅花香自苦寒来,再读再考。”
祖父怕梁启超负担太重,便又讲了苏东坡与两位朋友一起去九江赶考的传说。因突发大水,舟行困难,耽误了时间,考场门卫不让进,苏东坡非进不可,并口出狂言:“尔误我,乃误国。”有主考官听得争吵,出来调解,使以对联试探苏东坡的才学,出上联为:
一叶小舟,载着二三位二号生,走了
四五六日水路,七颠八倒进九江,十分
来迟。
苏东坡稍加思索,挥笔写成下联:
十年寒窗,读了九八卷诗书,进了七六五个考场,四返三往到二门,一定要进。梁启超听罢雀跃:“我们不也坐船去广州?”祖父点头称是。
“要是晚了,我也跟考官对对子。”
祖父摇手连连:“晚不得!我们早早去。”
9岁孩童,做着秀才的梦,腮边挂着微笑。
岭南11月,新谷登场,秋风徐来。
、
一条木船,一叶风帆由新会沿西江而上,赶赴广州。这木船上坐的便是梁启赶及新会县的赶考者。谁见了梁启超都惊讶:这孩儿去干吗?梁启超自然也甚觉奇怪,不免胆怯起来,所有的人都可以做自己兄长,有的四五十岁,那是长辈了,还考秀才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