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武昌首义、为张勋复辟,康梁几成水火。在清室应否复辟的原则问题上,梁启超再也无法“唯唯而已”了,而是亲自为滇、黔、粤、桂四省都督起草了“反复辟通电”,其中有“如有再为复辟之说者,继尧等即视为蔑弃《约法》之公敌,罪状与袁贼同,讨之与袁贼等……”
对康南海誓死拖着一条长辫子企图复辟的思想,梁启超的态度是:“虽我小子.亦不敢曲从而漫应。”或谓:“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康南海在张勋复辟失败后,因当不成弼德院副院长而逃人荷兰使馆,他写诗责骂梁启超大悖伦常、禽兽不如,对梁启超可谓恨之入骨。
无论如何,师生情谊已大不如前,真是岁月可忆而不可追也。待到梁启超从层祺瑞内阁中退出,政治一梦好比南柯,军阀的刀枪之下岂有资产阶级的民主宪政自此,又常常念及康南海,各自的理念仿佛都已化作青烟。
一个人坚持自己的观点不变至70岁,也属不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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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戏言:康南海一切都失败了,唯独他塑造的少年梁启超是成功的。因着康茸海的耳提面命,一个少年秀才成了维新猛士,也因着这个开端,梁启超走了一条亏来不同于康南海的人生之路。
康南海功莫大焉。而梁启超,则明确又小心地区分着政治与私情,未有一日不基师恩的。
中国的历史就这样将康梁的命运纠结着。
为康南海祝70大寿,梁启超:手书的寿联中对恩师之敬仰跃然纸上,细细地巴玩字里行间,又有一层淡淡的让已经过去的过去、没有过去的苦存于心的蠡慨。
辞别官场、潜心学术之后,虽不能说梁启超心中块垒顿消,却总是释然多厂。而常常的念及旧人、尤其是曾为挚友后来分手的那些旧友,却是在梁夫人莹世、自己不时为病痛折磨之后,生也老也病也死也,原来皆为阅历,都有学司在。
梁启超是坦然的,当年日理万机哪有空闲忆及少年、青年、旧朋、故友?或许冗湎往事正是心态老化的标志,老化既是不可阻挡的,何不听其自然呢?较之于现实的动荡、未来的迷惘,历史总是要清澈得多,心灵若能相忘乎山水,亦是一大夹事!
谁料祝寿的欢乐余音尚在,3月31日康南海在青岛突然去世,一喜一悲,中间哩隔23天。原来灵魂归去时是不以人的祝寿之声为眷念的。归去便归去,天何言哉!
梁启超接到噩耗,如同掉入冰窟。
他匆匆地走了。其实这个世界上天天都有不知其详的人这样走了,偏偏有一个人是和梁启超恩怨缠结、难分难离的。他的始终如一的不合时宜,使他活着时始终蛔一的倍加艰辛,集大毁大誉于一身,而毁之誉之的又有几人是真正了解他的?世纪交替,金戈铁马,中国人期待万象更新是年年复年年,人们在焦虑、惶急、苦难之下便无法去探寻那些站在历史前头的人物的内心,或日他们的心路历程,对他们准免期望太多也太重。
伟人的被关心以及被忽略,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悲哀的。
现在,康南海安息了。
最后,也是第一次,康南海置毁誉于度外了。
梁启超在心里默默地说:吾师累了!
青岛,有海上的涛声传来。
浪迹天涯,亡命四海,居无定所的康南海,最后长眠于青岛,由涛声拥着。
他的灵魂又浮槎于海了吗?
康南海身后的萧条,无异于一个辛劳耕耘、收获甚少、穷苦半生的老农。世人为之震惊:赫赫有名的南海康有为死后,连草草入殓的银子都没有!
他的革新与保皇的政治主张与实践都没有替他带来钱财。
他是真正不留后路的人。
梁启超当即汇去数百元,青岛那边才算匆匆殡葬。
百感交集的梁启超,总觉得不归路上的恩师太寂寞,便邀约丁文江、王国维一起到中山公园来今雨轩喝茶,听听两位老友的意见。
“南海一生,以‘公车上书’及‘百日维新’为最盛,将来的历史无论谁写戡无不记之理,而这两件大事都发生在北京,倘若我等无所表示,于情于理皆不宜。”丁文江的话正中梁启超心意,由自己出面,在北京择日公祭康南海,想来这是能蓿恩师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王国维沉思默想着,目光清淡近乎无欲无望。从学术、文章言,他与梁启超厦为清华四大名教授之一,他佩服梁启超的才情及治学。但,倘说对清王朝的态度,王国维与康南海几无二致,同是赤胆忠心。清王朝覆亡之后,1923年4月由升允聱荐,王国维被废帝溥仪召为南书房行走,随侍左右。康南海撒手西去,王国维怎能不悲从中来?
然而,王国维却并不热心于公祭等等,说:“死者去矣,更有何求?”
公祭的事情总还是定下来了。1927年4月17日,北京各界追悼康南海。从1888年康有为《上清帝第一书》至今,39年矣!北京的老百姓中年岁稍大一些的,无不知道康梁。康的死讯及梁启超为之公祭的消息,一时传遍了古城,也有市民腌前缀白花以示哀悼的。
座中泪下谁最多?自然是梁启超了,不久刚写过寿联的笔现在又用来写挽联了:
祝宗祈死,老眼久枯,翻韦生也有涯,率免睹全国陆沉鱼烂之惨;
西狩获麟,微言遽绝,正恐天之将丧,不催动我党山颓木坏之悲。
公祭康南海毕,梁启超顿觉身心格外疲惫。哀乐不绝于耳,如影随形三日方息,便血的复发是必定的,而更可怕的是梁启超对自己的病况已经彻底漠然了!他不与人谈及,对求治西医和中医也都没有兴趣。
他伏案批改学生的作业,想起了广州万木草堂的钟鼓之声,从万木草堂到清华园,从随康南海学到今天执鞭教人,如今先生作古,弟子多病……
悠悠岁月,当是后人的了。
梁启超心里觉得来日无多,除了对生命的无所谓之外,却又只要稍得宽余,便埋头写作,《儒家哲学》的脱稿,使梁启超松了一口气。这是想了太久而落笔太迟的一篇文章。
1927年4、5月间,北伐军已抵达河南。
梁启超独坐书斋,听窗外的风声雨声、鸟雀之鸣,都觉得不同往常。革命,正以完全不同于梁启超所设想和追求的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的方向展开,他甚觉陌生而又痛苦。
政治之于梁启超始终是一种兴奋剂,脱离政坛之后亦然,埋头著述之际亦然,他的大欲望伴随着他的大才干,他喜欢大舞台,他曾幻想组织第三党,与国民党、共产党抗衡。在这个时候,他又希望能假以时日,但便血始终不能彻底治愈。“痛发言论”驽是在病好之后,恰恰又因为梁启超错综复杂的心绪,病要好起来就显得更其艰隹了。
是年初夏,清华研究院的学子邀导师梁启超同游北海。三海之地,梁启超不仅熟而且留下过重重的足印,那是中国在结束封建帝制后的政治中心,梁启超便曾在奎“中心”里不仅涉足而且弄潮过。
登白塔眺望瀛台,梁启超叹一口气,真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中国,依旧在“过渡”之中。
迅即,梁启超步下白塔,总是不堪回首。
泛舟湖上,清风扑面,梁启超对学子们说:“现在的社会,是必须改造的:不,叟造它,眼看它就此沉沦下去,这是我们的奇耻大辱。但是谁来改造?一点不客气,是我辈……”
1927年6月2日,王国维投昆明湖自尽。
这个消息,对病中的梁启超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一泓平静的湖水,就这样奄没了一个心甘情愿赴死的国学大师!之后,这湖水依然平静,依然载着游客的笑吾和梦,人们只会去踏访当年慈禧太后的足迹,又有谁会在昆明湖畔寻觅王国维的最后的脚印?
一代人啊,维新猛士,国学大师,就这样去了,一去不复返了!
梁启超又陷入了万念俱灰中。
改造社会,那是与学子们的郑重相约,如今是力不从心了。
清华园无法平静了!因为王国维的死,那些翘首以盼听他授课的学子们,那些朝夕相处的老友们,无不以泪洗面。赵元任、陈寅恪、梁启超在最初的哀痛之后,又全力投入清华及北京各界追悼会的筹备事宜,发讣告、写公祭文并安抚家属等等,一切都是斩不断理还乱。
检读王国维的遗书,活着的人都想找到一点国学大师在53岁盛年自绝的轨迹,梁启超泪眼朦胧,不忍卒读。遗书是写给儿子的,王国维于6月1日写就,笔调平静而凄凉:
五十三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致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致饿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
梁启超泣不成声。
梁启超知道这遗文和字迹,正是王国维的绝笔,无人可仿亦无人可代。这一幅长29.5厘米宽20厘米的白宣纸所宣示的,是一代宗师走向最后解脱之际的淡淡的自白。
他崩溃了,但他仍清醒着。
梁启超和清华人,深深地为王国维自杀而悲痛,校园里气氛悲凉到像是进入隆冬。
六月,天是渐渐热起来了。
何必一定要探询王国维为何投湖呢?
为什么不说大师踏水西去,从此内心可得安宁呢?
一个社会,有芸芸众生,也有出类拔萃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出类拔萃者,是很难理喻的,真是“知我者谓我何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忧也,求也;忧也深如海,求也高如天。
梁启超从王国维的自尽中得到的信息,是令他五内俱焚的,突然变得严重的便血反倒是无足轻重了。
梁启超自问:“我知道王国维吗?”
他是在清华园内,在诸多的同事、老友、学生眼前,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其实,王国维一点也不想隐藏什么,他只是走得太从容了。
如此从容的支点又是什么呢?
王国维集清王朝的孤臣孽子与中华民族优秀的国学大师的特质于一身。而前者无疑是逆时代潮流而动的,是要随着这个王朝的没落而没落的;但国学是民族的精髓,是不朽的。没落与不朽撕扯着王国维,没落胜利了,灵魂破碎了。
做一个孤臣孽子谈何容易!需要大勇气,大幻想。连缀破碎,企望着已经崩坍的玉石青砖、雕梁画栋重新回到原来的高度上,并且再一次辉煌。
王国维被失望所吞噬。失望于他而言,是无边无际的,但他决然走不出自己的经历,他又是个旧文人,背负着旧道德的重压,不像那些官僚政客,洗心革面起来要容易得多。
清朝末年,王国维曾任学部总务司行走,继而又当过学部图书馆编译、名词馆协修。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他随罗振玉逃亡于日本京都,作亡命遗臣……
崩溃是一部心灵史。
崩溃的形态,世人看见的往往是瓦砾、废墟,其实从人而言恰恰是:外表的平静,内在的毁灭。
梁启超回想起来,多少事情历历在目1
1924年11月5日,冯玉祥将溥仪驱逐出紫禁城,先至醇王府,后避居日本驻华使馆。11月7日,王国维即奉上奏折,对清废帝的愚忠及希望溢于字里行间:
“……皇上每目须读书一二小时,以颐养心神;运动三四刻,以操练
身体。又仆御之数,惟在足供使令;引对之臣,亦须选择贤否……前日车
驾抵日使馆后,陈宝琛对臣等诵檀弓之言日:
‘亡国恒于斯,得国恒于
斯。’味此十字,实为名言。愿皇上一日三复之……”
王国维写这一奏折的同时,唯恐溥仪仓惶出宫“未及携带书籍”,因而“敬呈《后汉书》及唐《陆贽奏议》各一部,以备御览”。
王国维是急切希望溥仪读书、做“圣明之君”以复辟大清天下而重振朝纲,使天下归心的。
谁能让历史倒退呢?
王国维由失望而绝望,北京城头变幻的旗帜下是争权和厮杀,再也不是龙旗了。
王国维曾几次踽踽独行于紫禁城前,想跳御河自尽,但赵元任、梁启超力劝之下,并由王国维的家人严密监视而未遂。
但,自尽的欲望看来一直在心底燃烧。
“你想着死亡,死亡也想着你。”
“你总是目不转睛地看那又深又黑的深渊,你甚至看出了深渊的温柔,那黑色
弥漫时的空与静,你想把这黑色吸进心里,一层一层地铺开,那是深渊也在吸引你,让灵魂变成黑色粉末,飘散于深渊的黑色中间,让躯壳与乱石为伍。”
“生是欲望,死是吸引。”
梁启超断断续续地想着这一些,这一夜又在辗转反侧中过去了。
他想去看看久违的昆明湖。
长歌当哭,奈何欲哭无泪。
连日奔波,梁启超自觉步履沉重,便血的状况有增元减,然而,这个时候要梁启超气定神闲,不去思虑王国维之死,却又是万万不能的。
梁启超自己,仿佛也在经历着死亡体验。
或者说,梁启超是不由自主地寻觅着什么。关于死亡?关于由生到死的最后超越?关于人既然无法选择生,为什么不可以选择死?……
王国维留给家人的遗书写于6月1日。
6月2日,即丁卯年五月初三,王国维又写了上奏溥仪的遗折,用的绵纸墨书,共四扣,每扣长22厘米宽9厘米。这是遵照清朝旧制,王公大臣病危不起之际,须具折上呈,以叙君臣诀别,亦可举荐人才,对后事有所交待。
做完这一切,王国维才向着昆明湖走去,走向湖滨,走向碧波,任6月的骄阳闪跃,沉向一个无底的黑洞。
梁启超读罢王国维的遗折,震撼之下,对王国维断然择死,更加明白了。
遗折谓:
臣王国维跪奏,为报国有心,回天无力,敬陈将死之言……经甲子奇变,不能建一谋,划一策,以纾皇上之忧危,虚生至今,可耻可丑!迩者赤化将成,神州荒翳。当苍生倒悬之日,正拨乱反正之机。而自揣才力庸愚,断不能有所匡佐。而二=.十年来,士气消沉,历更事变,竟无一死之人,臣所深痛,一洒此耻,此则臣之所能,谨于本日自湛清池……
“谨于本日自湛清池”,王国维写来竟是如此之潇洒自如!
王国维赴死之后,清华园内乃至北京各界无不震惊,倍及哀荣。固非王国维所希望者,却也是国学大师深得人心的明证。
梁启超与清华研究院的学子对坐时说:“静安(王国维号)固愚忠也,可比之彼时今日之贪官污吏、鱼肉百姓者,静安可谓忠义千秋。更要者,其道德文章必万古不朽!”
四座无声。北京夏雨如注。
这时候,梁启超才稍得空闲,给爱女梁令娴写信,说:“我一个月来旧病复发得颇厉害,约莫40余天没有停止。原因在学校批阅学生成绩大劳,王静安事变又未免大受刺激。”
梁启超日渐衰弱,却依旧在清华执教、授课、批改作业、发表论著。外界均以为任公一切如常。1927年10月,梁启超便血不止且血压升高,又住进协和医院。出院后,居然也能谨遵医嘱,不再拼命工作而静心养病,病情渐有起色。不料12月下旬,范源濂病逝,梁启超顿时又悲痛得不能自拔。范源濂、蔡锷同为湖南时务学堂梁启超执教时的得意门生,以后几十年风云变幻中也一直是梁启超的追随者。梁启超闻讯失声:“怎么都走了呢?”“为什么一定要先我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