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仙实在没想到,她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见到义丹。
曲廊下的红白锦鲤皆是冲着撒食的地方游,哪里有饵,就朝那里去。唯独四尾通体雪白、额前一块红色圆斑的丹顶锦鲤,许仙仙往哪儿走,它们就往哪儿跟。游动时如白龙过江,只恨不能跃上岸来。
灵修界以实力为尊,不大讲究男女之别。只是神都的女眷们向来矜持,府中多为男客,总不好随意走动,因而都去没意思地赏花了。而男客们又把蜀王团团围住,旁敲侧击这立妃的事情。因此蜀王府中人虽不少,却没有太多人注意到这边。
而正是在四尾丹顶鲤鱼忽然躲进水里的时候,许仙仙身体一颤,听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草民许义丹见过郡主。”那个从前总是跟在她后面打转的小男孩长高了,声音也不是奶声奶气的了。像往年天冷时一样,他披着一件鹤氅,眼神却陌生得让人害怕,他说:“想来郡主过得很好。”
“义丹?”她有些错愕,却只是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握住他冰凉的手,“你怎么了?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郡主,请放手。草民身患旧疾,手脚冰凉,向来如此。以往秋冬之时总是有姐姐捂着草民的手,可惜她五年前被魔族所杀……草民不敢顶撞郡主,只是男女之防,草民恐污了郡主清誉。”许义丹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我就是你姐姐啊,义丹!”许仙仙有些失态地拽住他,生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在人群中,然后再也找不到。“我是许仙仙,是你二姐啊。”
“郡主这样,实在让草民惶恐。”许义丹字字句句都透着冷漠与疏离,“草民知道郡主姓许,草民的姐姐也姓许,但这怎么一样呢。郡主实在说笑了。”
“义丹,是不是……是不是有人威胁你?姐姐可以……”说到这里,她突然愣住了,她这话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她连自己都顾不上,她还能为义丹做些什么?
“郡主是在忧心我吗”男孩轻轻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说出来的话却像一把刀子,直捅进她的心里,“流丹阁马上就是碧云天第十三护法宗门,无人再敢欺侮。我和母亲二人,想来也会好过许多。此次从神都回来,恰好碧云天的紫鸢长老来探望蜀中旧友,我才与她一同到了益州。”
“十三宗门?碧云天的护法道门?”许仙仙低呼了一声,语气有些激动,“你在干什么?你为何不——”
何不干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并且是个一无所有的孩子,是个空有阁主之名的孤家寡人。
“对,你没错,你没错……”她的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再次抓住许义丹的手,“义丹,他们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以至于你对我如此生分?”
“哪有人会乱嚼郡主的舌根?”许义丹瞥了一眼她的手,“郡主是太子的未婚妻,不怕被我耽误了前程?”
他的眼神依旧冰凉,语气生硬得令人心碎,“知道郡主过得好,母亲就放心了。要知道,母亲每日清醒的时间不长,却总是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只可惜,那人死了。”
“我没有一日不念着流丹阁,没有一日不想着兄长和你,还有父亲和二娘。”许仙仙把手放开,低声道,“你和二娘的辛苦我知道,但难道你以为姐姐每日就是在这蜀王府逍遥度日的吗?你要做什么,姐姐一定会帮你。姐姐——”
“姐姐五年都没回来过……”许义丹终于换了称呼,让她心中一颤,“杳无音讯。”
“义丹,你在生气吗?”许仙仙张口就想解释,她想说身不由己,想让他不要怨自己五年都未曾回去,想说不是故意……却被许义丹打断了:“姐姐要是还存了几分旧时的情谊,便随我去看看母亲吧。”
许仙仙苦笑一声,内心涌过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应了一个“好”字。
……
僻静的小院里,妇人一身白衣素缟,脸色憔悴,呆滞无神的眼睛却在看到许仙仙的一瞬间亮了起来。
“仙仙,你来。”妇人笑得温和,还像以往一样絮絮叨叨,“仙仙喜欢香囊是不是,二娘看你拿了好多。可是人太多,二娘又不敢和你说话。你看这个好不好看?二娘做了好多个,有狮子、老虎、还有猴子和仙鹤……”妇人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玫瑰紫石榴形丝绣香囊,绣工精湛,却是孩子才喜欢的“猴子上竿”的样式。
妇人说的话前不着后,许仙仙却很认真地听着。
“仙仙,你瘦了,还长高了。怎么二娘才出去两个月,你就变了,好像长大了好几岁?”王徽南笑着捏了捏许仙仙的脸,又掏出一个红漆的拨浪鼓和一个黑亮的鸟形“泥叫叫”,“这些都是义丹缠着要买的,你可不许说二娘偏心啊,他有一份的,你就有一份。”
“娘糊涂了,这不是姐姐,姐姐已经……姐姐在家等着我们呢,这是清珑郡主。”许义丹不咸不淡道,“郡主要什么东西没有,旁人只会争着送。娘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也不怕郡主嫌弃。”
“你个臭小子,是不是又和姐姐拌嘴了。这是仙仙,谁是清珑啊?”王徽南刚瞪了这满口胡话的小子一样,神色就突然挣扎起来,“清珑,清珑……为什么,为什么是清珑……”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神都不好,不好……让我回去,让我回去……”王徽南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声音也尖锐起来,“我要回去……回去!我不想再看见你……你滚!你滚——”妇人像是在驱赶着什么,两只手在空气中又抓又挠,长长的指甲把许义丹的脸都划出了血痕。
“夫人又犯病了?”刚赶回来的紫鸢长老道了一声“郡主”,就责问许义丹道,“这几日夫人恢复得不错,你与她说了什么?”
“我……”许义丹低着头,面有愧色。
“姐姐,姐姐——”王徽南的声音突然小起来,她抓住紫鸢长老的胳膊,像是躲避着什么一样,紧张地往四周看了一圈,见没什么人,才附耳道,“姐姐,我们离开这里,你带我回去,回去——”
“好,好。”尽管知道这话不是对她说的,紫鸢还是顺着安抚了她几句,对许义丹道,“龙城离益州不远,傍晚时大概能赶回去。许师兄他们大概已经到了,我们也快些动身。”
许仙仙捏着手里的东西,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只能一句“长老慢走,我会告诉父王一声。”
又言:“我素来一个人,甚少与人言谈。今日与许公子却是一见如故,觉得像亲弟弟一般。有一物相赠,还请公子务必收下。”
许仙仙取下大哥临行前给她的小黑铃,交到许义丹手中:“保重。”
“郡主保重。”许义丹脸色微微一变,却没有拒绝。
两人最后仿佛都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谁也没开口。许仙仙就这样,像当年小小的男孩望着自己的姐姐一样,望着这个已经长大了的男孩,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