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八八年的法国巴黎,塞纳河岸一座普通的民楼里,鲍尔费西准备带儿子德克拉曼去教堂。刚出门,五岁的德克拉曼问了一个问题,这是他多次问过的问题,每次,父亲都耐心回答。
为什么总去教堂?
因为你爷爷的魂在那里。
德克拉曼的爷爷罗门是法国德高望众的牧师,几年前去远东的中国云南传教,杳无音信,世人都认为罗门牧师已经殉葬,就把塞纳河岸的一座教堂改名为罗门教堂。
那天是罗门牧师去远东五周年纪念日。天刚亮,阳光朗照,一群白鸟在塞纳河上翻飞,鲍尔费西感到空气里有一种神圣的气息,仿佛父亲就在眼前。
他恨自己脚残,不能走路,只能被家人半扶半抬地把他从五楼扶下来,再坐上轮椅,由家人推着去教堂。
塞纳河岸的罗门教堂,被阳光涂上了一层金,广场上成群的白鸽,像一粒粒飞翔的阳光。鲍尔费西指着教堂告诉儿子,爷爷去远东前就在这里布道,所以整个教堂充满爷爷的气息。德克拉曼抬头看着高大的教堂,说,那爷爷今后还会回到这里布道吗?鲍尔费西点点头,神情恍惚。
一家三口刚到教堂门前,教徒们就过来迎候,他们受到了最高礼遇,因为他们是罗门牧师的后代,每次都这样,鲍尔费西一家被安排在第一排。牧师布道时,特别指出那天是著名牧师罗门赴远东五周年纪念日,全体教徒为罗门牧师祈福,因此,那天“罗门”的名字频繁出现,德克拉曼好奇地问父亲,罗门是谁呀?鲍尔费西说,是你爷爷。
罗门。牧师。我的爷爷。
即使那天回家的路上,德克拉曼口中也不断地念叨着爷爷的名字,他觉得这个名字和自己血脉相连。
平时,脚残的鲍尔费西不便从五楼出行,所以经常坐在轮椅上,从五楼窗口眺望东方,并且长时间不离开,有时德克拉曼陪他,一对父子默契地坐着,但德克拉曼并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心思。那一天,德克拉曼终于忍不住,就问父亲为何总是坐在窗前望着远方,鲍尔费西回答说,看你爷爷。
这样告诉儿子后,鲍尔费西一脸茫然,仿佛回到了往事之中。
我可敬的爸爸,从我记事起,你就经常望着远方。
哦,亲爱的儿子,你已经五岁,我应该告诉你,但我又不知从何说起。
就从你面朝的方向说起吧,你能看到爷爷吗?
我在看东方,是的,东方,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方向,我能感到你爷爷就在那里。
德克拉曼说,东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值得您如此牵挂?
鲍尔费西想了想,说,不仅你爷爷去了那里,那里还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有一条红色的河流,河水所过之处,长满了奇花异草丽树,天上有会唱歌的鸟类,地上有各种会说话的动物,就连居住在河岸的人们,也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整天唱歌跳舞,那里的土地是红色的,因为那里是太阳的故乡,也居住着血性的族群,那里的太阳,是世界上最鲜艳的太阳,因为每天的太阳最先都从那里升起。而在我们很多西方人眼里,那里有遍地的黄金,每块石头都是无价之宝。
德克拉曼说,哦,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地方,爸爸,你去过吗?
鲍尔费西说,我没有去过,这是我一生的遗憾,我这一生是去不了了,所以,我只能朝着那个方向看看。
爸爸,你没去过的地方,怎么会让你这样经常看着?
亲爱的儿子,爸爸要告诉你,不是因为那里的美丽神奇才让我牵挂,而是因为你爷爷去了那里。
哦,是这样呀,我爷爷长什么样子?
他个头很高,是个大胡子,他想把耶稣的福音和西方的文明带到东方,所以去了那个遥远的东方。
德克拉曼说,我长大了也要留大胡子,我从没见过爷爷,他还会回来吗?
鲍尔费西摸了一把儿子的头,叹了口气,说,儿子,我也不知道,但他会想我们的,就像我们想他一样。
爸爸,你为什么不去找爷爷呢,他是你爸呀。
听儿子这样问,鲍尔费西把自己找父亲的经历告诉了德克拉曼。
鲍尔费西叹了一口气。多年来,总有不明身份的人到家里找父亲。一个晚上,家门再次被敲开,一个头戴礼帽、身穿黑色风衣的男子站在外面,问,这是罗门牧师的家吗?来人没经允许就走进家门,东张西望。鲍尔费西说家父去远东传教没回来。头戴礼帽的黑衣人又问,你家应该有一块印着北回归线的手帕。
听到这样问,鲍尔费西心里一怔,因为他手里确有一块手帕,是跟父亲一起去远东归来的传教士给他的,说是父亲的东西。
几个月后,那位传教士离世。
鲍尔费西迫不及待地想找到自己父亲,弄清那块手帕的事,他决定到东方找父亲。很快,他踏上了去远东的旅程。没想到,他还没离开法兰西,才到了南方码头,还没上船,就被升降机上的货物掉下来砸坏了腿脚,他感到了宿命的气息,从此,他就成了轮椅上的废人。
鲍尔费西抚摸着怀里的儿子,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一辈子是去不了了,我总不能坐在轮椅上被你推着去找你爷爷吧。
德克拉曼说,那我代你去,一定把爷爷找回来。
鲍尔费西说,儿子,如果真有一天,你去找爷爷,你要记住一个北回归线穿过的村庄,你爷爷应该去了那里。
说到这里,鲍尔费西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德克拉曼,说是爷爷留下的,德克拉曼指着上面的图案问,鲍尔费西说,是北回归线穿过的村庄。
北回归线?从此,小德克拉曼有了去东方的愿望。
在德克拉曼出生的十九世纪,法国全面进入了蒸汽机时代,到处洋溢着“欧洲工业革命”“法国大革命”带来的种种新气象。巴黎,这个当时全世界文化艺术的中心,街头、商店和广场,无论是商品广告,还是绘画、雕塑和建筑,还有文学和哲学,每个领域,每个地方都充满着艺术氛围和人类创造的才情和创意。整个巴黎,整个法兰西,人们群情激昂,扼制不住内心奔涌的欲望和激情,政治家和企业家把目光投向了东方,自然,也包括各种各样怀揣梦想的人们。
为了缩短东西方的距离,实现西方人的东方梦想,西方各国早在一八三一年就提出在远东云南修建铁路的想法,法国政府更是紧锣密鼓,不断派人到云南勘察测量。一八七四年,法国人罗舍进入云南,广泛搜集云南经济情报,三年后,他回国写成了《中国的云南省》一书,书中称云南是世界上最富有的矿区,而矿产运出靠水运和马帮是绝对不行的,只有修建铁路才能将大量的矿产运出,这让法国政府对云南垂涎三尺,因而加快了实施“伟大的法兰西东方帝国”的庞大计划。
时间进入十九世纪末,法兰西政府锁定远东,在中国云南修筑铁路已进入倒计时。那一年,德克拉曼已经十七岁。
法国政府成立了法国滇越铁路公司,董事会设在巴黎,具体由印度支那铁路建筑公司承建。那一天,巴黎市中心的巴黎商会出口委员会大楼门前,人头攒动,个个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不仅有法国滇越铁路公司董事长和负责人,还有政要、企业家、银行家和各种社会名流,人们鱼贯而入。因为是罗门牧师的后代,德克拉曼受到邀请参加聚会。
会议厅达官贵人满座,气氛肃穆,德克拉曼找了一个角落座下。
在雪茄的烟雾和热咖啡的水汽中,一个西装革履、打着领结的人说了一通话后,会场气氛活跃起来,所谈都是有关中国云南矿产和修建铁路的事,讨论争论不休。
一个精瘦的老人喝了一口咖啡,说,远东的云南不仅有丰富的地下矿藏和多种资源,还连接着亚洲中南半岛诸国,对内连接中国内地各省,东南方向是太平洋,西南方向是印度洋,是远东与欧洲、中东和非洲距离最近的省份,我们不能掉在已经占据亚洲中南半岛西部孟加拉湾的英国佬后面,我们法兰西帝国应该利用已经占据的亚洲中南半岛东部的北部湾之利,北上向中国推进。
一个小个子男人说,说得对,向北推进是我们迫在眉睫的事,我们应该利用现有的红河水道,不花一分钱,不费什么时间,不用任何劳工,只要把我们船开到东京(越南)湾海防,顺着红河,就能深入远东的云南和各省,并很快抵达东方帝国的心脏,那是一条多么美丽又便捷的河道啊!
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说,简直是胡说八道,我们又不是旅游观光,怎么会坐在船上进入远东云南呢,那不是我们的速度,水运不仅慢,而且不能把我们大量的商品、军队和武器运到那里,更不能把云南的矿藏和各种宝贝运出来,什么是矿藏,矿藏就是石头,矿藏就是山,请问,那些靠水运行的船能把山运到我们法兰西吗?
一个光头说,修铁路谈何容易,我去过远东的云南,那里山高谷深,别说建铁路,就是修公路也不行,那里的运输全靠马驮人拉,别无他法。
一个说话颤抖的老人赞同光头的话说,说得对啊,那样的地方,即使能建铁路,也不知建到什么时候,而水运是现成的,不用投入,很快就可以实施,我这把老骨头也能看到,如果建铁路,只有孙子才能看到了。
一个大胡子男人激动地站起身,然后声如洪钟,气吞山河,一副向全世界发布公告的模样,他说,我再也无法忍受,我不允许你们再这样无休止地争论下去,我拒绝平庸,我要说的是,分析问题,要触及事物的本质,我赞同那个德国佬马克思的观点,一个人口占人类三分之一的孤傲与褊狭、自满与封闭的东方帝国,已经被排斥在世界体系之外,他们靠美好的幻想来欺骗麻痹自己,还相信天朝帝国万世长存的神话,而事实上,在以大不列颠为首的强大打击下,一个古老的东方帝国正在垂死挣扎。我可以预言,一个数千年帝国的末日正在迅速到来,在这种情形下,我们有理由和责任去拯救他们腐朽的精神和灵魂,大家听好了,我们眼下要做的,是······
一只杯子砸到地上。
水果在大厅飞窜,很多人被砸。
整个场子,乌烟瘴气,乱七八糟,弥漫着钴蓝色烟雾,人们情绪激昂,争论不休,年轻的德克拉曼听得皱起眉头,他再也忍受不住,拨开人群,走到大厅中央,竟然大胆地跳到桌子上,把水杯碰翻也全然不知,他双手击掌,示意全场肃静,对所有人说道:各位前辈,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
看到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竟然跳到桌上讲话,刹那间,全场大乱,对着德克拉曼议论纷纷,并扔杯子和果皮。
这小子什么人。
怎么来了个疯子。
把他轰下台,把他轰出去。
德克拉曼不顾人们的激愤,大声说道,各位前辈,我是尊敬的罗门牧师的孙子,请听我把话说完,东方的中国是个文明古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我们不能用野蛮和侵略对待他们,东西方的交流,只能用文化彼此温暖。雨果先生说:别以为你抢了别人的东西就自认为强大,真正的强大是不去侵略别人,这个国家就是中国······你们让我把话说完,我是至高无上的罗门牧师的孙子······
罗门是谁,我们不认识罗门。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他妈真是个孙子,哈哈哈。
德克拉曼被众人推下桌子,一头撞到桌子边沿,脸上撞出了血,人们惊叫,他被两个门卫推出门外。
德克拉曼捂住伤口回了家,看到他满脸是血,鲍尔费西问明了情况,然后一边给儿子包扎伤口,一边安慰儿子,孩子,你说的是对的,你的问题在于你和一群野蛮人谈文明,这是自讨没趣,没想到在耶稣主的普照下,还有这等不文明的事情发生。
那几天,德克拉曼吃了睡,睡了吃,同学朋友找他,他也不见,这让父母放心不下。那天,他突然站起来,对父亲说,我要去远东,我要去中国。
当儿子真要去远东时,鲍尔费西说,儿子呀,你爷爷去中国是传教,是传播文明,拯救那里受苦受难的众生,你去干什么呢?德克拉曼说,我去找爷爷,找那个大胡子的传教士。
鲍尔费西笑了,说,大胡子的人很多,如果他在,应该八十岁了,这么多年过去,你爷爷十有八九不在人世了,所以,儿子,我不同意你去,远东很大,你到哪里去找,并且那里很远,远得几乎就是这个世界的尽头。
德克拉曼说,我亲爱的父亲,你告诉过我,爷爷可能去了那个北回归线穿过的村庄,不管爷爷在不在人世,我们总得去找。
听说儿子要去远东,母亲放下厨事,跟儿子数说了若干不能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