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政员做矿产生意,还开了几家商号,生意兴隆,是蒙自、个旧一带大名鼎鼎的童老爷。他原配夫人已去世多年,后来娶了比自己小十四岁的彭氏为妻,彭氏只比女儿童女红大十二岁,童女红不喜欢这个大眼睛厚嘴唇的继母。继母整天涂脂抹粉,好吃懒做,只会打麻将,并且名声不好。自然,彭氏对女红也很少关心,而童政员对女儿却是百般疼爱,握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俗话说穷养儿子富养女,女红要什么,他给什么,女红不要的,他也给。有一次晚上,他看着月亮对九岁的女儿说,红红,你想要月亮吗?女红回答说,我不要。他说,为何不要呢。女红说,因为你给不了我。
红红呀,爹爹是给不了你,但爹爹的心思你要知道啊。
女红自然知道父亲对自己的疼爱,而她并不习惯这种父爱,她天生独立,性情叛逆,喜欢到处游走,想些海阔天空的事,说她像男孩子,也不尽然,她仍然保持着女孩子的内秀,看上去仍然文静、雅致。
那次跟父亲沿红河到越南海防跑货,也是她要求去的,童政员不让她去,她就对父亲说,你不让我去海防,我就只有去东洋日本了。
一句话,说得童政员直摇头,他知道女儿的倔强,就带她上路了,一路上让他提心吊胆,生怕宝贝女儿出事,其结果,女儿没出大事,却在从海防返回那天,开船时间到了,却不见她的踪影,急得童政员团团转,并报了海防警署,等得旅客们找船老大退票,急得那几个洋老咪叽里呱啦地叫,远东号汽船等了她一个多小时,才见她姗姗来迟。一见到十三岁女儿,童政员的心,才锚一样落到了水底。
他想发脾气,但见到一脸通红的女儿,心就软了,他只是指了一下远东号汽船,对她说,整船的人都在等你呀,红红啊,你到哪里去了?
我能到哪里去?女红指了指远处的一艘大船,说,我上了那艘大船,本想上去看看,冷不防等我上船后,那船就开动了,这不怪我吧。当时,我看着苍茫的大海,还以为可以去日本了呢,遗憾的是,那船只是挪了一下位置。爸,那些大船怎么不开进红河呢?要是开到蛮耗,那才叫壮观呢,叫两岸的人看看什么叫大船,那等于是河道上行走的一座城堡,如果我坐在上面,老爸,你说我像不像个公主?
女儿的话,真像一个童话,童政员脸上挂着的愁云荡然无存,他把女儿揽在怀里,说,红儿啊,你真是爸的公主啊!
当时,船上的人都围在父女俩周边,都以为做父亲的要教训女儿不守时,没想到,却看到了父女深情的一幕。童政员意识到围观的人们后,才松开女红。背后的船老大问,童老爷,可以开船了吗?童政员转身对船老大说,当然应该启航了,是我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船老大转身吆喝了一声,开船喽。话音刚落,马达声响起,汽笛一声长鸣,船就摇晃了起来。
童政员双手作揖,向全船的客人赔不是。几个洋老咪,刚才对延误时间还有些情绪,听了女红的讲述,再看看漂亮的女红,他们感叹到,这东方远地竟然有这样漂亮的女孩子!真是天女下凡!他们心中的不快也随风而去。
后来,女红的一身侠骨义气,以身相救保罗·菲娅,让几个洋老咪感动服气,保罗·菲娅也因此和女红成了好朋友。
保罗·菲娅住在法国驻蒙自领事馆。领事馆就在南湖东北角,而女红家就在南湖北岸,距法领事馆不远。所以,回到蒙自后,两人就有了来往。
两人在一起,免不了向对方学习各自国家的语言,特别是菲娅迫于工作和生活需要,学习中国话进步很快,而女红不仅从菲娅那里学习法语,还了解到一些法国的历史文化,让她对巴黎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那天,女红带菲娅到自己家,在接近童家大院时,菲娅就放慢了脚步,看到朱门红梁、金碧辉煌的童家庄园,她感叹,在蒙自竟然有这样宏伟的深宅大院。大院分内外两院,壁头梁间的字画和雕梁画栋的门窗透出东方的文化气息,特别是中堂上一幅吴昌硕的巨幅彩色牡丹图,让整个童家大院透出荣华富贵的气场。
这是菲娅第一次深入中国式家庭。女红已经迈进里院,菲娅却还在里外之间的花园里驻足观看。正逢彭氏从里院出来,刚绕过一座石山,就迎面碰上菲娅,这个突如其来的洋老咪让她惊呼大叫,哪里来的金发碧眼?管家以为出什么事了,赶来一看是菲娅,他在蛮耗码头见过,他知道她是大小姐的客人,但没见大小姐,他就问你一个人来的?菲娅刚才被彭氏的叫声吓得还没回过神来,也没听懂管家的话。彭氏一手撑在腰间,一手指着门外,要管家把菲娅赶出去,这时,童政员从账房出来,他认识菲娅,他说,这不是来建铁路的法国小姐吗,找我有事吗?可先说好了,要我帮助你们建铁路是不可能的,我们的土地,怎么让你们来建路呢?说不过去吧?听得懂吗?
还没等菲娅回答,女红就过来了,她隔在菲娅和几人之间,说,这是我的客人,你们不得无礼。彭氏冲着女红说,你怎么带个洋老咪来,她一身狐臭,会破了我们家的气场风尚,赶紧把她带走吧。
听了彭氏的话,女红满脸怒色,一字一句地对彭氏说,这是我的家,我想带什么人来就带什么人来,你管不着,你要赶她走可以,但你必须先离开这个家。
女红说完就大声叫厨娘,厨娘应着跑来,女红对她说,晚饭有客人,你多做几个好菜。厨娘边应承边离去,彭氏看了一眼童政员,刚要说什么,就被童政员拉走,并对女儿说,你好好招呼你的客人,让客人吃了晚饭再走,啊。
菲娅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尴尬地站在一旁,等平息后,她就要和女红告别,女红怎么也不让她走,这时,童政员走了过来,很有礼节地对菲娅说,对不起,让你见笑了,内人不懂事,是因为我们家从没来过西洋人,把她吓着了,请你谅解,我虽然对你们建铁路不满,但我们中国是礼仪之邦,我们蒙自人都非常好客,今天你怎么也得留下来吃晚饭,让你尝尝我们蒙自的臭豆腐、烤乳鸽和香炸粉蒸肉。
见老爸这个态度,女红心里舒畅了一些,她在老爸面前的娇俏和专横又显露出来,她推着父亲,说,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你把饭菜准备好就行。
童政员回应了一声,说,是了,大小姐,我这就走,谁叫我是你老爸呢。
童政员离去后,女红带菲娅进了自己闺房。一进门,菲娅就被屋子里贴满的纸片吸引住了。女红坐下后,就把凳子前脚跷起,呈仰躺之势,得意地望着菲娅的表情,说,这都是我的涂鸦之作,怎么样,有点意思吧?
菲娅瞪着双眼,说,涂鸦?什么是涂鸦?
女红说,乱写乱画就是涂鸦,像不会写不会画的小孩子所为。
菲娅走到一幅画前,画面是一块稻田,奇怪的是上面有一艘船,她估计女红画的是海,那船上好像站着一个人,又像是一棵树,菲娅问那是什么?女红说,那是我站在船上,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听女红这一说,菲娅突然大笑起来,指着画面上说,哈哈,那是你?我还以为是一棵树呢,真是“图牙”啊。女红听了菲娅的发音,就笑起来,纠正说,不是“图牙”,是“涂鸦”。再说了,那怎么是棵树呢,那是我乘船远行呢。
那天,童政员没吃饭,就被人叫走了,离开时,他一脸严肃地看了一眼菲娅,这让女红不解,她要父亲吃了饭再走,童政员没答应女儿,却对女红说,外面很乱,你今天别出门。
听了父亲的话,女红大笑,说,我们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人还怎么活,我就希望这个世界乱起来。
童政员走后,女红对菲娅说,管它乱不乱,我们吃我们的。正说着,就听到外面人声伴着脚步声,并且越来越密集。女红对菲娅说,先吃饭,看热闹也不能饿着肚子。
就在快吃好饭时,管家跑来说,好大的火呀,平时看海关和领事馆很神气的,怎么一见火就没威风了。
听管家这一说,菲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惊慌地看了一眼女红,就往外跑,女红说,你等等,我穿一件外衣。
女红急忙回到闺房,找出她最喜欢的那件白色西服,穿好后,她到镜子前照了照,回到餐房时,菲娅已经出了门,她刚要出门,就被管家拦住,说,老爷吩咐过,不让小姐出门。
她和管家磨了几分钟,管家也不让路,最后,女红说,这样吧,你和我一起去,追回菲娅就回来。
女红边说边开了门,管家没法,跟在她身后,结果,一出门,女红就跑到前面去了,后面的管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
只见领事馆方向烟雾弥漫,女红不知出了什么事。前面的菲娅,已经被一群乡民围住,并把菲娅打倒在地,后面的女红急了,她大叫住手,但没人听到她的喊叫,相反,就要赶到时,她被一只手拉住了。她回头看,是一个穿着不凡的小伙子,她似乎不认识这个人,她对那小伙子说,你不放开手,我就叫抓流氓了。
看她一脸漠然,还恼羞成怒,那小伙子说,你真不认识我了?我是来还你钱的。
还我钱?女红这才认真看了他一眼,这还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小伙子说,真是大小姐呀,贵人多健忘,我是鲁少贤呀,你坐了我的马车回蒙自,不领情不说,还翻脸不认人。
原来是你呀,不是不认识,是我没想到,不多说了,我的法国朋友菲娅被乡民围住打了,跟我走,我们一起去救她。听她这样说,鲁少贤没积极响应,对她说,危险,这个时候不能救洋老咪。女红没听鲁少贤的劝告,哼了一声,向菲娅受困的地方跑去,鲁少贤没有跟过去。
还好,她看到碧色寨王子巴目和愣子在帮助菲娅,最后是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制止了事态,女红趁乱拉走了菲娅。
女红拉住菲娅往回跑,觉得身后有人追,她不敢往回看,直到家门口,她才往后看了一眼,原来还是鲁少贤。
她不高兴地看着鲁少贤,说,你想怎样?
我能怎样,我这不是在保护你吗?大小姐。鲁少贤歪着头,笑了一下,一副公子哥的模样。
刚才救人时,你跑到哪里去了,告诉你吧,我们用不着你保护,请回吧,鲁公子。女红不屑一顾的表情,一进门就关上了,鲁少贤没有打住,他一边敲门一边说,我还要还你钱呢,童小姐。
都两分钟过去了,鲁少贤还在敲门,他不停地说还钱的事。女红觉得奇怪,他们以前不认识,更没有往来,还什么钱?女红想弄个明白,开了门。一见开门,鲁少贤就站到门内,说,能进去说吗?女红一脸严肃,说,不行,就在这里说。
鲁少贤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上次女红带着菲娅他们坐他的马车回蒙自,女红付了钱给马车夫,马车夫回去后,将钱上交了鲁少贤,而鲁少贤说,马车是他帮忙给女红他们坐的,不应该付钱,既然付了钱,就应该退还,这是常理。
女红说,原来如此。谢谢你,但坐了别人的马车,我就得付钱,并且,付出去的钱,我是不能收回的,这也是我的常理,请回吧。
赶来的管家,听女红这样说,就劝走了鲁少贤。他是笑着走的,他对女红说,没事的,我还会来的。
看到鲁少贤的背影,管家拉开童大小姐,悄声说,大小姐,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女红说,管家,你只管讲来。
管家说,大小姐啊,鲁少爷会不会告发你收留洋老咪呀?
女红笑着说,谅他也不敢。
管家又说,依我看,大小姐,这个时候不宜收留洋老咪,搞不好要杀头的。
菲娅是我朋友,我不能不管呀,没事的,你在外面看着。
坐立不安的管家,正要去找童老爷报告此事,一伙乡民就进来了,几个家丁上前堵住,管家对乡民们说,你们不得无礼,这里可是童家大院。
一个乡民说,我们也不想冒犯,但我们见一个女洋老咪进了童府。
听这样说,管家对那乡民说,你可不能乱说,童家大院没进来过洋老咪,你看花了眼吧。
谁说我家进了洋老咪?刚进院门的童政员问道,跟在后面的杨自元对那个乡民说,童老爷家怎么会进了洋老咪呢?
那乡民看杨自元头领都这样说。就说自己看花了眼,带着几个乡民退出了童家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