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张兰香和江金虎把隐藏重伤员说得多重要,刘幺姑都觉得这事很简单,劈口回答,去苗寨。人人都知道苗寨山高皇帝远,整个寨子全部裹在无边的大森林里,周围几乎没人去过的大山,外人别说进苗寨,就是进了寨子也辨不清方位,藏几百个人都很方便,只要寨子里的人不说,谁也不晓得。
“苗寨会同意吗?”
“苗王是我外公,只要我去,他敢不同意。”
都觉得这个办法不错,把重伤员藏到苗寨里,重伤员们能安置妥当,弟兄们也放心。
得到红军的一致认同,刘幺姑很高兴,拉着江金虎直跳:“去了苗寨我领你去见外公,外公早说过,我嫁人,他给我办喜酒。”
刘幺姑这番话像瓢泼大雨当头浇下,江金虎、张兰香和连长们像被淋傻似的,都有些发愣,谁也不敢再表示赞同去苗寨。
张兰香也发愣,不过,她是为另一个内容犹豫。刘幺姑称苗王外公,苗王就该是船帮帮主刘老大的岳父。红军还没抵达黔北时,上级提前布置过,黔北一带苗族多,还专门组织过政工干部学习苗族习俗,强调各级部队要严格尊重苗族族规。张兰香清楚记得,苗族历来不与外族人通婚,刘老大又怎么能娶到苗王的女儿?莫非刘幺姑不是刘老大亲生女?难怪刘老大很忌讳去苗寨。
如果刘幺姑真是苗族,按族规是不能嫁给外族人的。张兰香突然冒起一股轻松的感觉。张兰香知道轻松的原因,也警告自己别总把个人的事放在心上,不管刘幺姑是不是苗族,都一定把安置重伤员的任务完成好。
一连串心事在肚子里翻来覆去搅动,张兰香觉得好累。
刘幺姑要在苗寨办婚礼的说法直接威胁到江金虎,他低声问张兰香是不是非要去苗寨,要不要再商量商量。张兰香反问还有时间让我们讨论吗?江金虎只好把话说到明处:“万一到了苗寨我不能脱身,怎么办?”张兰香又好气又好笑:“亏你还是英雄连连长!”
两个人的交谈引来刘幺姑不高兴,直接招呼张兰香:“不准你和我的男人悄悄说话!”觉得没表达清态度,又冲张兰香补一句,“他们怕你我不怕。”
张兰香的心事又被触动,她强制自己迅速转换思维,尽量平静地告诉刘幺姑:“我和八连长是在谈部队上的事。”刘幺姑不听:“我不管部队,我只管我的男人。”
苗寨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刘幺姑自告奋勇先行一步,去给外公先打个招呼。别人去或者去多了人,外公肯定不见,就是见了外公也不一定答应,只有她独自去把握才大。刘幺姑对江金虎说:“要见了外公你才晓得,那个老头牛得很。”
刘幺姑叮咛:“去苗寨只有一条小路,你们顺山路走就行了,我叫大表哥到半山上来接你们。”
张兰香要致谢,刘幺姑不要谁道谢,说:“我男人的事就是我的事。”
江金虎很怕听她这么说,还来不及声明点什么,刘幺姑已转过身跑向远处。
刘幺姑跑起来非常轻灵,像一种机敏的什么动物,又像一个动作利落的力量型舞蹈演员。像机敏动物又像力量型舞蹈演员的刘幺姑,行进中还背着身子朝后面挥挥手,留下一个相当优美的姿态。
望着刘幺姑的背影,张兰香不得不承认,自己心绪确实有些复杂。
临行前连长们抓紧收拾行装,打扫破庙屋子里的卫生。唯有于得胜不参与打扫,在正对门的墙上挂上七连在青杠坡大战中破损得只剩一小块的军旗,点起三支卷烟,祭奠七连死去的弟兄。
江金虎好言劝于得胜抓紧收拾驻地,马上要出发执行任务。于得胜不理睬,也不看江金虎,继续自己的仪式。江金虎的耐心本来不多,语气明显加重:“咱们马上要离开,这个时候点上烟,留下火灾怎么办?”于得胜仍然不说话,执意做自己的事。
终于忍无可忍,江金虎叫:“于得胜!”
“我祭奠连队的弟兄,碍着谁了?”于得胜继续动作。
江金虎一把抓起于得胜点燃的烟,用力扔出破庙外。于得胜也不让,抱起江金虎的背包,扔到门外。
正在打扫卫生的连长们都停住,整个屋内的空气凝固了似的。
张兰香冷静地待在旁边,不动,不劝阻,甚至不再看江金虎和于得胜,只冷冷地说:“扔啊,再扔啊!比比看谁更不像红军。”
是红军二字让江金虎首先冷静下来。同许多人的经历相近,江金虎也是在走投无路的紧要关头投身红军的,和评书里讲的梁山好汉上水泊梁山差不多。围剿红区的枪炮硝烟笼罩家乡的情景,好几个年头过去还如在眼前,家园被炸成一片废墟,父母及刚嫁出去的姐姐无辜葬身炮火,连完整的尸骨都找不齐。那时候的虎娃子还是个缺少独立生存能力的小小少年,被炮弹爆炸震昏,倒在田埂边。红军救了虎娃子,给他治伤,帮他安葬家人,替他清理废墟,尤其让他震撼的是,尽管他是个孩子,红军仍然处处尊重他的意愿,虎娃子第一次尝到那个被人称作尊严的东西,他再也不想离开红军。因年纪小先留在师部,名字是师长给起的。那以后的江金虎就一个信念:可以丢开一切,唯独丢不开红军。
红军两个字在其他连长心中同样庄严,此刻每个人都对江金虎和于得胜投去责备的目光。没有人再说只言片语,对于带过连队的人,这已经绰绰有余。
于得胜后悔刚才的冲动,他的本意是想给江金虎添点堵,并不想做得过分。
其实江金虎也只是不满于得胜故意作对,对于保存军旗残片,江金虎内心是很赞同的,他的怀中就放有八连军旗的残片。任何时候只要一触摸到那块军旗碎片,江金虎眼前就会浮现青杠坡炮火中浴血奋战的弟兄。
就从怀里掏出残存的军旗,仅一小块,血火的浸染令碎片颜色有些发暗,但依然醒目地红着。所有连长面对那一小块残存的军旗,都触动了心底的那个点,一瞬间,每个人都情不自禁肃穆静立。
看见江金虎拿出八连军旗碎片,张兰香突然萌生一个主意,从随身挎包里掏出一块色彩鲜艳的新红布,是部队在遵义城内缴获,上级作为奖品奖给她的。张兰香一直在掂量用这块红布来做什么,现在派上用场了。张兰香提议,各连的连长走到一起来了,各连的军旗也要在一起,我们把各位连长保存的连队军旗集中起来,缝在这块红布上,组合成特别班的军旗,让连长们在特别班里能够每天看到自己的连队。
提议一下点亮连长们的眼睛,都说要让死去弟兄的灵魂永远有军旗引导,让弟兄们看到我们创建起新的连队。于得胜取下墙上七连军旗的残片。大部分连长怀中都珍藏着连队军旗的残片。陈万梁掏出四连旗帜残片时特意强调是连长临死前交给他的。牯牛和钟大炮一脸懊恼,辎重连和炮连没有军旗。曾悦丰看见牯牛和钟大炮的神态,也情不自禁露出一丝失落。曾悦丰的神情没有逃过钟大炮的眼睛,钟大炮冲曾悦丰呸一声:“你能拿出什么军旗?你敢拿出来试试!”
各连的军旗残片汇集,张兰香立即飞针走线,把几块军旗残片组合在新的红布上。张兰香说时间紧,先粗略组成,等有时间再细细缝一遍。
一面特殊军旗问世,特别班就举着这面军旗去了重伤员转运站。
特殊的军旗正面由色泽不一、文字不完整的几个碎片严密组合,背面是一片崭新的红。因为与众不同,吸引了不少眼球。不能动的人伸长脖子望,能走动的人都围上来,好奇地打量特别班的军旗。
写特别班的番号时还有过一小段插曲。
按规定部队的番号是写在旗杆边的白布上。说起写字,打仗生怕落后的连长们一下没有自信了,除杨大山、谭海民不动声色,其余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那会儿最得意的当数曾悦丰,站在那里一再打量周围的人,等人来求他。
几个人都反感曾悦丰的神气,正想说点什么,杨大山突然冒出一句:“别嚣张,这里还有和你一样狗屎的人!”杨大山的话是对着曾悦丰说的,曾悦丰却没听懂杨大山说的是什么意思。
杨大山说:“无非是一种技能。有技能的人遍地都是。你会这一样,不一定会另一样,就算你会十样,这个世上至少还有一百样你不会。有啥值得得意洋洋的!”杨大山一口气说这么多,连江金虎也惊讶,江金虎一直以为杨大山不善言谈。
曾悦丰不服,用眼神示意,那就写呀!你们谁来写?曾悦丰了解并研究过红军,这支部队里科班出身的人很少,尤其基层带兵的指挥员大多没上过学。凭勇气打仗,很多人都可以做到,凭文化打仗,有吗?
曾悦丰只顾得意,没有看见原五师二团五连长谭海民已从背包里掏出半截墨,打开水壶,朝一个碗里倒上一点水,独自在旁边磨墨。谭海民的一系列动作都是在杨大山说话期间进行的,杨大山说话,谭海民磨墨,好些人都感觉出两人的言行不在同一条线上,谭海民和杨大山之间的矛盾就这么公开了。
杨大山继续对曾悦丰说话:“你不用看我,我不会写。我说过了,这里还有和你一样狗屎的人。”
现在都明白杨大山的话是指向谁了。谭海民没回答,也没流露出半点不高兴,平静地在扣着的碗底磨墨,仿佛杨大山指的是别人。
谭海民从背包里拿出一支毛笔。
无论是红军连长们,还是人到红军心还没到的曾悦丰,都期待谭海民的表演了。此刻,几乎每个人都忽视了杨大山为啥和谭海民那么不融洽,全神贯注地看谭海民能写出什么样的字来。表情有差异的是曾悦丰,脸上早早挂起等候笑话的神态。
环境静谧,对谭海民没造成压力,他拿毛笔熟练蘸上墨水,轻轻拈掉笔尖上一根细毛,凝神端详靠旗杆的一小幅白布,用没有握笔的手在白布上粗略规划了一下字的布局,随即有力地在红布上写出“中国”二字。
曾悦丰脸上的肌肉一下子变得非常僵硬。
谭海民重新蘸上墨水,继续挥动毛笔。一行流利的大字顺着旗杆从上到下展现出来:“中国工农红军特别班”。那毛笔字,字形端正,功底扎实,谁也不敢小看。张兰香和连长们眼里露出惊喜。心高气傲的曾悦丰傻了似的,呆呆望着那行字。只有杨大山,仿佛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不惊讶,还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写一手好字的谭海民,写完后仿佛闯了祸似的,慌忙收拾墨和笔,分别对张兰香和江金虎说明:“没别的意思,说起写字手就痒,也不想让别人小看咱红军。没别的意思。没有。确实没有。”那神态,就像在解释他犯的什么错误。
或许,谭海民不单是针对曾悦丰,还和与杨大山的隔阂有关系。张兰香与江金虎同时想到这一点,只是急于去转运重伤员,没来得及交换看法。
转运站是土城古镇附近一个空坝子。空坝子是当地人的说法,江西过来的红军不知道啥叫空坝子,看见了才恍然大悟,就是一块空地。坝子里凌乱拥挤,嘈杂的样子令人想到乡场上赶集,不同的是,所有像赶集的人做的是同一件事,大体分成两部分,等待转运的重伤员,和转运重伤员的人。
转运伤员的人中仅少量红军,大多是老百姓,有汉人也有苗族人。老乡们的态度清楚表明是自愿来的,没人强迫。来的老乡或者是领一两个重伤员回自己家去偷偷护理,或者是抬担架送重伤员去大山里隐藏。几十年后,凡是研究这段历史的人,无论官方的还是民间的,都把这个现象作为重点内容之一记载。红一方面军第一次来到赤水河畔,停留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就三四天,这么短的时间,能把老百姓从怕红军变为亲近红军,再到自愿冒险支援红军,到底是红军发动群众的功夫高,还是红军来之前当地官府劣绅让老百姓积怨太深,还是二者都有,原因各说不一。反倒是土城街上一字不识的钟老太婆结论干脆,她喜欢张合着严重缺牙的嘴,唱民间流传的《花灯调》,调是上一辈人留下的老调,词是红军走后老百姓你唱我唱凑成的:……腊月冷冻大呀,干人坐倒挨饿没抓拿(办法)……交租收税加压头(另给十分之二手续费)……顶起风雨躲壮丁……同是父母生呀,世道太不(公)平哪……来了红军帮干人,哎呀呀,干人真真正正做了一回人。老太婆一辈子没出过黔北,方言口音太重,唱词近半数听不清。本来是从正月唱起,一个月一个月地唱到腊月,即使本地人也不容易记录完整。钟老太婆好像也晓得旁人不能完全听明白,往往在唱过后会解释性地补充说明,红军让干人像人一样活了一回。
她重复解释的就是最后这一句。经常是一句话说好几遍。
特别班来到空坝子,马上融进凌乱的人群,江金虎担心走散不好找人,让全班集中在空坝子边沿一个固定地方不动,只派曾经来过这儿的大个子和牯牛一道去领担架。张兰香主动一起去,是卫生队在分配重伤员,张兰香来特别班前是卫生队的指导员,熟悉情况也熟悉人。
可能是重伤员集中了,到处看到躺在担架上或门板上缠着纱布穿着血迹斑斑军装的伤号。特别班的连长们又想起青杠坡上的激战,想起倒在战壕弹坑里的弟兄,都伸长脖子四下张望,希望能在人丛中发现自己连队的伤员。
大个子和牯牛抱着担架返回。牯牛的辎重连连长没白当,他和大个子一人抱几副担架,走过来,哗一下丢在众人面前。江金虎和特别班的连长们,包括四周抬担架的人都惊讶地望着牯牛和大个子。钟大炮很惋惜:“早知道有你俩有这种力气,来炮连扛炮弹多来劲,现在没炮了,把力气用来抬担架。唉!”
担架丢到地上的声音又一次砸到于得胜心里的痛处,多次被首长表扬是打仗善于动脑子的连长,没有犯任何错误,照样要来抬担架。于得胜也知道他这想法个人情绪太重,知道可还是忍不住要这么想。他答应过张指导员留下来好好干,答应了就要干出个样子,干得比江金虎出色。脑子里是这个念头,身子却不愿动,站在那里看其他连长去拿担架,他就不情愿上前一步。
张兰香从卫生队返回,让特别班的连长们又认识两个人。
跟在张兰香身边跑跑跳跳的是两个女卫生员。张兰香自身就不到二十岁,已经够年轻,她带来的两个卫生员更小,其中一个跑动的姿态蹦蹦跳跳,像一头稚嫩的小羊。张兰香告诉弟兄们,像稚嫩小羊的卫生员是花儿,十六岁;另一个卫生员叫秀秀。秀秀的外表看起来比花儿的年纪稍大一两岁。张兰香强调别看两个卫生员年龄小,护理工作都很熟练,是卫生队特意派来配合特别班护送重伤员的。张兰香特意叮嘱:“一路上要听她俩的。”
以往带一百多人冲锋陷阵,现在要听两个小女孩指挥,至少半数连长心里不平静,只不过没人显露出来。最过分的算是侦察连长邱黑子,也不过是故意冲于得胜来一丝苦笑,以为于得胜会回应,结果于得胜埋下头,啥也不表示。
临到出发才知道,与特别班一道的还有一支当地老乡组成的担架队,抬着三十多名不能再跟红军上路的重伤员,由一个男卫生员领着,也去高山苗寨隐藏。人手紧,特别班不仅要抬担架,还兼护送。
才走出空坝子,花儿听见侦察连长邱黑子向同行的老乡打听去苗寨有多远。花儿忙低声向走在身边的大个子核实,他们是不是说去苗寨。得到大个子的肯定答复,花儿脸上露出担忧神色。大个子问花儿担心什么。花儿只说不告诉你,立即转身去找张兰香。
大个子假装老练,对秀秀说:“你们卫生队那个花儿,真是个小孩子。”
秀秀的老成远远超过她的实际年龄,秀秀告诉大个子,花儿才十六岁,她的父母以前都是我们卫生队的人,在苏区反围剿的时候牺牲了。花儿坚决要留在卫生队,要像父母一样护理在战场上负伤的战士。
大个子没心思装老练了,感叹花儿这么小就经受这么大的磨炼。大个子并不知道,对于像头稚嫩小羊的花儿,所谓磨炼,才刚刚开始。
花儿一脸焦急问指导员:“是不是真的去苗寨?”张兰香看花儿的神态,马上意识到什么,低声问花儿听到了什么。花儿如实报告,她刚才在转运站听到有部队的人说,离我军最近的川军正从那个方向围过来。花儿报告这个情况的意思很明白,这个时候去苗寨,有可能在途中和敌人遭遇。
钟大炮抬着担架正好走在旁边,大大咧咧插话:“没那么巧吧?”
曾悦丰与钟大炮前脚跟后脚走在一起,也听见花儿的话。曾悦丰脸上挂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提醒钟大炮:“别抱侥幸心理。”钟大炮察觉曾悦丰的语气不对:“你的立场好像还没有转换?”曾悦丰尽量做得不露声色:“我说的是实话,川军模范师行军神速,师长郭茂非常擅长偷袭。”
“狗屁!就是打他,我的炮连才在青杠坡上弄没了,老子早想会会他。真要碰上,叫他赔我的炮。”
曾悦丰淡淡一笑,不和钟大炮争论。
江金虎看重这个信息,他要队伍加快赶路的速度,抢在敌人前面赶到苗寨。为防备意外,江金虎又公布第二方案,如果发现情况,由特别班负责掩护,卫生队护理员立即带担架队更换路线。见江金虎布置得有条有理,张兰香很欣慰,江金虎不是旁人说的喜欢蛮干,其实蛮有脑子的。张兰香突然意识到江金虎脚踝的扭伤,忙询问江金虎走快了行不行。
江金虎非常认真:“不许再提我的脚!”
特别班和当地老乡组成的担架队一共抬了三十多副担架,一踏上小道便显得队伍很长,从头到尾拖了好远。刚出土城镇时还不时遇到红军小队伍和搬运辎重的人,也有老百姓抬着伤员,去各自的隐藏地。走上山路再也看不见其他人,担架队整个笼罩在茂密的树林中,只听到身前身后的脚步声和喘气声。
为尽可能多安置重伤员,牯牛、大个子、何铁刚三个强壮汉子用背架固定上重伤员,一人背一个。余下八个连长抬四组担架。其余二十多副担架由老乡抬着。特别班要承担护送责任,走在队伍前面。张兰香客串老本行,与花儿、秀秀还有一位男护理一道,跑前跑后照顾队伍和伤员。
江金虎和邱黑子抬一副担架。江金虎抬后面,身上挂着宝贝机枪,又背着特别班那面军旗,比旁人多出一些披挂。脚上的扭伤虽然敷过苗药,但即使仙丹也有一个康复过程。张兰香放心不下,一再朝前面观望江金虎。花儿看出指导员很注意八连长,花儿没问。花儿年纪虽小,经风雨早,小小年纪就懂得该不该开口。
崎岖的山路埋在树林间,树枝不时横在头上。小路不断上坡下坎,江金虎抬担架后边,视线不好,要留意上面的树枝扫脸,还要留意脚下坎坷,扭伤的脚踝有点隐隐作痛,没走多久,就显出艰难来,几次出现趔趄和摇晃。
于得胜抬另一副担架的前面,几乎是脚跟脚地跟在江金虎身后,江金虎摇晃得稍重一点,伤员会忍不住呻吟一声,身后的于得胜和前面的邱黑子就露出抱怨江金虎的神色。于得胜对江金虎最缺耐心,没走一会儿,抱怨变为指责,江金虎每趔趄一下,于得胜便指责一句,什么话刺耳,就说什么话——
“你这人怎么回事,除了莽撞行事,还会干啥?”
“不会打仗,又不懂得爱护战士,凭什么当头儿!”
“连担架都不会抬,还战斗英雄哩。”
江金虎身上负担重,脚踝的扭伤未痊愈,能在崎岖的山道上走稳已属不容易,哪还顾得上回答于得胜。大个子听见于得胜不时对自己连长唠叨,心里很不是滋味,等到了稍微能多容下一个人的路段,就走上前去要接江金虎身上的机枪。大个子单独用背架背一个伤员,身上还有一挺机枪,走这样的山路已经够负荷,江金虎坚持不让大个子管。这现象又惹来于得胜借题发挥:“特别班所有人都是离任的连长,凭什么只有你江金虎还带通讯员?”邱黑子也有类似看法:“过去大家都是一样的连长,现在都一样不是连长了,为啥只取消我们的通讯员?”
大个子回答:“我留在特别班,是师首长批准的。”
江金虎用眼神制止大个子,大个子不情愿地闭上嘴。于得胜才不管大个子是否闭嘴,他看起来是对大个子说话,其实是讽刺江金虎:“你只提师首长,还算温和,不像有些人,开口闭口都是总司令。”
“我早晚会让你听到总司令说,江金虎是立功不是犯错误!”一说起这事江金虎就激动,不留神忽视了脚下起伏的路面,正好是受伤的脚踝承受力,一个摇晃,担架上的重伤员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叫唤。伤员怕影响抬担架的连长,刚叫出半声,马上用嘴咬住棉衣领子,强忍住不出声。
听到伤员的呻吟,于得胜急得冲江金虎大吼:“用点心走路!”江金虎正为伤员的呻吟内疚,咽口唾沫不开口,任于得胜抱怨指责。
一路上张兰香都听到于得胜在前面抱怨,却很难听到江金虎回应,这有些不合江金虎习惯。张兰香想看看江金虎怎么了,山路两旁不是山崖便是深沟,不能插上去,担心也无益,只能隔着担架和人遥望前面。
这一段坡陡树丛多。树丛不高不低,枝叶茂密处恰恰与人的高度差不多。江金虎肩上挂机枪,脖子上吊担架绳子,眼睛看脚下就不能观察前面,扭伤过的脚踝承受力大减,需要手上用力才能把稳担架,腾不出手又视线受阻,一次次地被横伸过来的树枝划着脸,脸上已出现几道血口子,血把部分汗水变红,却无法伸手擦一擦。
山路出现一个人字形,人字的顶部指向苗寨,担架队从一撇走来,一捺伸向另一方向。抬担架的老乡指点,担架队走来的路通土城,伸向另一方的小道可以去青杠坡,也可以去赤水河下游一个叫元厚场的小镇。江金虎猛地警觉,川军就在那个小镇方向。花儿提供的消息如果是真的,川军很可能从“一捺”这个方向过来。这里不是久待的地方。
就命令担架队快速离开这个岔路口,又再次强调,如果遭遇敌人,立即执行第二方案,特别班掩护,卫生队的三个护理带担架队离开小路进森林,依靠本地老乡指引,另选隐蔽伤员的地方,不能把敌人引去苗寨。
长长的担架队马上朝人字形山路的顶部赶,尽快远离这个区域。过了这段,上山的路更狭窄陡峭,当地老乡也走得很吃力。身强体壮的牯牛、何铁刚和大个子,一有机会就将背架靠在山石上喘口气。其他连长个个一头汗水,不时扭扭身子移动挂在肩上的绳子,脚下明显僵硬起来,很多时候要借助拉路边的树丛才能往上爬。靠苗药的药效,江金虎能支撑脚踝上的伤痛,只是不能使上力。又一次攀爬陡坡,他腾出一只手拉住路边树丛借力,仍然不敢使用有扭伤的脚踝,索性跪着用膝盖发力。邱黑子在前面拖,他在后面推,两人护着担架一下一下往上攀爬,汗水浸过脸上划出的口子,刺得很痛也顾不上擦一擦,后面隔得不远的人都能看见江金虎脸上淌下发红的汗水。
张兰香站在陡坡下抬起脸,不转眼地望着,怎么也抑制不住眼泪涌出。于得胜也忍不住一声叹息,后悔刚才唠叨过头了。
担架上的伤员们自上到陡坡后,一直不安地看着连长们。被抬的重伤员中好多个都是这几个连队的战士,看到过去带自己打仗的连长这么吃力地抬自己,伤员们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地往外涌。趁着担架放在地上等候上陡坡,伤员们一个个从担架上翻下来,都是重伤员,只能顺着陡峭的山道朝上爬,一些伤员的伤口挣出血,山道上,一路血迹。
正在上陡坡和准备上陡坡的连长和老乡们都愣住了。连长们曾经无数次为他们的兵自豪,却从来没像眼下这样被他们的兵震撼,顷刻间,很多人的眼睛都潮湿了。江金虎已经上到高处,他担心声音传得远,不敢大叫,压着嗓子劝伤员们:“别乱动,弟兄们,千万别乱动,你们伤得不轻!”
陡坡下,张兰香和连长们也劝伤员们,回到担架上去。
江金虎继续劝:“弟兄们,我们虽然是你们的连长,也是一起在战场上拼杀的弟兄,你们负了重伤,我们应该抬你们!”
于得胜忘了刚和江金虎闹别扭,在坡下挨个劝重伤员躺回到担架上去。其他连长也慌着招呼自己认识的战士,那一刻,似乎都忘了犯错误才抬担架的规矩,都觉得能够抬一抬这些负重伤的弟兄是一种荣耀,一种和端枪冲锋一样神圣的战斗。连长们一再恳求伤员们赶快躺上担架,几乎每个连长都说了那句话:“你们要拿我们当兄弟,就请回到担架上去,别让我们心里难受……”
特别班里只有一个人没有出面劝伤员,是曾悦丰,他不是不会劝人,是有些发愣发呆。这个场面让他感动,也同时让他明白,为啥他带的兵会在战场上丢下他,为啥红军战士要和他们的连长生死在一起。
老乡们也帮忙劝说伤员。老乡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官兵不分的队伍,这样的队伍就像一家人,一家人才会互相替对方着想。老乡们说还是抬着走快一些,官府的兵如果要沿山坡来,就走刚才那条岔路,那路离这儿太近,等官兵一来都走不掉。
长长的担架队又重新走上森林中的山路。现在改为大个子走在队伍最前面,机枪端在手上,伤员背在背上,走路和准备射击两不误。是江金虎命令大个子这么做的。江金虎的防范措施让所有连长都暗暗点头。
紧跟大个子的是江金虎和邱黑子抬的担架。江金虎拿伤员的刺刀,在路边削根小竹,支起特别班那面特殊军旗,捆在担架边上。绿色浓郁的森林里,军旗的红很醒目。江金虎想用军旗鼓舞大家加快赶路。三十多副担架的队伍拖得很长,仍然是只有喘息声、脚步声以及偶尔在树丛上摩擦出的声音。意外情况就是在默默赶路的时候降临的。
最先察觉情况的是侦察连长邱黑子。邱黑子抬着担架走在大个子身后,突然停住脚,低声招呼大个子:“停!”领头人的机警带动整个担架队一下子停下来,森林遮挡视线,都屏住呼吸仔细听,四周很静,没有任何异常声音。邱黑子不出声,指了指两点钟方向。离邱黑子近的几个人顺他手指望过去,那儿,除了茂密的树丛,还是茂密的树丛。
又过了片刻江金虎和大个子才听见树丛后有人跑动,好像只有一个人,跑得很快脚步声却很轻,显然是跑惯山路的人,陡峭和坎坷照样不能改变脚步的轻捷快速。
江金虎示意邱黑子轻轻放下担架,两个人都操起武器。
树丛后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哎,我是苗寨的。”不是这句话的内容,是浓郁的本地口音让大家松了一口气。一身黑衣挎着长刀的苗家猎手李金贵从树丛后沿山坡灵巧冲下来,动作轻捷,带来的消息却很沉重,令整个担架队一下子紧张起来。
“你们没有遇到官府的兵?”李金贵问得很奇怪。
李金贵和刘幺姑本来是顺山路下来接江金虎和担架队,刚才他俩在高处看见深谷里有军队赶路。山高,天晴,加上猎人的眼力,远远分辨出不是红军的灰军装。高处能看远,平行却要凑近才会看到,森林里就这回事。刘幺姑怕江金虎和抬伤员的人碰上官府的兵,叫李金贵施展苗家猎手的本事,抄近道下来拦截江金虎。
江金虎没看见李金贵后面有人:“刘幺姑呢?”
李金贵露出得意:“她哪有我跑得快。”
又说:“我上树爬山崖,没人撵得上我。”
江金虎这才察觉李金贵脸不红气不喘,头上也没出汗。见姓江的红军似乎还有些半信半疑,李金贵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举在手里给江金虎看:“刘幺姑要我拿这个给你看,她说是你给她的,你看了这东西就会相信我的话。”
是江金虎的家传手镯。
李金贵见江金虎认出这个手镯,立即又揣回怀里,声称刘幺姑一再吩咐,必须完好地交回去,弄坏弄掉,饶不了大表哥。大表哥说这个世上他最不想惹怒的人就是刘幺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