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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刘老大突然毫无来由地主动向张兰香道歉,说:“红军老大,我那野女子任性,害得红军老大和大哥们受累。都怪我把她娇惯了。”

刘老大的道歉弄得张兰香很过意不去,打起精神劝刘老大:“刘帮主,您没有错,您这么辛苦帮我们找人,应该是我们感谢您。”张兰香猜测,刘老大应该不是担心红军怪他,是担心红军生刘幺姑的气。就放下自己心事,耐心安抚刘老大:“刘幺姑也没错,她要这么做,总有她这么做的理由。说不定是我们做错了什么,见到刘幺姑,我们会好好对她解释。”

刘老大长长松了一口气,果然是替女儿担心。

“红军真是宽宏大量。”刘老大心里发暖,鼻子发酸,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遇到有军队上的老大如此体谅干人,不骂不打不恐吓已经很不错了,还主动承担过失。刘老大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长期被训斥被轻视,突然遇到正常的对待,刘老大竟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应。

就有了谈点心里话的欲望。连刘老大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一开口仍然是替女儿辩解:“幺姑执意要嫁给红军,不单是报答红军救她,幺姑也希望嫁个好姻缘,离开奉乡长远远的。你们不晓得,那个姓奉的纠缠幺姑两年了,还连累到船帮弟兄和家人。幺姑不想嫁给姓奉的,也不想连累别人。”

刘老大以为他说得很明白很坦诚,并没有注意到张兰香越听越焦虑。

“幺姑是个倔性子,会跟她恨的人拼命,会为她喜欢的人舍弃性命。”刘老大没说,他和幺姑的妈也是这样的人。

张兰香实在憋不住了:“她为啥非要选择嫁红军?”

刘老大说:“她就是喜欢上了江红军。”

张兰香急得不知说什么好:“江金虎……就是你们叫的江红军、江大哥,他……不可能娶刘幺姑。”

为啥不可能?刘老大听不明白,从救船帮家人的事看,江大哥不像有毛病的人,幺姑的眼力肯定不差。也不是幺姑有啥不好,不然,奉乡长为啥会纠缠两三年?苗寨的大表哥为啥不顾死活盯住幺姑不放?莫非……真是那个姓江的红军有啥不对劲?

张兰香难以掩饰的焦急也引起于得胜的注意。于得胜走在张兰香身后,不仅听清张兰香的话,还借助转弯变换角度看到张兰香的表情,于得胜不得不掂量张指导员为啥急。会不会是指导员得到师长的什么特别指示?江金虎给师长当过警卫员,这段经历看起来不错,其实也多一条限制,越是有这个身份,首长对江金虎会要求越严。上山前骑兵通讯员不是说过吗,师部有人议论要加重处分八连长,师部的人通常不会随意议论,从严治军是必须的,只是不知道会加重到什么程度?还有,张兰香为啥要替江金虎急?

于得胜是全军团有名的肯动脑子的连长,不管怎么动,也不可能想到张兰香会与江金虎有什么个人的牵扯。

走过一小段稍微平缓的斜坡,又站到一处墙壁一般陡的山崖前。刘老大面带歉意告诉红军们:只有这一条道。就在张兰香等人望着峭壁咬牙鼓劲时,身后传来两声尖厉的呼哨。众人回过头,茂密的树林遮得严严实实,除了树和树叶,还能看见的就是树枝。张兰香和几个连长茫然,刘老大却显出不安的神色,自语:“大脚板儿怎么没一块儿去苗寨?”

船帮有船帮的联络习惯,否则,那么宽那么长的赤水河,如何招呼。

才站了一小会儿,果然看见大脚板儿的身影在远处树林间晃动,晃来晃去,就晃到面前了。刘老大比其他人更显得着急,不等大脚板儿走近身边就大声问他怎么没去山上。大脚板儿边走边回答:“幺姑没有去苗寨。”刘老大以为听错了。大脚板儿说:“江大哥崴了脚,行动不便,不能爬山。”

这才知道走近山脚前,刘幺姑改了主意,领江金虎去了船帮会所。

大脚板儿赶来传递的似乎是个不坏的消息,大脚板儿却一脸不轻松,纤夫头儿的隐情全写在脸上。大脚板儿脸上的不轻松立刻传染给了刘老大。这一切都被侦察连长看在眼里。侦察连长轻轻触一下张兰香,递过去一个眼色。

其实张兰香已有察觉。张兰香一再推测大脚板儿脸上的不轻松是哪方面的原因。她看见大脚板儿和刘老大在回去的路上数次凑在一块儿轻轻嘀咕,料定回去后事情不会简单。张兰香的揣摩果然靠谱,刘老大主动走到她身边保证,去了会所假如有啥麻烦事,请红军老大别生气,让他来解决。刘老大的保证没让张兰香放松,因为刘老大本人的表情就不轻松。

到船帮会所,所有的不轻松都得到印证,刘幺姑持刀站在关江金虎的屋门口,坚定无畏地将刘老大、大脚板儿和红军们都挡在会所那个不大不小的天井里。刘幺姑态度很明白:“谁抢我的江大哥,我就和谁拼命!”

老大朝女儿怒吼:“你敢!”

刘幺姑丝毫不胆怯:“你看我敢不敢!”

大脚板儿低声要求张兰香,请红军退后一步,让我们老大单独和刘幺姑商量。刘幺姑是女孩,多少有些人来疯,人越多,她越来劲。在回来的途中他们就商量过,最好是让刘老大单独和女儿聊。

张兰香也是女孩,理解女孩的心思,挥挥手,指挥连长们退出天井,到外面等候。

红军一转身,刘幺姑就抢先冲老爹质问:“你到底是我的爹还是那个女红军的爹?”

“你说老子是谁的爹!”

“你要是我的爹,就不准帮她说话。”

“野女子!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你想嫁给红军,不是这个嫁法。”

“我只管嫁,不管方法。”

“你再野,看老子咋个收拾你。”

刘幺姑好玩地嘲笑老爹:“你以为我是你船帮的人?”

刘老大清楚自己拿独生女儿没办法,又气又急:“野女子,你懂不懂军令如山?你这样做成心要害死江大哥!”

“我陪他一起死。”

“你舍得让江大哥去死?”

这句话准确击中刘幺姑的“要害”,不过刘幺姑犹豫的时间很短,仅仅片刻,立即找到新借口,她说江大哥扭伤了脚,不能走路。

船帮会所是木板墙,不隔音,外面的话屋里能听得很清楚,江金虎在屋子里大声喊:“我的脚不痛了,不痛了。”刘老大听见喊叫,真生气了,骂刘幺姑不该把红军关起来。刘幺姑也生气了,责怪老爹笨:“不关,难道捆住手脚?”

大脚板儿见刘老大毫无进展,主动上前:“大哥,让我给幺姑说几句。”

刘幺姑笑大脚板儿:“你以为我会听你的?”

大脚板儿早已习惯刘幺姑的性情,一点儿不生气:“我没让你听。你的脑筋比我灵活,我想问你一件事。奉乡长拿我们当傻子,把我们几十个弟兄的家人骗到山上关起不放,是红军把我们的家人救出来,你也不用再拿命去和姓奉的拼。红军和我们不是亲戚也无往来,照样拿我们当兄弟当亲人,天下哪里还有这么瞧得起干人的队伍?我就是想听你说,我们该用啥子方法报答红军?”

“你不是问事情,你是教训我。这事不用你教,我会一辈子报答红军。”

“你这么耍性子,连累屋里那位红军大哥遭受军法处治,你就是用这种方法来报答?”

“我不准他们处治我的江大哥!”

“你以为军队是船帮?”

刘幺姑一下子无言回答,愣在那儿。她不哭不求助,独自飞快判断和分析,像个正在指挥一场战斗的什么长。

刘老大见大脚板儿取得突破,也在一边加码:“野女子,做人要对得起良心啊!”

刘幺姑答应放江金虎,只是,她明确表示不能就这么放江金虎走。刘老大听出刘幺姑要提条件,觉得很丢脸,厉声制止。刘老大根本拦不住他的宝贝女儿,刘幺姑不通商量,很干脆地开出条件:

可以不留江大哥,但她必须跟江大哥走。

刘幺姑不允许任何人拒绝和修改她的条件。

刘幺姑一步不落跟在张兰香和连长们身边,顺小街朝红军驻地走,像膏药一样,把江金虎、张兰香等人紧紧贴住。江金虎给弟兄们添了麻烦,心里愧疚,埋下头只顾走路。刘幺姑却很气盛,在小小的队伍里走得理直气壮,招来小街上一拨又一拨人争相目送,视线跟着她走出好远。

于得胜在肚子里责怪八连长害人不浅,害弟兄又害老乡。责怪归责怪,嘴上还是耐心劝刘幺姑别跟着走了,部队不会允许一个老百姓跟在队伍里。刘幺姑说她不是跟部队,她是跟江大哥:“我是江大哥的女人,江大哥上山我上山,江大哥下河我也下河。”一句话噎得于得胜说不出话来,一边暗暗抱怨八连长凭什么招人这么死心塌地地爱,一边又想看看江金虎如何收场。

张兰香也和刘幺姑说话,只是,她不像是劝说,更像在了解什么。张兰香问刘幺姑:“小妹妹,你和江大哥在一起的时候,他答应了做你的男人吗?”

“我答应这事就成了。”

“你没问过他是不是答应?”

“他动了我的项圈,敢不娶我!他要不娶,我杀了他。”

听起来事情应该和江金虎本人没有直接关系,张兰香绷着的神经一下子轻松许多。张兰香也提醒自己要丢开和江金虎的个人牵扯,只是不起作用,提醒多遍,心里还是有一股放心的感觉。

一直在憋气的于得胜听到刘幺姑的话,终于找到该说什么了:“小妹妹,用不着你杀,八连长犯了大错,回部队后多半是受死。”

刘幺姑丝毫不犹豫:“我帮他去死。”

“你不是要杀他吗?”

“他是我的男人,我怎么弄他都可以,旁人动他一根汗毛都不行。”

张兰香的放心感一瞬间又消失了,凭刘幺姑这种气势,江金虎能招架几个回合?这念头刚冒出,张兰香立即警告自己,必须尽快抛开内心那份与江金虎的牵扯,全力投入到特别班指导员的角色上来。警告过后她又马上反问自己,你有没有因为和江金虎那层牵扯,妨碍指导员工作?

满脑子矛盾,张兰香竟不知该向谁倾诉,更不知该如何倾诉,刚刚有所放松的神经,转眼间又绷紧。

途中,其他连长转道回特别班驻地,就张兰香把江金虎带去临时师部。刘幺姑不离开江金虎,也不听任何人劝告,一步不落跟着去师部。张兰香想让江金虎制止刘幺姑,朝江金虎递了几次眼色,怎奈江金虎正专注掂量如何向师长报告一系列意外事,对身边的一切都没心思留意。张兰香只好自己开口。

“小妹妹,我们是去向首长报告情况,你不能去。”

“我不管你们‘手什么长’,我保护我的男人。”

“小妹妹,部队有规矩……”

“我哪有心思坏你们的规矩?我只是陪我的男人。你们说话,我等,再久我都等,不耽误你们。”

又一次意识到没人能拦住刘幺姑,只好由她跟着。张兰香以为刘幺姑只在师部门外等,哪知到了临时师部的小院门口,刘幺姑不惊不诧照样朝里走。卫兵见是张兰香和江金虎带来的老乡,加之部队明确规定要像敬重长辈一样尊敬老乡,连盘问也省了。张兰香给卫兵递眼色,希望拦住刘幺姑。卫兵理解为张兰香是让不要为难老乡,不阻拦,还举手敬礼。

张兰香无奈,只好开口说服刘幺姑,她很和气地称呼小妹妹,很客气地解释老乡不能进这里面。刘幺姑继续一步不落跟着江金虎:“我男人不进,我就不进。”

刘幺姑的话把卫兵也逗笑了。

江金虎脸红了:“刘幺姑,能不能不说这个事了?”

“哪能不说?一辈子的事,要说一辈子。”

见卫兵们在一旁乐,张兰香忙招呼江金虎别再多话,别给刘幺姑提供展现更多说法的机会。江金虎当真闭上嘴,这现象令刘幺姑惊奇起来,不知道这个女红军有啥资格管她的江大哥,也不知道江大哥凭啥会这么听女红军的招呼。

需要留意这个女红军了。刘幺姑暗暗提醒自己。

师部小院里有一块小小的空地,当地人称作院坝。能拥有带院坝的小院,证明房主人不可小觑,是房主人自己心虚,听到奉乡长说红军专门和有钱人过不去,早早躲到镇外去了。房主人当然不可能料到,他这个带院坝的小院由于做了两天红军某师的师部,几十年后,竟然成为土城一个旅游景点,还是政府扶持的那种。

走过院坝才是几间屋,师部的核心地带在屋里,屋门口也站着两个持枪卫兵,还另有一个参谋带岗。张兰香、江金虎、刘幺姑三人刚走进院坝,参谋看见是张指导员把八连长找回来了,热情上前招呼。同时也告诉张兰香和江金虎,师部正在屋里开紧急会议,请他们在院坝里稍等。

参谋进屋去报告,张兰香、江金虎和刘幺姑留在外边。刘幺姑刚才心里对张兰香梗了一个疙瘩,见有空隙,立即抓紧时间追问张兰香:“看得出来我男人也是一个官,就算是个小官,也不会比你一个妹子家差,你凭什么管我家男人?”

张兰香本来因刘幺姑被挑起心事,费了很大劲才稳住心情,好言劝刘幺姑:“小妹妹,不要总是一口一个我家男人,听着不雅。”

刘幺姑不认为这么叫有啥不妥:“他本来就是我家男人。”

更着急的是江金虎,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直接制止:“这里是师部,不能在这里胡说。”刘幺姑一点儿不在乎:“在哪里也能说,你就是我的男人。”看见张兰香瞪大眼睛望着她,刘幺姑以为张兰香是在羡慕她,于是很得意地朝张兰香望过去。刘幺姑已经不是在看张兰香,是让张兰香看她的神色,还好心劝张兰香:“你长得也很好看呀,你们队伍里那么多年轻汉子,你为啥不下手找一个?”

参谋进屋里时杨师长正在讲话,参加会的是各团指挥员,这些团级干部每一张刚毅的脸都年轻得令二十一世纪有干部情结的人嫉妒。二十一世纪虽然讲究干部年轻化,但眼下这些团指挥员的年龄放到二十一世纪,当科(营)长都嫌嫩。没法比,环境不一样,时势造英雄,辩证唯物主义说的。

杨师长神情严峻,手指地图,对照图上位置,比画着告诉团指挥员们:“蒋介石调集中央军、川军、滇军、黔军共一百四十八个团,四十多万人,正朝土城镇一带围过来。我红一方面军总共才十六个团三万人,敌人是我们的十四倍多,装备也远比我们优良。眼下,中革军委、红军总部和我们一道驻扎在土城镇,离我们距离最近的敌军只不过半天的路程,这支队伍正是刚刚在青杠坡和我们苦战过的川军。川军不急着靠过来,是在等候分布在三个方向的中央军、黔军、滇军……”

参谋看见杨师长在讲话,站在旁边没打扰。一直等到杨师长坐下,黄政委接着布置,参谋才走过去凑到杨师长耳边报告找回江金虎的消息。杨师长顾不上听,只点点头。参谋明白眼下不是谈江金虎的时候,主动退出屋子。

参谋回到院坝,对张兰香说了极简单的三个字:“请等候。”这种说起来极简单的事,做起来往往很复杂,不是当事人很难理解,顶多理解到一点点皮毛。以致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江金虎只要听到谁对他说理解,他就想发火。

是一段很漫长、很不好受的生死等待。江金虎不是怕惩治,是觉得这么死很窝囊,很不甘心,就这么了结,要少为革命做多少事啊!当然,也不服气,他想不通错在哪儿了。

张兰香的心也悬着,她不认同骑兵通讯员的话,不认同连长们的议论,但也不知道该认同啥,军纪重要,生命也重要,少一样都不行。

刘幺姑照样焦急。这焦急是于得胜造成的。于得胜说部队要枪毙江金虎,刘幺姑很烦躁,换成船帮刘幺姑早闹翻脸了。现在她只能反复揣摩,如果部队真要杀江大哥怎么办?是和江大哥一起死,还是找人来抢走江大哥?

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刘幺姑情急中突然意识到江大哥这阵子就在眼前,何必傻到要被人杀的时候才抢?真是,人一着急就笨得不如猪。

就去招呼江金虎:“人家都不理你了,你还等什么?走!”

“我不走,我要等候组织处分。”

“组织是谁?”

“组织是……我是军人,服从部队。”

“部队凭什么处……分你?”

“我犯了……我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

“那还管他干什么?”

“我必须等。等候处分。”

“处分又不是什么开心事,有啥值得等?”刘幺姑一急,声音便逐渐大起来,“你是世上最好的男人,凭啥要伸长脖子等挨刀!那种事是猪干的,你别学样。”

站在里屋门口的参谋见刘幺姑说话声太大,忙用目光招呼院坝里的三人。张兰香赶忙制止江金虎别再多说话。刘幺姑正在气头上,反问张兰香:“人本身就是要说话的,为啥不能说?”张兰香放缓语气解释:“里面在开会,很重要的会议。”

“是不是商量怎样收拾江大哥?”

张兰香表示她也不知道。

刘幺姑一跺脚,大叫:“哪能由得他们随便收拾我的男人?”喊叫的同时,抬腿便往正在开会的屋子里闯。江金虎和张兰香大惊,两人同时阻拦,可惜晚了,刘幺姑动作快,已走到门口。参谋忙伸手阻挡刘幺姑,参谋嘴里的“老乡”二字还没招呼出口,刘幺姑拨开参谋的手,闯进屋里去了。

参谋不敢伸手拉女孩子,只得一路叫着跟进去:“老乡,不能进!老乡……”

刘幺姑气势汹汹闯进会场,整个会议室的人都惊讶地转过头,正在讲话的黄政委也被迫停下。一屋子人都盯着刘幺姑。

刘幺姑才不管人多人少,一进屋就哭着嚷着大声质问:“你们哪个是组织?哪个是?”

居然没人反应。

“江大哥冒死救我,又解救回几十个船帮弟兄的家人,这么一个大好人,你们捆他、关他,还要处什么分,你们到底是啥意思!”

还是杨师长先开口:“你从哪儿进来的?”

见开口说话的人气度不凡,刘幺姑就哭着问杨师长:“你就是那个叫组织的人吗?你讲不讲道理呀!”

参加会的团指挥员们还沉浸在严峻的形势中,没人有笑意,相反,商讨生死攸关的大事被耽误,还有人暗暗着急。

杨师长也有些生气,问跟进来的参谋,这女子是谁。参谋想解释,越急越不知该从何说起。

“全土城镇的人都晓得我刘幺姑,你为啥不晓得?”刘幺姑不高兴被人小看。

杨师长听明白,这就是那个坚决要嫁给江金虎的人。杨师长请黄政委继续开会,他去处理这事。杨师长招呼刘幺姑,一起到外面去见江金虎。刘幺姑不走:“你先说清楚,是不是要处分江大哥?”

“他那脑筋必须敲打敲打。”

“敲打是啥意思?”

杨师长担心影响开会,一边往外走一边回答:“你出来看我怎样敲打他。”

刘幺姑紧追杨师长身后:“你敢!”

走出屋子,刘幺姑看见卫兵和张兰香,包括江金虎都立正对杨师长敬礼,明白这人真是那个管江大哥的“组织”了。刘幺姑不怕这人,只担心这人会对江大哥怎么样,有了这层担心,刘幺姑稍微收敛一点气势。

事实上刘幺姑也少了说话机会,杨师长一看见江金虎站在院坝里,顾不上认真还礼,劈口朝江金虎训过去:“好啊你个江金虎!还有没有王法?还准备闹个什么花样出来?”

江金虎见老首长生气,很规矩,想好的申辩也说不出口,挺直身子由着师长训。倒是刘幺姑难以忍受,刚开始收敛的气势又发作,阻止杨师长批评江金虎:“是我在闹,你不许骂我的男人。”

杨师长:“他怎么就成了你的男人?”

刘幺姑:“江大哥早就是我的男人了,全土城的人都晓得。”

杨师长又好气又好笑,训江金虎的话也有几分开涮的味道了:“仗打得窝囊,搞媳妇还蛮有一套,不错嘛。你这本事跟谁学的?不如你来教教我们大家,你看我这个当师长的还是个光棍啦。”

江金虎哪受得了,赶紧解释,越急越说不清楚,结结巴巴越抹越黑:“是她……是我……我把她……她的项圈……”江金虎没法说清楚,干脆赌气不说了,请师长派人去调查了解。江金虎突然看见张兰香在旁边焦急地朝他递眼色,立即想起关于他违反军纪的说法,已闹到传言要枪毙他,还闹什么小性子赌什么气。

迅速掂量一下,觉得留给他的时间不会多,索性直接先说青杠坡的事:“师长,我晓得你们在研究如何处分我,要杀要剐我都认,就是那个什么……违反战场纪律的罪,我坚决不认。我江金虎会是不懂战场纪律的人吗?我顶多顶多是犯点小错误。不信你去审问那个俘虏的上尉,连俘虏都说,要不是我带人出击打破他们的围攻计划,我们肯定……肯定……”

“肯定什么呀?”杨师长打断他的话,“是要我给你记个大功,是不是?你有功,那你连里的战士呢?那么多的生死弟兄,他们的功怎么记?”

很少见到师长对他动这么大的火气,江金虎一下子愣住了,无声地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战友们连生命都献出去了,你能和他们比功劳吗?”

江金虎软了,一肚子怨气转眼间消失一大半,青杠坡的惨烈状况像刀子扎到他心上,扎得很深很深。

“江金虎同志,你知道倒在青杠坡上的弟兄是多少吗?两千多哪!两千多个英勇忠诚的红军战士,跟我们一起从江西打过湘江,打到贵州,就这一战,这一战……把他们全丢在青杠坡上了……”杨师长眼睛湿了,他不愿让部下看见,转过身去,面对院坝角落,继续批评江金虎,“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情,有胆子,来跟我……邀功!你还有心思为一两句话的得失,和弟兄们吵闹……”

江金虎流泪了。

张兰香和在场的红军参谋与卫兵都哭了。

刘幺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哭,她看见江金虎哭,忍不住也伤心起来。

杨师长竭力控制住情绪,擦干眼泪,招呼院坝里的全体红军:“青杠坡在那个方向,同志们,我提议,为我们英勇牺牲的红军弟兄们鞠躬。”

众人面向青杠坡方向,肃穆立正,庄严虔诚地深深鞠躬。

江金虎情不自禁双膝跪下去,埋下头,好久好久不动,任泪水滴答到地面石板上。

杨师长:“江金虎,起来吧。”

江金虎不起来:“师长,我知道我的错有多严重了,你枪毙我吧,我死一百次都顶不了我的过错。”

杨师长语气加重:“江金虎同志,站起来!”

江金虎坚持跪着,满脸淌着眼泪:“死了那么多人,为啥不死我?”

杨师长了解江金虎,也喜爱江金虎,默默反思刚才是不是责怪得过火了。都是情绪闹的!才经历惨烈的湘江大战,又出现青杠坡这么大的伤亡,从青杠坡下来后杨师长一直很难受,吃不下睡不着,睁眼闭眼都看到那些随他一道从江西走过来的弟兄。

“该枪毙的不是你,是我,是我这个师长。”杨师长走到江金虎身边,抚着江金虎,语调异常沉痛,“我是青杠坡的前线指挥员,我没有指挥好这场战斗。我们低估了川军的战斗力和兵力,我们的情报也不准。我们太想有一场胜利来鼓舞大家,太看重了……难免草率、盲目。有些错误造成的损失,是永远永远难以弥补和挽回的……”

寒风摇动着院坝那棵树上光秃秃的树枝,四周很静,能听得枝条在天上划出细微的啪啪声。张兰香和参谋、卫兵都笔直站立,一脸悲壮,一脸严肃。这样的气氛也影响了刘幺姑,她不知所措,完全忘记她是跟着来干啥的。

郭茂带着他的川军模范师退到离青杠坡一定距离的地方,按前线指挥部的命令,原地待命,等待其余部队靠近。

郭茂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等,为什么不一边派部队上去咬住红军,一边严厉催促其他部队快速赶上来,趁红军立足未稳,向土城镇进攻?郭茂认真研究过土城镇的地形,那是一个被大山围着的古镇,依着高山,傍着小河,不是一个适合兵家久待的地方。而且,郭茂还从侦察到的情报了解到,红军的高层全部驻扎在土城镇。不是一直在寻找红军主力吗?不是一直要全歼红军吗?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还要等待!

当然,红军也不是那么容易全歼的,刚刚结束的青杠坡大战,还令郭茂一阵阵心悸,也一直难以消除对前线指挥部和友军的抱怨。还友军哩,故意缩在远处不上来,害得他也差点当俘虏。

模范师的师部是若干座帐篷组成,郭茂在帐篷里坐不住,这种心悸的状况他还从来没有过,此刻甚至有些怕看帐篷里那些地图、电报和作战方案。就走到帐篷外的空地边,默默望着远处的青杠坡。

邹副官照例站在离郭茂有一点距离的位置。邹副官清楚师座经常会出人意料地发布命令,他必须恭候上司随时可能出现的吩咐。

一群警卫人员在帐篷附近警戒,大约警卫们是担心离师长远了一点,想朝郭茂靠近,被邹副官发觉,挥手挡住。邹副官太了解师座的习惯,师座思考时是严禁打扰的。邹副官没出声,只朝警卫们摇摇头,示意警卫与师座保持适当距离。

腊月末的日子,不晴朗,云层低垂,远处的青杠坡灰蒙蒙一片。郭茂朝那个方向看了好一阵,没回头,也没下达命令。邹副官于是猜测师座在看什么,是思考下一步的行动,还是反思青杠坡大战。

有参谋拿着文件夹出帐篷,被邹副官拦下。参谋低声报告,是前线指挥部的急电,又讨好地打听师座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邹副官嫌参谋多事,夺过参谋手中文件夹,让参谋进帐篷去。邹副官只扫了一眼送来的急件,立即有了几分担心,不知道师座看了这份急件,会不会心情更难受。

郭茂察觉有参谋人员送文件出来,没搭理,也不想搭理。有需要了解的情况下属会报告,不必主动询问。郭茂很注重当指挥官的“条例”,始终与下级保持一定距离。

似乎望累了远处的青杠坡,郭茂侧头看帐篷旁的空地,新任马夫王洪顺正牵着马在那儿吃草,郭茂看见马,眼里立即涌起喜爱的神情。

马是郭茂的宝贝。

宁可借助马调剂心情,郭茂也不愿多与下属交流。

贵州的冬天,草枯得不厉害,大部分还是绿色,马一路啃吃草,极慢地朝郭茂这边靠过来。郭茂迎上去,伸手摸摸马。郭茂眼睛看马,嘴上与照料马的王洪顺说话:王……你叫王什么?郭茂对马很投入,对人有些漫不经心。

王洪顺刚到军队,还不懂得遇到长官问话要站直身子,就那么挺随意地回答:长官是问我吗?我叫王洪顺。

郭茂仍然漫不经心状:哦,王洪顺。这名字很吉利。他完全不记得第一次与王洪顺见面就交谈过王的名字,只顾自语,你有个这么好的名字,又会照料马。这两样都合我的意,能让你跟着我,也许是天意。我曾经有过好几个马夫,从来没人把马照料得像你这么好。

王洪顺还是随意,随意中透出实在:马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忠心。

一说起马,郭茂的情绪就高了,人也来状态了:说得不错,马忠心,比很多人更忠心。越是危难时刻,它越竭尽全力驮着我跑,有多少人能做到像它这样?王……王什么?哦,王洪顺,你好好照料它,一定好好照料,照料好它,我奖赏你二十亩地。

感觉遇到好长官了,王洪顺很欣慰。

看见师座有兴致了,邹副官才拿着文件夹走过来,报告急电内容,红军的一军团、九军团正向我部侧翼的友军靠拢,前线总指挥命令,红军打法有变化,所有部队,立即撤离地势险要的山地。郭茂有些奇怪,他不看急电也不看邹副官,只将目光继续对着空间,像自语又像询问:前线总指挥为啥突然变得这么谨慎?

邹副官太明白长官的习惯,不马上回话,直到郭茂慢慢回过头,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邹副官于是明白,这才是需要他回答的时候。

邹副官语气小心,但很肯定:报告师座,听说毛泽东确实是重新出山了。

这个消息对郭茂来说不算新,前几天红军还在遵义城里时他就听说了。不新的消息被又一次确定,郭茂还是不由自主愣了一下。

郭茂再次将目光对着遥远的空间,两眼无神地呆立片刻,才近乎自语似的嘟哝:毛泽东喜欢标新立异,打仗一贯不按常规出牌。青杠坡一仗打得这么艰难,多半与毛泽东有关。

邹副官懂得,这是长官让他听,不需要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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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古代通俗文学作品中,以著名军事将领英雄事迹为主要内容的“家将”系列小说,一直深受平民百姓的喜爱,出现于清乾隆年间的《罗家将》就是完整、系统地演述罗家将故事的唯一一部通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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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曲从北京专程赶来,天正下着雨,他在电话中说早晨八点钟到,问我行不行?他是怕我起不来。我说行,没问题。果然他八点钟准时来了。天还下着雨,应该说这场雨是沈阳的第一场秋雨,而一贯多愁善感的老曲在秋雨的浸淫中更多了几分感伤色彩。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了,尽管穿着具有时代感的T恤衫,尽管他的腰板还一直那么挺拔,尽管他的一头卷发还那么充盈着艺术气息地蓬松着飘逸,但是,他确实掩饰不住一夜旅途带来的疲惫——眼窝塌陷,声音嘶哑。几年来,老曲习惯了这种沈阳至北京的路途,他曾在这条线路上为别人制做小提琴而寻找着或者说搬运着琴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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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有发看到一大堆百元钞票从天上落下来,砸到他的身上,眨眼工夫就将他掩埋起来。汪有发使劲从钱堆里爬出来,惊喜地叫道:“哎呀,我中奖了,中了大奖,500万啦!”他赶忙将钞票往柜子里塞,将家里的柜子、抽屉、袋子都装满了,地上还有好大一堆。汪有发犯难了,一个劲地念叨:“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对!放到床铺板上去。汪有发便去搬被子,将被子、床单搬开好放钱。可被子却死沉死沉,汪有发使了吃奶的力也搬不动。猛然间,身上挨了一掌,他一个激凌就醒来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老婆刘萃花正在骂他:“半夜三更的,睡觉都不安分,把我搅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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