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娆娆出走的那个晚上,尔瑞骑车匆匆向教务长周赤波家而来。
夜风习习,尔瑞不知怎么就哼起了苏小明那首《军港之夜》的熟悉旋律。当初,就是这首歌,使得正上高中的尔瑞做梦都想当一名海军女兵。瞒着父母,她和几个女生跑到招兵办,几经周折,幸运的她被带兵的连长挑中,很快成了海军陆战队的一名特种兵。接下去她才明白,梦想与现实竟有天壤之别,她首先面临的折磨就是晕船,瘦弱的她一上甲板就呕吐不止,即便上了岸仍觉得天旋地转,一天下来,呕得连胆汁都要出来了。更可怕的是那个号称“海盗”的训练教官丘某人,非但不怜香惜玉,而是残忍地把她绑缚在轮舵上,任狂风浊浪中的她撕心裂肺地哭嚎。女兵指导员看她几近晕厥,把她解下来,竟被这可恶的家伙一阵训斥,而后变本加厉,竟将尔瑞用绳索缚腿,在海水中头朝下搞了二十个“倒提”。
不知怎么回事,经过这次可怕的折磨,尔瑞竟不再晕船,可支撑她继续当海军的愿望却黯淡下来。这倒不是尔瑞惧怕日后更加严酷的训练,而是教官丘“海盗”的那双眼睛:从带兵时,这双阴郁而闪着火苗的眼睛就盯上了她,而且明白无误地表达着爱意,被她回绝之后,最为苛刻的训练便降临在她的头上。看得出,除了竭力将她训练成出类拔萃的特种兵,他也在有意把她打造成一架没有性别的机器。身心俱疲的尔瑞不久便选择了退伍,以致在入警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看不得这种训练,一想到那段可怕的经历和那双眼睛,她的内心就不寒而栗。而类似的这种眼神,她现在分明又再次遇到——金锐过去在他心目中并非如此。可如今在训练中透出的狠劲儿竟和那个海盗连长如出一辙,莫非真属于荷尔蒙过度积郁的缘故?
现在,她急着找教务长周赤波,为的是让他阻止金锐眼下的训练方式。这倒不全是她的成见,而出于对金锐的担忧:一旦学生有个三长两短,损失的不仅是教改,而且是金锐本人,因为他已经再经不起折腾了。
万没想到的是,金锐比她先到了一步。此刻,正满头大汗地帮周赤波整理书籍。原来,几天前的一场大雨,使教务长家里成了水乡泽国,由于四周邻居的房子都纷纷改建成了小楼,原本低洼的三间平房便成了洼地孤岛,积水从门槛和墙基处一涌而进,将床腿和柜脚淹了半截。最使周赤波心痛的是那些跟他相伴几十年的图书。现在,教务长的家中成了名副其实的书城,桌子柜子上堆的、房梁上吊的全是书,周赤波现在就在书的包围中忙碌着。他身后墙壁上的报纸被揭去,露出了大片斑驳的碱痕,地面上的水虽然被刮过,仍汪着一层湿漉漉的水珠。水漫金山那天,还是金锐找了消防队的哥们儿调来了消防车,才把积水给抽干净。尔瑞见状,也挽了袖子帮忙。看金锐正托着一幅装框的条幅,便帮着张挂到墙上。
条幅上是行云流水的草书,尔瑞看不太懂,金锐逐字解释道:聚天下英才培育之,人生大幸焉。
周赤波原名周立人,是“文革”前的大学生,赤波二字是他在那场山呼海啸般的运动中改的,很快,命运将这个激情万丈的青年才俊一下子卷入了深渊,他因“反革命”而身陷牢狱。此后的磨难接踵而至,女儿早夭,妻子离他而去,后来他和郊区一位农家姑娘成家,婚后无子,领养了一个孩子,又是先天耳聋目盲。在冰火两重天的不幸中,他曾有一次触电自杀的经历,可经过这次死而复生,反倒修成了金刚不坏之身。日后,哪怕遇到天大的难事,他也总是乐呵呵的。每日骑车上班路上,吟诵《正气歌》、《岳阳楼记》,下班哼唱《党啊,你是灯塔》。别看老爷子平日里说话字斟句酌,生怕出错,可一上讲台就激情四射,他诲人不倦,在市第一高中教学时,曾先后培养出几个得意门生,那就是陈恒、孟玉修、姚远、金锐和一个叫云峰的。听姚远说过,在十多年前的一次师生聚会时,老爷子曾半开玩笑地断言:尔等中人,会有英雄或懦夫,甚至有警察和罪犯,说不定有一天还会拔枪相向。
据说,为了这句话,金锐和云峰这对莫逆之交的朋友竟然争得脸红脖子粗。金锐设定自己是警察,云峰说,假如我是罪犯,凭咱俩这交情,你能放我一马吗?金锐说,法律无情,我照抓你,可铐子可以戴松点儿,不受皮肉之苦。云峰一下子恼了,赌咒似的说,金锐,就凭你这本事,我有一天犯了事,会叫你永远抓不住我!
可谁也没想到,云峰这句话一语成谶。金锐入警后办的第一宗重伤害案件,凶手就是云峰,并且真是金锐给他上的铐子。当时正值严打,又是金锐把他押上了西去的列车,可时隔不久,云峰竟然奇迹般地越狱,此后再也没了下落。
这些事情,尔瑞是从姚远那里断续听来的。她更晓得,这金锐虽然刚愎自用,但到周赤波面前就等于顶到了天花板,所以今天也正好借周教务长的权威,压一压这个一意孤行者。
此时,屋里进来了周赤波的妻子和盲儿亮亮。老伴忙过来倒茶,九岁的亮亮摸摸索索抓了两把糖,一脚深一脚浅穿过书堆,循声分糖给金锐和尔瑞。尔瑞就手揽过了亮亮,抚摸着他胖乎乎的小手,发现上边有几处划破的伤痕。
老伴在一边说,几天前她去买彩票,把亮亮托给邻居家照顾,一眼没看住就跑了出来,被街上的孩子撵得掉进了路边的水沟,说着就要掉泪。金锐忙接过话头说,亮亮,你宋阿姨正在帮你联系康复学校,你要给他们露一手,背一首古诗镇镇他们。亮亮翻了翻混浊的眼珠,叉腰挺胸,响亮地背起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特别是背到最后“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特意提高了声调,胖胖的脸蛋儿上充满了情感。
尔瑞搂紧孩子,看看周老师的住房和怀中的亮亮,有些凄然。她仰脸环顾四周,目光又落在那幅草书上,蓦然想起了今天的来意。
“金锐,你看这句话题得真科学啊,是培育之,而不是摧残之,更不是‘倒逼’之嘛。”尔瑞挑起了话题,此前,她已和周教务长通过气,所以心里格外有底。
金锐看了一眼周赤波,一屁股坐在了尔瑞的对面:“尔瑞,你一定知道战略领导学科专家阿戴尔说过的话:关键是抓住头一百天,要把头一百天的东西像芯片一样植入对方的脑海,形成他的行为新模式——你应该知道现在的孩子是从什么环境里成长起来的,说白了,是家养、圈养出来的宠物,不像咱们,从小像在大自然中成长的野生动物,整天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啥酸甜苦辣没有经过……”
金锐一到周赤波家,如鱼得水,说话显得肆无忌惮,他见尔瑞想插嘴,便扬了一下手。
“请注意,现在的孩子们百分之五十的小眼镜片儿,百分之三十的脊柱弯曲,百分之九十九是缺乏肌肉纤维,整日麦当劳、肯德基,成了美国文化的填鸭,走路怕磨短了腿,出门怕太阳晒黑了皮,有朝一日碰上了一脚蹬空的挫折,那还不彻底完蛋?”
“金嘴鸭子,就是善于夸大其词。”尔瑞向周赤波撇撇嘴,故作不屑地瞟着金锐。
“我这种训练方式就是强力矫治——要知道,个体细胞生长分裂过度地满足,就会由于惰性而早熟早衰。科学实验证明,体力到了极限,痛苦到了无法忍受,意志才会像抗体一样迸发出来——”末了,他还加了一句,“周老师,你说是不是有道理?”
周赤波只是咯咯地笑,并没有作答。
“金锐,要知道咱可是搞学历教育的学校,不是军校和反恐部队。”尔瑞反驳道,“警院要以教学为中心,不是训练赳赳武夫和捕快的地方。”
“尔瑞,这一点正是我跟学院派的根本分歧,我们可不是教学研究型的学校,我主张今后不搞课堂教学,就搞警察带徒制,一年培养一个治安营,两年培养一个预审员、三年培养一个侦查员,四年就能放单飞搞案子,这才叫符合实践要求。周老师,我说的是否有道理。”
“金锐,我可要纠正你。”周赤波这时方才开了口,他咯咯笑着,“什么是学院派,还有什么草莽派,我也上过大学,你给我算成哪一派,你要听得进尔瑞的意见,我听说你当年考指纹工程师的职称,还是尔瑞帮你补课才过的关,按资格说她是你的老师,无论是读书还是实践,互相取长补短才是。”
宋尔瑞见占了上风,乘势道:“周老师,你给评评理,我的话他横竖听不进去——现在他把学生当成了敌人,学生只差造反了,知道他们背后怎么叫你吗?叫金狠一郎、金魔头,师生关系不共戴天,这样训下去,万一学生出了事儿,怎么向教务长交代?”
“好!我要的就是让他们恨我。古人云:兵不斩不齐,将不杀不勇。比起德国边防九大队和香港飞虎队的超极限训练咱宽松多了,现在还远没有到二两米一两盐的日子,这就叫苦连天,干脆回家当少爷小姐享福去算了嘛。”金锐说这句话时竟然来了情绪,换了一种眼神儿盯着尔瑞。
“我可知道谁在给我起绰号,我这把刀,要削的就是他的把儿!”
“我要告诉你的也正是这个,你不应该和学生过不去,即使你和他父亲之间有什么过节儿,也不该父债子还嘛。”宋尔瑞一双清澈的眼睛逼视着金锐,他指的是陈嘉桐,他的父亲陈恒已经把学校作为建设银行的基本结算户,并且信誓旦旦:钱贷给谁都是贷,咱优先贷给公安教育!为此,向来不肯屈人之下的高山行见了陈恒都要赔笑脸。宋尔瑞把这一点挑明,为的是让周教务长对不知天高地厚的金锐急刹车,以免惹出麻烦。
说实在话,金锐和陈恒之间发生过不快,却并非私怨。一次公安搞大清查,巡警从天河湖畔发现一对关系暧昧的男女,带到队里讯问时,他才认出正是比自己高几届的学兄陈恒。金锐向队长作了汇报,对陈恒并未为难,最后教育了事。不知为何,从那以后,两人关系骤变,偶尔街上相遇,陈恒也故作没看见,低头匆匆走掉。
对眼下两个年轻人的唇枪舌战,周赤波决定做调停者。对金锐他是有几分偏爱的,因为对方身上有他年轻时的影子。这些年,社会上的浮躁虚华之风也浸入了学校。在周赤波看来,学校应当是学者云集、学术精深、学科卓越之地,可如今,搞教育也像搞经济,要跨越发展,热衷于摊大饼、建大楼,而忽略治学的精髓和人文精神,很多人意识到了这些,但象金锐说这样起而践行者甚少。正应了“初生牛犊不怕虎,长出尾巴反怕狼”那句俗语,可反过来,他又不能不为金锐这种冲闯式的改革而担心,于是便说:
“金锐啊,尔瑞是忠言逆耳,你要领这个情,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们学校的定位究竟该是什么?当今,时代更需要的是大批职业警察,综观世界强国的发展,不仅有高科技领域的白领,更多的是操作层面的高级技工,而现在我们的职业教育断档缺环,培养出来的学生和社会的需求不对路,不接轨,这才是令人担心的大事。”
周赤波接过尔瑞端来的茶杯,抹了一下嘴角的口沫,神情十分殷切,“所以我希望大家合作,一道趟一趟教改这条河。”
“可他不合作,不但自搞一套,还有秘密瞒着我。”尔瑞见火候到了,不失时机发难道。
“真有这事?”周赤波诧异地向金锐转回脸,“这可不对啊金锐,共事要共心,你就开诚布公说说吧。”
金锐猝不及防,稍显几分不自在,他正欲开口,手机爆响了起来。原来,学校值班员通知金锐和尔瑞火速赶回基地,学校晚点名,发现少了一名女生焦娆娆。
原来,娆娆在胡同中碰上的,是一帮子跳街舞的家伙,其中那个留着长发、挎着吉他的高个子曾是她的舞蹈教练柏雪,这时俨然成了她的保护人。娆娆借了对方的手机,边走边给家里打电话,是母亲接的,开始是喜出望外,到后来又喋喋不休,当然也少不了家里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说得娆娆一阵心烦意乱,末了,母亲问训练咋样,身子吃消吃不消,娆娆不耐烦地一下挂了机子。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眼前竟来到了四海饭店。
柏雪神秘地向她眯眯眼,牵着她的手,一行人穿过悄无声息的餐厅,打开封闭严密的软皮门,一股巨大的声浪从中喷薄而出,使得娆娆周身的血液和细胞顿时兴奋起来。只见变幻陆离的光影中,一群少男少女在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中舞动腰肢,近乎疯狂地晃动着脑袋,一个个神情沉酣迷醉,旁若无人。柏雪推了一把她的腰,娆娆不假思索便和对方旋入了舞池。灯光突然转暗,一曲《来吧,宝贝》的舞曲颤抖而缠绵,柏雪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向她扭动着腰胯,举起了手臂。娆娆知道这是一种最时髦的“嘻哈舞”,它将传统的国标、探戈和摇滚迪斯科杂糅在一起,伴以混合的音乐,跳起来自由狂放,忘乎所以。当时,娆娆正是在跟柏雪学这种舞蹈时才真正领略了舞蹈的魅力。此时,她像重新被点燃,肢体做出了热烈的响应,进而舞动腰肢,晃动着臀部,前胸贴向对方,开始做着最火辣性感的动作。柏雪此时围绕着她转体、腾跃,任意在地上躺卧,陀螺似的旋转,双脚电击似的敲击地面,他神采奕奕,长发飞扬,而后爆发全身的能量,将一只手臂高扬起来,像芭蕾舞中骄傲的王子引领着娆娆,获得满堂的喝彩,可娆娆突然觉得,他的手指尖儿在颤抖,手臂变得软绵绵的,身体也像棉花似的发虚。
当又一首曲子奏响时,是娆娆主动走向对方,两人以狐步走近舞池,柏雪开始用胯部紧贴娆娆,做出露骨而缠绵的动作。幽暗的灯光下,娆娆看到,对方面部苍白,双眼黯然无光,当他抱住她腰肢的时候,全身都在发抖,猛然间,他跪了下来,像抽去了筋一样瘫作一团。
娆娆急忙把他扶到座位上,只见他的嘴角好像粘了奶酪,急忙帮他去擦,却被他粗暴地用手挡在了一边。
“跳得棒极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侍者走过来,竖起大拇指,他手里托着各色饮料的盘子,微微欠下身子,“要是二位提提神儿,一准儿会跳得更尽兴。”
“啥饮料提神儿?”柏雪迫不及待地探头问道。
那人弓下腰,将托盘上的一层纸撤去,露出六七粒粉红色的胶囊。柏雪像被火烤了一下,看了一眼娆娆急忙摆手道:“这东西不好用。”
侍者咧嘴笑了:“你也太老帽儿了,这是娱乐品,就像比赛用的兴奋剂,不会成瘾,广告里那句词咋说的:效果真奇妙,谁用谁知道——一般人儿俺还不告诉他呢。”
柏雪咽了口唾沫,喉结明显升降了一下,他开始直勾勾地望着娆娆。娆娆好奇地凑过鼻尖儿闻闻,反问:“是纯的吗?”
那人诡秘一笑,跷起了小拇指,娆娆发现,那人的指尖修剪得很特别,像一个小铲子,低头说话的时候,脖颈处有一块红痣。
“这位美眉,人生在世,好东西不体验一下,不就是傻子一个吗?你们不敢要,我可不勉强。”说完,扭身就走。
“谁说不敢要?!”娆娆打了个响指,那人转身又回来了,娆娆砍着价,从口袋里摸出所有的钱,没等对方接钱,柏雪早已伸出了细长的手指把四个胶囊一股脑儿攥在手心里,刚要张嘴,又觉不妥,将其中一丸留给了娆娆,而后抓起饮料杯,咕咚一声,仰脖子把药全吞下去,再瞪眼看看娆娆。娆娆也如法炮制,将药吞服。
当对方再次踏入舞池,娆娆觉得他像被上紧了发条的玩偶,身体发出一阵痉挛,陡然像旋风一样转动起来,他腾空而起,伏地而卧,开始爆发出全身的能量,脑袋也像充了电似的疯狂地摇动起来,那头长发也披散开来,活像一个蓬头的魔怪。娆娆起初应和着,可眼看着对方越跳越快,动作愈加癫狂,猛然间他箍紧了她的腰,被情欲点燃的眼睛发出淫邪的闪光,将含着怪异味道的嘴唇递了上来……
这天晚间,警院里出了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将高山行折腾得筋疲力尽。他搞了几十年的案子,勘查过上千个现场,从来没有遇到如此蹊跷的事。
原来,负责往训练基地送饭的柴师傅,每晚一点钟要到厨房蒸馒头。路过教学楼时,发现三层楼的一间教室灯亮着,起初以为是管理员粗心,锁教室时忘了关灯,就打电话给保卫处。不久,派来的保安上去,发现教室的门虚掩着,他灭了灯,拉上门,下楼刚要回去,发现那灯又亮了。保安吓得一个人再也不敢上去,给保卫处挂了电话,保卫处的大刘拎了根电警棒和保安一齐上楼,两个人把所有门窗的锁孔插销都看了一遍,将灯关掉,把门窗锁得严严实实,打着手电下了楼,可等两个人往上一仰脸,只见那间教室又是灯光大亮,这下子可把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头发梢都竖起来了,当即喊来四个值班的保安,六个人一同上去,发现教室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里边射出一束光亮,小心翼翼推门进去,教室里空空如也,只有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响声。几个人奓着胆子里里外外搜寻一遍,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柴师傅年龄大,坚持说这是闹鬼了,八成是老辈子埋在这里的冤魂显灵,叫穿皂衣官服的人为自己申冤,因为这一带原本是乱坟岗,他小时候夜间亲眼看见过鬼打灯笼嗖嗖地走。刘科长不信邪,说你老柴满脑子迷信,就会蛊惑人心,说着给带班的高山行校长打了电话。
等高山行赶到时,楼上变得一片黑灯瞎火,他发了一通火,说你们简直都鬼迷了心窍。话未落音,房间的灯又亮了起来。
高山行毕竟老辣,立即给军体教研室主任乔相天打了电话,这乔相天部队特务连出身,一身坚硬而突兀的肌肉,把警服撑得很少有皱褶,板寸发型保持在四毫米。此时他牵来了教学犬苍鹰,这苍鹰是条功勋犬,曾在一线荣立战功,长得头高尾低,状似狼形。上来贴着教室门口一阵嗅,兴奋地低声咆哮,而后嗖地挣开了牵引带,蹿进了教室,呼地跳上课桌,向黑洞洞的窗外吠叫起来。乔相天急忙打开窗户,发现窗外是一处窄窄的小阳台,上边空无一人。那条犬一跃而下,兴奋地在阳台处扫着尾巴,旋即叼上来一个小玩意儿来。
高山行接过乔相天递来的东西,见是一个环形的编织物,灯光下仔细辨认,原来是一卷黑头发编织的。再看苍鹰,吐着舌头,咻咻地喘气,浑身紧张做预备战斗状。
“立即控制校区进出口,关闭大门,让苍鹰追踪,我倒要看看这装神弄鬼的东西是何方神圣。”随着高山行一声令下,刘科长立即吹响了哨子,叫起了所有的保卫干部和保安,呼啦啦撒遍了校区,梳篦似的在校园内搜寻,一时间手电光交叉闪动,气氛紧张可怖。
苍鹰显得异常兴奋,乔相天便放开牵引带,让它沿着教学楼闻嗅,走上一段,它突然箭一样向着学校后院奔去,一直冲到后墙的尽头,前爪扒壁,几乎直立地吠叫着。高山行循声看去,只见墙顶端耷下一截绳子,正像枯藤一样随风飘摆。
“追出去,看他能不能插了翅膀!”高山行用衣襟擦了一把被雨水模糊了的镜片,向乔相天等人发出命令。一干人等又冲出校门,绕向后墙寻踪觅迹。
这场搜寻直到黎明,仍然一无所获,原来后墙根儿横跨一条沟渠拦路,使苍鹰失去了嗅源,清晨路过的大车一辆辆驶过,阻断了追踪的路线。
这个神秘客究竟要干什么,是盗窃?没有这么胆大包天的贼,敢到老虎头上蹭痒痒;是恶作剧?像网上黑客那样在这里骚扰一番,以证实自己的顶级功夫?因为从上墙的动作看,这人手脚还挺利索。经查验,最后校内重要部位并无缺损,高山行这才命令人马收山回营,只将那件编织物让乔相天保存备查,此时天色已经发亮了。
直到这时,高山行才觉得自己的膝盖隐隐作疼,病根儿来自当年干法医落下的后遗症,一次三九天下水捞一具无名尸受了寒症。以后学校初建,一次上班为抄近路,翻越城墙豁口,在一汪水塘处发现了一个死婴,他急忙下水捞出用外衣包了,夹在自行车衣架上,带回实验室做解剖标本,至今还泡在福尔马林的瓶子里。这一次,又加重了腿疼这个顽疾。
多年来,高山行养成了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那就是每天上午要在校园里转上一圈,发现问题随时解决。尽管昨晚熬了夜,吃过早饭,他又开始在校园转悠。在教学楼一侧,他发现了一堆垃圾,要后勤处立即清理;西栋学生宿舍挂出了洗晾的衣服,他立即通知这个中队长,直到查明是哪个学生,马上点名批评。高山行的治校理念就是从每个细节抓起,就拿环境整洁这一点说,全院竟然找不到一个果皮杂物箱,原因来自每个师生的自我约束,连落地的黄叶,不到三分钟,就会被清洁工扫得一干二净。他坚持每天听教师的一堂课,常常不打招呼,悄无声息地坐在了最后一排,弄得老师们每节课都不敢怠慢。
刚转过教学楼,看见学生处有些人正围在那里吵嚷。四海饭店的斗殴事件刚刚尘埃落定,他满脑子装的就是专升本的评估工作,什么学校的藏书数量啦、生师比啦,还有教学质量啦等等问题。见此情景,他心里一沉,真怕再有横生枝节的事情发生。
可怕什么偏有什么,昨天军训基地那边出走了一个学生,经过连夜寻找仍杳无音信,他派出赵聚宝副校长与市局联系,通过各个警区管片查找,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查明下落。等他走到学生处办公室,才发现是一批学生家长前来发难,其中哭喊最凶的是一个面色憔悴的中年妇女,她体态臃肿,腮帮因叫喊变得肿胀,身子也软作一团。为了节省体力,她的哭诉富有节奏和韵律,一边哭一边用手数落着教务处长孟玉修。
“俺娆娆是来上学的,不是蹲监狱的,再说,孩子才多大,就叫她遭这份罪,去了兵营俺没意见,说搞啥魔鬼训练,住的是兽营,这还不把孩子折磨死呀。”
孟玉修给对方倒了杯开水,开始作解释,旁边的几个家长都是拎着满袋子营养品和药品的。一个圆脸干部模样的人掏出了工作证,并随手拿出了一张X光片,说孩子假期踢球,骶骨被撞成隐裂,想请几天假。另有几个家长则是听说有学生不堪忍受折磨,准备集体逃亡,大不放心,才赶过来想看一眼孩子的。
高山行索性坐进去,来了个自我介绍,并一一听取每个家长的诉说。轮到焦娆娆的母亲,她忍不住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号啕大哭起来:“娆娆可是我的命根子啊,昨儿晚上她跑出来,为的是见上我一面哪,接了电话就再也没了音呀,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噢,你是一校之长,可得为俺做个主哇。”
“这样吧,老嫂子,你作为家长代表,留下来我们好好谈谈,分析一下娆娆的去向。其他家长都回去吧,校方会对每一个学生负责,你们放心。”说着他随手拨通了训练基地的电话。那边传来了金锐的声音。
“焦娆娆同学有下落了吗?”
“我们正在找,已经查到了昨天她打电话的地方,现在还没有新的线索。”
“查电话有个屁用,叫宋尔瑞听电话!”一向说话沉稳的高山行也急得带了粗口。
连宋尔瑞的声音都有些走调,看来军训基地那边是炸了营。高山行正要发火,一边的孟玉修走过来,说隔壁教育厅来电话。高山行忙随孟玉修到了另一间办公室,原来是孟玉修用的分身法,他俯耳向高院长建议,必须当机立断,马上赶到训练基地去,开一个院长紧急办公会,以便安抚学生,稳定局面,防止社会舆论升温,届时再将采取的措施上报省公安厅,以示校方的重视。
高山行采纳了孟玉修的建议,让周赤波、孟玉修通知学生处的干部,马上乘车一道到训练基地去,以便查清情况,采取补救措施,也给那个惹事的叫驴套上笼嘴。
为了防止焦娆娆的母亲再到别处缠闹,高山行特意邀她一道到基地看一看。
军训基地的办公室里,忙了一通宵的学生干部们正在汇报各路人马查证的结果,由于疲倦不堪,有的人说完话就响起了鼾声。金锐没有叫醒他们,为的是让他们喘口气,这可恶的娆娆一天不露面,查寻任务就不能停,过了四十八小时,才能按失踪人口上报市公安局,在更大范围内展开协查,届时还要仰仗这些哥们儿卖力。
未等高山行等人赶到基地,一辆摩托风驰电掣般提前闯进了院门,车上跳下了乔相天。他和金锐关系最铁,见朋友有难,急匆匆赶来相助。见金锐满脸愁容,便将浓而黑的眉毛一扬,一巴掌拍到对方的肩头。
“下棋找高手,弄斧到班门。啥事把俺金大侠难为到这份儿上?”
这乔相天手重,一掌下去,把金锐拍得倦意全无,便把焦娆娆走失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原来是你这儿感冒,学校那边发烧,校园里也搅了个鸡飞狗上墙哩。”
金锐惊问其故,乔相天绘声绘色讲了闹鬼的故事。
“这‘鬼’找到了吗?”金锐呼地坐起来,瞪圆了眼珠子。
“功勋犬都用上了,连个鬼影儿都没找到,不过,也有点儿收获。”乔相天从提包里掏出了一个塑料袋,在金锐眼前一晃,金锐去抓,老乔藏在了身后,伸出了一个指头。
“请客,一楼包子宴。”
“乔老,您就别趁火打劫了,可怜可怜恁兄弟吧。”金锐哭丧着脸,压低声音道,“我他妈的现在比吃一碗苍蝇都难受哇……”
乔相天看金锐气急败坏的模样,不再给他开玩笑,用指尖儿捏着塑料袋送到对方眼前。金锐不看则已,一看双脚蹦起来老高,兴奋地将这个壮汉抱了个脚不沾地,在办公室转了三圈。
这正是那件用头发编织的手镯,金锐太知道它的出处了,也霎时明白了这场闹鬼的真相。
“相天,托老哥让警犬做一个鉴别,我有比对物,看这编织物和寝室里的嗅源是不是一致。别说一顿包子宴,我陪你天天吃都行。”
“‘大年初一吃饺子,没有外人’,我这就去,你可千万别把我给卖了。”乔相天拧身出去,金锐喊来吴爽吩咐了一番,心里总算稳下神来。
乔相天刚走,高山行一行人已经驾到,室内空间本来很小,顿时被来的人们挤得满满当当,有几个人还没捞上座位。金锐连忙给高山行他们倒茶,可水壶是空的,他准备要去打水,被周赤波拦住了:“校长和我们来,不是喝水的,是来听你介绍训练情况的,这是焦娆娆的家长。”
金锐有些愧疚地上前和焦母握手,没想换来对方一番数落。
“你就是那个金教头吧,人家都说你是心狠手硬,俺看你也是个肉眼凡胎的人,八成是没养过孩子吧,这也难怪……”
宋尔瑞忙不迭地给她搬来了一把椅子。高山行向周赤波丢了个眼色道:“我们先碰一碰查找娆娆的情况,你就先陪娆娆的家长到寝室、伙房看看,一会儿再请她来商量个意见。”焦母这会儿很识趣,随周教务长走了。大家刚要坐下,只听桌上的电话铃声爆响,金锐抓起电话,里边传来了一个火气很大的声音。他示意高山行听电话。听筒里传来了刘毅副厅长的声音,全屋子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高山行要是真把我的专升本给泡汤了,我要叫你低山行,你信不?今天是说破大天也要把学生给我找回来!”
“刘厅长,学生找不到,不用您说话,我马上递辞呈。”
“你要挟谁呀,不是辞职,是撤职!”
高山行猛地回转身,发现眼前站着一排教师,他举起了手中的听筒。
“你们可都听好了,我已经给刘厅长做出了承诺,学生找不到,专升本受影响,撤我的职。可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按查找分工,谁给我漏了学生,我下台前先把谁给撤了!”
这时,电话铃又拼命地响了起来。金锐再次抓起了电话,里边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
“我是市委的安副秘书长,我找金锐。”
“我就是,请问你有什么事?”
“我告诉你金锐,我的孩子就在你的中队,听说你出风头搞实验班,对学生变相体罚,这可是违法的,我会控告你的。”电话里的人咄咄逼人。
一只手从金锐身后伸了过来,夺了话筒,差一点把电话机带到了地下。
“我是警院院长高山行,这里是学院,不是你的下属单位,你可以告诉你孩子叫他写退学申请,我马上批准,他今天就可以退学!”
对方蒙了,半天没有回话。高山行啪地压了电话,转过身又向着金锐道:“怎么样金主任,这可叫山雨欲来风满楼哇,究竟怎么办才能一平众怒啊。”他推开窗户,看了看头顶越来越重的阴云,此时雨燕低飞,空气中弥散着缕缕雨丝,眼看着一场大雨就要下来,更加增添了他的忧虑与烦躁。屋子里的人见状,一个个识趣地悄悄退出,只剩下了金锐、尔瑞和孟玉修。
“报告院长,焦娆娆绝不会走远,一切都在按照教改方案进行,结果会回答一切……”
“得了,我不听你金嘴鸭子的,宋老师,你说!”
宋尔瑞理了一下掠在光亮前额的头发,平静地说道:“高院长,我认为焦娆娆的事情和军训本身没有必然联系,绝大多数学员的士气高涨,效果也是明显的。”金锐没有料到,和自己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搭档,这时候竟出乎意料地站在自己一边,他有些感动。只听尔瑞又说:“我有个建议,还是请高院长看看我们特训班的队列,给学生们鼓鼓劲儿……”
“这个时候让院长去合适吗?”没等高山行表态,孟玉修在一边表示异议,他的意思是,学生出走的事还没着落,校领导不宜面对学生。
可高山行却站了起来。
“好哇,我倒要看看你们把孩子们都给我训练成什么样子了。”高山行转身吩咐紧跟在他身后的孟玉修,“你通知在校的副校长都来,让大家一齐看看演练,再议一下要解决的事情。”
金锐听了,起身要去发号施令,不料被高山行一把拦住了去路。
“我的金大侠,先说说问题再走吧。”
“所有的问题都在于努力地再坚持一下之中,我希望院长在这个时候能坚定不移。”
“我不仅仅是坚定不移,而且是在顶着雷往前走,可眼下首先是学院这艘大船要靠岸,而不是触礁!”
“院长,要错是我一个人的错,千万不要调整教改方案,这样会功亏一篑的。”金锐的眼神里带着恳求。
“我不会改变方案,而是要调整人,由宋尔瑞做中队长,你协助她做管理,把主要精力放在下步的教学上。”
“这……”金锐明白,院长还是对自己不放心,同时也是为了平息舆论。不过这也难怪,军训刚十天,险情就连连不断。可他嘴上却突然冒出了一句:“我一个大男人,让娘们儿管我?”
“什么,你胡说八道啥?”高山行腾地站了起来,“宋尔瑞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在教学上,她比你要强十倍。你要胆敢对她有丝毫的造次,我是饶不了你的!”高山行严厉地指点着金锐,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这也是我和赤波、玉修他们研究的,从现在开始起执行。你的面前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条是服从,另一条是去保卫处当处长,你还有什么想法?”
“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就一个请求,请你看一看特训班的队列再做结论。”
“那还用你说,快去整队伍啊!”
“那好,值班员!”金锐霍然来了精神,随着他一声喊,门外拔着军姿的曹原疾步跑了进来,挺身先向院长敬礼,显得双目炯炯有神,浑身充满阳刚之气。
“这就是曹原,是学生中选出的四个小教员之一。”
“唔,这个名字挺响亮,草原驰骏马,烈火炼真金嘛。”
“谢谢院长。”曹原沉着敬礼,回首、双臂夹紧平进平出,手形虚握,动作规范地跑出军训办公室,召集正在训练中的队伍。就在这时,天空开始滴起了雨滴,头上的一块乌云越压越低,天色陡然变得昏暗起来。
金锐暗骂天公不作美,碰上了连阴雨,不由得在心里默默祈祷,巴望苍天有眼,千万待操练之后再下大雨。可是,当队伍齐刷刷带过来,操场上主席台桌椅刚放好,豆大的雨滴就从天而降,一下子将校领导和学生全给堵回了室内。隔了一会儿,黑云透出了亮光,雨水只有星星点点了,桌椅被重新摆放好。
“金锐,你可不能蔫了,下雨也要干,无非是浇湿淋透,反正我已经被你拉下水了。”高山行说着,带头坐在了主席台的桌前,其他校领导一字排开,分列左右。焦娆娆的母亲被宋尔瑞陪着,和后排的教师坐在一起。此时,四中队四个班的学员分四路纵队,随着金锐发出的口令,排面整齐地立在主席台前,个个精神抖擞。
“向右看齐,以标兵为中心,成训练队形散开!”立即,学生们拉开训练队形,一个个像钉子似的站在那里,无论纵横还是斜线对角,全如弦绷得一样笔直。就在这时,雨真的来了,先是一阵狂风,之后倾盆而下,像无数条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脊背上,不一会儿在场人从头到脚全被淋湿了。
“立正,稍息,立正——单个军人动作:静止间转法!”金锐的声音粗砺而豪壮,学生们的动作整齐而标准。就在这时,随着一道闪电,有一个闷雷就在队列的上方炸响,雨更大了。
学员们不为所动,随着金锐近乎嘶哑的口令声,先后做了起步走和正步走。正步走的排面威武而整齐,随着踏步,操场上溅起一排排的水花。正面看,队伍像一堵墙;从头顶看,像一块拼接而成的钢板在移动。主席台上的人,都坐在这滂沱的大雨之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到哗哗作响的雨声。雨水顺着每个人的脖子、脊背流遍全身,一直将鞋子灌满,使众人都浸泡在这天地间涌动的大潮之中。看着孩子们一张张被阳光晒黑的面孔,看着一双双年轻而坚毅的眼睛,高山行顿时生出一种久违的感动,有热乎乎的东西顺着面颊和雨水一起向下流淌,酣畅汹涌又充满快慰。当队伍集合报告之后,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中有些颤抖:
“同学们,不,预备警官们,汗洒沙场,风雨兼程,你们在这里经受了暴风雨的洗礼。你们长大了,虽然瘦了,晒黑了,但你们的骨骼更坚强了,警院的警徽方队就从你们中间产生,未来的公安精英骨干、公安局长,也要从你们中间走出来。老院长调任时给我们留下一句话:‘升官发财莫进此门,贪生怕死莫走此路’,万事开头难,你们已经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而且是非常坚实的一步……”
此时天空中又响起了更大的雷声,雨水如注,所有的学生军姿依然,像铁浇钢铸一般挺立,任大雨淋漓浇灌。
“两个月后,你们将成为代表全警院的第一个方队,接受党和人民的检阅,你们有没有信心!”
“有——有我必赢,用我必胜。”岿然不动的方队中,爆发出男女学生不再稚嫩的吼声。一道闪电闪过,操场上豁然一亮,闪电下肃立众人俨然是一群雕塑。
“好!我刚才看了你们的墙报,一个同学说得好:军训苦不苦,训了就清楚;军训累不累,训过有体会。我要再给你们加上一句:不怕苦和累,全班不掉队。你们能不能做到?”
“能——不怕苦和累,全班不掉队!”应和的吼声再次激越升腾。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报告声,焦娆娆突然出现在队伍前面,一把雨伞被抛在一边,她敬着礼,在雨中拔着军姿,所有的委屈和愧疚都化作泪水,顺着滂沱的雨水流过了嘴角,灌注了全身。
“我错了,金队长,罚我干什么都行,让我归队吧……”娆娆近乎于祈求。
金锐毫不理会,像没有看到她似的继续向队伍喊着口令。
焦娆娆二话没说,俯下身子开始做俯卧撑。
苍茫的雨水中,高山行命令金锐带回队伍。他见身边的尔瑞朝焦娆娆那儿移步,便迅速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随着豪壮的口令声,学生排成纵队,整齐有序跑出操场,回寝室休整。
娆娆仍在操场做俯卧撑,只是觉得雨小了许多,直到看见身边的一只脚,才知道头顶多了把雨伞。
“回答我,为啥还知道回来?”金锐厉声发问。
“因为我是你训出来的警察!”焦娆娆仍在坚持俯卧撑,由于两臂酸麻,她的胸脯已浸在泥水中,但脖子仍然仰了起来,不提防身子一轻,被金锐拎得站直了。
“只要能报仇,随你怎么处理都行!”
“报什么仇?”这次轮到金锐惊异了。
“我要亲手毙了那帮杂碎和人渣!”
娆娆两眼喷火,仿佛面前正立着不共戴天的仇敌。
“你违反了校纪,再花言巧语也白搭。”金锐仍以怀疑的目光直视娆娆的眼睛。
“你要真不要我了,我明年再考过来,还当你的学生!”
娆娆大声回答,声音里憋着一股哽咽,眼眶里满是泪水。这倒真使得金锐心头一热,这股不屈不挠的劲头,他早在派出所时已经从她身上看到了,他转而问道:
“你要给谁报仇?”
娆娆向四周扫了一眼道:“我只向您一个人报告,您得保证不向任何一个人讲。”
“好,我担保。”
“绝对算数!”
“好,你到寝室把衣服换了,马上到我办公室来。”
焦娆娆没等片刻,就打了个来回,一口气向金锐叙说了昨天晚上看到的一切。
那天晚上,柏雪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狂跳不止,最后瘫软在地上,被娆娆拖到了舞池外。她发现,这个当年匀称健美、令她顶礼膜拜的舞王,现在已枯瘦如柴,一头乱蓬蓬的长发遮盖着青灰色的脸,像被抽去了脊椎一样瘫在座椅上。娆娆给他端了杯饮料,他突然仰起头,喉咙里怪叫一声,一股腐臭难闻的气息开始从鼻口处蹿出,五官刹时也像移了位,在闪烁的镭射灯下,活脱就像电影《追捕》中的横路敬二。娆娆怕他出事,急忙扶起他,拍打着他的后背,哇的一声,灰白色的秽物从口腔里喷薄而出,溅了娆娆一头一脸……
娆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大街上,街上凄雨淅沥,在灯光照射下,活像泛了光的河流,远远近近的一切变得模糊而丑陋,运货的汽车轮子咝咝作响,轧着她的心。当年心目中的青春偶像,就在这淅沥的夜雨中,像泥塑的玩偶一样崩塌了,化成了一摊泥水。她在雨中奔走,像受了一场很大的侮辱,内心燃起一种恨意。她恨舞厅,恨那个兜售胶囊的侍者,恨那些能戕害人的粉末。因为他们把她心中仅剩的美好掠走,一星一点儿也没有留下。她要找他们算账,要恶狠狠地报复。
现在,娆娆把藏在内衣里的那枚胶囊取出来,放在能帮她复仇的教官手中。
“你还能认出卖胶囊的那个人吗?”
“扒了皮我也认得他,他脖子上有块红痣,上次四海饭店打架还被我抓了一道血印。”
娆娆说完这一切,如释重负。
“既然是这样,”金锐盯住她的眼睛,“你就不该有事还瞒着我。”
娆娆吓了一跳,因为她确实掩盖着那天尾随林溪所看到的一切。
“如果你不说,我也不想勉强。”金锐的话音很冷,那双眼睛直逼着她。
“你可以走了,怎么还不动啊?”
娆娆犹豫,因为她最恨的是告密者,是出卖别人的人,而自己一旦说出,就会沦为一个最可耻的人,尽管,她希望林溪倒霉,一切都不如自己。
她想站起来,可迈不动脚步,因为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对方那双眼睛太可怖,就像水面上的鱼鹰,看着池中的鱼儿左冲右突。自己心里的那点儿事儿被它瞄得一清二楚,日后她才明白这是金锐最拿手的预审术,叫“察言观色,揣摩推测”。
她终于当了一次恶人,把林溪的秘密告诉了金锐。
“好,这件事就到此为止。”金锐恢复了温和,“处分的事全在你的表现。去吧,干你该干的事!”
娆娆立起身,敬礼,后转,向寝室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