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小组批判会在学习组办公室里进行。办公室周围墙上贴满了大字报,大标语。除了贴揭龙文冔、乔梦月这两个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的“罪行”,还有被确认为“死老虎”的唐济世,向文艺包庇下的大大小小爪牙,连李仕川、文史传这样的老实人也未能免。
写唐济世问题的大字报,主要是翻老底,把家庭背景、毕业学校、工作单位,重抄一遍。唐济世从不和人接触、聊天,更没有三朋四友,没人知道他是不是说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话。他的英语课更没人能听懂,无法说三道四。范文长特别问过学生,学生都没说有问题,还说他教得好。学生并没有胡说八道,他在高三年级把关英语,年年高考成绩排在全省中学前几位。清中本来有三位全省响当当的教师,罗娴、夏十步、唐济世,去了罗娴夫妇,而今只剩唐济世,范文长说什么也不愿意“连根拔除”。再说,英语教师是一门硬活路,没跟外国人混三年五年,光靠念书本,上得了台盘?要不要好好揭揭唐济世的问题,姚德利问过范文长,范文长想一想,说:“有就揭,没有就不揭。”
等于没说。写唐济世大字报由组长姚德利亲自写。材料是少一点,少一点就少一点,贴一张出去,凑凑数,造造气氛也好。揭龙文冔、乔梦月“罪行”的大字报是重头文章,姚德利让谢涵娴重抄一遍,占去墙壁一大片,很有气势。
组长一直没有安排怎么学,谁也预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事,谁都怕说错话,气氛沉闷。十点整,姚德利忽然通知把桌椅摆回原位,要开会。刚摆好桌椅,工作组组长陈思模、副组长蒋步卿走进办公室。跟着,姚德利到门口大声叫喊:“回来回来,学习啦!”
一会,龙文冔和乔梦月上楼来,后面还有几个红卫兵,有点像押解犯人。就在龙文冔夫妇走进办公室的工夫,几个学生在门上贴大字报,大标题赫然入目:《谢涵娴,你必须老实交代问题》。内容无非是出身剥削家庭,对社会必然不满之类的猜测。说她上《孔雀东南飞》这一课,讲到焦仲卿和刘兰芝爱情的时候,泪眼婆娑,是向革命后代灌输资产阶级情调,腐蚀革命的一代。可巧,大字报刚刚贴上,从外面急匆匆赶回来的谢涵娴迎头撞上。如同糊里糊涂地撞了墙,半天回不过神来。在座位上坐下,还不停地擦汗。
宋家平、孔年明和几个学生,带着“井冈山红卫兵”袖套,出现在门口,黑脸学生宋家平说:“我们要进来听听!”
跟着有红卫兵附和:“我们要进来听听!”
“我们要听听!”
陈思模和蒋步卿都不知道“红卫兵”是怎么回事。昨天,陈思模见学校有人戴印“井冈山红卫兵”袖套的学生,立即打电话请示左德琪,左德琪说:“还没接到上面相关文件和指示,无法回答你,不要表态,看看再说。”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心里无数;这阵,又来个“看看再说”,陈思模更加茫然。左书记可以看看再说,他可是时时刻刻面临实际问题,无法看看再说。他用目光征求蒋步卿意见,蒋步卿回了个眼色,告诉他说:“你是组长,你说了算。”
没人可以依靠,陈思模只好自己拿主意,走到门里,挡住要往里走的红卫兵,说:“今天你们不能参加,要你们参加的时候,会通知你们的。”
黑脸红卫兵说:“我们是井冈山红卫兵!”
陈思模说:“我不管你们是什么红卫兵,必须听县委工作组和学校党支部打招呼!”
孔年明说:“省城红卫兵权力大得很!”
非法揪斗、打伤了龙文冔、乔梦月,还没个交代哩,陈思模有些上火,说:“不行!”
黑脸宋家平和孔年明嘟嘟囔囔地离开。陈思模看看旁边还站着几个男男女女红卫兵,说:“你们也走,我们要开重要会议,不叫你们不要上来!”
只要肯管,世上就没有管不了的事。红卫兵们见陈思模严肃得怕人,离开了。办公室里平静下来,反倒增添了恐怖气氛。陈思模问蒋步卿说:“按原来的计划进行吧?”
蒋步卿说:“好。”
陈思模看大家一眼,字斟句酌地说:“大家贴了不少大字报,也和毛选对照起来学习了。大家就结合实际情况发发言。不管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是对是错,群众眼睛是雪亮的,自然会分辨清楚。我要特别强调一点,不管涉及谁,都要认真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说完,看看蒋步卿,说,“清蒋副部长说说。”
蒋步卿摆摆手,表示没什么说的。会上哪些人发言,谁先发,谁后发,事先做了安排,只停一会,姚德利挪挪身子,像是要让自己做一番准备,才说:“我先带个头。”
尽管他只是当个临时跑腿的组长,但和上面有了那么一点联系,就多少带点官方的意思了。听他说要发言,大家竖起耳朵听,神经也跟着紧张起来。
姚德利说:“我只想提提问题。据我了解,解放前我们学校就有地下党。解放后,这位地下党员当了县委书记。照理说,应该好好培养工农干部和贫下中农知识分子,却重用了国民党残渣余孽、革命意志衰退的干部。以至于至今我校还是资产阶级权威霸占讲坛,资产阶级名利地位思想泛滥;一大批工农兵出身的教师被压抑。我怀疑其中还有很深的东西没有被揭露出来……我就随便说这样几句,没有了。”
姚德利这话自然不是随便说,也不是临时想起来的话题。姚德利出身小贩,算得上劳动人民出身。这个连“对立统一”也没弄明白的政治课教师老觉得没被重用,埋没了人才。“四清”(作者注:1964年开展的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的全国性运动)的时候,姚德利就提过,没人理睬。龙文冔一听姚德利这话就想起大字报里常见的“昭然若揭”这个词,姚德利其用心,难道不是昭然若揭吗?
龙文冔想想忍不住笑了,笑得颇为怪异。
姚德利说完,低着头。等一阵,没人附和,姚德利稍觉不满足,也只能往下进行。他朝谢涵娴抬抬下巴,说:“你接着说。”
要是没有刚才黑脸红卫兵在门上贴那么一张大字报,挤进积极分子圈,谢涵娴还信心满满。有了那张该死的大字报,她像一下跌进冰窟里。她不想就这样被打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出早已准备的稿子,结结巴巴地开始念。
龙文冔眼下不但不恨这个大学同班女同学,反倒有些可怜她。这几天人们对她不时投来的不屑与鄙弃目光,难道还没让她意识到自己在掉价?人难道还有什么比尊严更有价值,更值得珍惜?姚德利企图在清中找出一条又长又粗的黑线,赵子青是根,罗娴、夏十步、唐济世、向文艺、龙文冔、乔梦月都是线上的人物,就是这些人挡了他的路。如果姚德利的设想变成现实,清中很可能是另一种样子。
谢涵娴的发言,无非是姚德利的帮腔。
这几年,龙文冔脑子里一直在闪动一些人的面容,向教导员、老油、尤弄、何石匠、美香、乌丛、布根,已经离开他八年的陈友斋和而今成了大队台柱的杨欢喜……龙文冔在想,一个底层人要真正站起来,独立而尊严地活在世界上实在太难太难!一直想写的一篇反映穷苦人真正翻身当家做主人的小说,已经有了雏形。昨天晚上,他告诉梦月,梦月兜头浇了一瓢冷水,说:“你还没挨整够是吧?”
龙文冔说:“这种日子,会把人憋疯的,写写小说,会开心一些。”
梦月说:“武大郎的烧饼店是容不下高个子的,你会挨得更惨。”
“事情已经这样,不写还是要挨。”龙文冔很平静地回答。
梦月知道无法劝阻,只好退一步说:“你有思想准备就好。”
谢涵娴说完,没人接着说,会场冷了下来。姚德利生怕会进行不下去,“灵活”了一下,说:“要发言的接着发言,要是没有发言,讨论讨论前面的发言也可以。”
文史传是正牌武大政治经济系毕业生,是政治课教研室权威。憋了几天,实在憋不下去,干咳两声,说:“我说几句不太合时宜的话……”这么开始以后,停了半分钟,才接下去,“两千多年前,老子、庄子就阐述过世界上万事万物的存在、发展、变化的相对性。革命与反革命,进步与落后都是相对的。没有革命,就无所谓反革命,反过来也一样;曾经是革命的,可能走向反动;曾经是反动的,经过教育、改造,也可能变革命的。我的理解是,共产党人就是改造世界,改造人的。过去已经解决了的问题,现在又翻起来搞一遍,就是不承认事物在发展变化,不承认过去运动的成果。再说,这样没完没了地翻旧账,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就叫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唐济世苍白的脸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组员们的神色一下生动起来。只有姚德利脸涨得通红,说:“我不同意,你这是捂盖子!”说罢,看看陈思模,陈思模没任何表情。看看蒋步卿,蒋步卿在本本上记着什么,头也不抬。姚德利没有得到领导的支持,把求助的目光转到谢涵娴。谢涵娴挨贴了一张大字报,像狗当头挨了一闷棍,夹了一阵尾巴,疼痛稍稍过去,活力上来,回了姚德利个眼色,说:“姑且不讲用小说来反党,就算不是用来反党,也够危险了。列宁说,小农经济无时无刻不在滋生资本主义,写小说何尝不是这样?龙文冔自己满脑子资产阶级名利地位思想,他不但在课堂上大量散布错误言论,还辅导文学小组,腐蚀广大青少年……”
龙文冔正在构思小说中的有趣情节,只恍恍惚惚听到几句。谢涵娴讲完,姚德利忽然说:“龙老师,几天来,学生写了你不少大字报,提了不少很好的意见,一定对你帮助不小,表个态吧。”
突然点他的名,龙文冔稍稍觉得有些意外,但很快镇静下来,说:“我在课堂上、文学小组里散布了哪些错误言论,我的小说反党反社会主义内容有哪些?如果是真心帮助作者,就请说具体一点;否则,就是别有用心!”
姚德利蹦起来,指着龙文冔说:“你污蔑!”
龙文冔纹丝不动,说:“你刚才讲的那些问题,分明有了结论,‘四清’的时候你翻出来说,现在你又翻出来说,难道不允许人把你平时说的话和表现联系起来想想?你老说自己受压抑,难道不是因为这些人比你有学问,课比你上得好?他们挡了你的路,你实在是个卑鄙小人!”
龙文冔一石二鸟,谢涵娴不敢回嘴,姚德利暴跳起来,要抢过去打龙文冔。龙文冔运足气,准备姚德利扑到身上来的时候,狠狠地给他一下。就算不断几根肋骨,也要让他尝够暗伤的滋味。不料姚德利刚刚离开座位,怒冲冲地朝龙文冔冲两步,就被陈思模吼住:“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