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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民国二十四年,春天、夏天都熬过去了,律条村的雹子树仍旧没有发芽。

望着满坡长势良好丰收在望的庄稼,农人们松一口气:好了,雹子老爷今年不来了。雹子老爷忘了他这个小老婆了。

人们就笑着去瞅村东北角倒流河边的那棵雹子树。这么笑着去瞅,便发现那树因为没等来雹子老爷的宠幸显得多么憔悴多么难看。她三丈高的身躯上没有一片绿叶,粗粗细细的枝条全都干枯着,不知情的人会笃定无疑将其当作一株死树。只有亲眼目睹过她另一种活法的人才会相信,她并没死,她的心与骨一直暗暗地活着,当某一天有一场雷雨挟着雹子袭来,她就会在一夜之间发出芽来,三五天枝青叶绿。那叶子呈卵状,每遇风雨便“哈哈”作响,恰似年轻女子的笑声。至秋深,那叶子渐渐变黄,继而转红,霜降后红到极致,在万木凋零的初冬里那叶也不轻易落去,矫矫不群惹人注目。落叶的时候是在下雪天,雪下得缓叶子也落得缓,雪下得急叶子也落得急,红白交错,在天地间写出令人费解的文章。当然,如果某一年一直不下雹子,她就会一直干枯着,两年三年不下雹子她也还是这样,直到某一天一场雹子从天而降。

这棵奇异的雹子树出现于何时,律条村的人们谁也说不清楚。老族长许瀚义说,他十八岁成年时这树的胸围就是四拃零四指,现在还是四拃零四指。懂阴阳八卦的许正雩说,三十年前他亲手量过,夏至的中午这树影长三丈三尺三,现在到夏至再量还是三丈三尺三。这树为何有此秉性,村里一代代人都相信一个说法:她是雹子老爷的小老婆,她喜欢雹子老爷遭踏。雹子老爷一来所向披靡,万种草木一败涂地,唯有这树承老爷之恩泽,纳老爷之精血,生机勃发,显一番丽姿媚态。因了二者之间的关系,沭河一带来雹子是经常的,而且都是自西北而来向东南而去,路线固定。树之福却为人之祸,律条村人曾对此树生出过刻骨怨恨。且访查外乡,闻听有些地方曾生过此树,均因恨其勾引雹子老爷前来作孽而将其砍倒。过去的漫长岁月里,律条村人也多次动过此念,但都被族中老人以伤天理为由阻止。有年轻毛嫩者不服,问:引来雹子老爷毁百禾,害百姓,才是伤天理哩!族老拈须摇头:不不不,天理玄妙无穷,是难论成毁的。成也是天理,毁也是天理。你没见外乡砍了雹子树,雹子老爷依旧去?人们想想也是,继而猜想那是雹子老爷前去凭吊他的爱妾,遂念那雹子老爷也可怜:人们为何容忍人间的老爷妻妾成群,偏偏容忍不了天上的老爷呢?人间老爷妻妾成群的另一面是百姓受苦,那么天上老爷让你受点苦你就受不了啦?你公然把他的一个个小老婆给杀了,可见人心是何等嚣张。这么一想,就泯了杀心,让村头这棵树继续活着。民国十七年春夏之交,雹子老爷又一次光顾律条村时,与这树缱绻得过久过狂,地上的冰疙瘩积了一尺多厚,冰疙瘩以上青苗无存。一些年轻汉子持刀锯聚集于雹子树下,非要杀了她不可,老族长许瀚义听说后,踩着冰疙瘩一溜趔趄飞跑而来,扇起一只老掌狠揍那帮意欲行凶者,众人却不服也不退。正僵持中,随族长而来的十一岁少年许景行说了一句话:别杀她,总不能叫雹子老爷打光棍吧?革命党还兴一夫一妻哩!人们听了这话想想也是,让雹子老爷打了光棍,他的脾气说不定会变得更坏。他要一年来这里哭上几场,咱们就甭想活啦!这么一想,人们将杀心收起,旋即四散回家,急忙套牛翻地补种庄稼。

然而民国二十四年的初秋,雹子树年内不再发芽长叶的结论给人们带来的喜悦心情并没能保持多久。因为有一天傍晚,在这树下发生了一件令全村正人君子都羞于启齿的事情。

那事是许景行的嫂子小椹发现的。

那天傍晚,小椹把晚饭做好,端到院中的桌子上让公婆、丈夫和小叔子吃着,她便依照惯例到院角鸡栏鹅圈那儿清点一遍,看是否还有没回来的扁毛畜牲。鸡栏里,八只老鸡和十四只小鸡一只不少,都趴在那里目昏昏欲睡;而鹅圈里却是六根长脖子一齐伸向她且“嘎嘎”地叫着,似在报告同类的减少。小椹瞅了瞅,是缺了那只最能下蛋的白母鹅。小椹想这就怪了,这些鹅白天到村后的河边吃草,每到傍晚是知道回家的,从来一只不少,今天是怎么啦?她向婆婆说了一声,便扭着一双小脚出门寻鹅。

院里的一家人继续吃饭,过了不大一会儿,院门一响,小椹就抱着那只大白鹅回来了。让人不解的是,她进院的脚步慌慌张张,脸色气急败坏,而且将鹅往鹅圈里一扔就跑到里院自己住的房里,接着发出哭泣声来。许正琮与老婆许明氏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忙叫大儿子许景言去问。儿子去了很快又回来,摸起刚才没吃完的煎饼继续往嘴里送。许明氏叫着大儿子的小名问:“木桶,你媳妇遇上了啥事?”许景言咧咧嘴摆摆头:“没事没事。”

然而东厢房里哭声依旧。许正琮便示意老婆过去。许明氏过去低声问询一会儿,出来后,一张变黄了多年的老脸奇怪地泛上了一层酽红。她将丈夫叫到堂屋,将巴掌一拍悄声道:“哎呀,木桶媳妇遇上肮脏事啦!”

许明氏说的肮脏事发生在村东北角的雹子树下。小椹出去找鹅,一出门即奔向村后,她知道自家鹅群平日的行径多在村后倒流河边。但她走到那里,那里却没有鹅的影子,只有窄窄的一道水流映着夕照躺在那里。她正四处张望,忽听东边不远处传来鹅叫声。转脸看去,见暮色迷蒙中的雹子树下有一黑黑人影,一白白鹅影。人是坐着的,鹅在他的怀里。小椹认定那就是她家的鹅,但她不明白为何鹅在这人的怀中。她扭着小脚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一直走到那人的身后,方认出那人是村东头许景一的三儿子蚂蚱。这小伙子此时正紧抱母鹅闭目大喘,母鹅则在他身前“嘎嘎”急叫。小椹走上前说:“你抱俺的鹅干啥?”她伸手去扯那鹅,一扯,才发现了蚂蚱与鹅之间的紧密联系……

许正琮听说后勃然大怒。他铁青着脸走出来,狠狠瞪了大儿子一眼,抄起饭桌上的菜刀冲向了鹅圈。他把那只刚被儿媳寻回来的白母鹅抓出来摁在地上,抬脚把鹅头踩住,手起刀落,鹅便身首两处。与此同时,那失却了头脑领导的半截鹅脖子昂然翘立,喷射出一股弯虹样的浓血。这情景让许明氏吓得惊叫一声捂住了双眼,也让唯一不知情的许景行疑惑莫名。那边,许正琮见鹅血流尽,鹅翅再不抖了,便拎着它大踏步走出了院门。

看看那一滩鹅血,许景行小声问哥哥:“到底出了啥事?”

许景言瞅瞅娘不在身边,冲弟弟诡秘地一笑:“这鹅叫蚂蚱操了。”

“蚂蚱?什么蚂蚱?”

“许景一家的那个小子。”

许景行方知道哥哥说的蚂蚱是人,而且是他熟悉的儿时伙伴。他带着一脸窘羞低头嘟哝道:“这个东西,多大了还胡闹哇……”

之后约有两袋烟的工夫,街上响起了召唤全村成年男性去家庙集合的锣声。

律条村的人们多年来听到的锣声有两种:一是大锣,二是老锣。大锣放在庄丁许正轩的家里,它一旦在街上响起,必是收捐收税或传达官府政令。老锣则放在家庙,必要时会由族长下令,让看管家庙的绰号“二算盘子”的许正曰敲响。这锣也不知是哪一辈祖宗置下的,大得像一面烙煎饼的鏊子,敲起来声音浑厚悠长,透出无限的威严。这老锣从不轻易响起,一旦响起,就意味着族内出了大事,需要全体成年族人到家庙议决。

许景行盼这锣声已盼了多年。随着童年时期的离去,他是多么想参加这种聚会呀。当那老锣响起,全村成年男人都走出自己的院子,去了村前的家庙。在这个时刻,许景行感觉到全村一下子分成了两个世界:家庙那里是一片树,家家户户是一片草;家庙那里是一堆金,家家户户是一片沙。在这个时刻,留在家里的妇女孩子连大气也不敢出,都在紧张地等待着男人们回来,向她们讲述在家庙里议决的事情。而在这二十多年中,族长许瀚义不召集族人便罢,一召集多半是要整治许姓的不肖子孙。这更引起人们的极大关注。谁犯了什么错,受了什么刑罚,无一例外地成为全村人长时期的谈资。前些年许景行还是个孩子,每年只能进一次家庙,那就是在大年初一早晨,跟在大人屁股后头给那些祖宗牌位叩头。他多么想自己快快长大,像父兄那样获得去家庙参加聚会的资格!终于,他今年等到十八岁了。从大年初一吃完饺子开始,他就时时盼着这种聚会的再次举行,然而春天过罢,夏天过罢,他始终没听见这种锣声响起。今天,他终于等到了。不过他没料到自己参加的第一次族人聚会,竟是为惩治他的儿时伙伴而举行。

许景行气喘吁吁跑进那个长着十几棵老柏树的大院,家庙房檐下吊着的大铁碗子灯已经点亮,而族长许瀚义老爷爷已经挺直他的矮胖身躯威严地站在了门口。他的身后是家庙的三间正房,里面也点着了灯,灯光煌煌亮亮,照耀着正面墙上供奉的许姓祖宗牌位。那些牌位上少下多呈山形排列,最高一层那唯一的牌位是律条村许姓的老祖宗。那位老祖宗于许多年前带着一个女人从东海边过来,在这里结庐拓荒而居。他一共生出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儿子后来远走他乡,最小的一个则在这里繁衍生息,最后发展成这么一个家族,组成了一个没有外姓的“父子庄”。家庙是一个家族的历史,是一个家族的精神。一个庄户人活着的时候不管多么卑微多么窝囊,而一旦变成了这座家庙里的牌位,就神神秘秘威风凛凛。这么多的山一样的牌位立在那儿,更让人感到了无上的可敬可畏。许景行感觉到,祖先们这种难言其重的力量,此刻全集中到了族长的身上。望着他,许景行突然打了两个寒噤,不由自主地让自己藏到了一棵老柏树的背后。

族人鱼贯而入,渐渐站满了院子。许景行发现,族人此时的排列仍和大年初一那天一样,最大的一辈站在前面。今晚在那个位置站着的只有三个老人。这就是说,连同族长许瀚义,这一辈人只剩下四个了。许景行记得,他刚懂事时在这一排站着的是十几个的,十多年下去,他们多半已经变成了屋里的牌位,剩下的四个也已风烛残年。除了族长尚存几分精神,其他三位连站立都显得十分艰难,那位八十七岁的许瀚珍,哆哆嗦嗦地连拐杖都要扶不住了。他们身后是许景行的父辈。在最中间站着的是他的伯父许正芝,“正”字辈里他年纪最大,今年六十有五。在他的东西两翼,是二十多个四五十岁的中年汉子。下面的这辈人数最多,约有五六十个的样子,乱哄哄站成一片,许景行不知不觉已被他们包围得恰得其所。再后边的两辈就少了,多是一些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毛头小伙。许景行知道,与同龄人相比,他的辈分是较高的。

突然,家庙的青色砖墙爆出“啪啪”两响,那是老族长拿一只老手去墙上拍出的。听见这熟识的信号,院内顿时鸦雀无声,几百只眼睛全都瞅向老族长。老族长则在灯下扭转他的脖子,朝西厢房喝道:“把孽种带上来!”

许景行这才发现,原来一直关着门的西厢房早已有人。此时那门猛地打开,有个汉子拧着另一人的耳朵把他拖出。待二人来到灯下明亮处,许景行认出,被扭着耳朵的人就是蚂蚱,拖他的人则是蚂蚱的爹许景一。许景一把儿子摁跪在地上,冲他屁股狠狠踢了两脚,自己也向家庙门口跪下,把一颗头耷拉得像个蔫梨。

许景行正站在那里发愣,没想到爹又从西厢房里走出来了,并且拿着那只刚刚被他杀掉的鹅。他只走几步便不再前行,只将鹅掷到了蚂蚱的脚边。许景行看到这只鹅立即恶心欲吐,他又想起了蚂蚱两年前对他说过的事情。那一年的腊月村里有人办喜事,二人站在街边看热闹,看见新娘顶着“蒙头红”从轿中娉婷而出,都禁不住眼热心动。蚂蚱小声对他说,泥壶,你知道娶媳妇的滋味不?许景行当然摇头。蚂蚱却说,告诉你吧,我知道。许景行望着他瞪大了眼睛:你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蚂蚱挤挤眼说:你找个鹅弄一回就知道了。听他这样说,许景行怒目圆睁,一拳将他捅了好远……想不到蚂蚱现在真这样干,而且让人抓住了!看看那边跪着的蚂蚱,再看看他身边的那只无头鹅,许景行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许景行不知道老族长会如何处罚蚂蚱,但知道肯定不会轻饶。蚂蚱今年十八岁了,十八岁不只意味着成人资格的获得,同时也意味着要接受成人应受的种种约束。更何况,老族长的严厉是出了名的。许瀚义老爷爷当年接任族长时,亲定族规八条,声称要严执家法,把本族子孙全都调教成君子。老族长说到做到,二十多年下来,他在这家庙里曾处死过三男二女,重伤十余人,轻伤无数。许景行清楚地记得,十一年前他的一个堂叔得急病死后,堂婶因无儿无女不愿守寡,在一天夜里偷偷跟一个补锅匠私奔,被人捉回来打死在这家庙中。那个过程是许景行当时在墙外听到的,至今稍一回想,他耳边还响着老族长的斥骂声和堂婶的求饶声。四年前,他又曾亲眼目睹一个男人的尸体从这家庙里抬出去。这人是个不孝之子,他有一次赶集回来,只将买来的锅饼给媳妇吃却忘了亲娘,致使老太太伤心至极上吊自尽。这一回蚂蚱做了丢人的事,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呢?

老族长开始了处罚罪人的第一顶程序:让许姓几代男人一同诵读族规。他将手又在墙上拍了两下,喝道:“八不得,都给我念!”于是,一院子男人立即异口同声:

一不得辱祖玷宗;

二不得对抗官府;

三不得忤逆父母;

四不得兄弟争斗;

五不得为匪为盗;

六不得欺凌孤贫;

七不得淫邪犯奸;

八不得酗酒滋事。

待大家诵读完毕,老族长目光如炬,扫视众人一圈,厉声说道:“你们听着,人就是人,是人就不是畜牲!跟个扁毛畜牲弄那肮脏事,是连畜牲都不如的!真没想到咱们许姓会出这样的下流坯子!景一,你是怎么教训的孩子?你知不知道养儿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

许景一叩头如捣蒜:“知道知道。我没教训好孩子,我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大爷爷您!”

老族长问他:“你说该咋办吧!”

许景一仍旧叩头:“大爷爷你说咋办就咋办!”

老族长看看他,又看看蚂蚱,沉吟片刻说道:“念他刚刚成人,给他个不轻不重的吧,罚他个遭全族践踏。”说罢,他问几个与他同辈的老汉:“你们说怎么样?”

三位老汉纷纷点着长满白毛的脑袋:“中,中,就这么办吧。”

许景行早就听说,族内大事虽是“议决”,但真正有发言权只是年长的族老,今天看来果然如此。全族践踏,蚂蚱要遭全族践踏了。这是老族长实施过的刑罚之一种,就是让罪人趴在地上,全族男人一一从他身上踩过。这刑罚一般要不了命,但最能让人知道什么是耻辱。老族长很少施行过这种刑罚,二十多年里只用过两回。第一回是在许景行还没出生时,村里有个年轻人到东北岭上锄地,中午他的新婚妻子去送饭,二人就到许姓祖林的树荫下吃,吃完一时兴起,二人竟在祖宗坟墓间颠狂了一回。这事被人瞧见报告了老族长,老族长就罚他遭全族践踏。这人被全族男人踩过,回家的当天夜里就领妻子离开了律条村,至今没有下落。另一次是在许景行十二岁那年,一个叫许景祥的中年汉子,在一次醉酒之后骂街,也不知骂谁反正是一个劲地骂,用语腥臊烂臭,老族长听见了,立即召集族人将其践踏。究竟怎样践踏许景行没能见上,反正他亲眼见过许景祥拉屎时耷拉在肛门外边的一截直肠──那是众人脚下的功夫所致。

蚂蚱已遵老族长之命趴在了地上。他还是平时在夏日里的装束,只穿一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蓝布短裤。将要承载众人脚板的一张脊背黢黑而单薄,且在微微发抖。老族长这时说:“开始。‘瀚’字辈就算了吧,‘正’字辈先来。”

‘瀚’字辈的几个老人脚下不稳,的确难以去小伙子身上践足。人们理解了这点,便把目光一齐投向了‘正’字辈中最年长的许正芝。

这位老读书人此时站在那里蹙眉沉思,脑后那片剪掉辫子却依然留了半截的斑白头发被夜风吹得悠悠拂动。人们正怀疑他是否没听清老族长的命令,他却突然仰起那张清癯的长方脸向黑漆漆的天空瞅了一眼,嘘出一口长气,抬脚向蚂蚱走去了。

人们都伸长脖子去看。想不到,许正芝的脚到了蚂蚱的身边,其中的一只抬是抬起来了,不过却没踩上那张脊背,而是越过它踏到了地上。紧接着,另一只脚也如此办理。人们立即面面相觑表示惊讶。

老族长发现了许正芝执行他指令的严重走样,问道:“正芝,你为何不踩?”

许正芝转身向他垂首道:“大叔,让他知道羞耻就行了,不一定要伤及他的皮肉。”

老族长皱皱眉:“正芝,你不同意这样做?”

许正芝的脑袋仍旧低着,口气却是朗朗清清:“大叔,要人改错,让其知耻是根本。吕子在《呻吟语》一书中讲:五刑不如一耻,百战不如一礼,万劝不如一悔。蚂蚱有过错,我想经族人一番空踏,自是知耻知羞……”

老族长连忙摆手道:“甭再讲你那吕子啦!你不愿踩就不踩,其他人必须踩!”

许姓男人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老族长做出这种决定:既对一个人妥协,又要求其他人执行原来指令。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正”字辈的第二个长者许正贵。许正贵是个瘸子,他向老族长看一眼,便一歪一倒地向蚂蚱走去。走到小伙子身边,他用那只好腿踩上去,身体往高处猛然一冒,与此同时蚂蚱在他脚下也憋足一口气以承载他的重量。在许正贵大幅度地歪一下身子让那只残腿落地并从蚂蚱身上收回那只好腿时,人们清楚地听到蚂蚱将憋住的一口气往外放送的声音。

从他开始,许姓男人一个跟一个去小伙子身上踩过,家庙门口出现了一个转动着的人圈。许景行看见,这些人用脚有轻有重。有的人像蜻蜓点水,有的人像石夯砸地。轮到许景行的爹许正琮时,他将一只脚踩上去,又用他全身的重量往下踮了一踮,踩得蚂蚱将上身猛然翘起并龇牙大叫:“啊哟!”这一声让许景行的心抖了一下,觉得爹这一脚似乎是踩在了他的身上。他慌慌地拿眼看蚂蚱,发现蚂蚱正趴在那里浑身抽搐。

但刑罚照常进行,在老族长严峻目光的指挥下,人圈依旧有条不紊地转动着。“正”字辈转完了是“景”字辈。“景”字辈都是青壮年,脚下的分量也格外重。踩到后来,人们已听不见蚂蚱的憋气与出气声,甚至连他的手脚也不见动一动。但人们的脚照踩不贷,没有一只停下。

终于轮到许景行了。不知为啥,他心里忽然极度慌乱。儿时玩伴的身体横在他面前,在他眼里成了一块薄冰。他很想让自己的脚像伯父那样跨过去,但抬头看见老族长正盯着自己便又不敢效仿。他只好让一只脚轻轻踩上蚂蚱的身体,稍点一点就越了过去。即使这样,脚下的感觉还是让他的心暗暗颤栗:此时的蚂蚱已不知憋气,而是软沓沓地任人践踏了。

那个人圈终于不复存在,连最小的“合”字辈也一一踏过了他们这位丑恶堂叔的身体。这时,老族长对一直跪在那里的许景一说:“把他弄回去吧。”

许景一向屋里的祖宗牌位再叩一个头,向老族长再叩一个头,然后爬起身奔向了他的儿子。他把蚂蚱的身体翻转过来,人们便看见了蚂蚱嘴边的鲜血。许景一向儿子喊过两声,都没得到回应。他摸摸儿子的嘴又摸摸儿子的腕,然后跪向老族长发疯一般地叩头不止:“大爷爷大爷爷,你重孙子死啦!你重孙子死啦!”

老族长愣了一下。但这仅仅是片刻,片刻之后他又恢复威严模样在鼻子里哼一声,说道:

“死了?死了活该!”

蚂蚱是在第二天上午入土的。因为行为不端死于非命,他没能占一口棺材,没能占许家祖林的一穴墓地。他爹许景一将床上铺的秫秸笆子揭下来,将这个最小的儿子一裹,拿稻草绳捆上,让两个大儿子抬着,就去了村西的社林。

鲁东南各村的墓地都分为两种,一种是成人的,一种是非成人的。成人的叫祖林,按姓按支分片,一座座土馒头长幼昭穆分分明明。非成人的叫社林,一村只有不大的一块,专埋早夭小孩、未定亲便殁的姑娘、做恶横死者、作剃头匠戏子屠夫等下贱行当者以及在本地突然倒毙而无人领尸的外地人。律条村的社林在村西一里处,有七八亩大小,几十棵柏树的荫影,一天天从西而东扫过累累荒冢与森森白骨。白骨是小孩的,因为不断地生,又不断地死,许多人家负尸来此懒得掘土掩埋,再说要埋也难在荒冢间找到空地,往往一扔了之,赐狗们狼们一时口福。于是,这里在每个夜间都是村人们最打怵的地方:晴夜鬼火飘飘,雨夜鬼声啾啾。许多年来,村里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比试胆大与否,首选的课目便是敢不敢到社林里睡一夜。虽然有人声称胆大跃跃欲试,但晚间临行时往往敲退堂鼓。据说二十年前有一个年轻后生真地试过,不料在那里蹲到下半夜,周围鬼火越聚越多,渐渐呈环绕状。他想起老人们讲的法子,用手在自己头发上蹭出火星则能吓退鬼,便如法实施,将辫子散开,两手在头发上急剧摩擦。果然有火星迸出并有些微声响,那鬼火也果然退后。而这并不能奏大效:他头发上的手稍一懈慢,鬼火复又前聚。至四更天他终于不能坚持,惨叫一声便向村里跑去。向人讲过遭遇后仍不解惊悸,后来随时随地大抖着摩挲头发。三月后头发搔尽,他日夜惊呼“俺降不了鬼了”,终在一天夜间胆破而死,他也被埋进了社林。

许景一父子在社林里反复寻找,才找到了一处可埋蚂蚱的地方。但那不是空地,只是一个几近坍平的坟丘。许景一想,没有办法,前客让后客呗。他指挥两个儿子就地开掘,一掘果然掘出一堆人骨。他用锨铲除后,再往下开掘,又遇到一些更为陈旧的骨头。实在无法一一剔除,他狠狠心说:“蚂蚱,谁叫你胡闹找死的?你就将就着在这里挤吧!”遂将小儿子的尸首放进坑中挥锨覆土。

将掘出的新土填完,见那土丘太低,就打算到别的坟上借一点。刚端着锨去剜,天忽然暗了下来。他抬头一看,只见南天边飞来一大片黑云,把日头遮住。陈景一想,这云怎么有些奇怪,它不是正常的颜色,而且形状不对,几大团之间竟还露出天的蓝色。刚这么想着,那云很快飞近飞低,随即整个天空“呜呜”狂风袭来。乌云在头顶翻滚,喧嚣,引得许景一父子和远远近近在地里干活的人们都仰脸呆望。过了不大一会儿,那云忽然一低,人们就发现那云原来是些密密麻麻的黑点儿。旋即,那些黑点儿带着响声落到人们身上、落到地上。此刻,漫山遍野响起了人们的惊呼:

“蚂蚱!来蚂蚱世啦──!”

律条村一带来“蚂蚱世”的时候并不多,上一次已经过去八十多年,只留在了人们的传说之中。听说那年也是在早秋,蚂蚱将庄稼啃了个土平,秋后有半数以上的人家外出逃荒。但那场蝗灾毕竟是传说,眼前的这场却实实在在。转眼间,那蚂蚱几乎盖满了地皮,它们的黄身与绿鞍铺成一片万分吓人的颜色。它们落到谷穗与秫秫穗上,穗子立即被其压弯;落到树枝上的因为过多,只好互相咬着大腿垂成一串串鞭炮。等天上飞的终于落尽,天空重归晴朗,田野里就响起一片蚕吃桑叶似的“唰唰”声。在野外的人不知所措往村里跑,还没跑多远就遇见了许多从村里跑出来的人。他们拿着扫帚或树枝,飞快地跑向自家的庄稼地,挥动家什向地外驱赶蚂蚱。但这好比当年赵子龙独闯敌阵,杀退了前边的,身后的敌兵又卷土重来。许景一手里有抬小儿子尸体的皮绳,他想起老人们讲过的一个办法,急忙跑到自己的黍子地里,让两个儿子一人扯住一端,从地这头往地那头慢慢拖拽,他则跟在绳后挥舞着扁担大喊大叫。这办法果然赶走得多一些,但这头赶走了那头还是有蚂蚱侵入。眼见黍粒所剩无几,许景一直起腰擦一把汗,抬头看看漫山遍野一边咒骂一边驱蝗的人们,再回头瞅瞅社林里刚刚掩埋了小儿子的土堆,心里“咯噔”一下,眼泪便“哗”地下来了。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俺儿死屈了,老天爷有眼!”

然而没有人听见他的话,包括他的两个儿子。因为这时田野里响起了一片金属撞击的声音。不知是谁带头动起了响器,反正越来越多的人回村拎来了铜盆或者铁锅,在一块块庄稼地里高猛敲打。庄长许正晏还从庄丁家中将那面铜锣拿来,比任何时候都敲得更急更响。这时他们听到,东北方向的几个村也响起了此类声响,便明白这场蚂蚱市并不降临在他们一个村子。

突然,一种更为沉重的金属声从东边野猫山前传来了。那是打了寺里的钟声。这钟声提醒了人们:人是降不了蚂蚱的,应该求菩萨去。于是人们纷纷扔下手中家伙,回家取了纸锭香烛向东山跑去。

老族长许瀚义走得较晚。他出门是需要人伺候着上驴的,而这时儿子许正晏因为过分相信铜锣的威力与两个长工在地里未回。许正晏一直到地里的人大多奔向了野猫山,看看自己地里的蚂蚱依然熙熙攘攘,才将铜锣递到一个长工手里让他继续敲打,自己气喘吁吁跑回家去。

族长与庄长父子俩一个牵驴一个骑驴,践着前人踏在路上的一层蚂蚱肉泥来到打了寺,那儿已是人山人海。打了寺这名字很怪,怪名的产生源于三百年前一位怪和尚的怪行。相传那位僧人不知从何方云游而来,来到这野猫山看了看,非要在一个悬崖下建庙不可。人们看看那悬崖都惊恐莫名,因有一块巨石挂在上方摇摇欲坠,在它下面建庙还不等于置身鬼门关?当地人纷纷劝阻,和尚却摇头微笑:“悬石甚好,打了打了!”人们不明白此话何意,只见这和尚日复一日四处化缘,三年后终于建起一座寺院,并堂而皇之地将其命名为“打了寺”。也真是奇怪,这寺院上方虽然巨石高悬,但是三百年过去却并没有掉下来将这寺院“打了”,使得这寺中和尚如流水般来来去去,寺中供奉的观音菩萨享受了三百多年的香火。

此刻打了寺里钟声响亮香烟弥漫,寺外的人兀自往里面挤去。走近人群,老族长下了驴背,让儿子找地方将驴拴下,自己挺着大肚子向里面走去。本村外村的人都认得他,很快为他让出道来。但这时许瀚义发现,人们看他时没有了过去那种敬畏的目光,眼里闪射着的竟是一种仇恨的光芒。他正想这是为什么,忽听人群里有人说话:“就是他,就是这个老东西惹恼了蚂蚱!”许瀚义一惊,拿眼往人群里瞥去,却见许景一正在那里眼泪汪汪地向人讲着什么。顿时,作为人的蚂蚱和作为虫豸的蚂蚱在他的头脑里合二为一,虫豸们一条条有力的腿将他脑仁儿蹬得一塌糊涂。他两腿一软冷汗涔涔,嘴里嘟哝道:“是俺招了祸,是俺招了祸……”

听了这话,许多外村人立即高喊:“快让开快让开!许老头来认罪啦!”人们立即骚动起来,骚动片刻后一条通道便出现在许瀚义的面前。他低头走过去,走上石阶,走进庙门,再往里走就到了观音殿。一院子的人全都默默看着他,连老少两个和尚也停止了祷告期待着他的作为。许瀚义抬头看一眼观音菩萨,浑身发抖,倒头便拜。然而三个头叩罢,他想站起来的时候,身体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站在一边的许正芝与刚刚挤进来的许正晏急忙上前搀扶,他却口眼发青,两腿蹬了几下便再也不动。

老族长死了。

人群出现一阵骚乱。许正晏擂胸号哭。两个和尚急敲木鱼高诵佛号。许正芝则忙着招呼许姓族人往回搬运族长。

忽然,院外传来一些人的喊叫:“快出来看呀,蚂蚱住嘴啦!”

人们一窝蜂似的向外涌去。到院外地边看看,那些小冤家果然不再嚼吃庄稼,一个个伏在地上,瞪着一对大眼睛一动不动。再往别的地里看看,都是如此。许多人眼含热泪大叫起来:“菩萨显灵啦!菩萨显灵啦!”

于是几个村的人都呼呼噜噜往回走。走了一路,看见那些蚂蚱还是趴在地上不动,有人说:“一命抵一命,这是两清啦!扯平啦!”

只有律条村几位抬族长的人不敢这样说。他们直到将躺在一块门板上的老人抬进他的宅院,跪地叩哭一番,才走出村来看着那些住了嘴的蚂蚱窃窃私语:“看来,惩恶也不能太过呀!”

然而人们心存疑团:蚂蚱们为何光住嘴不见飞走呢?冤有头债有主,眼下债主一命归天了,它们还赖在这里做啥?许多人到地里稍事研究,便发现蚂蚱们并没有闲着:它们正趴在那儿不动声色地拉屎,母蚂蚱还将腹尖插到土里下仔。有人嚷起来:这些龟孙,是吃饱了歇息呀!再细看,已经有部分蚂蚱再度动用牙齿啃咬庄稼了。人们又一次惊悸起来,对刚才形成的涉及神灵与报应的结论重又产生了怀疑。

果然,过午以后,蚂蚱们又对这里的植物发动了猛烈袭击。庄稼很快只剩下秸秆,树木除了有异味的松、柏、枰、樗,以及原本没有长叶的雹子树,都被吃得秃光。人们看见这个景象,都说今年是个大歉年定了,老天爷要杀这一方人口了。有人想:既然蚂蚱不让咱吃粮,那咱们就吃它吧,快快快,快逮蚂蚱当存粮呀!于是家家倾巢而出,人人提着布袋子逮蚂蚱。逮回家中则放到锅里煮,煮熟后摊在天井里晒。也许是地里已再无吃的,也许是受了众多捉蝗人的骚扰,天上的蚂蚱渐渐多了起来。不知谁想出一个妙计:在屋檐上插一根秫秫穗子,穗下张一口瓦缸。那蚂蚱不知是计蜂涌而来,转瞬间在穗上聚一大团,“卟嗵”一声落入缸内。穗上再聚再落,两袋烟工夫即接一缸。人们纷纷效仿,没有真秫秫穗就用假的,将刮掉籽粒绑成饭帚的折开插上,蚂蚱也不管真假踊跃前趋。见天上飞得越来越多,有人还将布袋或包袱绑在木杈上,往天空一舀就是一兜子。男人们忙着逮,女人们忙着煮,有的人家却传出小孩子的号哭,原来屋里也爬遍了蚂蚱,其中一些勇敢者竟然啃起孩子来了!大人们忙把孩子抱起来,一边抚着孩子身上的伤痕,一边切齿咒骂着去踩那些小东西,直踩得遍地蝗尸,屋里屋外都飘散着令人恶心欲吐的腥味儿。

这些乱象,直到黑夜来临才渐渐平息,因为蚂蚱复又落地趴着不动。大多数人直到这时才重新记起老族长的谢世,纷纷从家中走出,奔向许瀚义的高门大院。

那里,许正芝已经带人将老族长的灵棚搭好,许正晏正与他的独子在屋里守着死者的棺材哭哭啼啼。这哭声让许姓族人心中生出或多或少的凄惶,他们一拨一拨地到供桌前上香,叩头,而后坐在院子里为老族长守灵。女人们也来了,她们去灵前拜过哭过,则聚集到后院赶制孝帽。一匹匹白布撕开,一顶顶两角孝帽缝起来。到天微亮时,那孝帽已在后院堆成一座白皑皑的小山。管事的看看说够了,让人运到前院让孝子贤孙戴。孝子贤孙们打着通宵未睡造成的大呵欠,一人摸一顶戴到头上,忽听风声大作,抬头一看惊悚不已:已经明亮的天空重又变得黑暗,头上的大片乌云还是由蚂蚱构成!人们心胆俱裂,僵立在那里喊叫:啊呀,它们睡醒了,又要作孽啦!

但仅仅是片刻工夫,曙色忽然再现,头顶上的这片乌云渐高渐远,最后在南天边悠悠消失。人们收回目光,打量着街上院里光秃秃的树,房顶上被啃去一层的屋草以及大家头上刚刚戴上的孝帽,条条喉咙里都滚出了响亮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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