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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雨季

第一学期结束,罗苡芊考了个令父母满意的期末成绩,然而等着她的却不是奖励,而是一个坏消息。

放假那天,父母难得一起到学校接罗苡芊,然后去税东街的“小肥羊”吃火锅。父亲点了很多菜,还要了两瓶啤酒,一家三口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一边涮菜,一边不紧不慢地吃。父母话都不多,一个劲儿往女儿碗里夹菜,罗苡芊蘸着川崎吃涮羊肉片,觉得太辣,拿过杯子喝饮料,却呛得咳嗽起来,父母同时伸过手来拍她的背,罗苡芊一边咳,一边笑着,觉得自己原来也是个幸福的孩子。

可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感仅仅持续到当天晚上。到了家,母亲帮苡芊收拾好从学校带回来的东西,又陪她洗了澡,给她吹干头发,却不回主卧室,直接爬到苡芊床上了。罗苡芊一回来就觉得自己房间像是天天有人住的,心里头就有些不确切的困惑,她问:“妈,你怎么不跟我爸睡?”

母亲坐在床上,停下正在梳头的手,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芊芊,妈妈有件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谈谈。”

罗苡芊看着母亲的眼睛,就已经猜到了她要说的话。这些年来,父母聚少离多,即便在一起也总是有诸多分歧,争执不断。他们之间看不到一般夫妻的亲和默契,总是像在履行某种契约。争吵的缘由看上去是为了一些具体而琐碎的事情,实际根子总通在性格的不合以及观念的差异上。苡芊从小就目睹过他们无数次的战争,这种针锋相对无休无止的争吵经常会毫无征兆地开始,然后以假期的结束自然收场。有时候也会冷战,两个人都借故长时间不回老家。苡芊明白一些,但也不太懂,反正从小不是父母带大的,他们多久回家似乎不是特别紧要,但别人问起来的时候,心里难免有些酸酸的。她盼父母回来,又怕父母回来,这样的矛盾贯穿着整个童年。她没有跟别人说过,包括夏薇和美芹,经常会梦见自己成了孤儿,被丢弃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周围一个人也不认识。

“你们要离婚了是吗?”心里一直恐惧和逃避的事情终究是来了,罗苡芊反倒平静地问。

母亲愣了一下,从十月份装修房子开始,他们之间积年的矛盾终于集中爆发,不管是对父母的顾忌还是对女儿的愧疚都挡不住分手的决心了。以前总以为很多矛盾都是因为两地分居造成的,等到了团聚的时候,却发现这些年积累的各种矛盾早已形成巨大鸿沟,把两人彻底隔开了。再勉强过下去,不管是对彼此,还是对女儿,或许都是一种折磨。她和苡芊爸爸最近一直在纠结怎样将这个事实说出来,才能尽可能减小对孩子的伤害。今晚氛围轻松愉悦的“小肥羊”是这个仪式的铺垫,是他们一家三口最后的晚餐。母亲没有料到会是苡芊先开口,她惊恐地看着异常冷静的孩子,反而有些哑然。

母亲第一次把苡芊当个大人谈话,不像是母女,倒像是与闺蜜诉衷肠:“你知道的,我和你爸爸是‘娃娃亲’,外公在世的时候定下的,后来外公死了,外婆就守着他的遗愿,逼着我和你爸爸结婚。我们从没谈过恋爱,也没好好相处过,到了年纪就结婚了,二十三岁就生了你,一切都是稀里糊涂的。平时他忙他的工作,我忙我的工作,终年难得在一起多少天,可这样还是免不了磕磕碰碰,本以为都是长期两地分居造成的,想着也许调到一起就好了,于是多少次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忍了又忍,终于盼到了团聚,哪知道情况却更糟糕,压根儿没法一起过。这些年吵得筋疲力尽,好好想想,其实不是谁的错,是一开始就真的不合适。”母亲说到这里,眼神幽幽的,多少的悔恨,多少个不得已都化成眼泪不停地流。罗苡芊听母亲说这番话,又见她这样流泪,心里反倒觉得母亲可怜了。递给她一包纸巾,自己却哭了。他们两个人结束这段婚姻或许都是解脱,自己却要成为没爹没娘的孩子,大人分道扬镳,小孩子总是注定的受害者。

母女两个不停地拭眼泪,平时再不亲近,到了一家即将分崩离析的关头,多少还是疼痛难忍的。父亲在隔壁房间咳嗽个不停,苡芊料想他必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必定和母亲商量好了,把今晚的时间留给母女俩。夜深了,寒气重,母亲开了电热毯,放下两床被子,把枕头并在一起,让苡芊躺着,摸摸她的手,冰凉的,就塞到自己睡衣里面去捂。苡芊有点不适应这样的亲密,平时的母亲对她即便不算冷淡,却也很少有人家母女间常见的亲昵,她想把手缩回来,又怕母亲更伤心,只好这么放着,她有点讶异,母亲这么瘦的人,腰上也有松松的一圈肉。

母亲说了许多抱歉的话,苡芊听着更像是道别似的。她问苡芊愿意跟着谁,苡芊虽然在潜意识里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从来没得出过答案,一时间,还真的回答不出来。母亲又说:“芊芊,不管我和爸爸有什么矛盾,有一点你要放心,我们都是爱你的,也不管将来怎样,你永远是我们的宝贝,我们还像从前一样爱你。你暂时先跟着爸爸在泰州,妈妈过段时间要到省人医学习,等我安顿好了,你再跟妈妈走,好吗?”

苡芊想,你们都已经决定好了,我的意见又有什么用呢?父母总是这样子,打着为孩子好的旗号,自以为是地铺设种种道路,推着子女一路向前,总觉得这样就是好的,妥帖的,却从没考虑过孩子的真实想法。不过,苡芊此刻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安排自己的出路,只能母亲说什么,她便含着眼泪一一答应。

这个年,罗苡芊一家都没有回老家去,对外声称是因为新房子第一次过年不作兴空着的缘故。父母把爷爷奶奶接过来过年,热热闹闹地陪他们过了最后一个春节,三个人心知肚明地在二老面前演戏,尽力装出平常的样子。爷爷奶奶其实已经看出来了,只是不道破,也跟着假装高高兴兴。谁都知道这终究是个自欺欺人的缓冲期,别人迟早要知道罗家两口子离婚了,苡芊也终究要面对父母分手的事实。

开学了,罗苡芊把这件事情使劲往心底压,不想任何人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她玩命地学习,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十二点,整天捧着书本和试卷狂啃。晚上熄灯之后,她其实也是睡不着的,却保持一个姿势,很少翻身,怕别人知道她失眠。然而她的秘密却变成一个个恼人的青春痘,争先恐后地浮到脸上去了。杨贝贝被她突如其来的痘痘吓了一跳,坚决拖她去中医院治疗。医生是杨贝贝的表姑妈,她说:“这孩子小小年纪,除了内分泌失调,居然还有神经衰弱的症状,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睡眠不好呢?”

医生开了一大堆中药,由于学校没条件煎药,杨贝贝就押着罗苡芊住到了家里,直到整个疗程的药吃完为止。罗苡芊拿杨贝贝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的善意里不掺半点假,一旦对谁好,就是实打实的掏心掏肺,全心全意替人考虑,自己费心费力全都不计较。杨贝贝的妈妈也由着她,甚至没觉得这是什么不妥当的事情,认为女儿的仗义心肠是难能可贵的好品质。她也欢欢喜喜地给罗苡芊准备被褥,认认真真地煎药,用小箩筛过掉药渣子,把又黑又苦的中药倒在白瓷碗里晾凉,哄着罗苡芊喝下去,又给她嘴里塞块蜜饯压着。

罗苡芊越发过意不去了,杨贝贝一家子都那么好,从不把自己当外人,自己却揣着这么个秘密独自疼痛,让她们不明就里地跟着焦急、担忧,似乎有点不够意思。再说,这样的事情总不能隐瞒一辈子的。便下了决心把家里的事情告诉杨贝贝。杨贝贝听着,先是惊讶,然后竟呜呜咽咽地哭了。罗苡芊知道她是怜惜自己,离异家庭的孩子最难过的第一关就是别人无端的怜悯,好好的,谁愿意做“可怜人”呢?但是杨贝贝不一样,她是发自肺腑的怜惜,是感同身受的真难过,是知己对知己本能的“通感”。罗苡芊选择把事情告诉杨贝贝算是做对了,杨贝贝既能时时处处为罗苡芊着想,又能在关键时刻拿得出主意来解决问题。她征求了罗苡芊的意见,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母亲。杨母是专业的青少年心理辅导师,这样的问题遇到过若干,开导罗苡芊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她觉得苡芊这孩子的性格敏感细腻,自尊心又强,还是要格外注意方式方法。想来想去,还是直接一点好,选了一个周末,找个借口特地把苡芊请到办公室里,给她倒了一杯茶,并不作许多铺垫,单刀直入地切入主题:“芊芊,你这段时间的心情不好嘛,老见你闷闷不乐的,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苡芊知道杨贝贝已经告诉她妈妈,只是没想到杨妈妈会这么直接地问她这个问题,有些尴尬地点点头说:“是。”

杨妈妈打定了主意,今天要跟这个孩子深谈一番,这样的事情旁敲侧击是很难扫去她心里的阴霾的,不如直接从正面入手,反而能起到引导作用。她先从大人的角度上分析婚姻的意义,又从孩子角度探讨父母离异带来的心理问题,举了若干的例子给罗苡芊听,最后总结道:“我们当然希望每一段婚姻都以美满的形式走到最后,但实际上这不太可能,当婚姻的痛苦远远大于快乐的时候,结束它并不算是最坏的选择。孩子觉得受伤害的原因有时候也是受了某种社会心理暗示,对父母的离开深怀恐惧,变得敏感、多疑、自卑。其实心态处理得好的话,与父母只是不在一起生活罢了,他们还是你的父母,你并没有失去他们。所以啊,家长和孩子彼此宽容,不仇视,不怨恨,认真地做自己的事情,扮演好多方面角色,进入一种和谐的良性合作,我想,情况大概要好得多。”

一下午的谈话过程中,大部分时间都是杨妈妈在说,罗苡芊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听。有些观点她很赞同,作为离异家庭的孩子,其实心里最大的阴影就是恐惧,对未来,对周围人态度的恐惧让她如坐针毡。杨妈妈分析,帮她找到了克服恐惧的武器,那就是信心。有什么可担忧的呢?自己很快就是成年人了,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已经基本形成,开始具备独立的能力了。再说,父母又不是不管自己了,无论是精神上物质上,他们只会更加关注女儿的需求。对周围的人,也不必太过敏感,不刻意透露也不刻意隐瞒,别人也会淡然处之。八零后的学生,对父母离婚这种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这么边听边想,罗苡芊觉得心里的雾霾渐渐散去,乱麻一样的心事也有了头绪,生活终于透出点光亮来。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杨贝贝和罗苡芊越来越好,奇怪的是两个人似乎连长相都越来越接近。到外面逛街,常有人问她们是不是双胞胎。彼此之间共同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积累的小秘密也来越多,感情就在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上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独生子女没有和兄弟姐妹相处的经验,缺失的手足之情就只能在好朋友身上弥补了。罗苡芊觉得夏薇和美芹是自己的亲人,现在杨贝贝也是了,都是亲姐妹一样的亲。只是那两人像妹妹,知心至交,却被空间距离隔着,不能经常相见。杨贝贝却像姐姐似的,领着她变成真正的少女,变成内里的城市姑娘。

班上的女孩子们相处还算融洽,看上去没有明显矛盾,但骨子里还是分着“城”和“乡”的派别。郊区的女孩子无论说话还是穿衣打扮,总是带着一股子“土”气,虽然外人看上去是一样的花团锦簇,但她们自己分得出俗气和别致。同样的校服,乡下女孩老老实实地该怎么穿就怎么穿,城里的女孩子却大多悄悄动了手脚,长短宽窄都改得更加合身,内搭与配饰也是做了精心选择的。罗苡芊奇怪,为什么住校的郊区女生那么用功了,为什么成绩还是比不上嘻嘻哈哈的城里女生?杨贝贝悄悄告诉她,别看这帮子女生课间没事就在教室里吃零食说笑话,整天谈论明星和时尚,其实她们回去都各自找了老师“开小灶”的。杨贝贝见招拆招地告诉罗苡芊各种门道,让她少走了许多弯路,从捷径上直接培养出城里孩子的气场。然而罗苡芊并不认为城乡之间有什么贵贱之分,大家生活的环境和见识或许有差别,但人的品性在本质上并无区别。她对待宿舍里的女生们,也是真心实意的,既包容,又热心,和每个人相处融洽。

周末或者放假的时候,罗苡芊和杨贝贝几乎还是形影不离。杨贝贝带着罗苡芊跟她一起去老师家补课,一起去长满梧桐树的“五一路”小店里淘衣服;一起去东城河边散步,吃“红太阳”麻辣烫;到南苑小区吃最经典的“智奶奶肥肠”和“老宋臭干”;一起到“新翠绿”喝早茶,吃传说中的“翡翠烧卖”……杨贝贝还带她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比如去歌厅唱歌,去工人文化宫溜旱冰,甚至化了妆,穿了超短裙去迪厅“蹦迪”,她们和杨贝贝的老同学一起,一个接一个排成队,跳滑稽的“兔子舞”;甚至趁着大人不在偷偷到杨贝贝家看三级片《晚娘》……罗苡芊觉得自己堕落了,也许成长有时候需要用叛逆的形式来表达,套句名言就是:“不堕落,无以成青春。”但这堕落却是有度的堕落,快乐的堕落,假模假样地“学坏”,心里却清楚地划着“底线”,绝不越雷池半步。

罗苡芊跟杨贝贝到小商品市场买了很多漂亮的信纸和信封,晚自习写完作业之后就给夏薇、美芹写信,互通近期的情况。美芹写得多一些,她让苡芊不要每封信都回,因为她的时间相对宽裕,苡芊和夏薇功课太紧的话,可以收到几封信后一起回。苡芊觉得心里头暖暖的,美芹总是那么善良,总是替人着想,宁可自己吃亏,都不对别人提什么要求。她每封信都回,再忙也不至于连回信的时间也没有的。美芹的信里,经常夹一两张照片,在瘦西湖,在荷园,在大明寺……美芹穿着裙子,矜持地站在一株琼花或者夹竹桃边,笑得淡淡的。信里的文字,大部分也是老老实实交代和哪些人,去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事情。除了交代人物、时间、地点、事件外,美芹还说,班上有人开始谈恋爱了,明目张胆地一路来,一路去。有一次她在荷花池遇到班里的某个女生和一个男的牵着手逛街,真是尴尬死了。苡芊笑问:“有没有人追你呢?”美芹老老实实地回答:“有人写情书,但是我压根儿没看,我妈妈让我在二十岁之前不要谈对象。”

美芹的信都是平平淡淡叙些家常,夏薇的情绪却要大起大落得多。她兴致勃勃地描述“好吃街”有多少好吃的,告诉苡芊每个任课老师的特点和奇怪癖好,给老师起诨名,语文老师班主任王老师头发谢顶,他们就叫他“周围有”,结果家长真以为班主任叫“周围有”,在家长会上,客客气气地叫“周老师好”!搞得班主任一头雾水。数学老师又高又胖,站在门口就能把教室堵得水泄不通,大家就叫他:“卡门”先生。英语老师姓蔡,又长得白白嫩嫩,大家都喊她“小白菜”,相对应的是历史老师,她五官端正,但皮肤黑黑的,被称作“黑牡丹”,还有矮墩墩胖乎乎的化学老师,浑身上下几乎一样宽窄,脾气又不太好,背地里大家都喊他“烧杯”……罗苡芊不得不佩服夏薇及她们同学的想象力,这些外号促狭而诙谐,虽然有些不尊师重道的嫌疑,却让人忍俊不禁。她们也给老师起外号,班主任生气时候的口头禅是:“你们这些土匪!”班上同学就暗地里喊他“大当家的”,后来不知道怎么传到他耳朵里去了,果断地不再骂学生“土匪”,然而学生还是一如既往地叫他“大当家的”,也没有多少贬义,倒成了亲切的昵称。

夏薇还在信里抱怨某个男生总和她作对,故意藏起她的书本,抢她的零食,还做出种种的恶作剧来捉弄她,简直就像陈学文投胎的。她跟海子哥一起来上学,坐在他的车座后面,不知道被谁看见了,报告到班主任那边,说她“早恋”,被班主任喊过去谈话,解释了半天,才还了个清白。夏薇写了一排“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苡芊都能想象得出她恼羞成怒的小样。夏薇抱怨数理化太难学了,简直就是谋财害命的课程,在高二分班的时候,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文科。一中除了文理之外,还有第三种选择,那就是美术,高考的时候可以报考艺术院校,语数外加上专业成绩,其他的科目只要会考过关就行了。

暑假的时候,罗苡芊没有回老家,夏薇和美芹来看她,在泰州玩了几天,也终于见到了苡芊信里经常提及的杨贝贝。美芹觉得苡芊的好朋友就等于是自己的好朋友,对杨贝贝欣然接受。夏薇却悄悄跟美芹说:“这个女生也没有芊芊说的那么好嘛,个子是蛮高的,脸蛋却不够漂亮,还有你看出来了吗,她还化了妆呢!”杨贝贝能感觉到罗苡芊这两个发小态度上的微妙区别,不过她不太在意,《阿凡提》有个故事说,朋友来了,用红烧兔子招待,朋友的朋友来了,请他喝兔子汤,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就喝兔子汤的汤……这样换算下去,最后会稀释成一杯清水。她们两个是朋友的朋友,自己只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就好了,何必太把人家的看法放在心上呢?

在外地人面前,杨贝贝就是海陵城的主人。一方面为了好朋友罗苡芊的面子,另一方面也为了“泰州人”的面子,怎么都要拿出最体面、最有特色的东西招待人家。当然,杨贝贝这样的主人是知道家底的,所有拿得出手的景点,值得品尝的美食,可以淘一淘的小店,在哪条街哪个巷子里,她清楚得像自己掌心里的纹路。她一早打电话,约着三个人在东城河边的“留芳茶社”见面,罗苡芊她们把自行车停在楼下,直接到二楼找杨贝贝。海陵人有“吃早茶”的习惯,才不到八点钟,茶社里已经座无虚席。好在杨贝贝一早过来占了座,买了票,坐在临窗的四人座上等她们。罗苡芊笑着坐在她身边,一边心想:跟着杨贝贝,从来没有亏吃的。一边招呼美芹、夏薇在对面坐下来。杨贝贝喊来服务员,把票递过去,让赶紧走菜。美芹不声不响地把倒扣着的茶杯里都加满了水,闻一闻,茶水甘爽清冽,有股淡淡的兰花气。杨贝贝说:“我从家里带的安溪铁观音,茶馆里的免费茶都是碎茶叶末子,又苦又涩。”夏薇不置可否地抿了一口,转头看向窗外。必须得承认,杨贝贝选的这个位置是极好的,茶社本就建在河边风景最好的高地上,这个位置又是整个茶社的最佳观景点,开了窗,满河的潋滟风光都乘着徐徐清风扑面而来,虽在七月里,竟一扫暑气,燥热全无。

喝了两口茶,服务员就端着大托盘来了,一份大煮干丝,一份烫干丝,一笼蒸饺,一笼翡翠烧麦,四碗鱼汤面。夏薇本来还有些不高兴,心想这个人怎么不等我们来就把东西点了,看到呈在面前的美食才消了疑虑。虽说众口难调,当地人经年累月吃下来,奉为经典的东西,必定是有道理的。这些食物,不要说吃,就是看着都让人馋涎欲滴了。杨贝贝招呼大家开动,夏薇早就迫不及待把筷子伸向闻名已久的大煮干丝了。这干丝是用鸡汤做锅底,搭配青菜、木耳、肴肉、火腿片、香菇片、鲜虾仁煮成的,软滑鲜浓,齿颊留香;烫干丝的材料虽是一样的,但制作工艺不同,口感又是另一种风格,绵中带韧,爽滑异常;蒸饺皮子很薄,晶莹剔透的样子,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鲜美的汁水;翡翠烧麦真像是糯种的老坑翡翠似的,半透明的皮子裹着碧绿的青菜,这两天没有荠菜,要是春天的荠菜做材料,味道还要更加清芳。几道干丝和点心下去,已经填饱了几个小姑娘的肚子了,杨贝贝却还在劝大家吃鱼汤面,说这鱼汤面才是“最泰州”的东西,汤是鳝鱼骨加小鲫鱼以及大骨头熬的,面是手工擀出来的跳跳面,不吃才可惜呢。大家舍不得浪费,勉强又吃了几口面,果然弹性十足,鲜美至极。

四个人茶足饭饱下楼,越过迎春大桥到河对岸去逛梅苑。这个梅苑是梅兰芳先生的纪念馆,不来泰州还真不知道,历史书上那个蓄须明志的京剧大师祖籍居然是泰州的。罗苡芊的父亲找人开了个条子,收门票的大妈看了一眼就放她们进去了。四个人为省了几十块钱暗暗高兴,然而十几岁的小女孩,对京剧没多大兴趣,对大师也没有多少了解,在回廊曲折的园子里逛了一圈后,到小卖部买了几个陶制的京剧脸谱、两把贵妃醉酒的团扇就出来了。罗苡芊觉得这园子并没什么稀奇,只记得里面有个小天井,养了一池睡莲,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落在回廊的地上,显得格致而精美。靠门口的仿古房子里,一群退了休的老太太在学古筝,绑着假指甲,铮铮咚咚地把日子打发在琴弦上。不知怎么的,罗苡芊竟然很羡慕她们。

杨贝贝带着她们,沿着城河边的风光带一直往北走。她给她们讲东城河的传说,据说河里有一口上千斤的大金钟,要一母所生的十个儿子才能抬得起来,有一家好不容易生了十个孩子,但其中有个是女儿,就让九个儿子和女婿一起去抬,本来都出了水面了,有个儿子叫了一声“姐夫”,大钟又重新落入了水中,到现在都在河心里沉着呢。

夏薇她们自然不信这样的传说,但听了故事之后,还是觉得绿幽幽的河水多了些神秘色彩。河里有很多人在游泳,一个人潇洒地游到河心去了,但腰上却系着一个泡沫板的“跟屁虫”,夏薇说:“这么大的人还这么胆小,我们那只有刚学游泳的小孩子才这么干呢!”杨贝贝说:“这条河很诡异的,每年都要死几个人祭河,而且淹死的都是胆大的,还是小心一点儿比较好。”罗苡芊看着那些游泳的人,有点儿杞人忧天地替他们担心。每条河都淹死过人,正如它养育了无数人,给予无数的生命一样,有时候也会收走其中的一部分,都是自然规律。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以及会是谁。

这条路走到顶头,是这座小城的商业核心月城广场,南北方向是人民路,开着各种专卖店和婚纱影楼;东西方向是坡子街和海陵路,则密布着个体户开的店,卖衣服、卖饰品、卖小吃的一家连着一家,店面大小不等,甚至两三个平方米也能开个“油炸大王”,生意红火得让人吃惊。海陵路又连着五一路,是老牌的时尚一条街。两边的梧桐树颇有些年头了,枝叶都很茂盛,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中午天气渐热,街上却不觉得烈日灼人。街两边的浓荫里是民居改成的店铺,各种精心打理的时尚小店,挂着当季最流行的服饰,慷慨地开着空调,店主漫不经心地应付三两个顾客。杨贝贝带着她们一家一家地逛,一件一件地试衣服,时装店衣服的特点就是样子好看但质量一般,然而这些衣服穿到十七八岁的女孩身上,每一件都是好看的,粗糙的做工和劣质的面料都阻挡不住冉冉升起的青春气息。

在街上转了一上午,到了十一点多,夏薇已经嚷着说肚子饿了,罗苡芊请她们到附近的“吴胖子炸鸡”吃午饭。虽然油炸食品被贬为“垃圾食品”,鸡腿可能还含有激素,但这家的油炸鸡腿却皮酥肉嫩,香脆入味,让人吃了还想吃。她和杨贝贝以及班上的同学经常来,点两根鸡腿,加一份澳洲炒面或者鱼香肉丝盖浇饭,两个人分着吃,物美价廉,对打牙祭的学生来说真是再好不过。几个人随便吃了午饭,下午又到新华书店买了几本书,杨贝贝要和父母去体育场游泳,便先告辞了,罗苡芊说:“别忘了晚上到新洲饭店,我爸要请你们吃饭呢。”

“知道了”!杨贝贝答应着,骑上她母亲的春兰小松鼠摩托车,一溜烟走远了。

回到家,罗苡芊问美芹、夏薇对泰州的印象怎么样?美芹说:“还行吧,和扬州也差不多。”夏薇说:“什么差不多,真是差太多了,扬州是古城,随处都是名胜古迹,我看泰州也就是个加强版的县城,还没兴化城漂亮呢!”罗苡芊想想也是,泰州两年前还真是个小县城,才划成地级市,所有的建设才刚刚起步,自然不能跟古城扬州比。自从她来了之后,发现到处不是在拆迁,就是在施工,整个城市像个大工地似的,不知道将来会建成什么样子。

晚上罗苡芊的父亲在新洲饭店设了宴,邀请杨贝贝一家以及美芹夏薇两个小朋友。罗苡芊数了一下,明明是七个人,包房里却放了八个位置和八套餐具,她以为是服务员多放了,请人家收起来。父亲却说,等一等,还有客人来。过了几分钟,进来一个年轻女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岁左右,拎着一盒蛋糕,笑着打招呼:“对不起,我来晚了。”说着把蛋糕递到服务员手上,让她拆开,然后径直坐到了罗苡芊父亲旁边。苡芊爸爸满脸笑意说:“来就来吧,还带蛋糕做什么?”那女人说:“过生日怎么能没有蛋糕呢?芊芊是不是啊?”罗苡芊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阳历生日,在家里奶奶一般是按照阴历给自己过生日的,一时还真没反应过来。

蛋糕是鲜奶水果蛋糕,层层叠叠的花边,围着新鲜水果,看上去很漂亮,但这来历不明的女人却让大家一阵猜测。在座的另外两个大人已经猜出来了,罗苡芊也有些恍然大悟,“后妈”这个词开始在脑子里盘旋,于是这个看上去还挺漂亮的女人无论做什么就都像怀着恶意了。蛋糕也不再是蛋糕,而是颗糖衣炮弹,用来炸开罗家大门的。

夏薇和美芹也知道了苡芊父母离婚的事儿,但没想到才几个月时间,罗苡芊的爸爸就开始给她找后妈了,她们的印象中,后妈都像白雪公主的后妈一样,绝对不会安什么好心。可怜的苡芊,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啊。

杨贝贝也有点惊讶,她想不通苡芊爸爸怎么选择这样一个场合带“准后妈”出席呢?怎么不先跟苡芊沟通一下呢?

不管大家怎么满腹狐疑,生日的程序和仪式还是要过一遍的,大家七手八脚地在蛋糕上插上十七根蜡烛,一一点上,唱了生日歌,让罗苡芊许个愿再吹蜡烛。

罗苡芊闭着眼睛,双手相抱,郑重其事地许了个愿,然后一口气把蜡烛吹灭了。大家问她许了什么愿,她却不肯说,笑眯眯地给每个人分蛋糕。

席间,大家都心知肚明地找话题聊天,没有人愿意挑明了这层关系。一顿饭好容易吃完,回家后苡芊问爸爸那是谁,爸爸说:“是我的同事小王的表姐,大学教师,没有孩子,离婚好几年了,你对她印象如何呢?”

苡芊心里想,你都直接把她带到我好朋友的面前了,连我生日都告诉了她,我对她印象好不好又有什么要紧?但为了给父亲一个台阶下,嘴上还是说:“还行吧。”

父亲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给苡芊几张钞票说:“爸爸也没给你买礼物,自己去选吧,顺便带那两个孩子好好玩玩。”

苡芊料想父亲已经跟那女教师交往了一段时间,大概还比较中意,就等着自己点头了。事实上点不点头也不是最重要的,这种“征求意见”完全是过场式的。自己点了头,他们会感觉更安心些罢了。父母这样的年纪,离婚后各自成家几乎是必然的,父亲娶谁都是娶,细想想那个女教师倒也不是很讨厌。苡芊接过父亲给的钱,心里有点凄凉:这算是给他们开通行证的奖励吗?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的兴致便低了许多。苡芊努力想装得淡定些,可忧郁还是不经意就爬到了眉头上。她觉得自己像只孤鹜似的,盘旋在黄昏的天空,不知道往哪里飞才好。夏薇一个劲地帮她想整蛊的点子,留着对付即将进门的“后妈”。美芹说:“别把人家想得那么坏,听说那个女的不能生孩子,说不定她还要巴结芊芊呢!”到底杨贝贝有主见些,她说:“愁什么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看她的态度再说,毕竟你是你爸的亲生女儿,又不是充话费送的,他还能看着你被人欺负?再说了,两年以后你就上大学了,远走高飞,还担心个啥?”

三个人都被杨贝贝一句“充话费送的”给逗乐了,苡芊说:“现在我是大款了,请你们去吃麻辣烫吧!”夏薇首先眉开眼笑地赞成,杨贝贝说:“出息吧,都大款了,就请我们吃麻辣烫啊!”

“麻辣烫好,泰州麻辣烫很流行的,我们镇上还开了一家泰州麻辣烫呢。”只要有美食,夏薇从不在乎贵贱,什么都能吃得心满意足,最难得的是吃完之后,还能说得头头是道,好像是半个大厨似的。

到了麻辣烫一条街,几个女孩刚坐下来,就听到有人喊:“小薇子!”

夏薇回过头一看,居然是小学同学吴溶溶,她穿着花围裙,正在收拾旁边的桌子,看到老同学,立刻有了他乡遇故知的兴奋,三下五除二把手里的活计完成,送到后厨去,再回来找她们说话:“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呀!”

罗苡芊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吴溶溶说:“这个店是我爸妈开的呀,今年才从亲戚手上盘过来的。我听说罗苡芊在泰州,想不到你们两个也来了,我从厨房出来,一眼就看到小薇子。”

夏薇有点不好意思,吴溶溶说她好认,其实就是因为她胖乎乎的,因此噘着嘴说:“这学期我已经瘦了五斤啦!”

大家都笑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夏薇发誓说吃了这顿就开始减肥。吴溶溶让她们自己拿菜,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罗苡芊看着她熟练地数签子、收钱、找钱,自如地应付客人,零头三元两元的也不需要别人开口,就直接抹了。小“老板娘”当得相当有模有样,和一年之前那个老老实实的中学生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夏薇说:“吴溶溶变化好大呀!”

苡芊说:“走上社会就不一样了,我们都在长大呢,只不过自己看不出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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