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关,这座三江汇流四面环山的山城,紧贴城区的三座山,各有写意、诗意、人意。城东的莲花山,相传古时山上有天然沃池,池里莲花四季竞开,因而便有莲花山之名;城西的芙蓉山,因遍野盛长木芙蓉而谓;而城北的帽子峰,则因其横贯韶城半岛与其后的黄岗山、鸡公山及韶石山连接,又扼守通赣连湘的浈、武二水,虎视韶城半岛中心城区全境和珠江主要支流之一的北江,因而为历代军事要塞。韶关城作为三省要冲,内地出海和广东通往华厦内陆的要道,经汇通北江的浈、武两水入赣通湘,因而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而近代更因其扼粤汉铁路之咽喉,尤显其战略地位的重要。在抗日战争期间,从1937年8月31日日本侵略军飞机轰炸广州市的同一天起,也对粤汉铁路扼守咽喉重镇的韶关城扔下罪恶的炸弹。由于日本侵略军飞机轰炸频繁,韶关人对躲避飞机轰炸有个形象说法——“走警报”。初为战时省会时及之前,韶关城区除了重要的军政机关要地,城区没有供市民躲避飞机轰炸的防空洞,一有防空警报,市民就往东、西、北市郊的山上跑。省政府搬迁到韶关后,日本侵略军飞机的轰炸就更频繁,“走警报”也就随之增多。然而这都是白天的事。四面环山的特殊地理环境,成为韶关城夜晚天然防空的屏障,再加上南边新、清、佛、从防线中国军队炮火昼夜处于临战状态,日本侵略军飞机轻易不敢夜袭。所以,韶关城不像沦陷前的广州实行那么严格的灯火管制,在这里,夜晚必须要用大功率的灯火时,可在申请获得批准后限时限地点使用。
刚刚入夜的韶关城区,莲花山下,大老远就可以听到晚会现场高音喇叭播放的《大刀进行曲》等抗日歌曲,走近南教场广场,但见抗日文艺宣传晚会现场灯火通明,手拿着小椅短凳扛着长短条凳的各色观众,陆续来到广场,找好位置,安凳落座。而此刻的舞台后台和后场,参加演出的文艺宣传队演员们,相对固定的,临时志愿的,业余的,准专业的,专业的,男的女的,都在忙碌地化妆、换装和背诵熟练台词,其他人员也在忙前跑后地忙碌着。唐夙媪、卢农生和厉岚一跳下车,就直朝舞台后台侧面的小楼梯快步走去。
一身军装的厉岚和也穿着一身军装的中统特务唐夙媪、卢农生,同在小楼梯口等着他们的一位军委政治部剧宣队的领队打过招呼后,便一同走进后台去,而后走进通向后台的后楼梯,走下后场。这后场,其实是晚会演职员化妆、换装和调试乐器的地方,也就是宣传队员聚集的地方,自然也是执行监察任务的唐夙媪、卢农生必须要去的重点去处。厉岚随三个走下后场,一个熟悉的身形令她眼前忽然一亮,她停下脚步。
见厉岚停下脚步,领队和唐夙媪、卢农生三个也跟着停下脚步。唐夙媪似有所发现,看看厉岚,又看看她视线的方向,便用审视的眼神看着厉岚,问:“厉小姐,怎么,发现可疑的人了?”见厉岚摇摇头,唐夙媪又说,“哦,可能是见到初恋情人了。”
真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不是,是我的一位好久没有见面的同学。”厉岚说完这句,没再理会唐夙媪他们三个,朝调试乐器的那堆人走了过去。厉岚要找的目标人,只顾埋头调试二胡,全然不觉已走到他跟前的厉岚。见对方全没反应,厉岚提高声调,叫了声:“柏松。”
原来,厉岚要找的目标人,就是倪柏松。倪柏松不是正式的文艺宣传队员,而是以临时增加的志愿工作人员的身份参加今晚的活动的,因此不在监察名单之列,所以,厉岚看的监察名单中没有他的名字。
倪柏松听到有人叫自己,停下调试二胡,抬头,见一身国民党军装的厉岚站在跟前,用一种诧异的表情看着她,却没言语也没动身。
“一身军装,意外是吧?”厉岚似乎很平和,很从容,手伸向倪柏松,说道。
倪柏松很快从诧异中回过神来,他装作从容地放下手中的二胡,站起来握住厉岚的手。开始,他手握住厉岚的手很用力,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迅速调整放松自己和握着厉岚的手的力度,说道:“是有些意外,但不是因为一身军装,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你一身军装了。”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我一身军装?之前你还见过穿军装的我?”这回反而是厉岚诧异了,反问道。
“是的,在广州来韶关的路上,你在车上。”
“哦!你现在……”
“没想到我们会在这再见,重逢。”倪柏松的表情、语调,给厉岚的感觉是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他的这种平静,与写在他眼上的含义格格不入,让聪明的厉岚也没法读懂。那次的争辩虽然不欢而散,但厉岚后悔死了,她一直后悔自己当时怎么不跟他心平气和地面对,多解释几句,她一直为那次的不欢而散不吻而别不能释怀。此刻的厉岚,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再不能让它错过!”她上前一步:“柏松……”
“倪柏松,别聊了,晚会马上要开幕了。”厉岚正要张开双手扑到倪柏松的身上去,一位宣传队员大声叫倪柏松。这让厉岚忽然醒悟,这是一个不宜的场合,不宜的环境,不宜的时机的再见和重逢,不宜表达爱意的时机,她深情地看了他一眼,才说:“柏松,你去忙吧!”
“倪柏松,别聊了。”那位队员又大声地催促道。
“好的,就来啦!”倪柏松应过同伴,转而看看厉岚,迟疑了一下,说,“厉岚,我们改个时间再聊,好吗?”
“好,你忙吧!”厉岚无奈,也不好说别的,只好这么答。其实她也只能这么答,必须这么答。
“柏松。”倪柏松刚转身要走,厉岚把他叫住。待倪柏松转回身来,她又说,“你忙,你去吧!”
倪柏松转身走了,厉岚原地站立着看着他走了去。曾经心心相印,因一场“志向立场不同”的争辩而不吻而别,一别就是将近两年。这两年,可不同于平常年份的两年啊,这可是国运大变、家园丧失的两年,战乱无常的两年。如今这难得的偶遇重逢,还没来得及相约几时再见,却又因各从其事……目送倪柏松走上后台去的背影,厉岚呆呆地原地站立着,她心里,在一页一页地翻阅着与倪柏松断了联系前的那段情景……
“厉小姐,厉小姐,厉岚小姐。”见厉岚一直站着愣看着倪柏松走去的方向,早走了过来的唐夙媪连叫了她几声,没反应,唐夙媪又轻轻推了她一把,“厉岚小姐。”
“啊,啊啊!”厉岚如梦方醒。她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是在抗日文艺宣传晚会的后场,在陪中统特务执行公务。
“厉小姐,那是你的初恋情人吧?”唐夙媪就是这样的多事,八卦。
厉岚笑了笑,摇摇头,没否认也没承认。军委政治部剧宣队的领队也冲厉岚笑了笑,摇摇头,先自迈步往前边走。厉岚、唐夙媪、卢农生,也不约而同地跟随而去。
晚会于晚上8点准时拉开帷幕。这时的台前幕后一派忙碌,而中统特务唐夙媪、卢农生也跟着在忙碌,只不过唐夙媪和卢农生的忙碌,不是帮文艺演出的忙,而是东看看,西瞧瞧,还带点鬼鬼祟祟的。但是,所有参加今晚文艺演出活动的人,包括台前和幕后的,都没人去留意唐夙媪和卢农生,因为他们正在做的,是经过当局批准并鼓励他们做的事,压根就没想到会有军统或中统的特务来监视他们。
前场,这时的抗日文艺宣传晚会现场,观众爆满,文艺表演正进入高潮。战乱时期百业不举又没消遣的去处,所以来看文艺表演的观众塞满南教场广场。舞台上上演的节目,尽管都带着浓厚的民族抗日政治色彩,而且顶多也只能算得上是准专业级的表演,却总博得舞台下观众阵阵热烈的掌声和喝彩。一幕抗战支前戏谢幕,紧接着帷幕开处,舞台上又上演一出小品。这小品,演的是一队日本侵略军闯进村庄抢掠,一个日军士兵追赶一位农村妇女,追上,把妇女按倒在地欲实施强奸,一位肩扛锄头的农夫走来见了,卸下肩膀那把锄头,两手紧握着锄头奔跑过去砸向日军士兵……
舞台下,有女声领头高声呼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全场观众紧跟着齐声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接着又是一个男声连续领头高声呼喊“团结起来,一致抗日……”众观众又紧跟着齐声高呼“团结起来,一致抗日……”
群情激愤,舞台上的幕布已经拉上,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之类的口号,还在一浪接一浪的高呼。继而,有人领唱起抗日歌曲《大刀进行曲》来,舞台上的表演也暂停了下来,留声机通过扩音喇叭播放出《大刀进行曲》,全场便来了一曲《大刀进行曲》大合唱。
唐夙媪、卢农生一直在后场转悠,观察演出人员有否非正常举动,或躲在舞台侧后的背光处,观察观众中他们认为可疑的现象或可疑分子。相比之下,厉岚显得无所事事。虽然她是战区政治部派来文艺晚会现场监察的,但实际上只不过是派她出来陪同,好让中统特务打幌子的,因此她并无也不需用心去监察什么,就在前场观众席里转悠看戏,直到演出将要结束前才转进后场去找到唐夙媪和卢农生,跟随他们从后场走出前场,走向停在广场边上那辆等候他们撤离的美式吉普车。
在这偶遇两年没见的恋人,就这么不辞而别地走了,厉岚真不甘心。来到广场边沿,上车前,厉岚免不了眷顾地回头朝舞台望去。舞台上,只是一帮男女志愿工作人员在忙碌拆卸舞台,却没有倪柏松的身影,她只得满怀遗憾地踏上吉普车……就在厉岚依依不舍地再次回顾舞台方向时,不期然看见了从后台走出来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倪柏松!”厉岚心里喊了一句。
见厉岚一只脚踏在吉普车踏板一只脚站地犹豫、发愣看着舞台方向,早坐到车上去的中统特务唐夙媪,朝坐在驾驶座的卢农生使个眼色。卢农生看看厉岚,又朝她视线的方向看看,再看看厉岚,摇摇头,催促道:“厉小姐,走吧!”
卢农生不催犹罢,他这一催,反倒触动了厉岚的另一根神经,突然,她疯一般奔向舞台,跑上舞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