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华灯初上之际,即厉岚在抗日文艺宣传晚会执行公务的时候,司徒千里正走在西河武江河边返回城区的沙土路上。他是去向住在八路军办事处附近的代理省委书记、组织部长李大林报告——今天下午,厉岚没如约来接头的情况。在跟李大林分析厉岚失约必然有特别的原因时,司徒千里认为:负责密信通知厉岚的,是老交通员鹤哥,鹤哥“确定密信通知送达了收信人的手中”;密信虽然是以家信的形式再在背面用显影药水书写的,但以厉岚的心细,不至于不化出背面显影阅读通知的;泄密更不可能,这一点司徒千里可以凭他对厉岚的了解肯定。再说,通知约定厉岚接头见面人的身份,是一位姓赵的教师,厉岚根本不知道这位姓赵的教师是谁。李大林也认同司徒千里的看法。然而,厉岚失约“特别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司徒千里无法猜想,却又无法不去猜想。从省委领导李大林处出来,走在非城非郊的武江河边沙土路上,抬头透过竹林竹梢的间隙遥望夜空,星斗闪烁,弯月西沉,西天那颗看惯了的金星,还是像往常那么明亮,还是那么熠熠生辉,只是今晚这金星明亮得似乎带着一种淡淡的血色的光。司徒千里不免担心起厉岚来,心里说:“厉岚,我是信任你的,但是你为什么失约呢?这可是省委撤到韶关以来,第一次派人约你会面,就算你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也只是迟到罢了,该不至于整整一个下午都不见人吧!”“厉岚,你为什么失约呢?”司徒千里心里反复叨念着。从西河过浈、武两江东西河两座浮桥,司徒千里回到他东河组织新找的、实际是省委驻点的住处,开门看看地下没有从门缝塞进来的留言字条,便转身出门,也来到南教场抗日文艺宣传晚会现场。但他并不是来看文艺表演,而是来看看抗宣队员的。然而他来晚了,他来到南教场的时候,文艺表演已经结束,观众已开始离场,为避开离场观众的人潮,他只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已拉上幕布的舞台,迅速离去。司徒千里没有进入晚会现场,不知道厉岚也来了,更不知道厉岚与倪柏松相遇了,他只看见观众人多而热烈。
是的,今晚南教场抗日文艺晚会,不仅是抗日战争以来韶关城最大的一次文艺演出,也是粤北地区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文艺演出。这“最大”不仅仅是联合举办团体的规格高和演出团体人员多、规模大,而且是观众人数和界别的规模的超历史。尽管文艺晚会还不到十点半就结束了。
再说厉岚突然疯一般奔向舞台,跑上舞台去。
“柏松!”厉岚叫住正要将刚卷起来的横幅搬走的倪柏松。倪柏松转回身来还没来得及应答,厉岚已经奔上前来,张开两手搭到他的肩膀,顺势重重地给了他一个吻,完了一头扑到他肩膀上,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不过,厉岚意识到了,她很快就控制住自己。
看不出倪柏松对厉岚这一举动是惊是喜是接受还是抗拒,只见他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脸部给厉岚吻过的地方,再轻轻拍拍厉岚的头,只吐出两个字:“厉岚”。
“柏松,我爱你!我们约个时间聊聊,好吗?”厉岚说。然而,趴在倪柏松的肩膀上,厉岚感觉倪柏松似乎无惊无咤反应平静,她也很快冷静下来,想想这里是大庭广众的地方,便松开他。
“好啊!”倪柏松虽然这么说,但反应还是那样平常,平静。
“那我怎么找你?”见倪柏松欲言又止,厉岚转而说,“哦,你来找我吧,你找我好找,我在峰前街那边,战区长官司令部政治部,二组。”
“倪柏松,倪柏松,别聊了,过来,快过来帮帮忙。”一位正在拆帷幕的同伴大声叫。
“厉岚,你看,我正忙呢!我们另找个时间,方便的时候我去找你,好吗?”倪柏松一脸显现着无奈,道。
“好,你忙去吧!”见倪柏松都变相地说告辞了,厉岚也只好这么说。
……这样的久别重逢,实在太不尽如人意了。然而,见到倪柏松又在抗先队参加抗日宣传活动,厉岚看到了热血爱国的倪柏松的复活,她不但没有遗憾的感觉,心里反而生起一股愉悦。坐在吉普车上,厉岚回望还在舞台上忙碌的倪柏松,脸上难以掩饰地泛显出甜美的微笑。然而,当晚回去,刚才那股愉悦和甜美稍稍冷下来后,回想倪柏松那近于冷漠的表现,令她转而生发沮丧。躺在床上,抗日文艺晚会现场与倪柏松的偶遇,以及与倪柏松那匆匆离别的场景,在厉岚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跳闪着。她哪里睡得着啊!久别,偶遇,热血爱国的复活,愉悦和甜美,近于冷漠的表现,交杂、交织在一起,此刻她脑子里,除了倪柏松还是倪柏松。夜深了,与倪柏松过往的一桩桩一幕幕,犹如昨日,犹如立体的影像片段,不停地在进入半梦半醒状态的厉岚的眼前跳闪,回放——
回放一:(三年前)周末夜晚,厉岚、倪柏松等一帮同学回学校参加司徒老师召集的进步学生形势讲座,走出校门,与众人分手后,厉岚和倪柏松走进那条沿河涌的街道。这是一年多来每次夜晚倪柏松送厉岚回家先要徒步走一段的、走熟了的路。但今晚同以往有别。以往,每次两人都并排走着说话,而且话题丰富。可今晚,两个却默不作声地走,而且不同以往那样不紧不慢地走,而是走得特别的慢,特别的慢。这是他俩下午到戏院看完那场大戏出来后,在江边大榕树下那场对话的延伸。
下午,江边大榕树下的草地,厉岚和倪柏松两个肩挨着肩紧靠着坐,意犹未尽地评说刚才看过的那场大戏。
“柏松,不说那戏了,说正经的。”厉岚忽然转换话题,说。
“我们这不在说正经的吗?”倪柏松说。
“我是说,说点比这话题更正经的。”
“呵呵!真新鲜,说话也有正经与更正经之分的!”倪柏松语带几分调侃。
“柏松,你说,我俩的关系,算不算恋爱关系呢?”厉岚没再延续刚才的话题,直奔自己设定的主题。
倪柏松没有答厉岚,只是用手抚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拨向自己,定定地看着她,而后,看看左右没人留意,嘬长嘴吻向她……
回放二:晚上,厉岚和倪柏松们参加完一次抗日集会后,相约到老师司徒千里家去。从司徒老师家走出来,与司徒老师挥手道别后,倪柏松拉了厉岚一把,故意慢下来与同学们拉开距离……
“柏松,怎么了,今晚没听你说一句话。你好久没出来参加活动了,今天总算来了,却又……”待同学们都走远,厉岚先开了口。
“厉岚,我已经决定了去学无线电。”倪柏松对厉岚的问充耳不闻,按自己的既定思路说话。
听了倪柏松说这话,厉岚明显感到意外,停下脚步。倪柏松也跟着停下脚步。厉岚满怀不解地看了倪柏松半天,才说:“柏松,你不喜欢开这类玩笑的。”
“我当然不是跟你开玩笑,我已经决定了去学无线电。”倪柏松又重复了一遍。说完,先自迈步朝前边走了去。
厉岚紧走两步跟上,说:“柏松,你能告诉我你怎么了?你毕业后,对人对事变得底调了,尤其是这几个月来,更是好像对爱国活动热情不高了,甚至可以说是变得情绪低落了,尤其是今晚。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不为什么,我家经济不好,最近更是出了些事,我已经长大成人了,得为家里的生活担当一些责任了。”倪柏松平静得近乎轻描淡写地说道,“而为家里担当一些责任,首先必须学得一技之长。”
“什么一技之长!倪柏松,我真没想到你这样胸无大志,没想到你国难当头之际回避政治,去学什么技术。”显然,厉岚激动了。
“厉岚,你怎能这么说呢!去学技术,掌握一技之长就是回避政治?就是不顾国难当头!”倪柏松一反以往,没有退让的意思,回道。
学校门外的大街,厉岚和倪柏松的争论,虽然是刻意压低声调的,但在这夜里行人寥寥的大街,还是显得有些回响,他俩没再停下脚步,争论着顺着大街边沿走去。
“是!明摆着,你这是不关心国家民族前途的大事,去谋求个人过好小日子!”厉岚激动不减。
倪柏松欲言又止,显然,他内心有一种不便言喻的情结,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连看了厉岚两眼,没再作太多的辩解,只用一种带着克制的语气说:“厉岚,你这话有些极端。关心国家民族前途,首先得求生存,连生存都保证不了,还谈得上什么政治!”
厉岚这回真的激动起来了,她带着嘲笑的口吻说:“倪柏松,你别用这些来搪塞我,掩饰自己!你,你现在生存受到威胁了?你现在连生存都保证不了了吗?”
一直克制的倪柏松,这回也免不了稍稍有些激动:“你永远都不会有生存的忧虑,因为你是不愁衣食的国民党高官的女儿,只会喊空口号。”
“你……”看了看倪柏松,厉岚欲言又止……
回放三:在司徒千里家,司徒老师送厉岚走向门口。司徒老师停下,说:“厉岚,你已经是共产党员了,你身负长期秘密隐蔽的任务。所以,除了与你彼此知晓身份的人,你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什么人,都不能轻易让自己暴露。”
“司徒老师,我若穿上国民党军装遇到我们一起的进步学生、同学,怎么办?面对倪柏松,我怎么办?”
“厉岚,记住,我说的是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什么人,当然也包括你的同学和倪柏松!”司徒千里毫不含糊。说话间,两个已来到了门口。从司徒家走出来,两个边走边继续前边的话题。
“司徒老师,前方在打仗,可我们这边却夜夜笙歌。自从我从军工作以来,每天都忙于应付军、政官员间的应酬,真烦死了。”厉岚道。
“其实对于你,这种应酬也是工作。”司徒千里道。
“司徒老师,那次因为柏松突然说他已决定要去学技术谋生,我跟他吵了一架。”厉岚突然换了话题,“事后我也没机会跟他解释,再后来,我每天都在忙于工作和应酬,再说也无从找到他。”
“你俩多久没联系了?”司徒千里关切地。
“上次吵架之后,我就没了他的音讯。”说话间,两个已走到了街口,司徒千里觉得厉岚这话题不好再延伸下去了,说声:“厉岚,不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