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次执委扩大会议之前,中共广东省委没有建立独立的电台,所有与南方局和中央的电报联系,都是通过八路军驻韶关办事处公开设立的电台收发的。第四次执委扩大会议之后不久,经中央批准,中共广东省委拟在八路军驻韶关办事处内,设立独立的秘密电台并配备一套收发密码。这天一大早,倪柏松按常例来到八路军驻韶关办事处,刚走进小院,就被张文彬叫到他办公的屋子去。
“小倪,中央批准了省委设立独立的电台,省委决定由你担任电台台长。”张文彬说。张文彬其实大不了倪柏松几岁,但他习惯同其他省委领导一样,叫倪柏松小倪。
“由我担任电台台长?”
“是的,当初组织上派你去学无线电操作和维修,你就应该有思想准备了的。”
“是的,组织上派我去学无线电,我是有思想准备,但那是我为党组织从事无线电工作的思想准备,不是担任电台台长的思想准备。”
“不管你是哪种思想准备,都是有了思想准备。”
既然组织上决定了的,倪柏松也只有服从组织的需要了,他没有说太多的话,只压低音量却又信心十足地说道:“请书记和省委放心,柏松会尽力做到最好的。”
“小倪,电台是省委的耳目和嘴巴,组织上相信你会胜任的。哦,暂时给你配备一位报务员,她叫林琳,你认识的,就是同你一批来韶关的抗先队员林琳。”张文彬说。
“啊,就是上次执委扩大会议,同我一起做会务的林琳呀!那——我原来的书记特别交通员……”
“还由你兼任。”张文彬说。
此前,也就是省委撤到韶关不久,张文彬从北方回来后的几天,倪柏松已被张文彬指定为省委书记特别交通员。而从今天起,倪柏松就同时兼任省委书记特别交通员和省委电台台长。从此,他同林琳一起,担负起转达党中央的声音和省委与党中央及各地党组织沟通联系的重任。
夜空,满天星斗,南天那颗独大独亮的金星,格外熠熠生辉。今晚,厉岚有些兴奋,她谢绝所有的应酬,包括“也是一种工作”的那种应酬,独自跑到帽子峰下的武江江边,借着满天星斗的微光,走下河滩。河滩上,厉岚时而拾起一块扁河石,侧身甩向波光粼粼的江面,那扁石便在波光上飘跳几下,才沉没下去。厉岚就这样独自在武江河滩上走,时而打几个水漂,时而两手握紧拳头,刻意地迈着坚定的步伐,心里不停地咕哝着“我回家了,我又有家了”。已经晚9点了,武江两岸的灯火大多熄灭,岸边的行人也稀少了,可厉岚没有半点要回去的念头,她仍然在河滩上重复着打水漂,重复着转圈圈,重复着咕哝那句“我又有家了”。忽地,天空突然亮了许多,厉岚抬头仰望,见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流星,从长空的西北滑向东南。东南,就是浈江西岸东堤老东门的江边公园,她忽然想起她来到韶关后,还没去过江边公园呢。“我这就过去看看。”厉岚心里说道。她把手中那块扁石甩向江面,转身疾步走向江岸,绕过峰前街口,从升平路走出,沿江边的九成路走过中山路口、孝悌路口,穿过风采路,朝江边公园方向走去。厉岚之所以忽然想到要去江边公园看看,是因为明天她将要在那见到“家人”。她之所以兴奋不已,是源于下午余敬谋交给她的、他的同事托他带的那封信。
下午厉岚接过余敬谋的同事托他带的信,没拆看,这是因为她正忙,再说她也没在办公室看私信的习惯。这是她的特殊身份特殊工作磨炼出来的日常习惯。但她下班后一回到家,只跟姑姑打声招呼,便径直钻进自己的房间,返身关上房门,闩上,完了赶紧走到桌子前坐下,掏出那封牛皮纸信封的“家书”,撕开,取出里边的信,匆匆地看了一下,而后将信纸反过来平铺在桌面上,从抽屉里取出显影药水和棉签,用棉签蘸上药水,涂抹在信纸的背面……
果真,涂过显影药水后,显影出这样一段文字:
厉岚同志,明天中午1点,你以恋人的身份去江边公园老榕树下,与一位约三十五六岁的男子见面,他是你以后的上级领导和上线,详情他会面陈。男子手持一筒用《南华报》卷成的喇叭筒,接头暗号:(你)姓赵的,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见我了啊;(他)哪里会呢,你看,我一有空不就约你了吗;(你)不会!不会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我?(他)工作忙,再说也不方便嘛。
看完“家书”,厉岚兴奋得想跳上窗台,高声呐喊:“我回家了!”当然,她没有这样做,因为作为长期隐蔽“存放”的特殊性,特殊职业的日常磨炼让她学会了沉着,她不会这样做。她只是在方寸空间的房间里,兴奋地两手握紧拳头,时而曲着肘子,时而放直垂下踱着甩着甩着踱着,口不停地咕哝着“回家了,我厉岚又有家了”。
这一夜,对于厉岚是开心兴奋而又急切漫长的,虽然她去了江边公园看了一下就回家睡觉了,但她根本就没真睡着,好不容易才等到天亮,好不容易才等到中午。终于,厉岚好不容易才等来了中午下班。
午饭后,约中午12点30分许,换上便装、肩挎坤包的厉岚,走出家门,走出她家所在的太傅街,走出民生路,走过风采路口,走进东堤路,还不到1点。她从东堤走进公园,从浈江西岸的上游顺着江边栏杆,朝老榕树方向走去。走,走,走,慢慢地朝前走去,不经意间,厉岚看到了前边不远处的老榕树下,面江而坐的一位男子和他手中的《南华报》卷成的喇叭筒,便走了过去。走到男子侧旁,厉岚便起手朝他的手臂一巴掌打过去:“姓赵的……”
男子被厉岚的一巴掌打得惊回过头来。令厉岚万万没想到的是,被她打了一巴掌惊回头来的男子会是他。愕然、惊诧不已的厉岚,竟然忘了应说的下半截暗号语,张大嘴巴眼巴巴看着对方。
读者朋友,你道这被厉岚一巴掌打得惊回头来的男子是谁?他,就是厉岚和倪柏松在校时的外文老师、中共广东省委副秘书长司徒千里。司徒千里是知道自己今天要见的人是厉岚的,所以,除了被一巴掌打到手臂上的那一下惊觉,过后他没有意外的感觉和表情。意外和惊诧的是厉岚。不过,厉岚的意外和惊诧,也只在司徒千里拧过头来的刹那间。意外和惊诧短暂闪过后,她又恢复了平静。她没忘记自己的使命,她继续重说一遍刚才没说完整的暗号语:“姓赵的,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见我了啊。”
“哪里会呢,你看,我一有空不就约你了吗?”司徒千里接着说。
见对上了第一句接头暗号,厉岚心就生起了几分激动,接下来佯装出一种怨恨的情人语调,说:“不会!不会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我?”
“工作忙,再说也不方便嘛。”
接头暗号全接上了,厉岚看看前后没人,动情地:“司徒老师,怎么会是您啊!”
“怎么就不可以是我呢!”司徒千里也回头看了一下周围,没人,将手中卷着的《南华报》递给厉岚,“走,我们靠着江边栏杆说,这样说话安全些。”
厉岚接过《南华报》,稍稍迟疑后,又塞回司徒手里,而后挽着司徒的手,一同走向江边,走到江边栏杆,两个就默契地背靠江边栏杆,面朝公园说话。
“厉岚,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上线,也就是你的上级,长期同你单线联络,直到上级另有安排为止。”司徒千里说。
“我俩今后怎么联系,怎么来往,我的工作任务,我的工作和组织关系有变化吗?”厉岚连发了一串的问。
“今后我俩表面以恋人的身份来往和联系,你的工作任务和组织关系不变。”司徒千里道。
“您现在是……”厉岚问。
“我现在是你的上级,代表省委直接同你单线联系,公开的身份和工作还是中大附属中学外文老师。”司徒千里强调和补充道。
“有事,我就直接去中大附属中学找您?”厉岚。
“不,一般不要去学校,我东河有个住所,也就是我在城区的宿舍,待会儿我带你去看看。以后我俩公开的形象就是普通的恋人,师生恋的恋人,我也可以公开去找你,但只止于紧急特殊情况下。”司徒千里说。
“司徒老师……”
“哦,以后在公开场合,你就叫我司徒或千里,不要叫司徒老师或老师,因为我俩是恋人。”
“我俩是师生恋的那种恋人,您本来就是我的老师嘛!我一直都叫您老师的,我尽量避免叫您老师就是,万一说漏了嘴,也不难解释……”
“要尽量避免。”
“尽量。哦,司徒老师……”
“看你,又……”
“哦,一时不习惯。哦,柏松他去找过您没有,他现在怎么样了?”厉岚问。
“没,厉岚,我们不谈他。”司徒千里稍稍犹豫了一下,把话题岔开,“上个月,省委……哦,这话题较长,到我的住所再说吧。走!”
厉岚本来想说她上次在抗日文艺宣传晚会上见到了倪柏松的,但司徒千里把话题岔了开去,又见他先自迈步走了,就没再说,跟着他,走出了公园。
来到司徒千里东河的住所,刚坐下,司徒千里便继续刚才江边公园的话题。
“上个月,省委召开了第四次执委扩大会议,向你传达这次会议精神,也是我今天与你接头见面的工作任务之一。”司徒千里说,“南方局还派了特别代表博古同志出席了会议,代表南方局传达了周恩来的指示和党中央六届六中全会精神。会议总结了省委成立以来的工作,确定广东党组织的工作方针,即:长期积蓄力量,准备在抗战最后阶段起决定作用。制定省委和广东党组织今后的工作方向和任务,会议提出,党的组织必须向全省范围发展,面向工农,面向农村,加快党在农村的发展。确定‘广泛开展敌后游击战争,配合正规军打击敌人;扩大动员组织群众;建立统一战线精诚团结的范例;建立强大的党的基础’为当前省委和全省党的工作的四大任务。会议决定成立东江特委、北江特委、西江特委和高雷工委等,以及包括第四战区特别支部在内的几个特别支部。同时,根据中央的指示,改组了广东省委。改组后的新一届省委还由张文彬任书记。会议决定会后省委委员和各部负责人分头到各特、工委传达贯彻会议精神,武装干部思想,务求使全省党的组织和党员‘不论在政治上、党的意识上、策略上、工作方法上都有大的进步’……”
司徒千里传达完会议精神,还特别告诉厉岚:她所在的第四战区长官司令部内,有一个省委直属的特别党支部;那次张文彬书记在广州说的要去北方一段日子,其实是去延安参加党的六届六中全会。司徒千里还说,有人建议将厉岚的组织关系划归第四战区特别党支部,但张文彬书记坚持她作为“种子”长期存放隐蔽的角色,依旧列编省委机关,组织关系挂在省委机关党支部。
“在决定我来跟你接头见面前,张文彬书记特别交代我。”司徒千里没忘记张文彬特别要他转达给厉岚的话,说,“在广州那次见你时,他说过的那两个人你一定要把握好,余敬谋不单单有第十二集团军余司令官那一层关系,更主要的是有进步思想的基础,可能争取他为你做些事的,哦!其实应该说是为我们的党做些事,有可能的话,发展他成为我们的忠实同盟,成为能与你并肩作战的同盟军、战友。广东中统的谢秀璋,就目前看,不可能争取也不可能奢望他主动为我们做什么,但你要利用他跟余敬谋的关系,他跟你姑父和你家族的那点关系,保持同他有较好的来往接触,这无论对间接获取一些情报和掩护自己都有好处……”
厉岚一直认真听着,时不时点点头,一句嘴也没插,一句话也没说。见到了司徒千里,跟组织联系上,归家了,她最想见、心里最惦记的两个人,就是“阿兵大哥”和倪柏松。厉岚不知道这时的倪柏松在哪里落脚,在做什么,也不便唐突地再问。听司徒千里说了近半个小时的话,虽然最后听到“阿兵大哥”转达的话,然而,并没提及“阿兵大哥”是否要见她。所以,待司徒千里停下来,她开口便问:“老师,我能见见阿兵大哥吗?还有,微雨姐也来韶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