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状态下,一切的节日都从简,甚至于忽略。就如1939年的元旦,广东的战时省会韶关,就完全把“元旦”一词及其现实意义忽略了。老百姓没人理会,当局及全城官、民的大小机构,也没人把它当回事,街区市面无觅“元旦”的踪影,唯有那静静地呆着、印制简单被称作日历或通书的东西,记载着这样的字眼:公历1939年1月1日,星期日,戊寅年十一月十一。再细一些的,还记上有“元旦,虎年,夏历”之类的字眼。这一天,既是元旦,又是星期日,要是正常时期,本来是个周末加假日放松喜庆的日子,然而这是抗日战争时期,在两百公里外的南边,就是中日两军重兵对峙不时激烈交战的新、清、佛、从防线,韶关城的公众不仅要像平常那样过日子,还得随时准备“走警报”。
韶关,不但是扼湘控赣的战略要地,又是广州和珠江三角洲北迁到来的数十万居民陡然聚集的战时省会,在广州沦陷后,一直是侵华日军飞机空袭的主要目标地。尤其是省政府迁至韶关后,只要是适宜飞行的天气,日本侵略军飞机就几乎每天飞临空袭轰炸,有时甚至于一日数次空袭。初时,韶关城区除了城防要地帽子峰,整个城区没有一个民用防空洞,其他防空设施也很差,就连警报台都是人工操作,即:使用人工敲钟,人工用喇叭长筒喊叫,用人工升起一个至三个涂上不同颜色油漆的竹篾编制的警球。省政府虽然迁来了韶关,但它不在城区,而在北郊离城区五六公里的黄岗,不在日军飞机空袭轰炸的人口密集的中心区内,所以,省政府迁至韶关两年后,才陆续在小岛中心城区罗沙巷等民居和商业密集区,挖了几个简易而容量有限的防空洞,而高音喇叭之类的电气防空设施,也是1940年底才配备的。由于日军空袭轰炸频繁,敌人飞机来袭的警报响起,市民就往东、西两河和半岛北边的城外山上奔走,于是,民众便将这种躲避飞机空袭的现象,称之为“走警报”。
回头再说黄田坝的八路军驻韶关办事处招待所。刚才,一个陌生男子径直走到招待所门口,被门口站岗的八路军战士拦阻,该男子却强行撞进门去,并径直奔向楼梯企图闯上二楼,被一位男服务员截住。
“先生,请问……”男服务员问陌生男子。
“哎哟哟,我内急,找茅坑。”那陌生男子一边两眼贼溜溜地朝楼梯上边贼看,一边装着内急的样子说。
“对不起先生,我们这是八路军招待所,没有对外的厕所。”男服务员说着,指了指门外不远处,“对面,那条小巷口进去,有公共厕所。”
不用说,企图闯关的陌生男子被挡出了门外。明摆着,企图闯关的陌生男子,不是什么要找茅坑的善类。你道那截住陌生男子的男服务员是谁,他,其实是八路军驻韶关办事处安全保卫人员装扮的,而那陌生男子,正是卢农生带来盯梢的中统特务。
派人企图闯关行不通,卢农生一时想不到有效的办法,只好交代手下继续留在隐蔽处蹲哨,自己赶回中统广东调统室,向谢秀璋报告去。因事情急,卢农生也没敲门报告,一头就推开门撞进主任室。这时,唐夙媪正坐在谢秀璋的办公桌上,腰给谢秀璋搂着,双手交叉拢着谢秀璋的脖子激吻亲热呢。见有人撞了进来,面向门口的谢秀璋,条件反射地松开搂着唐夙媪的手,但背对门口的唐夙媪全然不觉,依然嗲声嗲气地激吻谢秀璋。而撞进来的卢农生,想退出门外已经来不及,因为谢秀璋已经看到了他,他干脆硬着头皮,也没顾那么多平时的训导礼数,只原地站着说声“报告”。唐夙媪同谢秀璋那一腿,在广东中统的高层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特务的基础训练和多年的特务经历,让她练出了临变不乱和羞不脸红的心性。听到卢农生的“报告”声,唐夙媪不慌不忙地松开谢秀璋,坐在办公桌上的屁股一溜,下到地面,扭过头来若无其事地冲卢农生点点头,便站立在谢秀璋的一旁。卢农生也见惯不怪,朝他们走了过去,走到办公桌前。
见卢农生这样匆忙地撞进来,谢秀璋料他必然有要紧的情报报告,也没多余的话,开口就说:“讲。”
“主任,西河黄田坝八路军招待所,有异常。”卢农生说。
“怎么个异常法?”
“昨天和今天,陆续进去很多人,大概有四五十人,后来出来一些人,但大概还有二三十人一直没出来,到今天,除了出来几个去办事的,再没人出来……”卢农生一口气把要说的全倒了出来,最后还补充说,“我派人进去,楼下没什么特别,但楼梯有人把守着,我们的人上不去。”
“笨蛋!怎么能这样进去!”谢秀璋听完卢农生的述说,不但没给卢农生好听的,反而有些生气了,“现在是团结抗战国共合作时期,弄不好给共党抓住把柄,又要来一番舆论宣传,说我们破坏团结抗战。”
“主任,我是做得笨了点,但这八路军招待所里,肯定有不寻常的异常,门口以前是一人站岗的,可自大概十天前开始,改成了两人站岗。”卢农生说,“还有,里边的楼梯还有人把守着,更说明二楼有重要的情况。再说,我亲眼见到有几个西装革履的斯文人,像是共党的大人物,今天早上进去后,就一直没见出来。”
“那也得讲究方法,不能给人家抓住把柄。”看来,谢秀璋并没有真生卢农生的气。
“主任,我有个想法应该行得通。”卢农生想了想,说。
“说说看。”
卢农生走上前去,趴到谢秀璋的办公桌面上,小声地如此这般说了几句。谢秀璋听了后,说:“可以试试,但人一定要靠得住的。”
“主任您放心,我找的人,保证靠得住。”卢农生拍了拍胸脯道。
抗日战争,日寇压境,大敌当前,以蒋介石为代表的顽固派把持的国民党,在全国民众及广大爱国进步党派和人士的压力下,不得不与共产党结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联合抗日。然而,中共方面清楚,以蒋介石为首的顽固派把持的国民党,骨子里始终没放弃对共产党的仇视和专政,其防共反共的行动,一刻也没停止过,因而在国统区,国民党在团结抗战口号的背后,对共产党人行的还是白色恐怖之实。因而,中共广东省委第四次执委扩大会议,尽管是在国民党当局允许公开设立的八路军驻韶关办事处招待所内举行,但却是秘密进行的。也是鉴于前述情势,与会者都是以秘密身份,从四面八方循秘密路径秘密到会的。所以,召集这样一次会议不容易,因而会议的议程就尽最大可能的缩短,是夜以继日日以继夜进行的。
入夜,西河黄田坝,八路军驻韶关办事处招待所内,中共广东省委第四次执委扩大会议还在进行着,而招待所门外,没有街灯的棚户区一片昏暗,只是偶尔能见到一两处从“泥竹屋”竹片的夹缝透出微若萤火的油灯灯光。也就是说,这一带,最光亮的,就算八路军招待所门口挂的那盏汽马灯。
八路军招待所门口,仍然是两名八路军战士在站岗,当然,门内一楼过堂的服务台,还有两名男服务员,还有一楼通二楼楼梯的外松内紧的安全保卫。小楼内,一楼的窗户大多没灯光,而二楼,今晚都是窗户紧闭,连一丝的灯光也没有透出。其实,这八路军招待所内,那一半有两层的二楼,是让三盏汽马灯照得灯火通明的,只因为这二楼的窗户窗门关闭之后,拉上了窗帘,窗帘里边,再用厚厚的被单布遮蔽得严严实实,从屋外看上去没有灯光透出罢了。今晚会议的议程,是与会者作会议发言。屋里会议在秘密而热烈地进行,而此时招待所屋后的围墙外,一个蒙脸汉正鬼鬼祟祟地从暗巷里走出,看看四周没人,便幽灵般地倏忽一闪,闪到招待所屋后西头的围墙下,又是倏忽一闪,翻进了围墙,幽灵般地忽地一蹿靠近二层楼那边地下的一个窗户下。一楼的窗户离地面很高,一米七或稍高个头的人,踮起脚尖伸直手也够不着。由于窗户太高,那幽灵般的蒙脸汉走近窗下去,踮起脚尖伸直手试了试,够不着,便摸黑在周围搬来几块砖头,在窗户脚下叠加起来,直到站上去伸直手试了试,觉得该够得着窗户了,就踮起脚尖,手指攀住了窗框,两手一借力,交叉抓住窗棂,手脚并力向上攀爬。就在蒙脸汉手脚并力上攀到头颅刚刚够到窗户口那一霎,有人忽然从里边一把推开窗门,紧接着一束手电筒的强光照射住蒙脸汉的双眼,同时一根粗糙的木棍重重地砸向蒙脸汉抓住窗框的黑手。只听蒙脸汉“哎哟”一声尖叫,手一松,摔了下去。随即,摔得眼冒金星还没回过神来的蒙脸汉,给赶到的两位八路军战士一把揪住,用一条粗麻绳捆绑牢实。
被粗麻绳捆绑牢实动弹不得的蒙脸汉,被两位八路军战士拉进招待所一楼大堂。两位八路军战士本想把蒙脸汉拉进一楼房间审查来历的,可被倪柏松制止了。倪柏松叫两位八路军战士好好看着,自己嘣嘣嘣跑上楼去。这就是倪柏松走进会场来到司徒千里身旁,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司徒千里听了同他匆匆走了出会场去的原因。
“柏松,你认为怎么处置?”来到走廊,司徒千里小声问。
倪柏松说:“这明摆着是国民党特务的探子,他爬窗的目的,不就是想刺探我们招待所里的情况?把他带进来,不正中他下怀吗?”见司徒点头,倪柏松才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们就装糊涂,当他是小偷,装模作样把他送警察署去。”
“好,我同意,就按你说的处置。”司徒副秘书长欣赏地轻轻用巴掌拍了拍倪柏松的臂膀,道。
倪柏松返回一楼,把一位八路军战士叫进来拉到一旁,小声地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那位八路军战士跟另一位战士又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而后押着蒙脸汉离开招待所门口,押去了警察署。
这个被抓的蒙脸汉,果真是中统特务机关派去的探子。但他不是真正的国民党中统特务,而是谢秀璋听了卢农生的那番耳语提议,默许他花钱雇来的一个惯于吃线人饭的混混。这混混被送进警察署,就大声声称他是中统的人,要当值的警察给他打电话去广东中统找卢组长。自然,这电话打通,警察署就把他放了。
尽管中统特务机关对八路军招待所有怀疑,派去混混充当探子夜探失手,但他们不会就这样算了。可不,谢秀璋吩咐卢农生,继续带手下便衣特务严密监视,同时抓紧设法入内摸清招待所里的情况。然而,卢农生还没想到法子,招待所内的会议就已经结束了。也就是说,中共广东省委第四次执委扩大会议,经过两天夜以继日的进行,于1939年1月2日完成了全部会议议程,在敌人还没来得及想好捣乱的法子之前就圆满闭幕了。
中共广东省委第四次执委扩大会议闭幕的第三天下午,余敬谋又来到厉岚的办公室。还像上回那样,他轻轻地走到正伏案埋头工作的厉岚办公桌前,轻声地叫声“厉岚小姐”。
“哦,是余处副处长呀,又是公干完了顺便来的啊!”厉岚闻声抬头,说道。
“不是,这回是有事专门找你的。”余敬谋说着,一边从公文包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厉岚,“厉岚小姐,这是我的一位从武汉回来的同事带回来的,他没空过来,托我带来给你。”
厉岚狐疑地看看余敬谋,看看他手中的信封,才迟疑地伸过手去,待余敬谋把信封放到她手掌上,道声“谢谢”。余敬谋并没理会厉岚谢不谢,看看她同屋的同事都在埋头工作,便凑近她,小声问:“你前天跑到西河八路军的招待所去做什么!”
“前天?没有呀,我无端端地跑到那去做什么?”厉岚莫名其妙,反问余敬谋。
“你真没去?”
“真没去!我无端端地跑到那去做什么?余副处长,你为何会这么问,问这做什么?”厉岚的反问,是等于再次强调她的莫名其妙。
从厉岚的表情和语气,余敬谋肯定了她没说假话,于是说:“没什么,我信你,不过,你以后少惹唐夙媪。”
“唐夙媪?我没惹她呀,我跟她又不太熟,只不过在舞会和饭局见过她几次,从来没有过单独的交往,可以说,我跟她是河水与井水,怎么说得上惹她呢!”
其实厉岚不知道,余敬谋是今天上午去谢秀璋那,谢秀璋说,唐夙媪向他报告说,前天她亲眼看见厉岚去了西河的八路军招待所,“你是厉岚的朋友,跟她能说到一块去,你提醒她,不要去那种地方。”余敬谋知道唐夙媪在注意厉岚的举动,特意来提醒厉岚注意的。
其实,厉岚根本就没去过八路军招待所,从来都没去过。这种于她来说极敏感的地方,除非极其重要和极其必要,否则她不会去。然而,唐夙媪为何会说她亲眼看见厉岚去了八路军招待所呢?个中原因,以及余敬谋的同事托他带给厉岚的那封信是什么内容,下章再作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