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叶凝眉之后,段天明一直没有开口说话,连跟周赛亚告别的时候,他也仅仅是假装礼貌地咧了咧嘴巴,挥动了一下手臂。
他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了,许文燕的表现,让他失望透顶。为了一双鞋子,这个女人简直让他颜面扫地啊。
他可以容忍她跟他辎诛必较地计算他工资的去向,也可以容忍她在任何人面前露出那幅爱占便宜的小市侩嘴脸,但是,在叶凝眉面前,在他心仪多年的女人面前,他多么希望能够给他留一点脸面和自尊啊。
可是没有,为了省下几百块钱,她居然逼着双脚烫伤的叶凝眉去为她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打折!叶凝眉会怎么想他?怎么看他?
重逢的激动和喜悦荡然无存,只剩下懊恼和沮丧。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许文燕对段天明情绪上的变化,却没什么感觉,因为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已经顾不上照顾丈夫的情绪了。她心情很好,嘴巴里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流行歌曲。
段天明握着方向盘,本来是目不斜视地开车的,听见许文燕在哼歌儿,忍不住皱起眉头,转过脑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许文燕没有注意这些,还在一边哼唱,一边将那双鞋子从纸袋里拿出来,得意洋洋地欣赏着。
段天明叹了口气,只得出声制止道:
“别唱了好不好?人贵有自知之明,奇怪你怎么就有这么好的自我感觉?你唱歌真难听,世界上原本有四大难听,猫找猫,老驴嚎,锵锅铲子,挫锯条。你一唱歌就变成五大难听了!”
许文燕停止了歌唱,诧异地望着段天明,表情变得非常尴尬。她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唱歌跑调,不好听,可是她今天高兴嘛,唱个歌又什么不对?以往逢到高兴的时候,她也喜欢哼唱的,但是,段天明最多是撇撇嘴巴,嘲弄地笑笑拉倒,从来没像今天这样一本正经地批评她,严肃地指责她。她不由得有些委屈,撅起嘴巴,赌气伸手将音箱打开。邓丽君的《人面桃花》呼啦一下子就充满了整个狭窄的空间: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是对人常带三分笑
桃花也盈盈含笑舞春风
烽火忽然连天起
无端惊破鸳鸯梦
……
又是这盘被段天明听烂了的老歌碟子!
许文燕毫不犹豫地关掉音响,在CD匣子里翻找着,可是,找来找去,全都是那种怀旧的经典老歌碟子,连一张流行歌曲的都没有。她明明记得自己曾经买过好多流行歌曲碟子的,现在竟然一张都找不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许文燕抬起头,气呼呼地望着段天明,尖锐地叫道:
“段天明,为什么把我买的碟子都换成这种老掉牙的烂情歌?那些碟子你给我放到哪里去了?你给我找回来!”
段天明稳稳地把着方向盘,冷笑两声道:
“你都什么年纪了,还听那种莫名其妙的浅薄歌曲?都被我扔到垃圾箱里了,要找去垃圾箱里找去吧!”
说着,又叫板似的伸手把音箱打开,让邓丽君继续缠绵悱恻地歌唱:
……
一霎时流亡载道庐舍空
不见了卖酒人家旧芳容
一处一处问行踪
指望着劫后重相逢
谁知道人面飘泊何处去
只有那桃花依旧笑春风
笑春风
……
“你!”
许文燕只觉得气血上涌,脑袋嗡地一声,像叮满了小蜜蜂。结婚这么多年了,段天明几乎就没跟她好好说过一句话,她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在他眼中,总是一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架势,像是准备好了随时跟她干架一样,连她听听那些超级女声的歌曲都要限制,真不明白他究竟想干什么!
许文燕气结地望着段天明,见他故意微微眯起那双桃花眼,两道卧蚕眉不时向上飞动着,痴迷地倾听着音乐,白皙细长的手指还煞有介事地在方向盘上轻轻叩动着,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样。她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音响关掉,并且退出碟子,顺手扔到窗外。
这下子轮到段天明吃惊了。他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手指停止了叩动,转而愤怒地望着身边这个女人,嘴唇蠕动着,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不可理喻!”
然后,他猛踩油门,车子突然提速,箭一般向前蹿去。
“该死!你不要命了?”
许文燕见里程表一下子由八十迈提高到一百二十迈,心里一阵忽悠,惊恐地望着段天明,大声叫道。
轰鸣的引擎声掩盖了许文燕尖锐的叫声,段天明像根本没她这个人一般,顾自把着方向盘猛力往前冲去。
看看自己无力左右段天明的行为,许文燕索性往后一靠,脸上挂着冷冷的笑容,举起那双洁白的皮凉鞋,在眼前翻过来掉过去地欣赏着。她知道段天明不满意她为了少花几个钱跟那个百货公司办公室主任较真,就故意跟他逗气。
突然,许文燕指着凉鞋后跟上一道细小的痕迹,尖声叫了起来:
“老天,怪不得这么便宜,原来真的是一双残次品呀!”
说着,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一种被人愚弄了的气愤溢于言表。
“怎么啦?你就不能让人消停一会儿?又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的?”
段天明被她这么突兀的一声惊叫,弄得心里一阵紧张,方向盘在手里不听话地扭来扭去,只好猛踩刹车,车子“哧”地一声,靠边停下。
“天明你看看啊,这儿,对,就是这儿。”许文燕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拿着其中的一只鞋子,愤怒地指点着给段天明看。“这么明显的一道划痕,我当时怎么没好好看看呢?都怪那个周赛亚,要不是她,我也不会去找那个什么叶主任,现在好了,花钱买双残次品鞋子!”
段天明被她这么一说,心里也开始打鼓,拿过那只雪白的凉鞋,灰着脸看了看,见那只鞋子的后跟上,果然有一道细微的划痕,不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来。
“不行,我得回去找那个姓叶的去!还说是你的校友呢,居然蒙起熟人来了!天明,掉头!”
许文燕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气咻咻地叫道。
“算了吧,不就一双鞋子吗?再说了,二百块钱你能买什么?人家凝……叶主任已经够意思了,脚伤成那样还为了给你赚点便宜到处打电话,想办法,你就省省吧!”
段天明将鞋子扔到许文燕怀里,黑着脸有些不以为然地叫道。
“段天明你说得倒轻巧,二百块钱就不是钱啦?打了水漂就不心疼了?我是拿钱买鞋子,又不是她叶凝眉白送的,凭什么卖给我双残次品?怪不得人家说,奸商奸商,无商不奸呢,那个姓叶的女人真狡猾,表面上一副温柔好客的模样,骨子里却吃人不吐骨头!处理了残次品,还让我们欠她个人情,不行,我许文燕的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我得回去找她去!”
许文燕挥动着细瘦的胳膊,嘴巴里的唾沫喷了段天明一脸。
看看那道划痕,段天明也拿不准,叶凝眉究竟是不是在糊弄他们,毕竟已经这么多年没见面,而她又一直从事商业工作,是不是真的像许文燕说的那样,变成了奸商呢?人都是会变的,时隔这么多年,叶凝眉还是当初上大学时那个纯洁无暇的小叶子吗?可是,以他对她的了解,又觉得为这么一双鞋子,她是犯不上这么耍心眼儿的,不值得呀。
段天明皱着眉头沉思着,他觉得脑子里很混乱,于是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一口,揶揄地望着妻子那张被愤怒扭曲了的脸,冷笑道:
“文燕,你也太夸张了吧?什么叫吃人不吐骨头?有这么严重么?也许人家根本就没注意到呢,谁像你,买个碗盘都得挑拣三个小时!像你这么仔细的人到哪里找去!”
“等等,段天明,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自己老婆受了人家愚弄,你不但不同情,反而还讽刺起我来了?那姓叶的跟你究竟什么关系,值得你这么维护她?”
许文燕突然跳起来,一把把段天明嘴里的香烟夺下来,扔在地上,用力踩了几脚,愤愤地嚷道。
此时此刻,许文燕仿佛已经察觉到,段天明跟那个叶凝眉之间,似乎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单纯,他们仅仅是校友关系吗?为什么他这么不遗余力地替她说话?
女人天生是敏感的动物,许文燕也不例外,回想一下刚见面时他们两个人尴尬的表情,还有他们吞吞吐吐的语言,不自然的举动,一种不详的预感潜上心头。
段天明呆了呆,他没想到许文燕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思想上毫无防备,一时僵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回答才是了。
许文燕见段天明神情大变,表情僵硬,一颗心呼地沉到海底,声音陡地拔高了,气势有些咄咄逼人:
“段天明,你说,你跟那个叶凝眉就只是校友关系吗?你们之间是不是还发生过不可告人的事情?我刚刚才想起来,你们俩的眼神很不对!今天你要不给我说清楚,那我就回去问问姓叶的!”
段天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结婚八年了,他却一直不能适应眼前这个女人,脑子里老是想着叶凝眉,期望有一天能发生奇迹,让他们再续前缘。有好多次,他都想把跟叶凝眉之间的事情,如实地告诉许文燕,但是因为种种原因,都放弃了。现在,这种冲动又冒了出来,如果跟她说清楚,他和叶凝眉曾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是因为某种人为的因素才错过了,她会怎么样呢?可是,想想儿子凝凝,他终于还是强迫自己把那个愚蠢的念头压了下去,沉着脸,平静了一下心绪对许文燕说:
“文燕,你不要疑神疑鬼的好不好?我和叶凝眉,真的只是校友,我比她高两级,她入学的时候,我已经上大三,然后,我就休学去美国照顾姑姑了,在那里一待就是五年,回国后没多长时间别人就介绍了你,然后结婚。你一向是个仔细的女人,可以算一算,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发生故事的时间!”
许文燕不相信地审视着段天明,见他神色安定,似乎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掐着指头算了好半天,觉得他没有说假话,然而,还是心有不甘,又指着那双鞋子,理直气壮地叫道:
“那好,如果你们之间真的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你这就掉头,陪我去找那个女人说道一下,为什么要把残次品卖给我!当我是傻瓜呀?想糊弄我许文燕,没门!”
“你!”
“怎么,不敢去了?怕那姓叶的难堪了?”
许文燕揶揄地望着段天明,打定主意要回去找叶凝眉,也顺便考验一下他们是否真的关系单纯。
“好,我就陪你再回去一趟。但是,我是不想跟着你丢人显眼的,我在车里等着你,你自己去跟她说好了!”
段天明咬着牙,恨不得上去扇许文燕几个耳光,可是却只能忍着。他说着,气呼呼地钻进车子,不等许文燕坐稳,猛地向前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