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绿色的军装是每一个少女梦中反复出现的风景。入校一周后，N师大一年级四班的六位女生，终于如愿以偿地穿上了梦寐以求的绿军装。
军训，对于正值青春年少的男孩女孩来说，永远都是个神秘的具有巨大诱惑力的话题。
那段时间，段天明这个刚刚升入大三的“老生”惊奇地发现，新入校的女生全都雄赳赳气昂昂的，走起路来特别神气、特别棒。
走在去学校餐厅的路上，只要看到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走起路来神气活现的女孩，不用说，一定是刚刚开始进行军训的新生了。因为穿上梦寐以求的绿军装，她们似乎连吃饭都觉得特别香，睡觉也特别甜。星期天都不舍得换下那身代表庄严的绿军装。
那帮唧唧喳喳的女孩子，恐怕对最时髦的衣服也从来没有那么热心过吧？
看到她们朝气蓬勃阳光灿烂的笑脸，段天明老气横秋地想。
段天明仔细地观察过，叶凝眉——他是后来才知道她的真名字的——可能是他们班最小的女生了。她除了个子比较高之外，看上去不仅年龄小，身体各部分都以“小”著称：小巧的手脚，小巧的脑袋，小巧的鼻子，小巧的眼睛，小巧的嘴巴，连胸前那两只小……兔子都是小巧玲珑的！
段天明听见他们班的同学都叫她“小叶子”。
肥大的军装穿在小叶子的身上，如同京戏里的大袍子，人一动，就像一只绿色的蓝高头金鱼在游，常常惹得他们班那帮坏小子哈哈大笑。
那个小叶子却得意的很，每天都美滋滋地穿起那身绿军装，故意在大家面前走来走去，神气活现的。每当走过门厅里的大镜子，还要停下来自我欣赏一番，挥挥袖子，卷卷裤脚，扎扎腰带，转几个圈儿，滑几个水兵舞步，自我欣赏够了，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那帮坏小子们又给她起了另外的绰号：“大兵迷”，还不时喊着：
“小叶子大兵迷，来帮我把篮球捡一下。”
“小叶子大兵迷，把你的腰带借我用用成吗？”
“小叶子大兵迷，三餐厅今天中午有炸鸡柳，麻烦你跑趟腿，替哥哥们买一些来行不？”
……
她不但不生气，还总是乐颠颠地为那些懒惰的家伙服务，每每听到吩咐，竟然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一蹦三跳地忙着去替他们做事！
段天明很为她感到不平，但因为互相并不认识，也不能贸然地去“指导”人家。
小叶子的军训长官是N市武警部队直属中队的一名班长，叫梁铁。曾经在段天明刚入校的时候，给他们做过军训，所以，对于梁铁，段天明并不陌生。
那是个非常严肃又中规中矩的军人，青岛人，操一口浓重的胶东口音。喊口号的时候，那个“二”字总是在鼻腔里拐上好几个弯儿，才从口腔里出来。似乎他的鼻腔是最美丽的旅游胜地，而那个“二”就是一只迷失在无限风光中的小老鼠。
但是，梁班长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每天都乐此不疲地喊着“一二一，一二一……”每带一届新生都是如此，多少年如一日地坚持把说家乡话进行到底，惹得一届又一届新生把脸上的肉都笑痛了。
不仅如此，梁班长说起话来也特别有意思。整队的时候，他总是表情严肃地大喊：“谁登（动）啦谁登（动）啦？，干吗不报告？”
这天，小叶子他们班在训练队列，段天明放弃了体育活动，一个人坐在操场的牙石上，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不远处的小叶子——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对那个小小的女孩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梁铁班长将军帽扣到前额上，眼睛却斜睨着稀里哗啦的队伍，皮带在手里绕来绕去，表情酷酷的，像军事电影里的克格勃。
“谁再登（动），俺就罚他唱一块歌儿！同志们哪，听清楚了吗？啊？让你们干啥子？俺让你们干啥子？意（日）头快要落山了，再不好好训练，今意（日）又浪费过去了。耍要有耍的样子，训练要有训练的样子！听俺的口令：立定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稍息！”
听见“稍息”的口令，小叶子他们的思维立刻超前发挥，都以为下一个口令肯定是“立定”了，不等班长喊完，立马双脚合拢成四十五度角。
谁知人家“稍息”之后又来了个“稍息”！
队伍立刻乱了营。大家你拥我挤，叽叽喳喳地闹成一团。
段天明掐一根狗尾巴草含在嘴里，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这种情形，两年前的九月，他也曾遭遇过哩。这个梁班长居然再一次故伎重演，又居然再一次收到了这种戏剧性的效果。
段天明哑然失笑。
“同志们哪，俺说同志们哪，应急性咋恁强？干啥子这是干啥子？谁叫你们立正来着？稍息！稍息！懂不懂？”
梁铁班长在行距之间的空隙里慢吞吞走着，不时给这个正正军帽，给那个扶扶胳膊。当走到小叶子面前的时候，只见她双手紧紧地提着裤腰带，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段天明没有看到小叶子的表情，但却清晰地听到了他们之间的一段对话：
“你干啥子哟？提着裤腰带干啥子哟？”
“报告长官，不不，报告老师，不不，报告教官！”
小叶子结结巴巴地说。
全体同学都被她逗得笑成一团。她有些着急地瞪着那些借机捣乱的男生，鼓着嘴巴说：
“报告长……教官，他们笑话我！”
“俺是问你的腰带！”
梁铁班长啼笑皆非地说。
“腰带……腰带太松啦，我扎不住，我要去厕所整理一下腰带！”
小叶子的小脸胀得像个熟透了的大苹果，额上的小血管起劲地跳动着，像一只被人用小棍子敲打着肚皮的青蛙。
同学们干脆放开胆子大笑大闹起来。
“小叶子，急行军的时候，可千万不能老卷裤脚呀！”
“卷裤脚顶多浪费点儿时间，要是掉了裤子可怎么办呀？”
“回家让你妈妈给你改得瘦一些再来参加军训吧！”
“嫦娥寂寞舒广袖，小叶子无奈穿长袍……”
……
段天明听到这里，霍地站起身来，就要冲过去替小叶子解围，可是想想人家根本不认识自己，这样贸然跑了去，那帮坏小子不把他吃了才怪，只好又颓然地坐了下去——他已经很不情愿地发现，那帮坏小子是喜欢这个小叶子的！他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迫感。
这个时候，那个梁铁班长一筹莫展的挥舞着皮带，叫嚷着：
“反了天了，俺管不了了，找你们辅导员去！”
同学们一听要去找“老板”，吓得赶忙闭住嘴巴，一个个极力忍住笑，装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紧紧地盯着那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娃娃班长。
梁铁班长赶紧抓住机会，下达口令：“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
许多老学生围在操场边上，怪声怪气地捏着鼻子跟着梁铁班长喊：“一二一、一二一，老驴抬蹄！”
梁铁班长一瞪眼，大吼一声“无聊！”
他们便敲着饭盆狼狈地往餐厅方向四散奔逃了。
梁铁班长撵了几次，见只是一时凑效，也就不再管了。
那些日子，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总会有人捏着鼻子“一二一、一二一”的喊叫。连一向不爱凑热闹的段天明也不例外。
其实离吃饭时间还足有20多分钟呢。那帮老兔崽子就熬不住了，跑到操场上看新鲜。
段天明默默地叹一口气，其实，他对那些老生的心态是非常熟悉的，他自己也已经是一名老大学生了，对于这种无聊的行为深有体会。
从高中考进大学，由紧张转入轻松，开始还不太适应，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不管怎样，毕业以后总算有个“饭碗”了，因此，高中生最看重的分数再也不是大家的命根儿了。所以，大家也就不再把精力全部投入到课本上，大量的时间就用在一些无聊的事情上，比如段天明这些日子以来对那个小叶子的关注，其实也是因为生活太无聊，充沛的精力无处释放才导致的。
再说，这些老大学生也是有意识地在新生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因此他们的身影几乎无处不在了。比如说在餐厅里买饭，老学生们就比新学生“厉害”得多，你这儿正按部就班地排队，人家老生呼啦一下子涌了过来，胳膊好像大吊车的铁臂，伸缩性极强，饭菜从你的头顶上嗖嗖地往来传递，像武打影片里那些功夫了得的大侠。汤汤水水的滴在你的脸上头上，你吭也不敢吭一声，只好盼望自己快快熬成老生，也好像他们一样威风。
再比如谈恋爱，新大学生还带着高中时代老师们的谆谆教诲，一听这个词语就脸红得像吃了一百只四川红辣椒，而老学生呢？眉头都不皱一下，游蛇一样在女生宿舍楼上钻来钻去，看大门的老太太掂着小脚追也追不上！他们还公然跟女朋友楼脖子抱腰的在校园里“压马路”。新学生，谁敢有这样的“风采”呢？
段天明默默地看着一群难兄难弟刚刚在梁铁班长的呵斥下作鸟兽散，又一帮学兄学弟前仆后继地蹿了过来，捏着鼻子大声大气地吼着“一二一，一二一……”
他一边叹息着岁月不饶人，一边哀叹着自己转眼已经沦落到这帮颓废消极的伙计当中，找个女朋友的念头异常强烈地在内心里鼓荡起来。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操场上正在训练的队伍，目光不自觉地搜寻着小叶子小巧的身影。
操练了一阵子，大约是累了吧，段天明发现，那梁铁班长突然盘腿在地上坐了下来，男生以他为中心围成一个圆圈儿，猛然间开始呼天喊地的叫嚣，声音把天都要震塌了。
段天明捂住耳朵，强忍着高分贝对大脑的刺激，继续不懈地在人群里搜索着小叶子的影子。他发现，那些女孩子们并没有像男生一样，围着班长坐下来，而是悄悄地挤到了树荫下，听着男生的笑闹声，摩拳擦掌的，恨不得一起加入进去，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肯带头走过去。
过了一会儿，段天明听见女孩堆里有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咱们一起过去吧，一起去怕什么！”
正是那个小叶子！
接着，一群女孩子就蓦地嚷了起来：
“哈哈，小叶子看上梁大班长了？”
“噢，白马王子来喽，‘大兵迷’被大兵迷上啦！”
女孩子们一起朝小叶子起着哄。小叶子红着脸，噘着嘴巴大声叫道：
“想去又不敢去，人家提个建议吧，你们还乱起哄！算什么呀？谁不想过去就待在这儿拉倒！我可过去了！”
她说着居然赌气朝男生那边跑了过去。
女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也没想到这个小叶子居然会如此大胆，敢于突破在高中被她们视若洪水猛兽的男女界限！
段天明情不自禁地轻轻拍起了巴掌，脸上挂着一个欣赏的笑容，呆呆地望着健步如飞的小叶子。她瘦高的身材在风中一跃一跃的，长长的头发从军帽中飘散下来，在阳光下闪烁着黑亮的光泽，像极了一个可爱的小精灵。
见小叶子过去了，那些女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呼啦”一下子全跟了过去。
段天明不仅暗暗为小叶子竖起了大拇指，她可真是个勇敢的小女生呀！
“请叶凝眉女士唱只歌，她的嗓子好听极了，就像天上的百灵鸟在叫。”
一个顽皮活泼的男生跳起来，高声吆喝着。
原来，小叶子的真名叫叶凝眉！多么动听的名字啊！段天明在心里感叹着。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小叶子的真名，从此以后，这个名字就深深地烙进了他最隐秘的内心深处。
叶凝眉一点儿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摆了个架式，亮开嗓子就唱了起来：
“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说句心里话，我也有爱，常思念那个梦中的她，梦中的她，唻唻唻唻唻，既然来当兵，就知责任大，你不扛枪我不扛枪，谁来保卫祖国，谁来保卫她……”
叶凝眉果然不负众望，唱的声情并茂，小嗓子该抖的地方抖，该颤的地方承颤，抑扬顿挫，满有韵味。
看得出来，小叶子对这首歌把握的很到位，把军人对妻子儿女、对父母、对祖国的爱，表达得是那样有声有色，似乎是拉家常式的娓娓道来，清新自然。淳朴自然的民族音调、语义鲜明的乐句、立竿见影的感染力和入耳沁心的穿透力，这一切使段天明立刻感觉到了那小丫头在演唱上的功力——后来，段天明才知道，叶凝眉小时候练过几年唱歌的。
没等她唱完，梁铁班长已经带头拼命鼓起掌来。连从来不肯轻易把掌声送给自己同胞的女生们也情不自禁地拍响了巴掌。
“再来一块儿！再来一块儿！”梁铁班长高兴地喊道。
男生也高喊着“再来一块儿！”
“再来一块儿！”
段天明也忍不住小声叫了起来。
女孩子们都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看着叶凝眉，似乎在悔恨自己为什么就没有胆量迈出这一步？
叶凝眉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接过一个男生递上来的凉开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握着空杯子，索性当成麦克风，又唱起来：
“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叶儿壮守卫着边疆……”
叶凝眉充满朝气、热情奔放地歌唱着，似乎已经忘记了自我，她用明媚动人的歌声，把一个个守卫祖国边疆的战士朝气蓬勃的形象展现在大家面前。
段天明觉得，歌唱着的叶凝眉，她本人简直就是一曲美妙的歌，一首瑰丽的诗，让人陶醉，让人感动。一向并不太喜欢唱歌的段天明，一下子就对唱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原来，歌曲可以表达如此丰厚的情感啊！
段天明发现，男生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刚才还因为“腰带”问题被他们大笑特笑过的女生，眼睛里闪着狼一样贪婪光芒。
“我靠！早下手为强，晚下手遭殃！”
段天明低低地吼了一声，绞尽脑汁地思索着，怎样才能名正言顺地让这个小叶子投入他的怀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