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叶凝眉疲惫地甩掉高跟鞋,赤脚蜷缩进沙发里,对古东朋说:“煮点儿咖啡吧。”
古东朋正准备去女儿卧室看看,听见叶凝眉这么吩咐,看看她拉得老长的脸,不知道这姑奶奶哪儿又不对劲,只好先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滚热的咖啡煮好了。
古东朋给老婆倒上一杯,毕恭毕敬地端到茶几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的脸色,伸手指指女儿的卧室。
“去吧,谁拴着你的腿来?我看你眼里就只有你的宝贝女儿!”
叶凝眉闷着头喝了一口咖啡,面无表情地叫道。
“呵呵,想着我的宝贝女儿怎么了?总比想着别人的宝贝女儿好嘛,未必你希望我心里整天惦记别人的孩子哦。”
古东朋咧开嘴巴笑了,一边耍着贫嘴,一边伸手轻轻推开女儿卧室的门。
“惦记别人的宝贝女儿还不可怕,可怕的是惦记着别人宝贝女儿的妈妈呢!”
叶凝眉把剩下的咖啡一口气喝掉,冷冰冰地扔下这么一句,起身进了洗手间。
“这小妖精,又哪里不对劲了?”
古东朋挠着头皮,呆了半天,究竟也想不起来哪里又做错了。这些日子以来,叶凝眉有事没事的老在他面前提一些男女感情方面的事情,谁谁的丈夫出轨了,放着千娇百媚的原配不要,却找了个满脸雀斑的浪女人,谁谁的老公在外面养了个小三,孩子都生了老婆却蒙在鼓里……敲打的古东朋心里直发毛,虽然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但在她那种审视的目光下,简直就像一只即将现出原形的狐狸一样,无处躲藏。
“看来又吃错药了!待会儿到了床上,看我怎么收拾你!”
古东朋纳闷了半天,索性不理她了。
女儿古今今已经睡熟了,但是,白皙的小脸上却残留着哭过的痕迹,未干的泪痕凝固在两只有些下陷的眼窝处。
古东朋叹了口气,伸手为女儿抹掉泪痕。想起刚才在厨房里看到的炒糊了的鸡蛋,他知道女儿的晚饭一定没吃几口,不由得有些辛酸。
晚上去赴喜宴的时候,今今哭着喊着要跟爸爸妈妈一起去,叶凝眉却死活不答应。因为今今已经读小学三年级了,虽然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但照现在的形势,如果不好好努力的话,以后想考市里的重点中学,怕是也不会那么容易。
尽管叶凝眉心里也有些不忍,但为了女儿的明天,她只能狠下心,将九岁的女儿一个人留在家里,并告诫她一定要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做完,另外再把《学王一拖三》的相关内容好好做一做。
古东朋本来不愿意去出席那个所谓远房姑父的婚宴,他一向看不起于大业那种显摆的作风,虽然妻子在他手下工作,可他一直跟他没什么来往,谈不上感情不感情的,何况又是第二婚,他不想去当那个看客,只想留下来,在家陪着女儿。无奈叶凝眉根本就不放心他,说是他若在家,今今还不知道要扎煞成什么样子,别说做课外作业,怕是连老师布置的作业都不一定能做完!
古东朋无言以对,只得乖乖地跟着老婆去吃她远房姑父的喜宴。谁叫他平时对今今管理太松了呢?现在人家不信任他了,又有什么办法?
古东朋给女儿盖盖踢在床角的薄被,叹息一声,转身去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凉开水,咕嘟嘟一口气喝掉了。在婚宴上喝了点酒,竟然有些上头。也许洗一把脸会好些?想着,就去洗手间洗刷了。
叶凝眉从洗手间出来,正收拾着茶几上的咖啡用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下直起腰身,冲进女儿的房间,从那一大堆复习资料中找出《学王一拖三》,拧着眉头前后检查了一遍,神色变得异常冷峻。
“古东朋,来一下!”叶凝眉叫。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古东朋匆忙将还带着泡沫的漱口水吐掉,心急慌忙地跑出来,眼巴巴地盯着妻子的脸色,怕吓着她似的,小心翼翼地问。
“你说呢?”
叶凝眉白了他一眼,伸手指着那本《学王一拖三》,口气里已经满是恼怒了。
古东朋眼睛盯着妻子,伸手接过那本被女儿写的密密麻麻的书,皱着眉头翻看了一下,一颗心忽地沉了下去。
那本《学王一拖三》的所有空白处,被古今今全部填写满了,而内容却颠来倒去只有三个字:
坏妈妈!妈妈坏!
古东朋有些尴尬地低下头,眼神飘忽地望向女儿熟睡的小脸,喃喃地说:
“这孩子……”
“都是被你惯的!”叶凝眉一把夺过那本学王,细瘦的指头点着上面的数学题目:“看看吧,这道,这道,还有这道!喏,连14加9等于多少都不会算了?居然会等于33?”
在妻子气急败坏的责怪中,古东朋只觉得刚洗过的脚底板又冒出一股粘稠的汗水,似乎算错了题的不是女儿,而是他这个无用的爸爸。
“也许……她是太着急了,把23写错了吧?”
半天,古东朋嗫嚅着,憋出这么一句。
“着急?她着什么急?还不是粗心大意造成的?这一点倒是铁随你们古家的门风!”
叶凝眉白了古东朋一眼,伸手去拉熟睡中的古今今。
古东朋尴尬地咧开嘴巴,无声地一笑。反正女儿所有的缺点,早就被妻子贴上了古家的标签,他知道无须争辩,否则只会引起更大的争吵。
“孩子都睡着了,你干吗呢?”
看到妻子摇晃女儿的动作猛烈起来,古东朋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
“起来!起来古今今!把做错的题目改好了再睡!”
叶凝眉根本就不准备理彩古东朋了,伸手将今今拉起来,绷着脸喊道。
“孩子都睡了,明天早晨再改不成吗?”
叶凝眉虽然平时对今今要求非常严格,但像今天晚上这样的情况还从来没有发生过。他真不清楚,这婆娘今天晚上发的哪门子疯。
看着今今耷拉在胸前的小脑袋,紧闭的双眼,软软下垂的胳膊,古东朋心疼地走过去,在女儿身边坐下,将她软绵绵的小身子揽进怀里,乞求地望着妻子。
“明天明天,你就知道明天!明天要做的事情多着呢!你但凡能有今天事今天毕的作风,今今也不会养成这样拖拉的坏习惯!”
叶凝眉几乎要咆哮起来了,冲着古东朋厉声喝道。
古东朋在妻子的咆哮声中愣了一瞬,尴尬让他的脸红了起来。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黯然不语了。
古东朋原本是个美术教师,可他不喜欢当老师的感觉,教了没几年就下海跟朋友合办了个小印刷厂。开始的确赚了一些钱,在单位同事都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时候,他就买了一百多平米的房子。等到同事们好不容易连贷款带向亲朋好友借才买上楼房的时候,他古东朋已经开上了自己的私家车,虽然只不过是十来万块钱的日系铃木,但好歹鸟枪换炮,不用再一家三口挤在一辆破摩托车上挨风吹雨淋了,说起来也算小有成功。
但是,因为是合伙做买卖,大家只想着怎么尽快从生意中多分到些现金,没人想着要更新设备,做长远打算,所以好日子没过几年,眼看着大大小小的印刷厂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而且人家的印刷设备要比他们精良的多,印刷质量也过硬,古东朋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
加上合伙的生意不好做,再想赚钱就比较困难了,这样勉力又支撑了几年,看看那印刷厂实在成了鸡肋,只好跟朋友把设备便宜卖给别人,每人分得一杯残羹剩汤之后,一度火爆的“日升”印刷厂就宣告破产了。
叶凝眉说,现在教师的待遇提高了,而且看目前的形势,教师的身份只会水涨船高,工资眼看着噌噌地往上涨,要他再回学校去教书,至少每个月能稳稳地拿到一份收入。
他却抹不开面子,怕领导同事讥笑,不想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再回原单位。目前,他正赋闲在家,正筹划着再上一个新项目,以图东山再起。
这样以来,家里的一切开支就完全压在了叶凝眉身上。
常言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个家庭中,也是如此,经济收入决定着一个人的位置。
古东朋有钱的时候,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言语中难免对妻子颐指气使。想不到有一天风水轮流转,他已经坐吃山空山重水复,大部分的经济来源就都靠在妻子身上。既然这样,妻子说话声音大一些,语气严厉一些,他也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免不了要忍气吞声一些。况且这些年来,他一直忙着跟朋友搞生意,对女儿的教育实在没付出多少,所以妻子指责他这不行那不好,他古东朋就差不多没什么发言权了。
古东朋悲哀地灰了脸,伸手替女儿将垂到额前的刘海往耳朵后边掖了掖,然后,轻轻拍打着她的面颊,小声叫道:
“今今,醒醒啊,你做错了好多题,起来改好了再睡,好吗?”
古今今迷迷糊糊地睁开惺忪的睡眼,莽莽撞撞地向四周张望着,用粘滞的声音,含糊地问:
“爸爸,天亮了吗?再让我睡一会儿吧。”说着小脑袋一歪,靠在古东朋的臂湾里又睡了过去。
“你看……”
古东朋期求地看看妻子,商量地说道。
“不行!起来今今,必须把做错的题目改好了再睡!”
叶凝眉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一把把今今从古东朋怀里拉起来,猛烈地摇晃着。
古今今费力地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妈妈铁青的脸,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小嘴巴翕动着,含混不清地说:“妈妈,我困……”
“你……太过分了吧?”
古东朋有些忍无可忍了,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愤怒地抽着,烟雾瞬间在房间里弥漫开来,遮挡住妻子有些狰狞的面孔。
“如果你觉得我过分,你可以出去,到外面待着去。我不想女儿长大后过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而要想出人头地,就要从小付出比别人多百倍千倍的努力和辛苦!你想她长大了像只花瓶一样靠丢掉自尊生存吗?”
叶凝眉说着,近乎残酷地一把拉起今今,拖着女儿绵软的小身子,向洗手间走去。
经过凉水的冲洗,古今今的迷糊状态终于过去了。她睁大了双眼,呆呆地望着作业本上那些被妈妈圈出来的题目,半晌,她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妈妈那张严肃的脸,小声叫道:
“妈,这些题,我真的做不出来,你给我讲一遍好吗?”
叶凝眉不为人知地叹息了一声,她已经看过书上的例题,今今做错的题目,几乎都是例题上讲过的。看来,女儿听课的效率是最关键的,如果不改变她在课堂上听课的态度,就算她今天给女儿讲会了,那么以后呢?
叶凝眉找出几张白纸,开始耐心地给女儿讲题。等今今把所有的错题都独立改正完毕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
因为在婚宴上喝了点酒,古东朋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也许是因为姿势不对,一向并不打呼噜的古东朋,发出轻微的鼾声,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形成一道淡淡的白印,像一条蜿蜒的蚯蚓。
“猪!”
叶凝眉侍候女儿睡下,回到客厅里,她有些疲惫地站在古东朋面前,看了看睡梦中还吧嗒着嘴的那个男人,有些生气地低声蹦出一个字。
面前这个男人,曾经是多么令她心动啊。叶凝眉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穿了一件洁白的短袖衬衫,塞在石磨蓝的牛仔裤中,一条黑色的宽皮带束在腰间,显得腰细肩宽,像极了叶凝眉心中的那个男人,让下决心一辈子不嫁的叶凝眉一见之下,立刻耳目一新,从此把那永不嫁人的誓言抛开,老老实实地做了他的新娘。
可是现在,即使是去参加婚宴,他也是一幅邋遢样子,在她的逼迫下才找出一件稍微像样点的衬衣,毫不在乎地套在微微发福的身上。此时,那件纯棉衬衫已经被他揉搓的像块抹布,左侧的一角已经从腰带里冒了出来,不知所措地耷拉在那里,像个可怜的小瘪三,茫然地望着女主人。
对于古东朋,叶凝眉有些矛盾,他原本就是个俊朗硬气的男人,即使不修边幅邋里邋遢,也仍然不失男子汉的风度。更重要的是,他像极了一个人,一个她魂牵梦萦的一个男人。所以,她一方面不愿意看到他像有的男人一样,那么注重打扮,招引的蜂狂蝶浪,另一方面,又希望他能像从前一样,时时以让她心动的面貌出现在她面前。换言之,叶凝眉不是不希望古东朋打扮的帅气一些,只是不希望那种帅气被不相干的女人享用而已。
今天晚上,古东朋在于老光的婚宴上,表现得非常不尽人意,眼睛贼溜溜地老盯着花枝招展的新娘子,这让叶凝眉心里非常不爽。所以一回到家中,她就先来个下马威,吩咐他去煮咖啡。其实以往,这种事都是由她来做的。
叶凝眉叹了口气,伸手推一推睡的正酣畅的古东朋。
“起来古东朋,要睡去床上睡去!”
古东朋像个死人一样,吧嗒着嘴巴,扭动了几下身子,脑袋一歪,又呼噜上了。
“死猪!”
叶凝眉生气地低声吼了一句,赌气不再管他,跑去洗澡间一看,见浴缸里一点热水都没有,显然,古东朋根本没有像往常一样,给她放好洗澡水,只得简单地冲了个凉,一个人气呼呼地去卧室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