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甘白郑重其事地邀请范宝盛到他店里吃晚饭,下了一张帖子,让柯子给范宝盛送去的。要说中山路上真正能跟范宝盛并肩子做生意到今天的也就马甘白一人了。马甘白的清真拉面馆,十几年大小格局不变,原先只卖面条,后来与时俱进增加了小炒和汤饭,马甘白和他老婆两人经营着,前两年女儿草红大专毕业找不到合适工作留在店里帮忙。拉面馆的生意说不上好,但总有一些固定的客人帮衬生意,像那些喜欢吃面的北方客,只有在他家店里才能吃出家乡的感觉来,他家的生意就不温不火地做下来了。
范宝盛拿到请帖心里暗笑马甘白小题大做,他俩要喝酒提着酒瓶往哪坐不是喝,又不是请闺女喜酒费这功夫。到了马家拉面店,范宝盛发现马甘白真是小题大做了,这面店里没有一个客人,空空荡荡,店里就一桌酒菜,桌子上还夸张地摆放了一大坛子酒。范宝盛笑着说,请我喝个酒你还清场啊,我的排场真不小!马甘白说,坐,坐,老哥就让你享受一次排场,以后你跟别人喝的机会多,跟老哥喝的机会就少了。这肯定不是玩笑话,范宝盛紧张了,出什么事了?马甘白说,来,你坐好,我们喝上两杯慢慢说。范宝盛和马甘白互敬了一杯酒,他吃两口菜,放不下刚才马甘白说的话,又问,到底出什么事了?马甘白说,你这家伙,我还以为你这些年修得四平八稳了呢,还这么性急。范宝盛不能不急,当年他和马甘白干过一仗,可后来两人好得很,当周围老邻居越来越少的时候,他们关系更铁了,说兄弟同盟都不过分。现今范记馄饨生意好,客人经常把车子停满清真面店门口,马甘白不会有一点不乐意,有时间还帮忙指挥停车,实在闲得慌还上门来帮忙包馄饨。来范家店里凡是点有面的,范家服务员会直接跑马家买去,范家是一根面的生意也不做的。两人好了以后,经常翻以前打架的事情说笑,范宝盛说,老马,要说干那架是你不对,空调漏水能不能换个地方装?每天漏得我店门口像谁随地小便似的。马甘白说,是啊,你够意思,一声不吭,把我遮阳棚给捅那些个洞,天一下雨,我那店里不止是小便了,都小便失禁了。两人呵呵大笑。笑过后,范宝盛请人将马甘白的遮阳棚连夜换了新的。马甘白空调换个地方装了。
马甘白说,我这店面已经转让了,本来早想跟你说的,想来想去还是等定了再说吧。
范宝盛一听站起来了,干吗转让,你生意又不是做不下去了!
马甘白说,坐下,坐下,不是生意不好,是我年纪大了,我想回老家,落叶归根。
范宝盛重重地坐下说,你都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还不算你家啊,不走,留下。
马甘白说,我们那的人无论在外面混得好还是坏,老了总是要回去的,我虽然还算不得老,但草红到嫁人的年纪了,她在南方不太容易找到适合的对象,回老家选择多些,我们有些积蓄,还想招个上门女婿呢。
马甘白这是大实话,草红成天在店里忙,不见交有什么朋友。范宝盛还想挽留,就一定得走?
马甘白说,这店盘出去了,新东家马上要来装修,这几天我们一家就收拾东西准备行程了。
范宝盛眼泪溢出眼眶,他抹了一把眼睛说,十几年的邻居了,舍不得啊。
马甘白也抹抹眼睛,挤出笑说,是啊,真舍不得。
范宝盛突然往马甘白的肩膀砸了一拳,把马甘白砸得哇哇叫起来,范宝盛说,不许还手,你看,我这门牙早早掉了,都是你当年那一拳打松的,现在是假牙来的,老子还你一拳,你走就走,老子才不管你呢,回老家招个上门女婿享福吧!
马甘白搂过范宝盛的脖子,把一杯酒灌他嘴里说,妈的,给你消毒消毒假牙,过几年到西北走一趟,看看我。两人又打又笑,喝着,吃着,聊过去的事,一会儿笑,一会儿淌眼泪水,酒起来催化的作用,他们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宴散,马甘白把范宝盛送到门口说,好好保重。范宝盛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几天范宝盛就不愿到店里来了,怕看到马甘白的面店改张易帜。马甘白走那天,范宝盛也没去送,让柯子替他。马甘白上车后发了一个短信息过来,内容是个地址,约他没事的时候去旅游旅游,说是离莫高窟不远。
范宝盛再到店里的时候,马家店面的招牌已经换了,原先的清真拉面馆变成甜品店。他抬头看自家的招牌,范记馄饨,谁了解他保住这块牌子的决心?这块招牌看了多少门庭热闹,见识了多少门庭更易?
石水晶虽然答应了范宝盛,但在凑钱的行动上却不爽快了,本来说要卖掉基金,临时反悔说亏太多,卖了更亏。范宝盛只能加紧做工作,突破口是石水晶的鼻子。石水晶和所有广大妇女一样,有个通病,对自己的长相不自信,最不自信的部位是鼻梁,鼻梁塌。石水晶又和那些有了两个闲钱的妇女同志一样,总想在自己脸上动刀,她迫切想垫个鼻梁。每提起这话头,范宝盛就说,你只要敢垫我就敢砸。石水晶判断不了范宝盛话里的真假,但对男人始终是有些敬畏的,没敢去弄。女人嘛,对自己那个地方不满意,如果有条件不让她去折腾一下,那心总是不会死的,石水晶对自己的鼻子日复一日地叹息。范宝盛为了给赵兵强弄这钱出来,只好主动提起整鼻梁一事了,他说,水晶,你把基金卖了顺便就整个鼻梁吧。石水晶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咦,你同意我去做整容了?范宝盛说,以前我不同意是担心你,怕你痛,现在想你既然有这个愿望就让你去实现,整得好看了我做老公的也高兴啊。石水晶果然开心得不得了,那好,我赶紧预约。打了电话预约,过了几分钟又折回来说,如果我整容失败,整容不成反而毁容了你不能找小三啊。范宝盛哑然失笑,你知道有风险还这么想去整?石水晶说,为了美担一点风险还是值得的。范宝盛马上给石水晶手写一张保证书:不管石水晶以何种面目出现在我面前,美也好丑也好,我都和以往一样爱她对她好,如果违背誓言天打五雷轰,以此为据。石水晶把保证书折收好,笑眯眯地说,老公,我现在就去把基金卖了。
范宝盛拿到存折的时候,石水晶鼻子的手术已经做好,鼻子上贴着纱布,两只眼睛布满血丝,脸有些肿。范宝盛说,你整鼻子眼睛怎么变红了?石水晶说,这眼睛鼻子不是相通的嘛,笨蛋!范宝盛心痛了,心想,我为了这二十万把老婆的鼻子都豁出去了。
他拿着存折去养猪厂,找到玉珠,带着玉珠到银行去把钱转给赵联胜。玉珠坐在车后座千恩万谢,宝盛,这么多年,我们太亏欠你了,这钱我一定让赵联胜还你。范宝盛说,钱交到你手上我就放心了,房价总在涨,早买早安心。玉珠说,是,要不是为这个也不能管你拿这么多钱。范宝盛说,赵哥真的是回老家了?玉珠说,他说好多年不回去了,回去看看。
两人转好钱范宝盛又把玉珠送回养猪场,他没有逗留,眼下回家照看鼻子肿痛的老婆是大事。上车后范宝盛在后视镜里看到玉珠追上来,他摇下车窗问玉珠,有什么事?玉珠欲言又止,还莫名其妙的一脸尴尬,范宝盛说,怎么了?玉珠眼睛红了,含着眼泪说,宝盛,你是个好人,没有你,我们这个家早就没有了。范宝盛笑着说,你们别再谢我了,马甘白前两天走了,我们又少了一个老朋友,大家珍惜缘分吧。玉珠使劲地点头。
玉珠目送着范宝盛的车子消失在路口,转回屋里掏出手机挂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接通的是赵兵强。玉珠说,二十万已经给孩子汇过去了。
赵兵强说,这范宝盛还真是有钱啊,说要二十万就真给二十万了。
玉珠说,从你嘴里真听不出好话来,你当人家范宝盛蠢啊,看不出你那件东西是假的?人家是好心,为了帮我们,这钱要不是为了孩子,我不会和你合伙骗人家,你答应让范家父子团聚的,你说到要做到,不然,我拼死也放不过你。
赵兵强说,罗里吧嗦的,你男的不是好人,也还是个人。
玉珠说,你找到那孩子了吗?
赵兵强说,你放心吧,孩子好好地活着,我已经见到他了。
玉珠说,那好,你赶紧的,把孩子还回来。
赵兵强说,你以为那还是一个小孩子啊,十七八岁的人了,我不能绑着他回去。
玉珠说,那怎么办?
赵兵强说,再等等吧,如果我还活着,孩子回去我该怎么办,等我死了,就让孩子回去。
玉珠忍不住骂出声来,你早就该死了,赵兵强,你多活一天都是造孽。
赵兵强说,不用咒了,快了,你男人没几天活头了。
赵兵强把手机掐了,跟玉珠说完一番话,他感到很累,他走到桌边去拿一只杯子倒了半杯水,喝两口,哇地吐了出来,他顾不上邋遢,倒到床上,好一阵子,浓重的呼吸才平稳下来。是啊,他是没几天活头了,医生说了,他的胃癌都转移到肺部了,没多少时间了。这些年他动过几次把孩子给范宝盛找回去的念头,每次一有那念头他会骂自己架不住范宝盛的小恩小惠,他赵兵强既然做下的事就得撑到底,何况孩子回去了他还能活吗?即便得了这绝症,他也想算了,眼睛一闭石沉大海,他做过的无论好坏都随他去了,谁也不能把他怎样。但他还是扛不住了,他扛不住范宝盛对他的好,对所有人都好,他只有在死之前给范宝盛把儿子找到,他才敢安心地等死。他想,范宝盛,你终归是赢了,你一辈子都赢我了。
别人不知道范宝盛为什么待在一个地方不挪窝,死不换地方开店,他知道,范宝盛是要等儿子回来。十二年前就是在这个小城,他把范虫儿卖了。回到这里,十二年前那一幕每天都在他的脑子里像蚊子一样飞舞。
范虫儿捧着一只装满芒果的塑料碗小心翼翼走在后街上。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临近波仔宠物店后门,不得不下车,推着车绕过那些箱笼。那人戴着一顶帽子,低着头,手上挎了一只布袋,他从一只狗笼后冒出来把范虫儿吓了一跳。范虫儿看清楚是熟悉的赵伯后,他叫了一声赵伯。赵兵强没想到被范虫儿看到了,并且认出来了。他刚溜回家,偷了一些钱带了两件衣服。他没办法不回来,他身无分文已经饿了两天了。这时间后街上人走动最少,大家都在家里吃饭,或是照看前门的生意。他下午一直在附近转悠,因为有些精明的债主是专门在家门口守着的,他转了一两个小时确定没有人关注后才骑着从外边撬开的一辆自行车窜入后街。
范宝盛的宝贝儿子这时间怎么一个人在外头,他家人也不怕被人拐卖了?赵兵强没有心情逗弄小孩子,他甚至懒得回应范虫儿的叫唤,他急着怎么赶紧离开这里。他的车子绕过宠物店后门,他骑上车子走了几米,突然的,一个念头产生了,我何不带着这孩子走,他那爹可真够讨厌的,不是他我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赵兵强为自己的想法弄得热血冲头,他稳定了一下思绪,重新观察后街的情况,这个时间真好,没有人。赵兵强把自行车踩回到范虫儿身边,停下来说,我载你回家好不好?范虫儿说好,谢谢赵伯。赵兵强把范虫儿捞上车子,坐在前边的车杠上。他说,你一手扶手头,一手端碗,我们要来飞车了。车子飞快地穿过后街,赵兵强已经下定决心,如果这段路上被人看到他就把范虫儿放下来,如果没有他就一直把车踩出去。
车子飞快地踩出后街,一路人没有一个人。赵兵强心里想,范宝盛这就怪不得我了,老天爷也没有帮你。范虫儿说,赵伯,我家已经过了。赵兵强说,赵伯带你去一个地方玩,然后再送你回来。范虫儿说,我妈说要我赶快回家的。赵兵强说,没事,我等下给他们电话。赵兵强绕到马路上,他的自行车越踩越快,越踩越快,有一阵子范虫儿哭起来了,吵着要回家,手上的芒果碗掉在地上。赵兵强说,胆小鬼,我要告诉你爸爸你是个胆小鬼。范虫儿哭得更厉害了。当晚赵兵强买了几颗安眠药让范虫儿吃下,直接坐火车将范虫儿带离故乡。
他们的火车没有坐到终点,因为范虫儿中途病了,烧得头滚烫,赵兵强不想引起人的注意,更不敢在火车上找医生。孩子一直昏睡着,烧得让他害怕了,他觉得这个孩子像是快要死了,夜里,他被迫在一个陌生的小城下了火车。他身上没有太多剩余的钱,他不敢上正规的大医院去,也担心别人问出点什么不妥来。他背着孩子在街上游走时,看到一个小中药铺,叫唐门草药,门虽然关了,但还有灯光亮透出来。他拍打店门,有人把门开了,他说孩子病了,请您帮看看。那人说,什么病?他说,发烧。那人说,进来吧。
唐松柏是这家草药店主人,六十多岁了,和老伴守着这家铺子过日子。他们本来有个孩子,年纪轻轻死了,两老凡见着孩子就特别心疼。唐松柏把赵兵强引进店铺里。他给孩子把脉,测出不是大病,就开了药,老伴很热心地去熬药。孩子喝药后,烧暂时是降了下来。唐松柏让赵兵强把孩子留下,说他们帮照顾着,如果病情有变,他们负责送到大医院去。赵兵强在唐家的药铺混了一天,聊天中知道老夫妻无儿无女的,他产生了一个想法,他想在范虫儿还未清醒过来之前把这事谈妥。他跟唐松柏说自己穷,带着孩子受罪,一直想把孩子送给人养了。唐松柏说,自己的孩子你怎么舍得送人?赵兵强说,但凡有活路,谁愿意这样做。唐松柏说,你如果真想把孩子送人,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你有什么要求吗?赵兵强说,自己的孩子,我只希望那收养的人家对他好,我不是卖儿子,我只是养不起他,如果对方能给我两万块钱救急就好了。唐松柏忽然又有了怀疑,你不会是人贩子吧?赵兵强说,我像吗?如果我是我早就把孩子卖了,来看医生干什么?唐松柏也愿意相信眼前这人真的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父亲,因为他和老伴实在想要一个孩子。唐松柏说,你得给我们写下条子,如果以后你还要上门来敲诈,我一定扭你上派出所,告你是人贩子。赵兵强心想他拿这两万块钱够了,他起心本来就不专为钱,只是恨那范宝盛,想让他断子绝孙。他拿笔写了收条,签名的时候转了脑筋,孩子醒来一定会说自己姓范,他得签姓范的,但又不能写真名,要不然这报了公安,一下就能把人找出来,于是他胡乱写了范夫子,他最想写的是范无子。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摁了个指印在上面。唐松柏看那张收条说,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个名字,挺文气的。赵兵强说,惭愧。赵兵强跟唐松柏夫妇俩说他必须在孩子清醒过来前走,不然孩子会闹的。唐松柏心里也巴不得让他赶快走。所以,赵兵强顺利地在第二天早上,拿着两万块钱,离开了这个小城。
赵兵强躺到下午五点多的时间,他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他站在卫生间的镜子跟前看自己的脸。这段时间没有剃过胡子,下巴上,腮帮子上,胡子长出来显得人老态龙钟,加上因病折磨,他已经瘦了十来斤了,他想,我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隔了十来年范虫儿应该也认不出来了。他走出自己住的小旅馆。旅馆的马路对面有一家中药铺,挂的招牌是唐门草药。他到报摊买了一份报纸,找了一块砖头,坐到上边看报纸。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坐在唐门草药店门口,用簸箕筛选药草,扬一扬簸箕,灰尘四下飞舞。老人看上去至少有七十岁了,可手脚麻利,簸干净的药草重新装袋,捆绑好。隔着老远,赵兵强似乎都能闻到那药草的香味。一个老头子正在店里替人捡药,不时有人拎着药包从里面走出来。赵兵强看了一眼手表,耐心地坐着。一个十七八岁高中生模样的孩子背着双肩书包从街道的东头走过来,远远地朝老太婆喊,奶,我回来了。老太婆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说,饭做好了,赶紧洗手吃饭。孩子说,好的,奶,你休息吧。孩子进店里去了,把小饭桌支起来,摆上碗筷,叫爷奶吃饭。
赵兵强耐心地等他们吃完饭,耐心地等孩子出门。他观察好几天了,孩子吃完午饭不久会出门上学,根本不睡午觉。果然,过了半个小时,孩子出门了,对着屋子里的人喊,爷,奶,我去学校了。里面的人答,路上小心看车。
孩子在前面走,赵兵强在后边跟着。走了很长一段,经过一个垃圾中转站,这一段路很少人经过。赵兵强叫住孩子,小伙子,你好。
孩子停下来问,有什么事?
赵兵强说,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天底下还有长得这么像的人,我太好奇了,所以冒昧叫住你,你别见怪啊!对了,我那朋友姓范,你姓什么呢?
孩子一下子答不上话来,他被这个陌生人的话震惊了,这触及了他心底里多年来隐藏的心事。他故意装出一幅很轻松,很不在意的表情,但因为他太年轻,装得不太像,他说,不会吧,还有这种事情?我可不姓范,我姓唐。
赵兵强笑着说,如果你姓范,我立马让我朋友来把你带走,你和他绝对是父子。
孩子说,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赵兵强说,他叫范宝盛,他老婆叫石水晶。
赵兵强一边说一边观察年轻人的表情,他看到对车的眼睛眯起来,孩子是聪明的,把头别过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朋友是哪里人呢?
赵兵强说,南安市,你听说过吗?
孩子说,听说过,不过没去过。
赵兵强说,有空去玩玩呗,我那朋友开有一家馄饨店,店名就叫范记馄饨,那馄饨保准你吃了一碗想来三碗,为这馄饨你去一趟都值得。他掏出一只笔,对年轻人说,把手给我,我把地址给你写上。
孩子把手伸到他跟前,赵兵强把地址写到孩子的手上。孩子的手不自主地抖动起来。赵兵强捏着他的手说,我这朋友也够可怜的,有一个失散的孩子,他担心这孩子回去找不着他,守在同一个地方开饭店,十几年愣是没换地方,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赵兵强不忍心再看孩子的表情,他咳嗽两声说,行了,我这人爱多管闲事,今天话说得太多了,我有事先走了……
孩子看着赵兵强远去的背影,感觉似曾相识……他五岁之前的记忆在今天已经模糊了,记忆中唯一清晰的是他记住了自己的名字,他叫范虫儿,他的父母开着一家范记馄饨店。十二年前那场高烧烧了好些天,范虫儿清醒时,看到两个老人亲切地照顾他,他不认识他们。他哭着要爸爸妈妈,唐松柏说,你爸爸妈妈这段时间忙,把你送过来让爷爷奶奶照顾,过一段时间再把你接回去。范虫儿说,你们是我的爷爷奶奶?唐松柏夫妇点点头。范虫儿摇摇头,我爷爷奶奶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每年过年都能见到他们。唐家夫妇说,你以前见的不是你的亲爷爷亲奶奶,我们才是。范虫儿五岁的智商不够用了,他说,他们不是亲的?唐松柏说,是啊,你也不姓范,你姓唐。范虫儿说,我叫范虫儿。唐松柏说,你叫唐清心,记住你姓唐,名字叫唐清心。唐家夫妇在孩子没清醒的时候已经商量好一切,包括给孩子一个姓名。范虫儿说,我叫范虫儿。唐松柏说,你如果叫范虫儿就没有饭吃,也没有人理你了。说完夫妇俩走了,把范虫儿一个人留在屋子里。
范虫儿果然没有饭吃了,也没有人看管他,他在屋里哭了半天也没人理他。在家里他从早到晚能一直吃个不停呢,不然爸爸也不会叫他“饭虫”,他太想吃东西了,他推开房门出来,唐松柏夫妇坐在屋外,他们把范虫儿当空气,他们开开心心地嗑瓜子,晒太阳。范虫儿站在他们身后细声细气地说,爷爷奶奶,我饿了。爷爷说,你叫什么名字?范虫儿说,我叫范虫儿。爷爷说,你叫唐清心,重复一遍。奶奶说,宝贝,说对名字就有好吃的了。范虫儿很不确定地说,我叫唐清心。爷爷奶奶开心地笑了起来。爷爷说,老婆子,快把我孙子的饭端上来。奶奶到厨房里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另外还炒了两只蛋,一碟萝卜干。奶奶说,等你的病完全好了,奶奶会天天给你烧肉吃。范虫儿说,谢谢奶奶。奶奶说,不用谢,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范虫儿说,我叫唐清心。爷爷奶奶相视一笑,大声地说,乖,乖,吃,赶紧吃。
从那时起他记得他就叫唐清心了。偶尔他会想起他曾经的名字,想起他的父母,但两位老人对他很好,和爸爸妈妈一样,甚至比爸爸妈妈对他还好。他们一个陪他玩,一个陪他写字,一个带他上山采草药,一个带他上街买各种吃的,一个陪他睡觉,一个给他讲故事,他爱他们,他一点也不怀疑他们是他的爷爷奶奶。等上了高中,他开始了解世情,知道这世上有一种行径叫拐卖,他隐约认为很多年前他是被拐卖了。他很想去问爷爷奶奶,他是被什么人拐卖过来的,他的家乡在哪里。他不能确定他们会不会告诉他,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们一定会伤心透了。他有自己的计划,他计划等他再长大一点,等他考上大学,等他离开这个小城,他就会去寻找自己的父母,这是他心底的秘密。
可是今天,一个似乎熟悉的人带来这么一个信息,这个信息印证了他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疑惑,他能确定了,在另外一个地方,住着他的亲生父母。那个地址写在他的手背上,像火一样烙在他的手上。
他的父母一直在等着他。
他想他的计划得提前了。
中山路拆迁的通知下来了。这是在众人意料之中的,这条街道确实太老了。这些年来一直有拆迁的风声,刮了一次又一次,最终都不了了之。但这一次是真的了,已经有相关部门的人来各家店面收集资料,说明情况,估算赔偿。范宝盛不关心赔偿的情况,他关心的是街道拓宽店面重建以后他能不能够重新拥有这里的店面。相关部门回答说,重建以后回租的事不能保证,因为承建商来自香港,他们可能要包下店面,到时有统一的规划,不会再像现在一样乱糟糟的。还劝他,像你这么有名的店,开哪里不一样。范宝盛说,不一样,肯定不一样。
范宝盛因为这不确定的答复就变成钉子户了。政府给各家各户半年的时间,范记馄饨周围的店面一个个搬走,唯剩下他的店面还开着。石水晶找了一处地方,装修妥当要把店面搬过去。范宝盛打不起精神,拖得一天是一天。他说,等挖掘机开过来拆墙的那一天我再搬。石水晶说,好些年不见你这样较劲了,也好,我陪着你。
钉子户作为一颗钉子最终都是要被拔掉的。
几辆货车停在店面门口,范记馄饨店里的桌子椅子空调一样样装上车子,装满一辆开走一辆。范记馄饨的招牌还好好的挂着。
柯子说,叔,我把招牌拆了吧。
范宝盛说,不急,等东西都运走了再拆吧。
范宝盛仰头看着那块招牌,回想虫儿当年学写字的样子。范虫儿看一眼招牌写一笔,草字头,三点水,横折竖弯钩……范宝盛的眼睛被一层水雾给蒙住了。
有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请问,这里是范记馄饨吗?
范宝盛没有回头,他说,是。
声音说,对,是范记馄饨,我看到招牌了,这招牌的字一点也没变啊。
范宝盛回过头,他吃惊地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