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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摇狂浪阻战

“天,既像恶魔又像仙,让人喜欢让人嫌。”天是什么?无人能说清它的含义,描绘它的形象,但人们却似乎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天的存在。在心理和情感上,人们对“天”永远是矛盾的。

渔家的湖上之夜

等着,等着!伸长脖子,耐着性子,朱赵双方都抱着极大的希望而又惴惴不安地等着,等着县衙的审理和判决。可一等就是好几个月,树叶由绿转黄,湖水由高变低,却连个虾须鱼鳞大小的消息都没有等到。

寒露霜降水推沙,鱼藏深潭鸟归家。这个季节,降雨很少,湖水退落,原来浩茫一片的湖中露出很多洲岛。小的只不过数丈,大的方圆几里,并形成一个个港汊、一个个湖湾、一个个深潭,有的水深,有的水浅。鱼虾也相对集中在存水较深的地方,因而与大水漫湖时相比,鱼要好捕得多,此时也正是小鱼长大、大鱼变肥的季节。渔家深谙大自然的规律,秋天成了捕鱼的黄金季节,这个时候捕鱼有着严格的水域划分,任何船只都不能逾越传统的界线。铁网村和铜钩村一边等待官司的进展,一边忙于捕鱼,暂时显得波澜不惊,相安无事。

湖上捕鱼的一大特点是,网捕白天,钩钓晚上。这与鱼的习性有关,鱼大都是白天少动而晚上游动觅食。网可以捕捞动与不动的鱼;而布下去的钩自身不会移动,需要有鱼的游动才可能捕到鱼,因而以钩捕鱼的最好选择是晚上。

太阳西斜。仁生、义生、礼生等今天一同到湖上布钩。一船二人,二人有同属一家的,或兄弟,或父子,或夫妻;也有两家各出一人合伙搭帮的。

二人在船上的分工是:一个负责操控渔船,另一个则负责布钩和收钩。铜钩村捕鱼大都使用一种叫“大钩”的钩具,每个铁钩长约三寸,下端弯成两个直角,再向上翘起的是锋利的钩尖,整个钩的形状极像“儿”字的最后一笔。所有的钩都相隔两寸左右的距离系在一根长长的而又结实的绳子上,绳子如麦秆般粗细,然后布在水中,长达一二里。游动的鱼被其中一个钩挂住,必然挣扎,这样就会被更多的钩钩住,难以动弹,便是再大的鱼也难以逃脱,所以这钩又叫捆钩。当然也有人以小钩捕鱼。

大家都布完钩后,日已西沉,便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停船休息、用饭,待天亮前把鱼钩收起,捕到的鱼一大早趁鲜挑到集市上去卖。

这时月亮尚未升起,天上的星斗密密麻麻,晶莹透亮,放射出耀眼的光辉,那又长又宽的银河横过天际,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今天湖上的浪不大,轻轻地拍打着船体,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偶尔有大雁从天上飞过,留下几声悠长的鸣叫。除此以外,别无声响,似乎整个大湖都属于这些渔民。

蛇舌俚的嘴总是不肯闲着,便说:“我让大家猜个谜语怎么样?”猜谜语,这无疑是在欢快中打发时间的一个好办法,大家纷纷表示赞同。

“生在仙山叶如花,死在人间姐儿抓。绫罗绸缎都穿过,身上没有半根纱。打家家常用的一样东西。”蛇叔抑扬顿挫地把谜面给出来了。

大家开始琢磨。过了一会儿,勇生说出了自己猜的谜底:“这个谜语不斯文。身上没有半根纱,分明是光溜着身子,而且还有女人抓着他。”

“别胡思乱想,你猜了个什么?”蛇叔问。

“长得漂亮的姓叶的小倌呗。”

各条船都发出大笑。随着这笑声,惊起了停在船边湖洲上的一群夜鸟,“呼”的一声向远处飞去。

勇生解释说:“‘生在仙山叶如花’,就是说这人长得像花一样漂亮,而且姓叶。‘死在人间姐儿抓’,那就是他暴病死了,或是打架斗殴死了以后,跟他相好的女人们哭着抓住他,舍不得他走。那‘绫罗绸缎都穿过’,是说这人很有钱,为了讨女人喜欢总是穿得很讲究。‘身上没有半根纱’,就是没有穿衣服死在床上了。”

大家又一阵大笑。勇生还是坚持说自己猜得是有理有据。

蛇舌俚却说:“勇生,你猜得确实有理,但却是歪理。”大家又猜了一阵,无人猜得出来。蛇叔告诉了大家谜底:晾晒衣服的竹竿。

大家一听,都连连说:“对,对,有道理。”

这时原本躺着的飞天拐子“呼”地从船上坐了起来,说:“我也给大家来一个。”他声音洪亮,音调起伏跌宕地说出了谜面:“婊子的崽儿,你好恶的心,一脚踏在老娘的身。取得老娘的金花去,害得老娘一世打单身。”

大家又开始琢磨起来。又是勇生首先做出反应,说:“刚才猜小倌不对,这次我猜妓女一定对了。”大家的笑声比刚才他猜第一个谜语时还要响。

“理由是什么?”飞天拐子问。

“这内容不全是一个女的在骂男的吗?还用解释?你们也太二万倌了。”

蛇舌俚说:“你的答案对一、二、四句都勉强说得通,但那第三句‘取得老娘的金花去’怎么讲?”

勇生一时答不上来,大家也不吭声,好久无人猜得出来。飞天拐子便亮出了答案:劁猪。

这个谜面虽然显得有些粗俗,但却十分形象。小猪长到三个月左右,凡不留作下崽的小母猪都要进行去生育能力的手术。方法是,劁猪师傅把小猪按在地上,一只脚踩住小猪的头部,一只脚踩着小猪的尾巴。然后以锋利的小刀从小猪的最后一根肋骨处切开一个口子,伸手到猪的体内找到承担生育功能的器官,也就是谜语中的“金花”,再行切除。所以一说出谜底,大家立即认同。

“勇生二万倌,听明白了吧?”飞天拐子适时回击了勇生一下。

勇生没理会飞天拐子,却提议说:“仁生哥见多识广,也出一个谜语让大家猜猜吧。”

仁生没有推辞,想了想,说出了谜面:“诸葛病倒中军帐,刘备一听就着慌,庞统一日来三遍,曹操半点不思量。”这些《三国》人物大家都熟悉,但组合起来成为一个谜语却很难猜得出来。

仁生又提示说:“谜底是打一动物的状态,每句话的前两个字最为重要,不但要注意谜面的整个意思,还要注意人名的谐音。”

不一会儿,又是勇生开口:“这下我真的猜出来了。”

“又起哄。猜出什么了?”飞天拐子问。

“猪病了。因为刚才你谜语的谜底是劁猪,所以我联系起来了。”

“解释解释。”飞天拐子接着追问。

“谜底就在第一句,诸葛说的就是猪,刘备指的是猪的主人,庞统是指泔桶,曹操就是猪槽了。”

勇生话音刚落,大家立即都说:“妙,好谜语。”

仁生这时提议不再猜谜语,让蛇叔给大家讲个故事。因为他知道的故事很多,并很愿意为大家讲述。听人讲今说古,成为娱乐,还成为许多人的喜好,更是打发时间、消愁解困的良方,也是这些故事代代相传的基本途径。

蛇舌俚略加思索,便开口了:“过去大家听朱元璋的故事太多了,我今天给大家讲一个陈友谅和他夫人的故事吧。”

有人叫“好!”

他开始声情并茂地讲述起来:

鄱阳湖决战时,陈友谅有兵60万,而朱元璋只有20多万。陈友谅的船数量多,船体大,并且陈友谅已称汉王,得到许多人的拥戴,拥有广阔的后方。但最后他还是输了,并且输得很惨,被朱元璋的大将一箭射杀。这是为什么?

“是呀,这是为什么?”飞天拐子反问。

“别打岔。”黑暗中有人飞出一句话来。

“陈友谅不是输在自己无能,而是输在他老婆身上。”

“啊,快往下讲。”有人催促。

蛇舌俚咽了一下唾沫,继续讲述着:

朱元璋的妻子是马大脚,十分厉害。陈友谅的妻子则是娄氏,更加厉害,通晓兵法,能够用兵列阵。有相命先生曾说,陈友谅有三分天下,娄氏则有七分天下,两人加起来正好为十分天下。自从娄氏随陈友谅起兵反元之后,节节胜利,在所有的起义军中逐渐成为势力最强、占地最广的一支队伍。每次开兵打仗,娄氏都要在军营中搭一个高高的“望夫台”,在台上望着丈夫带兵赴敌,也望着丈夫胜利归来。陈友谅打完仗后有一个习惯,凡赢得胜利,兵士都是兴高采烈地举着旗帜回来;若是战败了,则让士兵没精打采地倒拖着旗帜回来。

在一次很重要的战斗开始时,娄氏又与陈友谅研究了双方的兵力和战法,并确定了如何摆兵布阵,认为这次一定可以胜券在握。陈友谅领兵出营盘后,娄夫人又一身戎装,腰佩宝剑,习惯性地站在望夫台上,不停地向远处眺望,等待着丈夫和军队的出现。

“啪,啪!”有人显然是在自己身上用力地拍了几巴掌。蛇叔只好停了下来。

“谁在这关键时刻打岔?”飞天拐子很不耐烦地说。

“实在忍不住,打了几下蚊子。这秋天的蚊子长獠牙。”有人解释着。是啊,这正是蚊子多而厉害的时候,第二天大家的身上准有许许多多的小红包。

大家嘻嘻一笑,蛇叔便又继续着他的故事:

但这次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当娄夫人第一眼看见自己的军队出现在视线中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劲,队伍不整,有气无力地沿着湖边走回来。她特别地注目那象征胜负的旌旗,一看顿时桃花失色,凤眼惊恐,士兵们是拖着旗帜而不是举着旗帜回来,这就意味着打了败仗。这与她事先预测的完全相反,但这却是带有关键性意义的一战啊。起始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再定睛凝神细细地又看了很久,依然是战败的样子。她不由得双腿发抖,气冲胸腹,既而头晕目眩,身子一歪,跌落望夫台,一头栽进与鄱阳湖连通的一条大河,香殒玉销,一命鸣呼。

其实,这次战斗与娄夫人预测的完全一样,陈军大胜。陈友谅的高兴难以自抑,于是便想和夫人开个玩笑,因而胜了却装作败了的模样。他到望夫台前,不见夫人的身影,很是惊诧。一问夫人的亲兵,得到的是带哭的回答:夫人刚才如往常一样,在望夫台上等待汉王您得胜归来,竟不知什么原因,突然从架子上掉落下来,栽入水中,便不见了踪影。

陈友谅又悲又惊,连连跺脚:“我之过也,我之罪也。”他后悔得连嘴里吐出来的都是发苦的胆汁,但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后悔药。便立即吩咐军士找寻,随后出动大小几十艘战船顺河搜索,但却不见踪迹,接着又在水上陆上扩大范围搜寻。

第二天,从上游四十里处的梁家渡发现了娄夫人的尸体。原来娄夫人的尸体竟然没有顺流而下,而是逆水而上,倒漂了四十里。盖因为娄夫人死得太冤了,死得心有不甘,阴魂不散,推着尸体倒游,所以后来这“梁家渡”就改名为“娄家渡”。

陈友谅这个玩笑实在开得太大了,不但断送了夫人的性命,也断送了陈家天下。因为娄夫人一死,七分天下也就没有了。此后,陈友谅就好比在鄱阳湖逆风行船,节节不顺,终至最后在康郎山中箭而亡。可见,生死成败,原因很多,既有老天注定,也有人的作为。

大家听了这个故事,唏嘘不已。接着纷纷议论:有的认为全错在这陈友谅,不该开这么大玩笑;有的说,错在娄夫人,没有真正弄清情况就妄下判断,再者说,失败了还可以接着再干,真是妇人之见;有的说,完全没影的事,尸体不会倒流,这是胡编乱造的。

这时勇生开口了:“这个故事好!”

“怎么个好法?”

勇生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看来,对同一个人、同一件事,有的向灯,有的向火,人们的态度、看法各不相同。这故事我看是喜欢陈友谅而不喜欢朱元璋的人编的,我也喜欢陈友谅当皇帝。”

“为啥哩?”蛇叔问。

“这样,我们与朱家的分界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不可能把整个插旗洲全给了朱家,也就不会有几百年的冲突了。”勇生回答,有的人附和着勇生的意见。

仁生接话了:“可能是这样,但也不一定。人生充满烦恼,风来浪也白头。假如陈友谅当了皇帝,纵然两村没有这水界争执的事,也可能有别的麻烦事。我们和朱家争水界多年,皇帝经历了无数个,哪个朝代好好管过这件事?”

慢慢地,蜷缩在船舱里的打鱼人谁也不吭声了,呼噜声伴着湖浪轻轻撞击船板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此时,星河更加灿烂,看不见的夜露积聚在船板上,已使船板变得潮乎乎的,湖风也带几分凉意。万万千千的人也都正在睡梦之中,但也许不会有人想到渔家竟是以湖为家,天当被来船作床,风雨无阻,日夜出没在风波之中。

捕“菜鱼”者

渔民的生物钟特别的准。当启明星升起的时候,大家几乎都醒过来了,于是各自驾着自己的船,到湖中收取昨日傍晚布下的鱼钩。

此刻,江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江面上的船和船下的水都变得影影绰绰,船宛如在仙境里缓行,桨打在水里发出的声音显得清亮而悦耳。叔叔划船,仁生收钩,他已能熟练地把挂在钩上的大鱼小鱼一一取下,放进舱里。今天的收获不会很大,因为收了长长一段距离的钩,还不见有几条像样的鱼。

雾气慢慢散去,湖面上渐次变得清晰起来。再把剩得不多的最后一部分钩收完,这一天的捕鱼便结束了。叔叔抱怨着说:“今天一条过两斤重的鱼也没有。”

仁生轻轻地“嗯”了一声。但就在这时,仁生手中的钩绳猛地绷得很紧并往下坠沉,他的手一下被锋利的钩挂住了,人不由自主地从船上掉落水中。

叔叔见状,自己的心也像被钩住了似的立即提了起来,好一会儿依然不见仁生的身影,恐惧顿时袭上心来。他坐在船上,稳住船紧张地向湖面搜索,有经验的他知道,这时船不能乱动,弄不好水里的人冒出水面时,脑袋会重重地与船底撞击,那就有致命的危险。过了一会儿,只见不远处,仁生浮出了水面,叔叔舒了一口气,赶忙奋力划着船靠了过去,并叫仁生撒手上船。

仁生回答说:“大鱼!”就在叔叔把船划到快靠近仁生的时候,仁生的身体忽然在水中呼呼地向前移动,一会儿又沉入水中,不见人影。叔叔立即明白,确实钩住了大鱼,是那条大鱼为了逃命,带着钩,拽着仁生在水中沉浮、游动。但这对仁生来说,却充满危险。叔叔同时又转念一想,那鱼要有多大的劲才能在水中带动一个人游动?莫非是水怪?他又紧张了。顾不得多想,他只是高度紧张地盯着湖面,只要仁生出现在哪里,他就拼命把船划向哪里,并不断地大喊:“算了,算了,放手!”

仁生哪里肯撒手?只是奋不顾身地随那鱼在水中浪里进退出没。就这样,仁生一会儿浮在水面,一会儿被拖入水中,一会儿在水面漂着不动,一会儿在水上水下快速前移。足足折腾了比一顿饭还长的工夫,那水中的家伙似乎再也没有力量拽动仁生了。仁生也趁机漂浮在水面上喘着粗气。

叔叔迅速把船靠近,先让仁生上船。仁生在船边吐出不少喝到胃里的湖水,既而又摘掉深深扎进手上的几个鱼钩,顿时鲜血直流。仁生顾不得处理伤口,继续收钩,水中的家伙浮上来了。是一条和人身高差不多长的大鳡鱼,足有一百多斤。那鱼的身上已被密密麻麻的鱼钩捆满,几乎不能动弹,只是鼓扇着大腮,一张一合地呼气。

叔侄俩顿时化惊为喜,叔叔也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鳡鱼是鄱阳湖中最大的鱼类,据说有人捕到过的最大鳡鱼是186斤。

仁生在水中清洗了伤口,用包在头上的长巾把伤口扎住,此时,他已觉得筋疲力尽。

其他的船都回去了,叔侄二人带着捕得的大鱼,满心欢悦地向村里划去。忽然他们发现有两只使用罩网的小船正在撒网捕鱼,这不会是铜钩村的渔船。按渔规,这个季节渔船是不能在属于别人的水域里下网布钩的。只有一个例外,过往的渔船可以向水域的拥有方请求捕一天“菜鱼”,这捕菜鱼只为解决饭菜问题,而不是为卖钱。为什么这几人一声不吭便一大早在这里撒网呢?

叔叔把船向撒网的渔船靠了过去。仁生询问客来何方。

“我们是岭背朱家的,离这里有20多里地,路过这里的。”其中一只船上的艄公答道。

“啊,那好,就当你们在这里捕菜鱼吧,但明天你们必须离开。”对方什么也没有说,继续将网挽在胳膊上,然后,转过半个身子,把网抛撒成一个大圆圈,网慢慢沉入湖底,稍后收起,网里有几条鱼扭动身子挣扎着。

因为仁生手上有伤,叔侄二人没有再多说话便回村上岸了。

渔人见过的大鱼不少,但听说仁生捕了特大的鱼还是闻讯而来观看,齐啧啧称奇,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鱼。一过秤,竟然有199斤。听了捕获这条鱼的过程,大家对仁生更是赞誉有加,因为钩住这么大的鱼要收上来并不容易,过去也发生过钩住大鱼却脱跑了的事,甚至发生过大鱼拖着人沉入水中逃跑而致渔人死亡的事情。

叔叔便立即把鱼运到市场上去卖。还特意为水花买了一块花头巾,又买了一块布准备给仁生做衣服,他的上衣已有几个地方露出肉来了。

伤口肿痛发红,仁生只好休息了一天,并敷上猪油加蛋清,这是传统的消肿去痛的方子。

渔季不能错过,第三天又出湖了。当早晨捕鱼回家时,仁生又见到那两只用网捕鱼的渔船。应当让他们离开了,因为他们违规了。并且他们把鱼多捕走一条,就意味村里的乡亲们可能少收获一条。

仁生很客气地说:“老表,算来你们捕鱼这是第三天了。今天应当离开。”

不料对方的回答出人意料:“你用钩,我用网,井水不犯河水,别没事找事。”

明明是你违规犯禁,捕捞别人水域的鱼虾,不仅无愧意、无谢意,反倒说我没事找事?这也太不讲理了。

这说话的人,30多岁的年龄,又黑又瘦,像个天天不离烟枪的鸦片鬼,这四个人中看来他是领头的。

仁生忍不住又接腔了:“前天已告诉过你们了,这是我们世世代代捕鱼的水域。这个季节,过往渔船只能捕鱼一天,是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

那男子又说:“什么规矩?我们怎么不知道?现在的水域都是民国的水域,不再分哪个村、哪个人的。不要用积了灰的旧皇历来吓唬我们。”

仁生又耐着性子说:“我们更没有听说政府有什么新规。你要打鱼赚钱,我们也要靠打鱼吃饭,就算你们让一让吧。”

不料那领头的人不仅毫不退让,反倒觉得这两个人势单力薄,软弱可欺。因为在茫茫鄱阳湖上,每年都会发生形形色色的冲突。冲突起来,总是人多势众者占上风。但即使致人死伤,各自驾船离去,事情也就完了,没有任何人评断是非,更不会有人受到什么追究。

那领头的把声音变大了:“我们世代也是渔民,在这么大的湖里撒会儿网、捕点鱼算什么?你们不要在家门口仗势欺人,我们村的人也不少,并且这附近的铁网朱家就和我们同宗同姓,你想怎么着?”

这些人不但蛮不讲理,而且还提起铁网朱家并用来壮胆,这使仁生无名火起。但他尽量压住火气:“既然你和铁网朱家同宗,不远处便是他们的水域,你们去那里捕吧。”

“鱼游满江,船走四方,我们想在哪里捕就哪里捕。”对方的话里已有些挑衅的味道。

“那就不行!”仁生重重地吐出了四个字,湖边人从来吃软不吃硬,你一硬,他就可能更硬。

那人冷笑一声:“不行也得行。怎么着,想动手?老子这几天还没有打过人,手上的筋没抻开正不舒服哩。”

叔叔生性善良,兄长的遭遇更使他处处小心翼翼,尤其是仁生在场时,他格外谨慎,怕出意外。又见对方人多气盛,仁生又手上带伤,担心吃亏,便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老表,都是打鱼人,何必争勇斗气?动起手来,把谁打了都不好。”并示意仁生:暂不跟他们计较。

“害怕了吧。动起手来,喂王八的只能是你们。”对方有几分得意了。

仁生把船又靠近了一步,声调不高却很有分量地说:“走!不要在这里耍横逞强,我们不是吓大的。”

叔叔怕真的打起来,赶忙把桨一撬,想和对方拉开距离。但一用力,船便和对方的船头轻轻碰了一下。

只见对方那领头的人喊了一声:“嗬嗨,要和老子来硬的?”便举起手中的短桨斜着向叔叔劈了过来,叔叔躲闪不及,挨了一桨倒在船舱里。

仁生顿时血往上涌,把船贴近对方的船,双手猛力一提对方那船的船帮,对方没有料到仁生竟然会来这手,那动手打人的领头者及船上的另一个人身子一斜,“扑通”掉落水中。仁生又顺手猛地把那已无人的空船向前一推,那小船像梭子一样飞出去好几丈远。那落水的二人便在水中伸头探脑地游了起来。

这时,另一只渔船趁机冲了上来,对着仁生猛地就是一桨。仁生闪过,顺势将对方的桨夹住,发力一拖,对方离船落水。船上的另一个人见状,提起手中的网,像捕鱼一样向仁生撒了过来。这一招十分厉害,也是用网者水上搏斗时常用的杀手锏,人只要被网罩住,跌入水中,便犹如入网的鱼,必死无疑。

仁生见势不妙,迅速纵身跃入水中,避过飞过来的罩网,并一个猛子扎出一丈多远。那撒网者认为已经网住对手,正要往上提网,哪知仁生已出现在他身后的水面上,将他双脚一扯,拖入水中,仁生又如刚才一样,把对方的船一推老远,然后翻身上了自己的船。

仁生暂将那已在水中游泳的四人不加理会,近前察看叔叔的伤情,见叔叔虽然被打了一桨,伤势却并不很重,便放下心来。

仁生然后提着桨对着水里的四个人喝道:“今天要死还是要活?你们自己选!”

这四个人非常明白,自己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只要对方把船划过来,用湖上斗殴惯用的手法,把桨对着他们的脑袋敲个三下两下,他们立马就会成乌龟王八的美餐了。

那个为首的首先讨饶:“老表,老表,实在对不起。饶命,饶命。”

仁生看了看这个人,这是个耳朵缺了一块的人,想起蛇叔说过的缺耳赌徒,心想:莫非就是那人?便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喜欢赌博?”

那人一听“赌博”二字,好像立即来了精神,转而嘻嘻一笑,说:“看来你还蛮知道我的。自家人,不打不相识。如果你喜欢赌博的话,我们约个时间玩一玩。”这人脑子很是灵活,想借此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实际上是想以此求得生存的机会。

水中又有一个人说:“大叔饶命,我家还有重病在身的80多岁的老母亲。”

仁生心里暗笑,这家伙居然还拿了《水浒传》中李鬼的谎言来骗人。不过,此时,他心里的气已消了一半,看着那几个人在水里惶恐而又狼狈的样子,觉得既可笑,又可怜。叔叔又在旁边一个劲地说:算了,算了。仁生便说:“那就看在你们80岁老母的分上,今天且饶你们性命。希望你们下次不要干这到别人碗里抓饭吃的事。快走吧!”然后驾着船向村里驶去。

“他们会淹死吗?”叔叔担心地问。

“死不了。你看他们在水里一个个都像乌鱼似的,很快就会游回他们自己的渔船。”

仁生的船刚驶回没多远,对面划过两只船来,是蛇叔和勇生等闻讯前来救援的。

当听仁生讲了事情的经过,飞天拐子怒冲冲地说:“应弄死他们一两个,让他们知道这湖面姓赵不姓朱。”说着划动桨,要驾船去寻找那四个落水者。

仁生连忙拽住勇生的船,说:“估计他们很快会离开。这回就算了吧,得饶人时且饶人。”

当听仁生讲起其中一个人的特征时,蛇叔很肯定地说:“那缺一块耳朵的人,一定是那天我在赌场里见到的那个庄家。听他说话、动手打人的那做派就属那种无赖。”

勇生点点头说:“是呀,粪便里长蛆子,菜叶上长虫子。说不准在哪儿就会碰上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

猜得没错,那为首的确是那个以诈术赌钱的庄家;他也确是姓朱,叫朱二,是一个很不安分、很不寻常的人。

仁生和他很快又要再度见面并交手了。

鱼市上的较量

锣鼓山镇,是鄱阳湖边一个很有名的地方。因为朱元璋曾在这里击鼓进军,向陈友谅发动攻击,故此得名。如今已成为鄱阳湖边不大不小的集镇,一个很重要的水陆码头,也是物资交流中心。

镇上最有特色的商品是鱼,取自鄱阳湖的各种淡水鱼有上百种之多。店铺里卖的有鲜鱼鲜虾、黄鳝泥鳅、螺蛳螃蟹,鱼有大有小、有死有活,还有干鱼干虾。有人曾以“千户锣鼓镇,十里鱼虾味”来形容这个镇子。尤其是早上,人如潮涌,摩肩接踵。挑担的、携筐的、摆摊的,尽是卖鱼人,或摆摊销售,或沿街叫卖。整个镇的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浓浓的鱼腥味,与之相伴生的是苍蝇很多,大小不等、颜色有别的苍蝇或寻机趴在鱼虾身上、鱼筐边上、桌上椅上,或“嗡嗡”地来回飞舞。这里的人们有一个生活经验,凡见招惹苍蝇很多的鱼铺鱼担,便知道那鱼虾肯定不怎么新鲜,所以卖鱼者都要以树枝或蒲扇之类的物件不停地驱赶那飞来之物。

在一个地摊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在卖鱼。看得出,虽然她年纪不大,但干这一行熟练自如,讨价还价,称鱼数钱,丝毫不让须眉。

此刻,在她左边有一个卖鱼者,是一个40来岁的男子,同一个买鱼者正在热烈地争论《三国演义》中的一个情节:曹操究竟是多少人马下江南?卖鱼者坚持说83万。与他争论的人却连连摆手,没有那么多,只有82万,并且也只是“号称”,以此吓唬周瑜和刘备,实则只有不到20万。两个人各自引经据典,陈述理由,驳难对方,直争论得面红耳赤。最后争辩的一方说,就按《三国演义》说的也只有82万。卖鱼的仍然不依不饶:“本来就是83万,你回去再读几遍《三国》吧。”

卖鱼的姑娘半开玩笑地说:“大叔,你们从清晨争论到现在,都快一个时辰了,你的鱼都快臭了。”

卖鱼的却很认真地说:“宁可臭了一担鱼,也不能少了我曹家一万兵。”另一个争论者趁机走开了。

这卖鱼的姓曹,叫曹德昌。因为与曹操同属一姓的原因,他对曹操有着一种自然的、特别的亲近感,所以便容不得有人对曹操的丰功伟业有半点的小觑、误读和曲解。好像曹操并非远亲远祖,而是自己触手可及的近亲近祖,虽然没有见过,在心中却有一个既模糊又清晰的形象。当然,他对曹操的了解只是来自《三国演义》和民间传闻。祖先、宗亲、姓氏对每一个人都显得非常重要,会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人的情感和行为,这也似乎是当地许多人重要而鲜明的心理特征。其实,曹德昌不止一次和他人争论过有关曹操的话题了。

在姑娘的右边也有一个卖鱼者,她觉得这个人不但长相难看,而且是个很会捣鬼的家伙。他总会把一条一二两重的小鱼放在鱼篓外面的地上,每当买方复秤后回转身来说少了斤两时,他就会把那已放在地上的小鱼扔过去,一边还骂着:“你自己丢了魂魄,鱼落在这儿,还说我缺斤短两。”对方还真认为是自己弄丢了一条小鱼,便一声不响地走了,有的人还会因此道歉。当然更多的人并没有回来找要,那就意味着不知不觉地吃亏了。这个家伙也太狡猾了,坑了人、骂了人,还让对方无话可说,甚至脸红道歉。

不多一会儿,那家伙把自己的鱼全卖完了,起身对着这姑娘说:“你还有这么多鱼?我包圆,便宜点。”他想当二道贩子了。

这种情况在市场上很是常见,姑娘便与他讨价还价。但他却想以很低的价格收鱼,姑娘自然不同意。然而,这人却掏出一把钱,数了数,抽出了几张塞到姑娘的手中,然后弯身就要把姑娘的鱼倒进自己的鱼筐里。姑娘生气了,把钱“呼”的一下全扔到地上,喊着:“价钱都还没讲好哩,你想强买?不行!”

于是二人开始你拉我扯争夺鱼篓。别看那姑娘年龄不大,个子不算很高,体形也不属壮而有力的一类,但力气却不小,更因为她毫不胆怯,所以在与那汉子的撕扯中开始似乎并不怎么处下风,引得许多人驻足围观。也有人说那男子“太不像话”,但却无一人愿打抱不平,上前阻止这场冲突,形势逐渐变得对姑娘不利了,与男人比力气,女性肯定要处于下风,并且面对的是一个有点地痞气的男人。

正在这时,仁生从河边挑着一担鱼上来了,看到有男女二人争扯,他近前一看,那男的不就是几天前与自己在湖上发生冲突的缺耳人吗?又听那姑娘边拉边扯边嘴里说着骂着,仁生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喝了一声:“有话说话,有理讲理。一个男子汉与一个姑娘争扯什么呀!”

“关你屁事!滚开!”那缺耳俚朱二说完,又瞟了一眼,认出是仁生,像手触到滚水锅似的,立即停了下来,弯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钞票,然后说了声:“好男不与女斗,今天就算便宜你了。”说着迅速地走开了。

那姑娘抹了抹已滚出眼眶的泪水,对仁生说:“大哥,谢谢您!”

“没什么,卖完鱼早点回家吧。”仁生说着,找个地方放下了自己的鱼担。

姑娘卖完了自己的鱼,收拾担子准备回家。她下意识地看了仁生一眼,突然大叫起来:“大哥,后面有人。”

仁生霍地转身一看,一条大扁担已对着他劈了下来,他迅捷地闪过。一看,挥动扁担打来的正是那朱二,后面还有七八个人,都把袖子卷在胳膊上,手执长棍短棒,一起冲了过来。仁生立即明白,那朱二带来了青帮会的人,要报湖上打斗之仇。

就在这时,那姑娘把手中的鱼筐向朱二他们砸了过去,趁他们闪避、愣神的时候,招呼着仁生:“大哥,跟我来。”然后跑到水边,跳上自己的小船。这时仁生正好赶到,飞身上船,那姑娘用桨朝岸上用力一点,船便像水漂一样离岸而去。

朱二那一拨人追到湖边,但也只好在岸上干瞪眼,只是在地上捡起几个石子,边骂边向小船扔去。

那姑娘划了一阵子船,开始说话了:“大哥,我认得你。”

“真的?我可不认得你。”仁生很是奇怪。

“你背上还有一只鲤鱼的烙印,是吗?”

这一说,仁生更奇怪了,这是什么女孩,居然还见过我光膀子的模样,便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怎么晓得的?”

“你原来在一个铁匠铺学打铁,对吗?”

“这个你也知道?”仁生更觉得神奇了。

“告诉你吧,我每年都要去找那姜师傅打船钉和网坠,所以见过你光膀子打铁的样子。”

“是吗?”仁生点了点头。

那姑娘又说:“我还知道你好多秘密哩。”

“啊?”仁生狐疑地抬起了头,见那姑娘一副自信、高兴、调皮的模样,便说,“这不可能,我不信。”

“不信。我可就直说了。”

仁生点了点头。

“你去年去过铁网朱家的村长家里,对不对?还跟那个朱保长谈水面争执的事,是不是?”

仁生更觉得奇怪了:“那你是谁?”

“看看我,你应当认得我的。”

仁生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这个姑娘,个子在当地女孩子中属长得较高的,并很匀称。耳后晃动着两个小辫子,虽然脸显得有点黑,却是五官端正,一对杏眼,又圆又黑又亮,犹如秋天的深潭。她说笑时露出的牙齿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当地有刷牙习惯的人很少,这个姑娘的牙齿不但长得整齐,而且雪白,看来是一个有刷牙习惯的人。他不好意思多看、细看,便微微把头低垂,说:“真的,没见过,不认得。”

他低下头的同时,瞥见了姑娘在水中的身影,她熟练而又从容地划着桨,动作协调,显得矫健而又妩媚。有时,桨入水中会把她的影子搅碎,一会儿又会复原,船上和水中的姑娘有时相像,有时不同,这使她更平添了几分仙女般的美丽与神秘。

姑娘又微微一笑说:“见过的,你记不起来罢了。告诉你吧,我姓朱,叫小鲤。你上次去的就是我家,那与你谈事情的就是我爹。”

原来如此。仁生想起来了,在朱继元家有一个小姑娘给他们倒过茶,他当时自然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也就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加上过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所以全然认不出来。但他的心却翻腾开了,天地有时竟是如此窄小,天下事有时竟是如此凑巧,今天居然和仇家的女儿有一次很不平常的相遇,还居然同坐在一条船上,这意味着什么呢?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呢?

“你怎么不说话?”小鲤笑嘻嘻地问。

“我……我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

“哈哈哈!”姑娘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连水上游动的水凫都惊得赶紧潜入水中,水面上留下一串串同心的圆圈,“别太谦虚,也别糊弄人,我不是小孩。那天在我家里,我觉得就是你说得最多,也说得最好。”

仁生想,这姑娘看来通情达理,如果通过她做做朱继元的工作,或许有助于双方纠纷的解决。便说:“你为什么说那天我说得最好呢?”

姑娘这时收住了笑容,很认真地说:“真的,你那天说得好极了,句句在理。我认为人和人包括两个村子的人都不要吵架,更不要打架。有什么事好好商量,都做点谦让,‘和为贵’嘛。”

“你读过很多书吧?”仁生抬起了头,正好四目相对,但谁也没有回避对方的目光。

那姑娘很大方地继续说着:“没有,只上过四年学。”然后,姑娘便一边摇着船,一边口无遮拦地说出了与自己相关的许多情况。

“我爹有五个儿子,都是我的哥哥,就我一个姑娘。所以从小爹娘特别疼我。5岁时,娘要我裹脚,裹脚布一缠上,我就觉得十分难受,那是钻心的疼,简直是活受罪。所以我就把那长长的裹脚布拆了,扔进了烤火的火盆,不料烧着了,还差点闹火灾。我还又哭又闹,妈妈也就算了。看,我现在是一双文明大脚。”说着,还把一只脚抬起来展示给仁生看。

“是呀,要是你缠成了三寸金莲,就上不了船,卖不了鱼了。”仁生点点头说。

“是这样。那我就太惨了,也许这是我做对的第一件重要的事情。”

小鲤的话有些收不住了,接着讲述:“到了7岁,我想读书,我爹就让我进了村里的小学。我们村女孩子是很少读书的,不让女孩子读书真不公平。我的书还是念得挺好的,老师也很喜欢我。但上五年级时,要到锣鼓山镇去读,我娘觉得太远了,不放心,我也就不去读了。娘要我学做针线,我才不学哩。我就学划船,跟着哥哥们出湖打鱼,有时还上集市卖鱼。我不喜欢在家做饭洗衣,喜欢外出做事情。”

仁生心想,这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性,是一个受到新生活潮流影响的女性。便顺着自己的思路拦住了小鲤的话头,说:“那我们一起做一件大事情怎么样?”

“好哇。做什么大事,你说说看?”

“你刚才说得好,和为贵,村子与村子之间不应该打架。你能不能多跟你爹说说,两个村子也和为贵?”

姑娘想了一下,有些无奈地说:“这个事情实在太大了,我可能做不了。因为我哥哥、叔叔、伯伯,还有堂兄堂弟好像都主张打仗,并且还挺喜欢打仗,就像小时候喜欢做游戏一样。”

“那你试试看吧。就像捕鱼,有鱼无鱼先下网,你说哩?”

小鲤点了点头。不知不觉船已离铜钩村不远。仁生说:“你就送到这里吧。今天很谢谢你。”

“不,我应当谢谢你。还有一段水路呢,我把你送到村前码头吧。”

“我游过去。”仁生不想让人看见他和一个姑娘同乘一船,并且船上还是铁网朱家的姑娘。于是他一头扑进湖里,挥动双臂,向村中游去。

小鲤停下桨,看见仁生在水里像鱼一样自由自在,双手有力地划水,身子两边溅出层层浪花,搅起圈圈小浪,那小浪一圈又一圈地扩散,一直荡漾到船边。她很想看看仁生在水里游泳时那文在背上的鲤鱼是什么模样。但不知为什么,一泛起这个念头,她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加快,心里也好像涌起了圈圈细浪。她又望了望在水中已变成一只鸭子大小的仁生,便掉转船头,向自己的村子划去。

被驱赶的县长

转眼捕鱼季结束。仁生又想起那场官司,这是一块巨石,不卸除便总是重重地压在心头,使他坐立不安,寝食不宁,尤其是晚上,他更是常常辗转于床,难以安眠。黄县长让等,都已等了整整快一年了,还是公鸡扔在山那边,看不见影子,听不见声音。他想春节前去县衙看看。

他和大伙商量这事时,飞天拐子没好气地说:“都等了这么长的时间,恐怕是半夜等鬼,担惊受怕地空等。”

“一县之长不至于说话不算话吧?”仁生想了想说。

“我看做官的都这德行。能哄就哄,能骗就骗,能拖就拖,对老百姓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真话?”蛇叔说出了他的经验之谈。

“但,别说做官的,就是当老百姓的也不能不讲信义呀。对我们来说,就像鱼搁浅滩等待水涨,实在等不起呀!”仁生说。

“水不激,鱼不跳。不给县太爷一些压力,他会像天上扫帚星的尾巴一样,永远拖着。”飞天拐子似乎想出了什么办法。

“你说说看,给什么压力?”仁生问。

“组织三五千人到县衙请愿,保证管用。”飞天拐子一副很自信的样子。

蛇叔也觉得有理。这些年政府办的许多事情,都是老百姓忍无可忍,聚众哄闹,甚至诉诸暴力,迫不得已才办的。否则那些棘手的事就像脱钩的鱼,永无踪影。

“这或许也是一个办法。这样吧,我先去县里探探水再说。”在许多人看来,这仁生办事是十二分的老成和稳实,但就是有点婆婆妈妈的,一点也不痛快。

仁生带着勇生,来到了县衙门前。他在想着和县长如何交谈,恳求县长不能再拖,因为这事关乎许多人的生计甚至性命。

走到县衙前,他奇怪地发现,衙门已是铁将军把门——上锁了。勇生用脸贴近大门,从门缝里往里一瞧,里面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毛。地上却有许多杂物,破桌子、烂板凳,还有砖头瓦块、木桩竹竿。

“好像县长搬家离任了。”勇生说。

“不太可能,即使黄县长走了,还会来白县长、黑县长,政府怎能关门大吉?这又不是商铺门店。”

二人正议论着,见一个从井边挑水的男子经过,仁生便向前打听:“老表,这县政府的门怎么关了?”

那挑水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却带着明显有气恼的声调说:“这十几年间我见到县衙关门不止一次了。这样下去,恐怕省政府、中央政府都得关门。”

县衙关门,仁生在县城学铁匠期间也见过一次。他真不明白,那管一县之人、理一县之事的政府怎么能关门?又怎么会关门呢?

“请问,您知道这次关门是因为什么原因吗?”仁生又问。

“最近,县长给几个乡的农民加保安税了。农民急了,今天一大早,几千人拥进县衙,要和县长论理。县长一看阵势不对,骑着马带着随从逃跑了。起事的农民把县衙里面打砸了一通,又把这大门给锁上了。据说这县长离三年任满,只差七天,又是一个任上不到头的县长。”那挑水人边说边走了。

啊?仁生听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黄县长也没有能逃脱“余南任官难到头”的魔咒。但这铜钩村和铁网村的官司可怎么办?

二人只好懊恼地往回家的路上走。离湖边不远的地方,隐隐约约见一个人骑着一匹枣红马,带着一个兵弁急匆匆地从一条不远处斜拐的路走过去了,那马很像县长的马,骑在马上的人也很像县长。仁生想喊一声,但他们离得有点远,并且越来越远了。他随即产生了联想:莫非县长逃到了这一带?

刚走到湖边,只见湖上几百只渔船蜂拥而来。出什么事了?不是过节,又不是打仗,怎么会出动这么多渔船?正疑虑着,划在头里的几条船已经靠岸。飞天拐子、蛇叔、祥生等走下船来。没等仁生开口,飞天拐子便急急地问:“怎么样?县长这次说人话了吗?”

仁生摇了摇头:“县长脚底抹油了。今天早上被几千抗税的农民吓跑了。”

飞天拐子用力地蹾了一下拐杖:“我早就说了吧。这个县长是稻草扎成的椅子——靠不住。我们还一直傻等。”

“你们聚集这么多船干吗?”仁生问。

飞天拐子接着说:“我们想好了,在这里等你。如果县长再耍滑头,就排队进衙门与那县长论理去。想不到他忽然变兔子了。”

蛇叔说:“衙门关了,县长跑了,我们现在连讲理、讨公道的地方都没有了。”

“衙门开着,县长坐着,也未必有理可讲,能讨到公道。”勇生说话好像越来越挨着理了。

“那就只剩一条路,年猪养到除夕——杀。今天就当械斗前的操练吧。”飞天拐子说。

于是又一声相互招呼,大大小小的渔船又浩浩荡荡地划回村去。

那铁网朱家在附近捕鱼的人见到以后,便立即回到村里,把铜钩赵家大量船只同时集中,进出村子而不是打鱼的情况告诉了朱继元。

朱继元听了,自言自语地说:“赵家这是在操练。看起来,双方打一仗是三十晚上的炭火——少不了[1]。得做好准备与赵家对决。”

打仗不能当饭吃,要米要菜还得湖上找。顾不得进城的劳顿,当下午的日头落在树上的影子向东斜的时候,仁生又和叔叔上湖了,一边划着船,一边想着县长弃衙而去的事情。还在心里琢磨着他回来在路上看到的那个骑马人是不是黄县长?

其实他的眼睛看得没有错,那骑马人正是黄中和。

原来,今天一大早,黄中和在梦中被乱纷纷的吵闹声惊醒。勤务兵急急地跑进来报告,上千人围住了县衙,还有许多人陆续赶来。他一听慌了,第一个反应是:民变,快逃!便带着勤务兵,抄起装有细软的皮箱,骑上马,匆忙奔出县城。

但他外逃要通过的恰恰都是围县攻衙的农民所在的乡。这几个乡还组织人在重要路口设卡,在路旁边的大树上还用石灰水刷了两行字:“捉住黄鼠狼,保鸡又保粮!”要捉拿那逃逸的县长。黄中和几次远远地瞟见那路卡和标语,都一阵紧张,赶快改道,最后决定取道湖边,希望着找到一条船,从水上逃走。他知道,这次起事的只是几个乡的农民,渔民们不会找他的麻烦。

已远远看见鄱阳湖的波浪了。为了安全起见,他和勤务兵走进了一个渔村,把马拴在一棵桃树上,然后走进了一家院子。他提出向主人买两件旧衣服,主人是一个60多岁的老人,说没有多余的旧衣服可卖。黄中和便指着正晾晒在竹竿上的两件衣服说:“这个就可以。”

那老人看了他们一眼说:“你们是做事的[2],要这么破旧的衣服做啥用?”

“有用途。我们给你两个花边,可以吗?”

“拿走吧,给一个花边就够了。”老人慢悠悠地说。

黄中和给了那老人一个花边。刚出院子,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的青年,正在解黄县长那马的缰绳。

“干什么的?不许动我们的马。”勤务兵边喊边抽出短枪冲了过去。

但那盗马贼没有住手,也没有逃跑,而是麻利地翻身上马,用刚刚折下的一根竹枝狠狠地抽打着马的腹部,马便扬起四蹄,飞奔而去。

黄中和也拔出了枪,但没敢扣扳机,他怕引火烧身,农民们会循着枪声而来,且一瞬间那马已跑出了射程。没有了马,这对黄中和来说,无异于折了一条腿,增了几分险。但此时生气发怒都无济于事,黄中和便和勤务兵换上了用一个大洋买来的破衣服,套在身上,急急地向湖边走去。

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刚到湖边,就看见一只渔船在离岸不远的水上行驶。勤务兵挥了挥手,大喊着:“老乡,过来,帮帮我们的忙。我们可以付钱。”

在船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仁生和他叔叔。

仁生听岸上有人喊着需要帮助,便把船靠近岸边,定睛一看,差点笑出声来:这不是黄县长吗。怎么穿了这样一件破旧的外衣,乍一看,三分像农民,三分像难民,三分像乞丐。

黄中和这时也认出了仁生,便以带着几分亲近的口吻说:“仁生,是你啊?真是太巧了,我们又见面了。”

那勤务兵对仁生说:“我们县长这是微服私访,了解民情,今天到这一带来看看。”

仁生更觉得好笑:分明是被围城的农民赶得化装逃跑,这时还打肿脸来充胖子。何苦也!便说:“那好,县长大人继续私访吧。我要捕鱼去了。”说着又划动了手中的木桨。

黄中和连连喊着:“别走。我有点急事,你用船把我送到南昌,不会让你白劳。”

仁生有点犯难,送还是不送哩?送吧,他很不愿意,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县官,贪财渎职,百姓疾苦全然不放在心上,自己不愿帮助这样的人。不送吧,他毕竟是政府的官员,如被抗税的农民逮住,在激愤农民的扁担锄头下,极有可能头破肢残,难逃一死。一个县长就这样死了,对他来说,还真有点冤。

“一个堂堂县长,现在成了这副可怜的模样,就帮帮他吧。”叔叔轻声地说。

仁生拿定了主意,把船靠岸。因渔船不大,县长二人一上船,船一下变得吃水很深。叔叔赶忙叫县长在船上坐稳,身子不要晃动。

县长立即告诉仁生:“你现在就把我送往南昌吧。”

仁生停住了桨,说:“用这个小渔船不行,风浪稍大,就可能翻沉。现在天又快黑了,更有危险。”

“那该怎么办?你有办法吗?”县长稍稍安定的心又变得焦虑了。

“这样吧,到我们家暂住一晚。明天天一亮就出发,换个大点的有篷船再走。”

黄中和犹豫着,这不会是什么圈套吧?便换了个方式探问:“实话告诉你,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有几个乡的农民围攻县城。他们会找到铜钩村吗?”

仁生很肯定地说:“这个你放心吧,我们不会走漏消息。即使有人知道,一般的平民百姓恐怕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到铜钩村来惹是生非。”

这一点黄县长是相信的。赵家村的名声和实力全县谁个不晓?不会有人轻易敢捅这个马蜂窝。但又一想,铜钩村会因为打官司的事产生怨恨而加害吗?可能性有,但不大。因为他至今没有判定谁家输赢,不至于如此。从仁生的话语和态度中他看到了这一点,因为仁生是铜钩村的“大佬”,他的态度就是全村人的态度。况且现在天色已晚,真是有点日暮途穷了。

但还是要弄个心中有底:“仁生,对你,我是绝对相信。但其他村民会不会因你们两村的官司未断而心里有气有恨,从而……”后面他找不出合适的词。

“对官司迟迟未断,村民确实是既有气,也有恨。但我们绝不会趁机为难县长,乘人之危是很耻辱的事情。就是铁网朱家的人掉进井里,我们也不会往井里扔石头,反而可能是放绳子和梯子。所以你完全可以放心住下。”

县长听了,觉得这仁生还真讲“恕”道。便下了决心:“那就照你们的法子办。”

仁生今天的鱼是捕不成了,便载着县长二人回到村里。此时已是家家灯火。

县长夜宿赵家村

仁生回到家里,早已过了晚饭时分,县长已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真的是饥肠辘辘,他几乎从来不曾有过饥饿的感觉,这可以说是他的第一次饥饿体验。这时为了肚子,便顾不得面子,于是有气无力地对仁生说:“快给我们弄点吃的吧。”

仁生先把大门关上。然后把母亲叫到厨房,商量做饭的事。任何客人来了都得以茶饭相待,这是起码的礼节,但母亲很为难地说:“家里什么都没有,哪做得出给县长吃的饭?”

“有什么做什么吧。”

“那我先到祥生家借几个鸡蛋吧。”母亲让水花开始生火,自己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把两只手藏在上衣摆里面,为的是不让客人看见自己的鸡蛋是借来的,从而心有不安,影响吃饭的情绪。

水花问母亲:“这个县长不是坏人吗?为什么还给他饭吃?”

母亲回答说:“在衙门他是坏人,到了我们家就是客人了。”

水花噘了噘嘴巴说:“那我们去他家,他也会这样给我们做饭吗?”

母亲笑了笑说:“我害怕去县长家。你如果胆子大,什么时候去试试吧。”

水花“扑哧”一声笑了。

母亲又催促说:“把火捅大点。客人一定很饿了。”

水花用火钳向灶里送进去一把柴,又在灶膛里左右拨了拨,火变得更大了。在火光的映照下,她的脸显得那么纯真、那么美丽,母亲不由得又想起被卖掉的山花,心里一阵酸楚。

好一阵等待,县长看见饭菜端上来了。一盘炒鸡蛋,一碗酒糟鱼,还有两样蔬菜和一碟咸菜,另有闻上去十分诱人的一钵热汤。

虽然和上次来铜钩村的菜肴有天壤之别,但此时此地,黄县长也觉得桌上全是美味佳肴了。尤其那汤,县长从未喝过,端起碗试着喝了一口,是从未体验过的味道与香气,便不禁问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做的汤,这般好喝?”

“干河豚。”仁生妈回答。

县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筷子,不无担心地说:“河豚,不是吃了会中毒吗?”

仁生笑了笑说:“河豚本是美味,不会做,吃了可能会有毒,会做就绝不会有毒。”

“你们做河豚,有什么秘诀?”

“把鲜河豚宰了,剥去皮,去掉内脏,控干血,就可以下锅了。也可以晒成干,需要时烧成汤,和鲜豚一样好味道。”仁生妈过去觉得县长高高在上,令人敬畏,今天看来好像和平常人也无大的差别,所以壮着胆子带几分紧张地说了河豚的做法。

黄县长这才又拿起了勺子和筷子,饭菜似乎更香了。他把筷子伸向了酒糟鱼,这也是一道很有特色的菜,是把大小鱼剁断成块,做熟晾干和酒糟拌在一起,配以盐、椒、油等作料,放进密封的坛子,吃起来既有酸甜之味,又有酒醇之香,风味独特。黄县长又吃了一口觉得很有味道,这道菜是他平生第一次品尝。

仁生插话说:“这酒糟鱼大多是小鱼小虾。我们渔家虽然天天能捕到大鱼小鱼,但自己吃的总是小鱼,因为小鱼卖不出价钱。俗话说,虾公细鱼,胜过鳜鱼。小鱼肉嫩,有时比大鱼味道更好。只是你得小心被鱼刺卡着。”

“那我就小心点。不过,我常常吃鱼,不会让鱼刺卡着的。”但话音刚落,县长停下了筷子,自己嘟囔着:“真好像卡了鱼刺。”然后大声咳嗽,想用力把刺咳出来。但轻一声重一声地咳了十几声,喉咙依旧感觉难受。他心跳有点加快了,这附近当然没有医生,如果发炎或鱼刺进入到肺里,那就很可怕了。吃饭卡个鱼刺本是太常见的小事了,但似乎越有知识的人便越有过虑的毛病,那个忧天的杞人一定是个读过很多书的人。

见县长的眼泪和鼻涕都咳出来了,一副狼狈的样子。仁生只觉得又同情、又好笑。便告诉县长:“不用害怕。我们被鱼刺卡的时候多了,从不找医生,也不见有什么严重后果。”

县长一听,像闷热中吹来一阵清风,好受了许多。便问:“你们用什么办法去掉喉中鱼刺?”

“很简单,第一个办法是,扒进一大口饭,不要咀嚼,强行咽下去,鱼刺也就随着饭粒下去了。”

县长摇了摇头说:“这法子不行,从道理上讲,饭对刺形成挤压,只会使鱼刺越陷越深。”

“那就用第二个办法吧。”仁生说着,心里则想着,去根鱼刺还要讲究什么道理?

县长立即急急地说:“第二个是什么办法?快讲。”

仁生说:“含一大口水,仰起脖子,不要咽下,运气让水上下滚动,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通过水的震动也可以把鱼刺带出来。”

县长赶忙照做,但试了一遍,仍然无效,他又开始紧张了:“这可怎么办?”

仁生安慰着:“不要紧的,再试一次。”

黄县长又试了一次,吐出水后,紧接着咽了两口唾液试了试,高兴地说:“刺没有了,没有了,真的给震出来了。”

县长晚饭吃得差不多了,正想离开饭桌,“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声音也跟着进来了:“把门关上干什么?你们家是不是有鬼?”

县长闻那声、听那话,吓了一跳,莫不是有人进来找他、查他、害他?当然县长不知道,这里的人家除了晚上睡觉外是从不关门的,关了门,别人便会觉得很是奇怪。串门的人也是从不敲门,推门便进。

推门进来的是蛇叔和飞天拐子,仁生招呼他们坐下。

蛇叔很快发现了坐在桌边的黄中和,便不冷不热地说:“黄县长,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飞天拐子一见是县长跑到这里来了,气便在腹中一阵紧一阵地滚动,像大暴雨前的雷声。骑马打伞也找不到县长,今天居然撞上了,可不能让这县长太自在。

县长尴尬一笑:“有点事路过这儿。”

这做官的还真能装。明明是落荒而逃,还居然挺着胸脯、面不改色地说成是“路过”。

飞天拐子说话了:“县长大人,真的是有‘点’事?能告诉我们是什么事吗?”

县长答:“这个不便说。”说话中又显着几分做官的威严。

“是不是与性命相关的大事?”飞天拐子憋不住了,一语道破。

这一说,县长有点慌了,难道他们知道农民围城的事?他对飞天拐子的冷嘲热讽很想发作一番,但现在自己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这些人脾气刚烈,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把他们惹急了,后果很难预料,可能祸发眼前。

看到仁生,他好像有了救命稻草,便压住火气说:“仁生清楚,有事可以问他。”

仁生正要说什么,飞天拐子抢过话头:“不用问,县长骑马逃出城的事,全县连二万倌也知道了。”

仁生见飞天拐子毫不客气、言语尖刻,便说:“别瞎说了。县长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们要以礼相待。”

“我们对县长大人是以礼相待,可县长大人对我们却是以骗相待。”

蛇叔也说话了:“是啊,我们与朱家的官司告到县衙都一年了,至今连个气泡也没有。县长大人,这样的大事,就连庙里的泥菩萨也不会不急呀?”

县长很少见地点了点头:“时间是拖长了点,下一步会抓紧办理。”

屁话!你现在性命都难保,还说这冠冕堂皇的话,会不会有“下一步”,也只有天知道。飞天拐子一想,今天有机会,得先解解恨、消消气再说。

“你有没有下一步,下一步怎么办,我们都说不清楚。只是要告诉你,你这牛拉死骡子般地一拖,不仅使我们失望、伤心,还使我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困难,许多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了,你知道吗?”飞天拐子首先发炮。

县长又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回话。他觉得和这些人说话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带几分害怕的局面。

“你作为堂堂一县之长,这样做,你不觉得脸红吗?你对得起你身上的官服吗?你拿着政府的薪水舒坦吗?”蛇叔又说开了。

二人是轮番上阵。飞天拐子又吼上了:“你要多征税,农民就把你逼得鸡飞狗跳,照这个法子办,我们渔民早就该围攻县城了。不为老百姓办事的县官要他干什么?”

县长听了这句话,很是害怕。他以求救的眼神望着仁生。

仁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蛇叔、飞天拐子也出了一通气,应当适可而止了,还是那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便说:“这年头谁都不容易,相信将来有机会,县长会秉公办理。你们都回去睡觉吧。”

但飞天拐子还得再说一句:“你真是造化大,碰上我仁生哥这样的好人,否则你不费灯草也费油……”

没等他把话说完,仁生便推着二人往外走。

“真是善恶有报。”随着关门的声音,从门外传进了一句更难听的话音。

黄中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抹了抹头上的汗,连连说:“这里的渔民果然厉害。仁生,很谢谢你。”

“不用谢。我们这里的人确实天不怕、地不怕,和阎王老子也敢打一架。有时蛮不讲理,但有时也非常讲理,请别介意。”

县长一声苦笑:“不过细细想来,他们的话虽然粗点,但也不是全无道理。我也有苦衷啊。”

仁生关好门,正准备安排县长就寝,这时,又有人先是推门,既而敲门。县长刚刚放平的心又悬起来了,连连摆着手说:“别开门,别开门。”

“你们连门都不敢开,成了乌龟缩在壳里了?”门外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是义生娘的声音。是蛇叔故意告诉她,县长来了,在仁生家。她便带着怒气赶过来了。

仁生对她一直有着愧疚,别人来了可以不开门,她来了哪能不开门?如果不开门,天知道她会唱出什么大戏来。

仁生以劝慰的语调对县长说:“没关系,你就兜着点吧。”说着把门打开了。

义生娘几乎是冲进了屋里,对着县长像是喊着似的大声说:“县长大人,认识我吗?”

黄中和挠了挠头,又摇了摇头。

“县长看人眼睛不好,但如果我拿着一件乾隆瓷器,你的牛眼睛一定会瞪得又大又圆,看得清清楚楚。”

县长想,这个妇人怎么一见面就生气发怒,话中带刺?难道湖边的女性像鄱阳湖的菱角,长四个尖角吗?这时他记起来了,这是那被摔碎了的乾隆青花罐的主人,他听仁生讲过罐子摔碎的经过。心想,又难免受一顿数落甚至臭骂了,但只能心上插把刀——忍着。

“县长大人,我想请你断一件差点死了两个人的官司。”

县长想:这是什么意思?罐子破了和死了两个人有什么关系?但他不想问,甚至不想说话,以免事情变得更糟。

义生娘的声音变得严厉了:“那个瓷罐子是我男人用命换来的,也就是我男人的命,我也差点因这个罐子丢了性命。你说那个要我罐子的人是不是谋财害命?”

这个女人厉害呀,这两件事联得上吗?还居然被她生拉硬拽地扯在了一起?他在内心自嘲着:兔子急了也咬人,人人都有厉害时。在公堂上我审过许许多多的人,都是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次就算当一次被告吧。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可是一县之长呀。对这样谋财害命的人要不要让他坐监入牢?砍头示众?”

县长听到这里,更不敢吭声了。

“县长,穷人有穷人的宝贝和快乐,当官的有当官的宝贝和快乐,这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事。可你为什么要抢走穷人的宝贝、夺去穷人的欢乐?”

义生娘越说越激动,变成了带泪的哭诉:“你不是父母官吗?虎毒不食子。你能对自己的子民下这样的狠手,比老虎还毒三分哪!”

县长此时觉得又愧又怕。这湖边渔民连女的也这么厉害?看她眼睛充血,头发抖动,满脸怒气,如果手边有刀,她还真有可能会提刀砍过来。

就在这时,义生娘突然喊着:“还我瓷罐,还我男人。”便冲上去要与县长厮打。

仁生见状,赶快拉住,连连劝说。义生娘此时气得话也说不出来,浑身抽动,没有了力气。仁生便和母亲趁机边劝边搀扶着她向门外走。这时看见门外还有两个人影,是飞天拐子和蛇叔,正在门边看大戏,听义生娘怒斥县长、寻开心呢。

仁生低声把他们骂了几句,然后让他们把义生娘送回家去。

仁生回到屋里,安慰了一阵县长,便安排县长就寝。

房子太小了。仁生便安排县长二人睡在自己的床上。

县长走进房间,立即把鼻子掩了起来,并用眼睛向屋里巡视。仁生明白了,屋里的一角放着尿桶,从那尿桶发出强烈的臊臭味,便赶紧把尿桶提到了院子里。

县长这才上床,但还是觉得屋子里有尿的味道,便把头钻进被子里。但那被子又硬又破,同样发出难闻的味道,脑袋放哪儿都不合适。县长哪曾在如此这般的条件下睡眠?真是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其实,人的适应性本是极强的,叫花子做皇帝,皇帝做叫花子,他们之间的角色转换有时并不太难,并且会很快。一会儿,县长也就睡着了。

县长睡到半夜,起来方便,屋里没有便溺之器,只能到门外。因为没有灯,漆黑一团,不料刚走到那昨晚吃饭的厅堂,便踩在一个人身上,吓了一大跳。

被踩着的人是仁生,他赶快爬起来点亮油灯。县长一看明白了,原来仁生无床无被,在地上铺了一层稻草,盖了几件衣服在这里过夜。他未免微微心动,这个渔民还真像个受了礼义教化熏陶出来的臣民,每个百姓都像这个人一样,天下可就好治了。

黄县长便溺完,再到床上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国家、县衙、渔村、自己、渔民、农民一个个像皮影似的在脑海里碰撞交叉,犹如一团乱麻。

未等天亮,他便起床。仁生也起床了,准备向南昌进发。

仁生本来的安排是:让老实而又力气大的祥生和义生驾船送他们去南昌。但县长死活不愿意,因为他觉得一离开仁生,就像猴子离了大树,自己的处境就会变得难测,甚至有生命之虞。如果派去送他的人在路上来点小动作,那他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仁生无奈,只好自己和祥生、义生一起同往。五人便乘着一条有卷篷的渔船,向南昌划去。这种船,船体较大,是去远处捕鱼用的船。能抗风浪,还可以在船上做饭、睡觉。

一会儿,湖面上刮起了不大不小的风,小船便升起了风帆,破浪而行。黄县长此时无心欣赏湖上美景,只是闭目养神,心里盼望着快快抵达南昌。

那祥生天生一副好嗓音,高亢洪亮,小时候还跟一个戏班子唱过戏,会一些戏文和乡间小调,划船赶路,费力而又无聊,便随口唱起了渔歌:

(一)

鄱阳湖水呦,那个宽又阔,

肚里装下呦,千条万条河。

春天到来呦,湖像镜面亮,

秋天来了呦,鱼虾装满箩。

渔民日子呀,真呀么真好过。

(二)

鄱阳湖水呦,那个波连波,

一年四季呦,狂风恶浪多。

夏天到来呦,雨打船穿洞,

冬天来了呦,风寒人哆嗦。

渔民日子呀,真呀么真难过。

(三)

鄱阳湖水呦,那个涨又落,

桨起帆动呦,大小船穿梭。

春夏秋冬呦,好像鸟飞去,

酸甜苦辣呦,刻刻在心窝。

日子好坏呀,都呀么都得过。

在黄中和听来,祥生不仅嗓子好听,而且那曲调也很有味道,尤其那词很有特点。他在玩味着那最后一句“日子好坏都得过。”是呀,好日子坏日子你无法躲避,无法抗拒,还得一天天活下去,真是很有哲理,也许这正是支撑渔民忍受苦难、穿越风雨从而勇敢地生活下去的精神力量。

船划了一程又一程,在日傍西山的时候,船停在了滕王阁旁边的码头。不过那享誉天下的江南名楼早已不在,只剩下一个堆有一些乱石的小土墩。再美好的东西也似乎难逃命运之手的推搡捏拿,何况人乎?

黄中和要付钱,仁生一再推却。黄中和还是向船上扔了几块花边,然后和勤务兵登岸离去。

村规如铁

朱家备战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赵家,仁生便也赶忙布置,做开仗的准备,检修武器,修订村规。开始对年龄、身体等符合一定条件的村民,派发刀枪。凡是得到刀枪的人必须服从安排,听从指挥,上阵拼杀。

这一天,勇生把一把梭标送到了义生家里,义生没说什么,默默地接到手中。但义生娘却态度明确而坚决,不肯让儿子接枪参战:“我家为打仗已损失了一个乾隆瓷罐,义生又是独子,断然不能领刀上阵。”

这时的勇生俨然成了一个领头者,平时的说说笑笑全没了踪影,一脸严肃地说:“大婶,你可不能这么说。这是全村的事,能上阵的都得去。这也不是当兵,独子不征。这是村规,村规硬如铁,谁敢不去?”

“难道村规比政府的法规还要硬?”

“政府的法规我不懂,也管不了,但村规我明白,我能管。俗话说,在村里端着碗,就得受村里管。”

“我不管什么村规县规,我的义生就是不去。”义生娘又怒冲冲地一把夺过义生手中的梭标,用力往院子里一扔:“谁爱去谁去!”

“你这就不讲理了。都像你这样,村子不就完了?”

“完就完,反正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勇生不再与她争吵,赶紧把手中剩下的刀枪发送完了,然后又来到仁生那里,大家碰头议事。

从各路分发刀枪的情况看,很是顺利,虽有犹豫的,也有不赞成械斗的,但明目张胆拒绝的只有义生娘一人。

大家商量的结果是:绝不能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再去劝说一次,如果再拒绝参战,便按村规办事。这个时候绝不能有人动摇军心,否则就会像做饭做到一半,灶膛里抽了柴,那就成了夹生饭,夹生饭再怎么添柴加火也是做不熟的。

仁生带着好几个人来到义生家里。义生很平静地表示,他愿意和大家一样,上阵参战,并且还要显一显无人能及的飞叉功夫。

但对义生娘反复劝说,嘴皮都磨薄了却还是凉水淋石头,毫无作用。她还扯着大嗓门、飞着唾液沫子对仁生等连嚷带骂加推搡。

仁生忍不住发话了:“大婶,我们是对事不对人,实在没办法,那就只能按村规办了。”

“你们办吧。老娘是吞了秤砣铁了心,不在乎。”义生娘依然态度强硬。

“那就动手。”飞天拐子未等仁生再说什么,便招呼几个人,冲到猪栏前,把里面正在“咕咂咕咂”吃食的一头大肥猪一把抓住后腿,拖了出来,有人已拔出明晃晃的杀猪刀来。

义生娘原想她强硬一些,村里念她损失了瓷罐,或许会高抬贵手,想不到这些人竟然毫不留情地动真格的,这村规真是比铁还要硬。既然如此,那就豁出去了,她顺手操起两尺来长的衣杵,要冲过去与这些人拼命。仁生喝了一声:“义生,把你妈劝住,别弄出大事来。”那义生很是忠厚老实,便把母亲拦腰抱住,还一边劝说着。

义生娘一看这架势,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便对义生又骂又踢。义生便把妈妈连抱带拖送到了房间里,看着她又哭又骂。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猪按在用门板和板凳临时支起的案板上,那飞天拐子拿过尖刀,对着猪那肥厚的脖子用力斜插一刀,顿时鲜红的血像小瀑布一样喷涌出来,飞泻到放在地上的木盆里,发出“嘭嘭”的响声,并飞溅到盆外。

飞天拐子拔出带血的刀,带几分得意地说:“虽然我没有杀过猪,但功夫还是很到家。你们看,一刀直插心脏,立马把这猪从圈里送到锅里了。械斗时对铁网朱家人,也得和这杀猪一个样。”然后把刀在猪的身上反复揩试着。

大家准备把猪抬到开水锅里煺毛,但不曾想到的是,那猪却突然从案板上蹦到地上,并站起身,撒腿就跑。看来刀没有伤到要害处,大家都以嬉笑的表情看了看飞天拐子,其实这种事平常也并不少见。

那猪舍命奔跑,一路鲜血淋漓,飞天拐子便带着几个人紧紧追赶。那猪穿过一户人家晒酱用的木架,木架上装满酱的几个陶盆翻落下来,正砸在飞天拐子的头上,又摔在勇生的背上,顿时两人从头到脚扣满了不稀不浓的酱汁。用手一抹脸,顿时成了酱猴,真是又好气来又好笑。

最后,他们总算把已然精疲力尽的猪抓住了,然后重新抬到那门板上。飞天拐子卷了卷袖子,紧抿着嘴,又拿起了尖刀。

这时,仁生开腔了:“且慢。是不是猪也只能有一刀之罪,没有两刀之罪?”

仁生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能重复加害”,这源于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两个相邻的村落打仗。一个村落的规定是:凡逮回来的俘虏,都用利刀砍头,并且要一刀致死,叫“一刀了结”。一次械斗后抓回来对方的一个人,正要“一刀了结”,他10岁的女儿出现了。她跪在地上泣告刽子手,自己将来会常常思念父亲,恳求把父亲的头发先剁下来,留作纪念。

好像刽子手有时也会心慈肠软,居然同意了,一刀把俘虏的头发剁下,交给了女孩。女孩接过头发,便抹去眼泪,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听说你们村的规矩是‘一刀了结’,我父亲只有一刀之罪,没有二刀之罪。砍下头发已经用了一刀,就不能再砍第二刀。”

族长望着可爱的女孩,生了悲怜之心,便不再对她的父亲用刑,而是松绑放人。从此以后,便形成了人们不对被俘的伤者进行二次加害的观念。

大家听了仁生的话,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勇生和飞天拐子只好很不情愿地把猪放了,并赶快跑到水边清洗身上的血迹和酱汁。

这时,仁生走进里屋,很关切地对义生娘妈说:“大婶,你也看到了,村里的规矩不能随便破。就像划龙船,一人不用力,船就可能输。这样吧,你还是让义生上阵,后面的惩罚也就不用再进行了。义生很快要结婚,到时我多请一些人来吃喜糖。这样,对大家都好。”

勇生又接着说:“大婶,义生是独生子,仁生也是独生子,他一直为大家张罗,还要冲在前头。义生不上阵,这说得过去吗?”

义生娘这时觉得他们说得也确实有道理。她更知道后面的惩罚是什么:无情地铲谱出村。想到这里,她看了看儿子,妥协了,但不肯明确表白认输,而是说:“你们有话,问义生自己吧,我不管他的事了。”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义生,你什么态度?”仁生很认真地问。

义生微微点了点头:“我听大家的。”

一场风波宣告结束。

这样,在同铁网村进行战斗之前,铜钩村内部先进行了一场战斗,这是一场捍卫村规、捍卫传统的战斗。传统的力量太强大了,太奇特了。其实,两个村几百年的冲突,其内容和本质都与传统相关。

然后是对准备上阵的人分队进行操练,研究阵形,进行分工,做着械斗需要的各种准备……

风雨灭战火

双方约定交战的日子到了。

俗话说,三月三,九月九,无事莫在水边守。是说在这两个日子,一般都是坏天气,风雨交并,浪高水急,人们应远离江边、湖岸以避险。但今年的三月三却一反常态,看不见一点风雨来袭的样子。

虽是三月初,天气却显得燥热,天空一片湛蓝,飘荡着一些灰色的云,天的四边则涌动着成道成片的火烧云,把湖水染作一片血样的红色。

仁生率领大小1000多只渔船,浩浩荡荡地向插旗洲方向开去,那是双方约定的战场。那里也曾是500多年前朱元璋和陈友谅尽遣水师,进行决战的地方,不曾想到,今天又一次成为了战场,并且同样是船对船的水战。历史就是这般捉弄人,有时显得无情,有时却又似乎很是神秘和有趣。

每只船上都有一面小旗,上写“铜钩赵”三个大字,那“赵”字大而醒目。每20只小船组成一个战斗单位,前有一只较大的领头船,上面有一面大旗。仁生等人坐的则是一只全村最大的船,这是指挥船。船上有鼓有锣,还有黄绿两色的指挥旗。击鼓,进攻;敲锣,后撤。黄旗指向的方向是进攻的方向,绿旗指向的方向是撤退的方向。

仁生坐在大船上,举目四望,但见渔船一只连一只,塞满方圆几里的湖面。大家似乎并不害怕,虽然没有平时的说说笑笑,也不见有什么畏惧、恐慌。只是认真地、用力地扳舵划船,好像不是去进行一场必然会有伤亡的战斗,而是结伴去赶一场大集,或是做一场水上游戏,同几天前在湖上的演练并无大的差别。这便是人多势众的效应,大家胆子都好像忽然变大了。

但,仁生的心绪却是随着湖上的波涛起伏:双方接仗后,便必然有死有伤。为什么老天爷做这种安排,使人们犹如猛兽在林,互相撕咬,并且这种刀对刀、枪对枪的战斗,比野兽之间使用尖牙利爪的撕咬要残酷得多,后果也要严重得多。

已然隐隐约约地看到插旗洲了。这洲为什么会长大呢?不长大,双方可能也就不会发生冲突了。远远看去,那插旗洲真像在水中浮着的鳄鱼,似乎要随时扭动身躯,摇动尾巴,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利牙,向水上渔船发起攻击,致人于死地。但,如果那真是鳄鱼也好办,拼一死去与鳄鱼拼死搏斗,就像那传说中周处勇搏蛟龙一样,或许能斩杀那凶恶的怪物,换得这水域的平静。但现在面对的是有头脑、手中有武器的人,便远不如搏杀鳄鱼那么简单了。并且可恶的是,这个形似鳄鱼的插旗洲还在一天天、一年年变大,由此产生的纷争便会永不停息。代代都说这是鳌鱼之地,他真希望鳌鱼再换一次肩,又出一点意外,从而天翻地覆,让插旗洲回复到500年前的样子,那争执就可能一下风平浪静了。

前面发现了无数船只,铁网朱家船队的影子越来越清晰。朱家的船和赵家的船略有不同,前宽而后窄,据说是当年朱元璋打仗使用过的船,因此也叫“朱斗船”。这种船因前面较宽,铺有木板,便成了一个小小的作业平台,捕鱼时便于下网收网,打仗也可以多人站立,并有一定的活动余地。但也有缺点,前宽便增加了水的阻力,影响船的速度。

仁生叫大家吃一点随身带的干粮,喝几口每船配备的烧酒,这样既可以补充力气,也可以减少恐惧而增添勇气。俗话说,酒壮人胆嘛。

这时,前面水中突然出现了好几只大型水生动物。看上去像裸游的妇女,露出了脑袋和乳头,并怀抱着孩子。大家知道,这不是一般的鱼,是江猪,背部是灰色的;腹部是浅白色的,则叫白鳍豚,是珍贵的水生哺乳动物。在上半年,只要这种动物出现,往往伴随的是狂浪骤起,风雨满天。所以打鱼人、行船人都不愿见到这江猪、白鳍的出现。

果然,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已变得低沉,乌云四合,快速翻腾,从四面八方压向湖面,压向湖上的船队。既而船上的旗帜由舒展飘拂到“哗哗”作响,有的还被刮到湖里,甚至飘到对方船阵之中。风到处,波涛涌起,浪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推着一个,并且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猛,有如涌动的山丘,又像翻滚的乌云。紧接着的是天裂了似的大雨狂泻,打在湖面上,“哗啦哗啦”的声音统治了整个湖面,犹如千军万马在驰骋、在厮杀。湖面顿时烟雾四起,浩浩茫茫一片,水雾让人看不清船头船尾,大雨打得人睁不开眼睛。风、雨、浪、雾像个撒野的魔鬼,把整个鄱阳湖当作一个摇篮似的摆弄,好像要把整个湖底倒扣过来埋葬湖上的一切。船像树叶一样在浪峰浪谷上下颠簸,根本无法控制。这时双方船队已相距只有不到一丈远,但此时别说提刀执棒,你来我往相互攻防,就连人在船上站立都极为困难。

仁生见状,立即下令敲锣,指挥船队后撤,并尽可能就近靠岸躲避风浪。

对方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于是,在风里、浪里、雨里,大船小船,乱作一团,既而互相拥挤着、裹挟着向岸边驶去。浪推得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飘动打转,有船被打翻了,只好弃船爬上别的船逃命;有的人掉下水里,被他人接应到船上。靠着长久练就的本领和驾船的经验,加上互相照应,船队终于陆续靠岸。

赵家村的人纷纷上岸。此时风雨稍小,忽然发现船队中竟有一只打着“朱”字旗号的船。原来在狂风急雨中,方向莫辨,在混乱中有一条朱家的船随着赵家的船队逃离大浪撤到岸边。这条船上的不是别人,正是朱继元家的老大和老二——金根和木根。金根兄弟一看四周全是赵家的船,心想糟糕,老天爷竟让他迷失在敌方的船队之中。兄弟俩知道逃出去已无可能,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紧了紧腰带,思考着对策。

发现了朱家的船只后,飞天拐子和勇生带领几个人围了上去,亮出刀枪,摆出了攻击的架势。仁生见状,用力伸出了右手,并做了几个手掌下按上提的动作,喊着:“先不要动手,问问情况再说。”

仁生也把船靠了过去,认出了是金根木根兄弟,便说:“我认得你们。”

金根兄弟无语,只是紧握手中的长枪,准备最后一搏。

飞天拐子吼道:“先把这两人杀了再说。既然打仗,没有什么情面可讲,还管他认识不认识?”

“这不是真正的打仗,分明是风雨让我们误入了你们的船队中。这样杀了我们,算不得本事。”金根大声回应。

“嘿嘿,你鸭子死了嘴还硬。打仗还管什么风、论什么雨,合该你们倒霉。”飞天拐子又要攻击。

“且慢。”仁生的话还没说完,飞天拐子便叫了起来:“慢什么?这落到锅里的鸭子还不炖了?”

此时,仁生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父亲和爷爷临死时的画面。因果报应,也许这正是报杀父之仇、了却爷爷遗愿的天赐良机,今天可以不费什么力气,轻而易举地让这两个人成为刀下之鬼。可杀人毕竟不是一件可以随意做的事情,并且父亲又明明交代不要恩怨相报,不必为他复仇。到底该怎么办?他犹豫着,便问身边的蛇叔:“对这两个人如何处置?”

“过去从未遇到过这种事,这情况像是战场中,又像战场外,我看杀和不杀都是可以的。”

这时,祥生等人也把船靠近了金根兄弟的船,准备动手。

仁生一面喝住飞天拐子和祥生等人,一面对金根兄弟说:“今天我们完全可以杀你,战场上本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但我们赵家历来以仁义为本,这么多人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杀你两人,实在有损我们村的声誉。”

兄弟二人也不作声,担心说话不当,激怒了对方,那就可能即刻命丧刀下。既然对方的领头人此时表示出的好像是善意,就要尽可能地利用这种善意。

飞天拐子大喊:“不杀也不能就这么把他们放了!这也太便宜他们了。”

“那你说怎么办?”仁生问。

“至少要让他们长些记性,留下一些记号。割下他们的耳朵、鼻子,或砍下他们几个指头。”

“说得对!就得这么办!”祥生等几个人应和着。金根兄弟一阵战栗。

仁生接过话语:“不,我们不做那种用小弟弟打人、不痛不痒却臊气难闻的事情。割耳剁手,不仅不能帮助我们战胜对方,别村人还会笑话我们。”此时,湖上风雨已经稍歇,很多人听到了仁生的话语。

勇生在仁生的耳边悄悄说:“不能随随便便地就把这两个重要的人物放了。我想可以把这两个人扣下来,让朱家答应了我们的条件再放人。”勇生想得还挺深。

仁生觉得这倒是一个可以考虑的方案。但提什么条件呢?此时湖上风雨又起,虽然不如刚才那般骇人,但湖上依然波涛汹涌。此刻仁生的脑海中也是心潮翻腾:把金根兄弟扣作人质,朱继元绝不会善罢甘休,各种难以预测、难以控制的事态都可能发生;让对方答应退还本属赵家的水域,朱家会同意吗?即使同意了,把人放了,又能保证朱家真心履行承诺吗?但如果就这样白白地把这二人放了,村子里许多人肯定不同意,弄不好激起众怒,马上就可能把朱家兄弟杀死。外村人听了,也真会认为赵家害怕朱家,不得不放人。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多想,他很快有了主意:放人促和。

仁生便对着金根厉声说:“我们村大多数人的态度你都看见了。这里有两条路供你选择,一条是割了你的耳鼻,放你回去,我们改日再战;第二条是你们村同意通过和谈解决问题,你们就可以平安回去。”

金根心里暗喜,答应和谈就可以平安脱身,这是很占便宜的买卖。便回答说:“可以谈。”

“那好。回去同你父亲好好商量,我们选日子再谈。”

金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仁生伸出双手,指挥着船队让开一条航路,使金根兄弟的船脱离开赵家的船队,回到湖上,返回自己的村里。

赵家村的许多人对此很不以为然,但又觉得,如果能换来和谈,换回水域,换得解决问题,倒也不是坏事。

天色已近傍晚,这时大风变小,湖浪不惊。仁生便招呼大家仍然排成战斗队形,划回本村。大家这时更是呼风呼哨,狂呼乱叫,比力气,比船技,船如利箭齐发,向前疾驶。

金根兄弟抹了抹头上和冷汗混在一起的雨水,快速往铁网村划去。快近村边,只见自己村里的船又黑压压地驶了出来。划到近前,领船而来的竟然是父亲朱继元。以列阵对打、上船厮杀而论,父亲早已退至幕后了,今天怎么又挺立船头、威风八面地率领船队重出江湖?

朱继元一见到兄弟俩,一直紧绷着的脸和紧缩着的心立即变得轻松了:“老天有眼,你们回来了?”

原来大家回到村边清点人数时,发现缺了金根木根,便没有回家,而是告知了在家中等待大战消息的朱继元。朱继元一听两个儿子失踪,立即急得双眼冒火,便亲自率船队来找。他已打定主意,如果两个儿子被赵家杀害,那么今天一定以血洗血,拼死也要与赵家见个高低。

金根详细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朱继元点点头说:“看来赵家还是有聪明的人,有懂道理的人。如果今天他们胡来,那一定要让赵家人尸横鄱阳湖。既然坏事没有发生,那我们也收兵吧。”

此时夜幕开始降临,两个村子的人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村里,回到家里。家里人一个个把揪着的心放了下来。谢天谢地谢风雨,上船的人都平安无事,顺利归来了,家家的油灯也显得别样的温馨。

如果不是天气突变,不知多少家庭将会在哭声中度过今天的夜晚。许多人在暗暗祷告,企盼着天风天雨能继续护佑着人们。许多人相信,这次两村船已相靠,但却因风雨骤然阻止了战斗,一定是老天爷的安排。就像平常许多人所说的那样,这就是令人难以捉摸的老天爷,你看不见,摸不着,但却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人们有时是多么的无奈和无助,只能把自己的命运交给那神秘诡异、变幻莫测的老天爷了。

出谱唱大戏

一场制造死亡的搏杀因风雨而暂停。或许仁生的“放人促和”之策起了作用,双方交战的事暂时被搁置,形势变得缓和起来。几个月后又是捕鱼季节,两村便又忙于捕鱼了。

转眼间,北风刮到湖边,风寒水冷,岸上的青草和水里的芦苇都由碧绿变成了衰黄,又由衰黄变成了枯白,在风中不停地摆动,发出单调的音响。冬天到了,捕鱼季节结束,和农民一样,渔民也进入冬闲时节。

各种生产活动基本停顿下来,但商贸活动却变得活跃起来。人们要把一年辛勤劳作后,从山上采收的山货,从湖上捕获的水产,还有从土地上收取的果实,拿到集市上交易。这时其他社会活动也因为有了时间、有了一些钱财而纷纷展开,说媒娶亲、修房起屋、说书唱戏、修谱论祖、采购年货,成为日常生活的主要内容。调适着人们的物质生活,也给辛劳一年的人们极大的精神抚慰。

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朱家赵家两村渔民已逐渐放下心来,暂时从心中驱离了械斗的阴云,享受着冬日的休闲和生活的多彩。

仁生来到了位于赵家和县城之间的曹家村,他来这里是为了放松一下绷紧多时的神经,还因为他是一个戏迷,特地赶来看一场大戏。当地人都喜欢看戏,“不愿吃饱了翻地,宁愿饿肚子看戏”,这一说法是足以道出人们对戏的喜爱与热情。

在乡间,人们感兴趣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很远。人们早就听说了,曹家村的族谱修了好几年,年前要出谱了,并请来了南昌的戏班子来唱戏,还要唱三天三夜。在当地,修谱出谱对相关的家族、整个村子乃至远近的同一姓氏都是极为重要的事情。人们可以循谱追踪,从宗谱家谱中知道自己源出何处,又怎么经过漫长的旅程、不停的变迁,历尽无数坎坷来到了现在住的地方,成为了现在的、归属于某个姓氏的人。人们还会很关注自己的祖先,尤其是祖上出现过重要人物的家族和姓氏,由此会感觉到十分荣耀。当然,修谱最重要的是把上一次修谱后出生的男丁,依据血缘关系记入谱中,延续过去,开启未来。因而修谱是炫耀姓氏的地位与功绩、传承本宗本族传统与精神,记述本姓氏人口增殖情况和发展轨迹的重要行为。

实际上,修谱不仅能慰藉心灵和滋养精神,而且也是很有实际意义的活动。它能极大地增强同姓氏人之间的凝聚力、认同感、亲和力,在适当时刻说一句“一笔写不出某一个(姓氏)字”,相同姓氏的人便会立即变得亲近,有危难就极可能出手慷慨相助。人口较少的姓氏与大宗大姓发生冲突时,则往往会采取忍让、退避的态度。因为他们面对的不仅是一村一社的人,而是整个宗族、姓氏的人。这也会助长大姓大族的优越感和仗势欺人的霸蛮行为,同时也助长了人们的宗亲意识,希望依附在宗亲的集体力量中得到庇护,人们也就会很自然地以自己的力量去捍卫宗亲的荣誉与利益。

那些历史上出现的与本族本宗同姓氏的名人,即使与本村本宗实际上并无任何关系,但也会寻曲探幽、攀龙附凤,有根有据地讲到彼此之间的亲缘关系;如果确有某种关系哪怕是并无确据的关系,只是传说逸闻,则会穿凿附会,使之变得有鼻子有眼睛,不容怀疑,并大加宣扬。至于同姓名人与本姓氏的关系有据可查、有谱可证,其重视程度更是无以复加。曹氏曾出过曹刿、曹参、曹操父子、曹琨等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自然会以适当的形式出现在族谱之中。

修谱仪式的规模和内容,同姓氏和村落人口的多少、社会影响力大小等密切相关。所以出谱仪式也是一村、一姓实力展示的机会,并希图以此在社会上产生影响、引起关注。

曹姓在余南县也属大姓,故出谱的排场自是不小。在空旷的场地上,用饭桌、木板临时搭起了一个大戏台,上方还用简易的木柱支起了晾晒稻谷用的竹篾垫子,形成一个顶棚,这样可以抵挡一阵难测的风雨。台下在靠近戏台的地方摆了二三十张八仙桌,这是专供重要宾客使用的,其他看戏的人则无桌无凳,只是在四边选择合适的位置站着观看。

有语曰:挑着担子涉水,抱着孩子看戏。讲的是抱孩子看戏是很累的事情,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有许多人确是抱着孩子来的。这样,有时台上的演员对骂对打,一片热闹;台下的孩子们则又叫又哭,也是一片热闹;那嗑瓜子声、剥花生声、啃甘蔗声、谈笑声,又平添几许热闹。台上台下相互呼应,那真是热热闹闹。但这不会影响任何人的情绪,其实许多人来看戏,并不很明白那台上唱的、说的是什么,也就是来看热闹,或是凑热闹,这已足以使人们放松身心,觉得有趣。

场上已经站了很多人。仁生选了一个不太挡视线的地方站着,等待着。锣鼓声响起,曹家村里本无这样的鼓乐队,是借着戏班子来唱戏而临时沾光。那节奏急促的鼓点让人心情兴奋,那大钹小钹、大锣小锣等金属乐器发出的撞击声,浑响成一片,更是让人心跳加快,情绪蹿升。锣鼓声停下,全场肃静,紧接着,十支鸟铳对天齐射,“啪啪”的响声在夜空中传得很远。再接着是戏台两边挂着的一直垂到地面的长长的爆竹被点燃,爆竹又大又多,所以那声音不是“噼里啪啦”,而是“轰隆轰隆”,真个惊天动地,震耳欲聋。当然,这些还只是前奏,只是营造气氛,真正的仪式还没有开始。

随着鸟铳声、鞭炮声停歇,在烟雾还未散尽的时候,一个男子走到台前,他是村长。场地人多,声音嘈杂,他扯着嗓子、用尽力气大声而又缓慢地讲了整个修谱的过程,念了经费赞助人的名单,既而引出两个老者。

村长和那两个老者走到台中央,十分庄重地将放在台中央桌子上覆盖着的大红布徐徐揭开,便露出了好几大本整齐地码着、散发出有油墨香味的线装书,这便是新修订的族谱。

“好!”台下一片喝彩之声。

然后,台上三人又转过身来,背向观众,对着那几大本族谱一起三叩九拜,并好像嘴里念念有词。在台下也有许多人次第躬身屈膝,一起下跪下拜。当然,这都是曹姓之人。这一仪式叫拜谱,现场顿时显得十分的庄严肃穆。此时所有拜谱的人对自己的宗亲、祖先、姓氏充满了神圣感、认同感。仁生看见,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在跪地的时候,竟然泪流满面,似乎跪拜的不是几本族谱,而是复活的列祖列宗。

台上的三人站起,主持人又说了几句什么,但人声喧腾,观众很难听得清楚。只见那两个老者各拿起一支尚未用过、笔锋雪白的毛笔,在一个瓷碗里蘸了蘸。再把笔提起时,笔端已是朱红的颜色,整支笔变得很像一只红嘴鸥的长喙。然后他们分别在谱的第一页轻轻地点了一下,这叫“点谱”。那笔端的朱红,似是蘸着所有同姓人的血液,凝重地落在了那族谱里,渗进了纸张之中,也融入了同姓人的情感之中。使台下的人又一阵心潮涌动。

点过谱后,台上的人以极为庄重的神情晃动着朱笔向台下致意,那神情和动作很像演戏时的动作,一板一眼,至为认真。台下又是一片叫好声,许多年轻人更是欢呼雀跃。

接着,放着族谱的桌子被四个小伙子抬走,同时又有连天的爆竹声响起。至此,整个出谱仪式结束,曹家又一度的修谱事宜也告完成。

接下来便是唱戏,这是出谱仪式的一项内容,实则是庆贺这次修谱成功的一项重要活动,并用这种方式告知远近的乡亲。

今天演出的是整本戏《梁山伯与祝英台》。

省剧团的水平就是不一般。演员俊俏、衣冠漂亮、唱腔动听、演艺精湛,和平时看的“三脚班”[3]那真有天壤之别。仁生看得很是着迷。

忽然,仁生身边响起一个姑娘的声音:“赵大哥,你也看戏来了?”

是小鲤,没等仁生回话,小鲤的话又续上了:“我从小就特别喜欢看戏。我还想过去学唱戏,可我娘硬是不同意。”

见到小鲤,仁生觉得心里很有些矛盾,她帮助过自己,甚至可以说她救过自己。通过那次接触,对她有了很多了解,从内心说他很喜欢她;但另一方面,她是朱家人,并且是朱继元这位对手的女儿。这使他不得不考虑如何对待这位很是出色的姑娘。

“你知道刚才主持出谱仪式的人是谁吗?”小鲤笑眯眯地问,她似乎完全没有把朱赵两村的冲突放在心上。

仁生摇了摇头。

“这个人真是太有意思了,叫曹德昌。”于是小鲤把他那天在锣鼓山镇卖鱼时,他“宁可臭了一担鱼,不能少了曹家一万兵”而与人争论的故事来了一个大还原。

仁生听着也不禁笑了,并接着说:“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认为曹家的兵比自己的鱼更重要。”

小鲤也是会心一笑,在光线暗弱的夜晚,她的牙齿显得似乎特别的白,脸上轮廓也好像比白天更漂亮,仁生一下联想起初绽的荷花。

“是不是男人更看重自己的祖先,更在乎自己的姓氏?”小鲤问。

“可能吧。你看戏里书里,姓李的皇帝说的是‘我李家天下’,姓刘的皇帝说的是‘我刘氏江山’,连皇帝都如此重视姓氏,所以平民百姓重视自己的姓氏也就很自然了。”

“我看也是。但我对祖先是谁、对自己的姓氏好像就不怎么在乎。为什么男女之间会有这样的差异呢?”小鲤又问。

“好像也不一定。听老师说,姓氏最早是从女子开始的。即使后来以男子的姓为姓,也有女子重视姓氏的。比如唐朝的女皇帝武则天,就想把皇位传给属于她家族的武氏,变李家的天下为武家的天下。”

小鲤想了想,接着说:“历代做官做事的基本上都是男性,古往今来,社会都是以男性为中心的,所以男子就特别在乎自己的祖宗、自己的姓氏吧?”

他们一边看戏,一边长一句短一句地聊着。仁生很想把话题引到两村的冲突上,让她再做做父兄的工作,避免双方真刀真枪地厮杀。但他又觉得这个话题实在太沉重,不仅会破坏现在的气氛,而且实际上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他的心里,矛和盾在一来一往地对打着,并似乎还合着戏台上锣鼓的节奏。

戏已演过了十八相送。小鲤和仁生讨论起戏里的内容:“这祝英台明明是女子之身,怎么还能瞒住梁山伯三年哩?她可是天天和梁山伯在一起呀。”

“这是戏嘛。”仁生回答说。

小鲤开始评戏了:“那梁山伯真是个二万倌。你看,祝英台打了好几个比方,暗示自己是女性,并想嫁给他,可他就是螃蟹转世——没脑袋。”

不容仁生插话,小鲤接着说开了:“梁山伯固然是个二万倌,但祝英台也不怎么聪明。为什么一定要曲里拐弯,闪闪烁烁,直说了不就行了。写一封信表白,或送给他一件信物,可能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小鲤说得很快。

“那也不一定,即使她表白了,也不一定能成,还有家里父母这一道关哩,她也像网里的鱼,没有自由。你看后来她父亲不是将她许配给马家了嘛。”

“倒也是。父亲让她嫁给马家,是因为马家有钱。但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有钱又有什么用?现在文明戏里很多内容讲要反对封建包办婚姻。我看,好多旧东西就应当反掉。”看来小鲤还真看过一些戏,并关心社会。

“是啊,你说得很对,但这很难。在当时更不容易。”

眼看着戏快结束了,仁生终于忍不住地说:“上次求你办的事怎么样?我还是求你和父亲、兄弟多讲讲,与铜钩村商谈,尽量不要发生械斗。再穷再贱,生比死好;再苦再累,笑比哭好。我们非常不愿意打仗。”

“你的话都很对。但我要告诉你,这也像反对包办婚姻,很难很难。说句笑话,可能比祝英台不嫁给马家郎还难。就像你刚才说的,人在网中呀。”小鲤半开玩笑地说着,仁生却听得很认真,很认真。

“为什么会那么难?”仁生又问。

“我也说不太清楚。大概因为这是全村的事,关系到大家的利益吧,况且又是几百年解不开的扣。我们村里还在做着打仗的准备,你们一定要当心。”停了一下,小鲤又叹了一口气说,“唉,要是不打仗,大家常在一起打鱼卖鱼,一起看戏说戏该多好哇。”

锣鼓声停息了,戏结束,人们陆陆续续散去。仁生和小鲤觉得话犹未尽,双方都带着几分依恋挥手道别。

注释:

[1]当地有大年三十晚上烤火熬除夕的习俗。

[2]做事的:人们把公职人员称作做事的。

[3]三脚班:当地的一种地方戏,戏角一般为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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