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半钟,青藏高原彻底完成了阴夜和白昼的交替。还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青藏高原有了日头再没有风就十分暖和。邢老汉和石娃子望着从黄河下流的群山之巅上冒出的太阳,浑圆,艳红,充满亲和,能感到太阳一点一点地朝高处升腾。还能感觉到太阳的艳红一丝一丝减褪,光线一丝一丝增加,太阳也一点一点变小。不远不近的山上,全是白皑皑的雪色,农场里也有一层薄薄的积雪。黄河失去水流,河面上结了青白色的冰。农场跟前的峭壁上,那只鹰隼还是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像和山连在一起。
石娃子望了太阳,阳光刺进眼睛,不得不眯上眼皮,问:太阳咋么越来越小啦?邢老汉说:日头离咱这达越来越远了,远处的东西看起来就小。
石娃子不言传了,脑子仍在琢磨。猛然,想起邢老汉前几天给他说太阳是个火炉,又问:你前一向给我说太阳是个火炉,给咱这达送暖和。按道理说火炉离咱越近越暖和。为啥早上的太阳离咱们最近,咱不暖和。到了晌午,太阳离咱远了,咱却觉得它暖和啦?
邢老汉结巴了半晌答不出来,说:这是大学问,懂大学问的人都是洋学堂出来的。咱农场来了这么多学问人,你去问问他们。
邢老汉和石娃子正在探索太阳的科学奥秘时,炊事员从伙房里钻出来,对石娃子吼:石娃子,吹号开饭。石娃子答应了一声,跑回房里取号。农场冬季吃两顿饭,早饭九点钟开,晚饭四点钟开,中午不吃饭,冬天不干活,吃多了没用处,浪费。浪费是犯罪,老人家教导的,冬天吃三顿饭就是犯罪。
石娃子攥着铜号从屋里蹿出来,跑到土墩子上头,用舌头和唾沫把嘴唇润了。在青藏高原的冬季吹号,寒冷会把嘴唇粘在金属上,弄不好会撕下一层皮。石娃子把胸脯用力挺起,把左手插在腰间,觉得自己很威风,只要把铜号吹响,农场的人谁敢不听?他吹号的技术是苟场长教的,苟场长当过号兵。苟场长只给他教会了冲锋号,像集合号,休息号都没给他教。于是,他只会吹冲锋号,开饭吹冲锋号,睡觉吹冲锋号,集合也吹冲锋号。嘹亮、激越的号声,犀利地划破青藏高原清晨的寂静,在黄河滩上震响回荡。随着号声,所有的房里都有了响动,有人走出房间。行动最敏捷的是狗族,箭样地冲到狗食槽边,满怀期待地看着伙房门口。
号声刚落,苟场长就站在空地中间,观看整个农场的动静。人们从房子里跑出来,在空地排成队列。最先形成队列的是农场汉子,又过了五六分钟,男大学生的队列才形成。十多分钟后,女大学生的宿舍里还有人冲不出来。又过了七八分钟,宿舍只剩下蒙丽莎一个人了。她已经洗漱完毕,正在戴毛线织的红帽子,顶上有个很大的绒球球。她对着镜子,反复调整留在帽子外边的刘海多少才好看。
宿舍外边的空地上,三个队列方阵已经形成,几百个人就等蒙丽莎一个人。苟场长站在三个方阵的前方,五官扳得死平,满胸满腔的怒火,从目光里射出来,对女学生们吼:女生连派个人去看看,还有谁没有出来?
李红梅跑回宿舍,见蒙丽莎还在围方巾,着急地说:所有的人都集合好啦,就等你一个人啦。
李红梅拉着蒙丽莎站在队列外边,对着苟场长喊:报告!
苟场长见是蒙丽莎,胸腔里的愤怒顿时消减了许多,还是十分严厉地问:号都吹过这么长时间啦,你为什么不出来,在宿舍干什么?
蒙丽莎毫无胆怯地回答:报告场长,没有干什么。
苟场长见蒙丽莎没有丝毫的愧疚,胸腔里的怒火又腾升起来,更严厉地问:既然没有干什么,听见吹号为什么不马上出来?
蒙丽莎不说话了。
苟场长又把目光转向李红梅,更严厉地问,你刚才进去的时候,她在干什么?
李红梅不好回答了,如实回答吧,等于出卖了蒙丽莎。不如实回答,是欺骗领导,后果更为可怕。她琢磨了一分多钟,才小声回答:她在围方巾戴帽子。
人们的目光又集中到蒙丽莎的帽子上,在满目都是雪色和土色的世界里,突兀现出一团火样的艳红,比清晨初升的太阳还要刺眼,像在草绿色的方阵上空燃烧的火焰,使人感受到生命绿色的顽强和青春火焰的旺盛。还有飘露在红色毛线帽子外边的刘海,被高原的晨风吹拂着,似动非动地飘拂在额颅前面,在似女非女似男非男的女大学生队列里,顽强地展现着自己的性别和美丽。
常年囚在高原农场的汉子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如此艳丽的女人,都不加掩饰地欣赏着蒙丽莎。有的干脆转过身子,两眼瞪如牛眼地看,嘴角的涎水流得老长都不知道,显得十分贪婪。有人发出禁抑不住地感叹:狗日的,艳炸咧!在大西北的词语中,艳就是漂亮、美丽,炸就是不得了。
站在队伍后头的邢老汉小声说:把这么好的女子整到这达受罪,造孽呢!
站在队伍最前边的石娃子,看着这个把自己叫谢依特的女大学生,胸中腾涌出一股冲动的亲情,想扑进她的怀里,让她抚摸自己的脑袋,让她喊自己“谢依特”,尽管他不知道谢依特是什么意思,但知道是很亲近的称呼。这阵,他最着急的是想让她回到队列里,不要丢人现眼。苟场长也被蒙丽莎的艳美吸引了,目光只在蒙丽莎身上扫了一遍,就不再朝她身上光顾了,自己毕竟是领导,领导就得有领导的样子,不能像手下的的人那样不顾影响,更用力挺了下胸脯,很有威势地说:以后听到吹号,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跑出来站队,不能拖拖拉拉,归队吧!又接着对大学生们说:我们是半军事化的农场,号声响过十分钟之内,必须队列整齐,超过时间就是违犯纪律。吃饭前要集合、唱歌,唱歌之后各班派人去伙房打饭,回到宿舍以班为单位就餐。唱歌的时候三摊子轮着吼,看谁家吼的声音大,不卖力气吼就重新吼。现在开始唱歌,由女大学生先唱,男大学生接着唱,农场的人最后唱。
女大学生唱的是《东方红》,蒙丽莎在队列里起头:东方红——唱!女大学生就唱起这个时代最火爆的歌曲: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充满尊敬亲情和顶膜礼拜、无比虔诚的大合唱,在高原黄河的滩地上荡起。
轮到男大学生唱歌了。男大学生领唱的是王学刚,他很卖力地起了《国际歌》的开头,很专注地看着苟场长,大声地吼:唱!。立即,大学生都高唱起来:……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成年男子大合唱那种充满阳刚、雄力、浑宏的旋律,从一百多个青年男人的胸膛里迸出,在青藏高原的黄河滩上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