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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无根芭蕉

岩香仲摘回一种叫染饭花的花,加水放锅里煮沸,水呈黄色后,掏出花,把糯米放进锅里浸泡4小时,米成金黄色,掏出米放进甑蒸,米蒸成饭后,倒入盆里搅拌,直到饭粒一颗颗晶莹剔透,盆里像盛开一盆菊花,花染饭就做成了。傣族饮食特点除“食酸”“食野”外,另一个显著特点是“食花”。“食花”除了把攀枝花、白花、芭蕉花做成美味绝伦的佳肴,最称奇的就是这个花染饭。花染饭一般在祭祖、节日或宴请贵客时才做,花染饭和其它菜肴相配,色香味俱全,可增加节日喜庆。

岩香仲的花染饭是专门做给游客吃。

女儿咪么欢在客房换被单,她把一床床脏被单换下,铺上一床床干净漂亮被单。毛利多抱了脏被单去竹楼下洗。

新一天又有新一批游客来傣族园,岩香仲家的竹楼在傣族园,傣族园由五个傣族古村寨组成,位于西双版纳橄榄坝,在澜沧江下游,与缅甸、老挝接壤。人们常说到了西双版纳,不到傣族园,就等于没到西双版纳。如果说西双版纳美如孔雀,那么傣族园就是孔雀开屏的地方,傣族竹楼就是孔雀羽翼上的花絮。竹楼、寺庙、民族风俗和傣族饮食吸引人们来傣族园旅游。

竹楼下来了一个五十多岁,戴宽边眼镜男人。岩香仲带男人上楼,边上楼边介绍:单人房,包吃包住,八十元一天。男人有点惊讶地望着他,这个皮肤黝黑,嘴里含着烟斗,头上毛巾缠得像个塔的傣族老人,也能把汉语说得清清楚楚。

男人脱了鞋进客厅。客厅梁、柱、墙是竹子建的,墙壁贴着毛主席画像,中间一根柱子包着红布。岩香仲说,这是吉祥柱,你摸摸,能给你带好运回去,也接受傣家人的祝福。男人用手虔诚地摸了摸。客厅左边一排房,第一张关着的房门应该是傣家人卧室。傣家人卧室外人不能看,据说看了要留下来做三年苦力。

男人绕过卧室,看到依次打开的六间房门,最里头一间能看到澜沧江,他放下拖箱说,就这间。男人掏出身份证说,我叫刘琪伟,怎么称呼您?我不会傣语。岩香仲说,我比你大,傣语叫岩龙[1],就用汉语叫我大哥吧!您是第一次来?刘琪伟脸色变了变,说,第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来了。

咪么欢端着一碗茶走到刘琪伟跟前,她身子稍往前倾,用一只手将裙稍稍拉起一角,低头敬上茶,说,欢迎您来竹楼做客。

刘琪伟感到咪么欢不但能说汉语,而且普通话说得非常标准。刘琪伟当然不会知道,岩香仲家后代进过双语学校,既会傣语又懂汉语。岩香仲懂一些医术,时有汉人找他看病,又因这个家庭小旅馆,跟儿女们学会一些汉语,能够同汉人简单交流。

刘琪伟喝了一会儿茶吃中餐,岩香仲往矮桌上摆烤鱼、青苔、竹蛆、酸蚂蚁、蕨菜、刺苞,一碟野菜佐料,一碗花染饭。刘琪伟端起花染饭就吃,感到香气扑面,松软可口;他夹一块烤鱼,蘸点佐料放到嘴里,说鲜、微辣带点酸,好吃开胃。他又把青苔蘸佐料吃,感到滑而爽。刘琪伟指着竹蛆说,这也能吃?岩香仲说,竹蛆是高蛋白,试试看。刘琪伟把一条竹蛆放到嘴里嚼,酥而脆。这都是他在城里吃不到的,他要吃的就是这个味。他埋头吃起来,吃得冒头是汗。

饭后,岩香仲递给他一颗槟榔,槟榔是绿色的新鲜槟榔,不是城里那种满身皱褶的黑色干槟榔,再看岩香仲嚼槟榔,嘴和牙齿血红,像血口在那里一张一合。刘琪伟放下槟榔,回房查字典。槟榔原名“赤口濮”,新鲜槟榔是一种中药,里面汁呈红色,有健胃功能,还是傣家待客礼物。刘琪伟不可思议地摇着头。

刘琪伟睡了个午觉,这一觉睡得挺沉,太阳开始西游了。他伸了伸手臂走到窗前,啊!波澜壮阔的澜沧江,在太阳照耀下像碎银闪动,鸟儿擦着碎银在自由飞翔。刘琪伟从包里拿出相机,把相机伸出窗口,调远镜头,咔嚓几下。他望着相机里图像说,一幅旖旎迷人画,来这一趟死也瞑目了。

到了我这里就不能说死。

刘琪伟发现岩香仲站在他门边,对他笑了一下。

到我这里的人都死不了。

刘琪伟又笑了一下,笑得很无奈。岩香仲没有笑,直到他带刘琪伟出来吃晚餐都没有笑。

晚餐新来了五位游客,矮桌上有沙蛆、蜂蛹、酸竹笋、香茅草、酸橙、蝉,还有一坛甜米酒。岩香仲给每人倒一碗酒,说,请尝尝傣家人酿制的米酒吧。刘琪伟仰头喝下一口,甜酸甜酸,全身舒服。岩香仲又剖开一个竹筒,从竹筒里给大家掏饭。大家问,这饭怎么做的?岩香仲说,先把米浸水,然后米装入竹筒用树叶把竹筒口塞紧,再放到温火上烧,竹筒烧焦后就成了竹筒饭。竹筒饭糯糯的,有股清香味,刘琪伟连吃了两碗说,傣族的饮食文化也值得我好好研究。

这天下午,岩香仲带刘琪伟在傣族园散步。刘琪伟看到毛利多把衣服捆成一团,放到摩托上,骑车走了。

大哥,您儿子带上衣服去哪里?

他不是我儿子,我的儿子嫁出去了。他是准备嫁给我女儿的男人,他回家去准备嫁妆。

傣家男方嫁到女方前,要为女方家做三年苦力,以感谢女方父母养育之恩。第一年砍柴做饭,第二年下地种田,第三年割橡胶。如果三年不到,女方家认为男方偷懒不合格,会被休。被休男方在村寨没有地位,只有做光棍了。男方如果做完三年苦力,女方家认为男孩不错,就可以回去准备嫁妆了。男方嫁到女方家后,一般不用下地干活,在家做饭带孩子,农活女方做。年长的女人是一家之长,家里事由她说了算,需要用钱找她拿。

女娶男嫁,女人当家,刘琪伟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母系社会。

椰子树矗立在路两旁,棕榈树穿插在路中间,芭蕉树摇曳着它宽大的叶子,大榕树下,一座座寺庙,雄伟壮丽;星罗棋布的竹楼,一家一幢,篱笆围绕。身着五彩筒裙的傣家姑娘,从一幢幢竹楼走出,袅袅娜娜,像一幅幅流动的画。

岩香仲带刘琪伟走进曼苏满寺,寺门屋顶向八个方向呈放射状,从下而上由大至小叠摞,形成多座小屋顶组成的状若锦鳞的屋顶群,与佛殿一起,构成一个美丽的不对称图,夕阳下,宛如一朵初开的千瓣莲花。左边有一个多折角十字形戒堂,里面十几个小和尚,穿着黄色袈裟,双手合十,拖着长长的童声诵读佛经。

一个小和尚从中跑到岩香仲面前,与岩香仲傣语交流几句,又回去念经。刘琪伟疑惑地望着小和尚。

我儿子的小孩岩光罕。

他这么小愿意离开父母?

他愿意。我们傣族信奉小乘佛教。

什么是小乘佛教?刘琪伟现在才弄清,聚居云南西南部的傣族几乎每个村寨都有佛寺,男孩长到八九岁出家到寺庙当和尚,过一段脱离家庭的宗教生活,学习傣文和佛经,在接受民族传统教育同时,也接受现代国民教育。男孩只有当过和尚才是受过教化的人,才有结婚建立家庭的权利。没有当过和尚的人,视为未开化低人一等。小和尚十七可以出来,但必须到十八岁还俗后才可以结婚生子。

刘琪伟望着黄色袈裟,在烟雾缭绕中的小小身影,对岩香仲说,我想在您家住几天,做一点研究。岩香仲说,你就住下来吧!刘琪伟脸色突然变了下。岩香仲问,您有什么不满意跟我说。刘琪伟没有说话,窘迫不安地站在原地。岩香仲慢慢靠过来,望着他。

我身上只剩一张机票钱了。刘琪伟鼓起很大勇气说,您就先住下来吧!

我叫家里人汇钱过来。刘琪伟拿出手机给家人拨电话,拨了几次占线,他把这里情况编了个短信息发过去。

岩香仲在厨房告诉咪么欢做花染饭,做花染饭要有耐心,没有耐心的人,不是米没浸透,就是把饭煮糊了。

刘琪伟背着相机去寺庙,咪么欢望着他的背影对岩香仲说,波[2],他怎么还不走?他交的钱用完了。

他要在这里搞研究,看他那兴致,你忍心破坏吗?

现在游客多得没地方住,他没交钱,占着房子。

钱,他会汇过来,先让他住吧!

刘琪伟从寺庙回到竹楼就埋头写东西,写了两天又出门,出门回来又埋头写,到吃饭时出来一下。

这天,刘琪伟吃饭都没有出来,岩香仲去他房喊吃饭,发现他桌上两个药瓶。

这两天有点感冒。刘琪伟慌忙把药瓶放进抽屉。

看病没有?

看了,无大碍。刘琪伟突然想起邮递员,问,这两天有不有我汇单?

没有。你就安心住吧!

汇单到这里一般几天?

汇单到这里有时三五天,有时半个月,边境地区有些说不准。岩香仲望着刘琪伟的脸,说,您脸色怎么这么黑?刘琪伟把脸转到一边,说,可能晚上没睡好。岩香仲问,是不是肝有问题?刘琪伟惊愕地望着他。岩香仲走到他跟前,拉起他的手探了一下脉,又用手按了按他脸两边,说,有些像肝腹水和肝硬化。刘琪伟脸上藏不住了,露出绝望的神色。岩香仲又说,我们傣药能治病根。刘琪伟摇了摇头,失声说,我不是一般的肝腹水和肝硬化。

用无根芭蕉熬成水,兑野牛胆喝,里面还放一点鸦片,能治最严重的肝病。

无根芭蕉?什么叫无根芭蕉。

小鸟吃了野芭蕉后,把野芭蕉籽排泄在树上,野芭蕉籽发芽后就长在树上,它没有根,也不沾地,所以叫无根芭蕉。无根芭蕉稀有,要到原始老林去找。

刘琪伟见岩香仲这么热心,不忍心扫他兴,点了点头说,死马当着活马医吧!

无根芭蕉像个无爹的私生子,它只能躲到深山老林,附在大树上生长。岩香仲一早去深山寻无根芭蕉,连着几天,他在老林里转。终于,一棵大树上长了无根芭蕉,他要仰了头才能看到。岩香仲像猴子上树,手脚并用往上爬,爬了一半滚下来。唉!树太高了,要用绳子才能攀着上去。

岩香仲决定回家拿绳子。

岩香仲想,无根芭蕉有着落了,野牛胆呢?到哪里去搞野牛胆?现在的西双版纳哪里还有野牛?即使有野牛又有哪个敢杀野牛?杀野生动物是要犯法的。岩香仲想起缅甸,当年他用野牛胆做药引也是从缅甸搞的,缅甸还有极少野牛,也有人杀野牛卖。云南有三千多公里边防线,橄榄坝有个村与缅甸只隔两米宽,膝盖深的河,寨里偶尔有人偷出境。

岩香仲径直去寨子里,打听到山虎去缅甸才回家。

岩香仲从竹箱里拿出存折。咪么欢问,波,拿存折做什么?岩香仲说,山虎去缅甸,我取点钱叫他买野牛胆回来给刘琪伟做药方。咪么欢望着他,嘴张得合不拢,说:波,您糊涂了吧!野牛胆要上万元才买到一小坨,他已欠十二天住宿费,还吃野牛胆?波,赶快叫他走吧!要是他病倒在这里就麻烦了。岩香仲瞪了她一眼,说,在我家不能赶走有病的人,说不定他吃了这个药方能好呢?

咪么欢拗不过他,眼睁睁望着岩香仲揣了存折出去。在这个家,以前是咩[3]当家,咩去世后,波见她年小,波当这个家了。

岩香仲把一万元钱交给山虎后,拿了绳索继续去深山。

刘琪伟从寺庙回来,看到邮递员,他赶快走过去。邮递员向他摆摆手走了。怎么还没有汇单?刘琪伟望着邮递员背影,上竹楼的腿就软了。他爬上竹楼就像爬上一座高山。他喘息了一会儿,拨通家里手机:

你给汇的钱,怎么还没有到?

我如果汇了款,你会早点回来吗?你背着家人偷偷跑到西双版纳说是旅游几天,却变成了学术研究,赶快回来吧!

我欠着钱怎么回。

你回了,我就汇款。有哪个像你,癌症病人还往外头跑?害得全家人担心。

刘琪伟举着手机傻傻站在房间,好久没听人说癌症了,他几乎忘记自己是癌症病人。在家里,他几乎天天生活在癌症病人中,让他透不过气来。现在出来透透气,也有想躲避癌症病人,重新找到正常人的感觉,这种感觉哪怕只有几天。现在家人重提癌症,刘琪伟情绪一落千丈,肝像突然疼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疼了?难道我的大限到了?有很多人能创造奇迹,难道我就不能创造奇迹?

刘琪伟吃了一粒药,感觉不那么疼了。医生和家人一直没有告诉他还有多少时间,现在是几个月了,他还剩多少时间,刘琪伟不愿意想起时间,分明又在想这个时间,一想这个时间,他就会有钻心的疼。现在怎么办?他茫然无措地站在房里。刘琪伟坐到床边想,还是赶快走吧!我不走,家人不会汇钱过来。我不走,要是我病倒在这里?啊!千万不要病倒在这里啊!否则我会对不起傣家大哥,我死了也不会瞑目。

竹楼空无一人,刘琪伟把一张留言放到书桌上,匆忙提了拖箱,下楼时,他忘记关窗子,一阵风把留言条吹到窗户外。

岩香仲瘸着腿刚到竹楼下,咪么欢跑下楼,波,腿?腿?你的腿?你的腿怎么呢?

从树上摔下来。

波,你怎么摔的?

我把绳挽成一个圈,套到一根树枝上,我扯着绳攀缘上去它没断,我摘到无根芭蕉下来它却断了。这是命,波是躲不过这一劫啊!

咪么欢扑到岩香仲怀里哭,岩香仲拍了拍她肩膀,不要哭,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我们上楼吧!

咪么欢扶岩香仲上楼,岩香仲看到荷叶包的野牛胆,兴奋地说,搞到了,搞到了。这下好,野牛胆和无根芭蕉都有了,我们快去告诉刘琪伟。

刘琪伟走了。

岩香仲一惊,什么?他走了。不可能,不可能,他明明知道我去找无根芭蕉了。

波,他真的走了。

真的走了?知道他去哪里吗?

不知道。我算了一笔账,刘琪伟住了十二天,一共九百六十元。

岩香仲没有心思听咪么欢算账,嘴里反复说,明明知道我去找无根芭蕉了,他怎么走了呢?

怎么不会走?他还是偷偷走的。

不对,他应该没有走,可能他到哪里采访去了,他会回来的。

波,你想想,他怎么会突然走,分明是躲债。这人太差了,以后要汲取教训。

你怎么这样说人家?我不准你这样说话。

明摆着吧!好心当成骡心了。

不要说了。我去把他找回来。

你去找吧!好!咪么欢噘着嘴,扭身下楼,把梯板踏得啪啪响。

岩香仲望着咪么欢背影像是又看到树林下那个女婴。二十年前,他在中缅边境开荒种橡胶林,听到对岸传来婴儿啼哭,他涉水淌过中缅界河,发现树林下一个病婴,他抱回寨子,婴儿不吃不喝,只知道哭。婴儿太小,病得太重,他想了各种办法,用了各种药,婴儿仍是奄奄一息。寨里人说,丢了吧!你救不活她。他没有丢下她,一天,他挖到一种叫咪么欢的草,熬成汤喂她,婴儿不哭了,几天后,病奇迹般好了。他给婴儿起名叫咪么欢。咪么欢长到十二岁,岩香仲告诉她身世,要带她去找缅甸父母亲。她倚在岩香仲怀里,说去缅甸干吗,这里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的波和咩。咪么欢是个能干的姑娘,妻子去世后,她帮他把这个家庭小旅店打理得有声有色。游客选住宿,走过一个个村寨,看一个个竹楼,走到岩香仲竹楼就停下了。岩香仲竹楼,绿荫掩映,果树成林,正宗傣味,热情周到。

岩香仲拖着瘸腿四处找刘琪伟,一个月过去,他没有找到刘琪伟。岩香仲现在最担心是他的病,不知他的病好了没有?要是他真的回家了,我怎么让他吃到这个药方?

邮递员来到竹楼下,岩香仲欢喜地迎上去,他想好了,如果有刘琪伟来信,他就按信上地址把药方寄过去。

咪么欢先他一步走到邮递员跟前,问,有不有刘琪伟汇款单。

当邮递员告诉他们没有刘琪伟汇款单和信件时,岩香仲就说,我知道刘琪伟没有回家吧!他去远地采访了,采访完就回来。咪么欢望着他那兴奋样子,“嘁”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还会回来?都一个月了,我估计他早死了。岩香仲身子颤了一下,厉声道:不准咒人家死。咪么欢犯倔了,不依不饶一句,明摆着吧!癌症病人有几个能创造奇迹?

住嘴。我不信他不会回来,我到傣族园门口去等他。

你去等吧!等不到,你也别回来。咪么欢硬邦邦说出一句,一转身,噔噔上楼。

岩香仲怔怔地望着咪么欢,女儿冲劲儿足,一天比一天自信,他常有力不从心,想撒手让女儿经营这个小旅店,又总觉得女儿在哪个地方未遂心愿。现在他突然明白,女儿打理这个家庭小旅店倚仗的是能干而不是行善、仁爱,这是傣家人最忌讳的,也是女儿这一代人无法理解的。他必须让女儿明白,家庭小旅店要支撑下去,最终靠的还是行善和仁爱。岩香仲瘸着腿,朝傣族园门口走去。

一群身穿五彩筒裙的傣族姑娘站在傣族园门两侧列队欢迎游客,游客潮水般涌进来,频频向姑娘们招手致意。岩香仲伸长脖子,从游客中搜索。迎宾广场有舞蹈表演和泼水活动,他又随游客寻到迎宾广场,直到夕阳西下,游客又潮水般退出,他身后才变得空旷无比。

岩香仲没有见到刘琪伟,刘琪伟没有回来。岩香仲回过头看傣族园,他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好像还没有这样认真看过。静静的寺庙,鳞次栉比的竹楼,他越看越欣悦。傣族园就是当年的橄榄坝,岩香仲祖祖辈辈都在橄榄坝。

当年橄榄坝是一片原始森林,居住着傣族、爱伲族、布朗族、克木族等九个少数民族村寨。九个村寨只有一条山路连接村外,这是一条蜿蜒曲折、崎岖异常、荆棘丛生、虎豹出没、猿猴成群、蚂蟥遍地的山路,居住在橄榄坝的傣族妇女有的从生到死都没有走出橄榄坝。也因与外隔塞,寨里没有医生,更没有医院。寨里人生病,抬到寺庙念念经,命大活着,命小死去,听天由命。如果寨里人想看病,跑到岩香仲家,他给他们挖几把草药,就把病治好了,他成了村寨里的摩雅[4]。

那年寨子里闹“瘴疠”,凡遭遇“瘴疠”的人,九死一生。明朝起义将领李定国未能完成复兴大业,在中缅边境几经转战,最后定居南疆,在他行开发之举时,壮志未酬身先死,死于“瘴疠”。后来明清边陲用兵,只及思茅就十丧八九,再不敢越雷池一步。当年就有“若到橄榄坝,先把老婆嫁。中瘴气、打摆子,活人进去,死人出来”说法。“瘴疠”是热带地区一种传染疾病,在没有医疗条件下,寨子里的“瘴疠”你传我,我传你,天天死人。岩香仲利用“一屁股坐到三种傣药”的得天独厚条件,土法上马,煮一大锅草药,发动寨里人天天喝,硬是把“瘴疠”顶回去了。村寨后来有了医生,也办起了医院,一些奇奇怪怪医院治不好的病还是来找他。州里一位领导得了肝癌,挺个大肚子不想活。他妻子寻到岩香仲家,岩香仲把蜈蚣、蚂蟥、牛虻晒干,打成粉兑水让他吞吃。他吃了一个月,肝不疼了,肚子小了一圈。岩香仲又把无根芭蕉熬成水,和着野牛胆,掺一点点鸦片叫他兑服。他服了三个月,病奇迹般好了。州领导伸出大拇指对他说,神了,神了,你是神医。过年过节,这位州领导都会提了东西来看他。现在医学发达,生产各种抗癌药品,再没有人相信他这些草药了。

岩香仲回忆光辉历史,天彻底黑了,他瘸着腿一步步回家,嘴里念着,刘琪伟一定会回来。

岩香仲又站在傣族园门口,身边多了一根拐杖。他望着潮涌般的游客,刘琪伟的样子不断地在他脑海浮现:他是社科院民俗研究员,还是大学教授?还是一位记者、作家?岩香仲不知道,但他知道刘琪伟是戴宽边眼镜的知识分子。

一日复一日,岩香仲杵着拐杖,站在傣族园门口。

橄榄坝是西双版纳海拔最低,高山环抱的坝子,气候比整个西双版纳炎热。雨季未来临,大地溽热,太阳一出来,人像在蒸笼里;一到午后,太阳变得火辣辣,人们头上像是扣着一个火盆。裸露的大地经太阳灼烤,就像烙红的铁块,踏上去就会烤得嗞嗞响。

这天午后,岩香仲站在傣族园门口,想象着刘琪伟吃了他的药,病神奇般好了,刘琪伟伸出大拇指说,神了,神了,你是神医。他和刘琪伟又在傣族园散步,刘琪伟又背着相机在傣族园搞研究。岩香仲想象着,眼睛一直望着傣族园的尽头,目光游离,心情却异常激动。渐渐,眼冒金花,四肢无力,晕倒在地。

病床上,岩香仲不停问咪么欢,刘琪伟来了没有?刘琪伟要是来了怎么知道我在医院?不行,我不能躺在这里,我要去傣族园门口等他。岩香仲爬起来,一阵眩晕,又倒在床上。岩香仲疑惑地望着自己身子,说怎么没一点劲呢。

咪么欢看他病成这样子还念念不忘刘琪伟,心里很着急,我得想个办法,要不这个刘琪伟会把他活活折腾死。咪么欢眼珠一转,冒出一个念头。咪么欢走到岩香仲床边,拉着他的手,喜形于色地说,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刘琪伟终于来信了,他向你要药方,我把你的药方寄过去了。

真的?岩香仲从床上翻身坐起,呵呵笑着,病像好了一大半。咪么欢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很是不安。岩香仲突然不笑了,他递给咪么欢一张纸和一支笔,严肃地说,你给刘琪伟再写封信,看他吃了我的药有什么反应,我还要告诉他怎么吃,饮食方面注意一些什么。

咪么欢身体里像针扎了下,看来她只能跟着他陷进去,陪他走完这个过程。咪么欢坐在病床边,岩香仲说一句,她写一句。关于药怎么吃,会出现怎么个反应,注意一些什么,点点滴滴,写了满满一页纸。咪么欢写完这封信,呼了一口气,说,波,信写好了,您就安心养病吧!岩香仲又呵呵一笑,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病,是你硬把我推到病床上。

过了几天,岩香仲又不安心了,他问咪么欢,刘琪伟来信没有?他的病好了一点没有?这个病要连着吃几个月药才能好呀!

咪么欢看到他还是那么焦急,仍然放不下刘琪伟,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忍心看他再这样下去了,她要让他彻底放下刘琪伟。

出院的那天晚上,咪么欢朝岩香仲扬起一封信,说,波,这是刘琪伟的来信。岩香仲喜出望外,说,快,快告诉我,信上怎么说的,他的病怎么样了?咪么欢告诉他,刘琪伟吃了您的药,病已全好,现在正常上班,等他有了假再来傣族园感谢您。

啊呀。啊呀呀!岩香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高兴得大半夜没睡着。

傣族园天天有舞蹈表演、泼水活动。游客照样潮水般涌来,岩香仲家竹楼照样宾客满堂,不同的是,当家人不再是岩香仲,换成了咪么欢。咪么欢定出新规定:先交定金再住宿。房价也涨了,包吃包住一百五十元一天。

注释:

[1]岩龙:傣语里是大哥的意思。

[2]波:傣语里是爸的意思。

[3]咩:傣语里是妈的意思。

[4]摩雅:傣语里是医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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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凤后通敌叛国,特打入死牢,择日斩立行。”她屈膝俯首:“臣妾......谢主隆恩。”六年同行,三年结发,最终得来的是通敌叛国的死罪,他目光悠冷,她的心更冷她是当朝军师,他是一国之君,他六宫无妃,排除众议,只娶一后,三千宠爱集于一身,人人称羡,到头来只是一场笑话然后——龙榻之上,两具雪白身躯紧紧纠缠,熟悉的他,陌生的她。“姐姐,莫要怪妹妹我狠,怪就怪你我爱上了同一个人,黄泉路上莫回头,孟婆汤一饮便什么痛苦都没了。”“你可知错?”昏暗的冷宫之中,他牵着梨花带泪的她一脸沉痛的开口,却在看见墙角之处那缓缓抬起的那张脸时神色大变是谁赐的毒,是谁赐的休书,是谁赐的刑,是谁赐的命!——————————————一缕幽魂飘散,当她不再是她时,披上伪装再回首,蓦然发现,原来一切都是局,是她的局,他的,又或者是她的?江山美人之争,是谁选择了江山推却了爱人是谁拿半壁江山来换伊人回眸是谁生死相随却恨之入骨是谁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最终——最终又是谁幡然醒悟,是谁不改的痴心,是谁另取佳人,是谁要美人也要江山又是谁与之最终相伴——————————————封半城:一双素手轻点,城池倒塌,高傲的男人顷刻间一无所有。“凤素颜,你究竟还要把朕逼到何种程度。”大殿之上,男人疯狂咆哮,只手震塌方桌。大殿之中,纤细身影笔直而立,面上不带一丝波动,朱红的唇微启,笑的讥讽,素手一扬,一封“休书”落入男人眼间。“签了他,从此我们阳关独木。”拂袖之间,飞扬的长袍映入所有人的眼,清冷的声音缓缓传遍这整个大殿。“记住,我叫柳扶风,凤素颜早死,死于你的双手。”沈临风:“我是她安排在你身边的侍卫,只要你一个命令,我便会扑汤蹈火,即使付出性命,在所不惜。”“不甘么?你明明是她的人却不得不陪在我的身边,恨我么,是不是很想我死,那样你就可以回到她的身边了。”柔荑微动,纤细十指轻轻抚上他满是伤痕的脸,一抹轻笑浮在那张美丽的脸上:“若是没有她的命令你还会保护我柳扶风么?”他面色平静的打掉她的手:“不要忘记了,你的命是她救的,你若伤了她我势必和你纠缠到底。”封司濯:愤怒的男人扭转过头,怒斥身后较小的女子:“你再怎么讨好我也没有用,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不会喜欢你的。”
  • 穿越者的异世界刺客物语

    穿越者的异世界刺客物语

    能够标出敌人身上死点和死线的直死之魔眼,储存着诸多宝物的王之财宝,拥有诸多作用出自某位贤者的“隙间”之力......这些强大而BUG的能力,其实,主角都换不起......如题,这是一个拥有兑换系统的穿越者在异界的成长故事,有现实骨感人情的冷漠,有个人感情和群众大义之间做出的选择,有因势所迫违背本心做出的妥协,也有身心疲惫之后所得到的淡淡温馨。开场篇(完结).狼人杀(完结).王权交迭(完结).时空刺客(完结).迷镇(完结).谬论与真相(连载中)
  • 营养煲汤精华

    营养煲汤精华

    《营养煲汤精华》为您介绍的是家常汤系。无汤不上席、无汤不成宴,国人嗜汤由来已久,而喝汤的习惯更是千百年养成的。一碗美味的汤煲,不仅要享受其鲜美的味道,更要注重对营养汤煲中各种清润滋补精髓的吸收。不论季节、不论老幼,一碗好汤总是会带来全身的舒爽。不管是香浓醇美的浓香肉汤,还是鲜美清淡的清新蔬果汤,亦或是鲜香爽口的海鲜汤,都是餐桌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一碗好汤,保全家健康。
  • 安卡的故事

    安卡的故事

    《安卡的故事》以二战时期真实历史事件为背景,风格严肃,手法大胆而直接。萨菲娜·德福奇凭借她的硬派犯罪小说而闻名,而这本书则着眼于人类最恐怖的犯罪:种族灭绝。故事讲述了三个孤独而绝望的孩子潜入奥斯维辛集中营,寻找他们的父母。书中描绘了失落的青春与被遗忘的纯真,残酷之中又隐藏着温暖。如果你想看狼人、吸血鬼、精灵或者超现实的幻想故事,请翻开另一本书。《安卡的故事》里,唯一的狼是无比现实的,本书和吸血鬼的唯一联系,则是罗马尼亚的特兰西瓦尼亚山,那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 万域封神

    万域封神

    男儿有志,斩尽天地不平事;女儿有情,柔肠断骨为君寻;国恨家仇,怒发冲冠除恶尽;碧血丹心,生死相依兄弟情。霸天绝地,唯我独尊,不朽伟绩,万载千秋,云家子弟,潜龙崛起,披荆斩棘,演绎一代封神传奇。
  • 重返诸天

    重返诸天

    万族林立、光怪陆离的宏大世界。一艘破空而来的星舰。一群懵逼的地球人,一群心思叵测的外星人。一个神秘的少年。一切从诸天中起始。一切重返诸天。【诸天星舰壹号舱:823701522】
  • 别了,夹边沟

    别了,夹边沟

    1958年8月28日,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小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上午8点多,押解我的公安战士来到我家催我上火车站。王静正坐月子,还没满月。老岳母匆匆为我整理了行装。我刚刚迈出院门,“哇——”,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我回头一看,刚满两岁的三儿子杨澍淌着满院子的泥水跑了过来,他紧紧拉住我的手不放,哭着说:“爸爸,我也要去哩!”我说:“爸爸有事,不能带你去呀!”他哭着喊着不让我走。我抱起孩子亲了亲,泪水滴在孩子的小脸蛋上。他边哭边喊:“我跟爸爸上街哩。”
  • 穿越之爆笑无良女

    穿越之爆笑无良女

    身旁丫鬟看着面前的女子是汗颜不止,从这小姐来这以来可是一刻都没有消停过,都不知道这些奇思妙想的鬼主意是怎么来的。下痒痒粉也就算了,好吧,把人弄粪坑……【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我家那校草太难哄了怎么办

    我家那校草太难哄了怎么办

    新书已发《高冷校草,别惹我》他是豪门大家族京城夜家的继承人,而她只是管家的女儿,他就像个恶魔,从小把她当做玩具捉弄,忤逆他的结果是,“来人,夜花言丢进冰湖,让她好好清醒清醒,”当她和别的男人一起欢笑时,恶魔出现,“笑得这么开心?我允许了?来人,把她丢进热带雨林,哭了再出来!”可就是这样一个恶魔,她居然在不知不觉爱上了,可是,她很有自知之明,她的卑微。直到有一天男人忍无可忍,一个霸气的壁咚,把她逼至墙角,俊脸阴沉,“夜花言,喜欢我让你丢脸了?你还嘴硬到什么时候?”(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中国报告文学的凝思

    中国报告文学的凝思

    “社会问题报告文学”的历史作用和意义、报告文学的新闻特征及其变异、谬种的泛滥——对“纪实文学”的追问、写实文学:愈演愈烈的风潮、“史志性报告文学——报告文学的新形态、报告文学要展现刚性品格、报告文学的时代品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