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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童年

七个孤儿

在胶东半岛的中部,文登、牟平、乳山的交界处,耸立着一座高山——昆嵛山。

在昆嵛山的东麓,有一个山村——昆嵛村,1958年隶属于文登县昆嵛人民公社(后改为界石人民公社,1983年改为界石镇)。这是一个有着500多户人家的大村庄,村南有两条小河在这里交汇,合流后逶迤东去,流入老母猪河,向南窜入大海。

1964年6月初的一天傍晚,七岁的王振华和小伙伴们到村南的地里挖野菜,刚回到家里,大哥振源便把他拉到桌子前,喝令:“磕头!”小振华也不懂得什么事,倔强地不愿磕头,大哥不由分说,把他按在桌前的蒲团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小振华爬起来,揉着额头,仰头向桌子上一看,上面放着一个长方形的非常漂亮的漆黑的盒子,盒子中间镶嵌着一张照片,他踮起脚来仔细一看,这不是爹的像吗?

振华对父亲印象不深。父亲在省城济南工作,很少回家来,他只记得挨过父亲一顿打。那是因为振华在灶房间的草堆旁,划洋火要把这堆草点着了,恰巧被回家来的父亲发现了,屁股上挨了几巴掌,打得长了记性,再也不敢在家里玩火了。

尽管磕了几个头,小振华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不明白自己从此就没有了爸爸。在农村,人死了,都是用棺材土葬,直到若干年后,才推行火葬,也才有了骨灰盒。

这是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庭。上有70多岁的婆婆,下有七个孩子,四个男孩,三个女孩,一下子全成了孤儿。大哥振源19岁,是应届高中毕业生;二哥振业,因为家里没人干活,小学毕业后,就回家务农,没有再考学;三哥振刚、大姐振萍都在上初中;小姐振美在村里小学校里读书;最小的妹妹振雁才两岁。

这样一个大家庭,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日子怎么过呢?对于一个柔弱的母亲来说,将承担起怎样的生活重担啊!

母亲由于过度悲伤和到济南料理丧事的旅途劳累,在炕头上迷糊地躺着。婆婆哄着最小的孙女守在一旁,神色哀伤。

唉!一门孤寡,愁煞人也!

大家庭中的小媳妇

母亲13岁时,就有人到姥姥家“下价”,也就是定亲。姥爷几代单传,决心把女儿嫁到人丁兴旺的家庭,打听到南边相隔不很远的昆嵛村王家,人丁十分兴旺,就有意结亲。来“下价”的人送来了下价礼:一双鞋、两双袜子、八块银元。小姑娘也知道这是给她定亲,很害羞地躲在门后边偷着瞧人家呢!

母亲的娘家是牟平县龙泉公社潘格庄,在昆嵛村北边约15华里。姥爷能缫丝,在烟台的缫丝厂做过工,后因病去世。姥姥是个小脚家庭妇女,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舅舅是个手艺人,他会做鞋、修鞋。姨妈很小的时候,在解放战争时期,就积极参加妇救会活动,上识字班,后来为了逃婚,就和几个相好的姊妹一起参军了,成了解放军某部医院的一名护士。

因受姥爷影响,母亲也学会了缫丝,后来就到殿后丝厂做工,不到19岁就嫁到了王家。

在昆嵛村,王家是一个最大的家族,可谓大户人家。曾祖父有四个儿子,而这四个儿子,每个又生育有四个儿子,真是人丁兴旺,令人赞叹哪!

在村子中间地段,曾祖父建了从南向北连在一起的四套住宅院落,每套住宅都是六间正房、东西各四间厢房。这些房屋,窗户以下全是方石砌成,上半部由青砖砌成,是全村最好的房子。

四个院落各有用途,最北边的院落是客栈;第二个院落是曾祖父及家人的住房;第三个院落是大伙房,主要在这里做饭,很多人来吃饭;最南边的院落供奉着祖宗神位及德仁堂。根据不同的用途,四个院落的结构也各不相同。

最南边一排房屋的建筑最讲究,高高的石阶,拱形大门的过道,非常气派。这里悬挂着“德仁堂”的黑底金字牌匾,是德仁堂“办公”的地方。在这里接待客人,账房也设在这里。这一排房子的窗户都是双层的,外层可开合,既可遮阳也能挡雨。室内陈设都是明式红木家具,椅子上铺着丝绸软垫,靠墙还摆放着书架,陈列着一些古典线装书籍。这个院落的北屋,供奉着祖宗的神位。

德仁堂在当地很有名望,开设有酒坊、银匠铺、粉房、药房等分号。德仁堂主人也是德高望重,远村近邻有事也多找他协商解决。东边邻村蒋家疃有户人家,生有一子叫王凯,生活自理能力很差,其父病逝前,就把他儿子托付德仁堂主人抚养,同时还带过来40亩地;这王凯就是在德仁堂善终的。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盛极必衰,否极泰来。德仁堂由于一场官司败诉而迅速败落了,不仅各字号赔了个精光,就是已抽穗的大片大片的麦田也廉价卖掉赔钱。曾祖父郁愤在胸,一病不起,临终前给四个儿子分了家,各自过活。四个儿子一家一个院落,三儿子住最南边的院落,大儿子住南边第二个院落,二儿子住南边第三个院落,四儿子住最北边的院落。最南边的院落大门向南,其余三套住宅的大门均向东开,在东厢房南边的一间砌有砖拱大门,门外的墙上还有几个很美观的石雕拴马吊。

王廷英是曾祖父的大儿子,也就是王振华的爷爷。他是个知书达理的开明人,闲时喜欢看看《三国演义》《水浒传》,一个人边看边笑,自得其乐。祖父字也写得很好,是远近闻名的书法家,乡村里很多牌匾都出自他的手笔,也替人写过不少碑文,尤其是他在迎门的照壁上写的很大的“福”和“寿”字,极尽奇思妙想,非常好看,艺术性很高。爷爷人品好,威望高,当别人遇到难事时,都找他商讨,邻里之间、家庭内部的纠纷也请他调解,还经常请他主持分家。

婆婆出身秀才家庭,父亲开过私塾,女儿也就跟着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读四书五经,所以文化素养远超过一般妇女。婚后子女成群,她也经常教导孩子们如何做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人敬你一尺,你要敬人一丈”“要知恩图报,绝不要做亏心事”。奶奶不但有学问,而且心灵手巧,是一位剪纸高手,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凡能看到的动物,都能剪得惟妙惟肖。鲤鱼跳龙门、“喜上眉梢”、小老鼠上灯台、老鼠娶亲,尤其逗人喜爱。剪出来的各种花鸟,春节期间贴在窗户纸上,屋外冰天雪地,坐在炕头上瞅着窗户上百花盛开,令人心旷神怡,给劳累了一年的亲人们带来心灵的喜悦和快慰。

她是大儿媳,吃苦耐劳,孝敬老人,样样起带头作用,妯娌们都敬重她。而且婆婆和善宽容,对她的几个儿媳妇也都很疼爱,像推磨轧碾等苦活、累活,她都抢着干。所以,儿媳妇们对她也很尊重。

爷爷慈眉善目,长须飘拂,相貌清秀,气质儒雅;婆婆长相俊美,待人和善,知书达礼,大家风范。爷爷、婆婆良种沃土,育有四男四女,振华的爸爸王常友,字益三,在兄弟中排行老三。

家道衰落后,生活极其困难,吃了上顿没下顿。爷爷在家种着剩下的几亩薄地。大儿子王常庆,也就是振华的大伯(胶东称大爷),出去跑买卖,每天天不亮就推着小车去南边30里外的葛家集上买白菜。第二天一大早再推到北边十几里地的龙泉汤卖,赚一点钱,再买些生地瓜干回来大家吃。好的地瓜干煮熟后发甜,还好吃,但是价格高。地瓜干若是淋了雨,发了霉,就不是个味儿,难以下咽,但是价格便宜,大爷就只能拣那有霉点的地瓜干买。过春节也吃不上饺子了,仅能吃一顿杂和面的面条,更不用想过年要穿新衣服了。解放前,大爷携家带口到了烟台,为著名的商号“瑞蚨祥”拉水,由农民蜕变为工人。

二大爷王常寿,富有多方面的才华,能写会画,尤精书法,吹拉弹唱,样样来得,又颇好交际,朋友不少,但不是个种地的料。解放前教过小学,后来到烟台财政局工作,再调市人民银行工作。

叔叔王常仁是个积极分子,担任昆嵛村青救会长,工作开展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加上小伙子又长得很帅,很受姑娘们的崇拜和追求。解放战争期间,他在组织的安排下,投身革命,参加了东北民主联军。家里人一开始还不知道他干啥去了,来信后才知道他参军走了。辽沈战役之后,又随四野林彪的部队转战关内,已经升为营职干部,但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时,不幸遇难。

大姑皮肤白皙,性格开朗,嫁给了昆嵛村东南约十里路的小产村一位教员倪德宽,他经常读一些进步书籍,参加了革命斗争,成为地下共产党员。为了支援革命事业,他将自家的财产都变卖了,大姑就住在低矮的草屋里,进出都不方便。大姑夫1935年被敌人杀害,年仅35岁。在文登的几座烈士纪念碑上都刻着他的名字。他的儿子倪桃在解放后还专门从嘉兴回家乡为其父的墓地立了碑。

大姑夫牺牲后,大姑带着孤儿艰难过活。到了庄稼下种的时候,爷爷就赶着牲口,到小产村帮着把地种上。直到解放后,大姑再醮到小产村南边不远的南截山村。

二姑王常敏,在抗战胜利后,才有机会上学。在学校里,也是一位积极分子,很受老师器重,在老师的指引下,于1946年参军,先是到莱阳加入山东省军区,1947年入党,后一直在华东野战军的野战医院工作,随着部队南征北战,开封战役、睢杞战役、济南战役、淮海战役,救助了无数的伤病员。1949年年初,淮海战役胜利结束后,华东野战军改为第三野战军,随着领袖“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号令,第三野战军横渡长江,“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一直打到福建。新中国成立后,在福建海军基地的海军独立警卫团卫生部门工作,并于1950年结婚,调到上海;姑夫王忠臣是一位海军青年军官,驻军在上海。

此时,三姑王常晔正在老家受苦受难,家里地里的活都要干,一个小姑娘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穿着猪皮缝的“绑”,里边塞上稻草,到山上打柴。穿这种“绑”,好处是暖和,在雪地上走也不滑,可是一个小姑娘脚上套着猪皮,也实在不雅观。

爷爷心疼得慌,就写信给在上海当兵的二闺女,看能不能把你妹妹也带出去?二姑就和部队领导汇报了此事。由于二姑工作表现非常出色,领导也给面子,再加上新中国成立之初,百业待兴,正是用人之际,领导说行,让她来吧,先上几年部队的学校。

好!三姑娘有了出路,可是从胶东半岛到大上海却也千里迢迢,这路费也不是小数。家里除了一匹耕地的毛驴,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向人借?不但脸面拉不下来,而且经历了数年的战争和支前,谁有钱哪?!爷爷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一咬牙,把毛驴卖了吧!这才凑齐了三闺女去上海的路费。还剩一点钱,为三闺女置办了一套新衣服、运动鞋,这要参加工作了,怎么也不能穿着猪皮“绑”到大上海吧!

1951年春,爷爷把三姑娘送上了旅途。三姑到了上海后,进了华东海军后勤干校,学习会计专业。入校不久,北京海军总部到学校挑选幼儿园教师。三姑五官端正,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性格又活泼,被挑选上了,到了北京海军七一幼儿园当教师。

不知这次挑选青年女教师,有没有为海军总部的青年军官们找对象之意,反正这批女青年到北京后,不几年,大都成了海军军官的媳妇。

还剩下一个小姑王常丽,在家里帮助操持家务。1947年10月底,胶东地区全部解放,小姑才上了学,她不仅学习好,而且字写得也漂亮。小学毕业了,怎么办?爷爷又动开了脑筋。二姑娘已经把大妹妹接走了,不能再找她了。又想起了已到沈阳的二弟,也就是振华的三爷王廷豪。三爷的儿子王珍,建国后在沈阳市工作,转业时任团长,现担任着外贸系统领导职务。爷爷就给他二弟写信,请他和王珍商量,看能不能把小闺女常丽弄到沈阳参加工作。尽管王珍伯伯不愿多管闲事,但严父之命也不得不办,就把常丽安排在沈阳的医院里做清洁工。医院里的清洁工作,既脏又累,尤其是医院里经常死人,也没有电梯,就要由清洁工把死尸从楼上背下来,送到太平间里去,就是一个大老爷们可能也害怕,也不愿意干,更别说一个小姑娘了。常丽受不了,就去求王珍哥哥,看能不能换换工作。王珍哥哥脸一耷拉,说:“能把你弄出来参加了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能干,你就继续干,你不能干,你就回老家种地去吧!”

常丽一看没了退路,回家种地?鬼才回去了!就是为了不种地,不吃地瓜干,才跑出来的,这清洁工再苦再累,也是领工资、吃国家粮的,也比种地日晒雨淋的要好得多。就那些死人,反正他们也活不了了,还能吃了我不成!没什么可怕的,背就背!常丽一咬牙,好!我就干个样儿你看看!从此,一心扑在工作上,不怕脏不怕累,工作很出色,尤其是她的一笔字,写得很漂亮。组织上看她工作又好,字又写得好,就把她调到了医院人事科工作,这也让她哥哥王珍刮目相看,从此对他这个妹妹格外青睐,感情一直非常好。

振华的大爷到烟台工作后,他在福来里的家就成了个中转站,从昆嵛村出来的人,都要在这里落落脚,回来的人也要到家里打打尖。大爷为瑞蚨祥拉水,后来又为几个单位拉水,但收入并不高,有几个孩子要养活,生活也是艰难的。但对老家来的人,总是热情款待,就是没有酒菜,地瓜干总能吃饱。王珍在他家里也来往多次,这一次王珍和他媳妇及父亲等一行人赴沈阳工作,大伯就对他说:“你到沈阳安顿下来后,看看能不能把我这个大儿子振亭接过去,不管是继续读书还是工作都行啊。他也小学毕业了,我在这里是个工人,又没有什么关系,没法给他找工作,你帮帮忙吧。”

忠厚老实的大哥哥相托,弟弟不能推辞,到沈阳后,王珍就把振亭接了过来,好在振亭也争气,考进了沈阳市粮食学校,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

爷爷、婆婆的四双儿女,四个女儿都离开了家门,或出嫁、或参军、或参加了工作;四个儿子中,小儿子已去世,大儿子、二儿子都到了烟台谋生,家里只剩下了一个三儿子常友,父母心里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再让三儿子离家而去了。

常友生于1924年,1944年参加工作,人虽年轻,但颇有才干,多智谋,待人和善,在村供销合作社管理财务,能同时用两只手打算盘,工作能力很强。村里的或村外的老百姓都可以入股供销社,使供销合作社的规模不断扩大,产品还出口苏联,影响也越来越大。

新中国成立后,供销社把常友调到了昆嵛山西北的殿后丝厂工作,他在厂里主要负责对外业务,经常到省供销社运送产品或结算账目。省供销社发现了这个难得的人才,于1956年直接把他调到了省供销合作社,在棉麻处(后改为省棉麻公司)工作。爱子虽然是到省城工作,但四个儿子、四个女儿,出嫁的出嫁,参加工作的参加工作,身边一个也没留下,爷爷、婆婆心里既高兴,又难过。因操劳过度,爷爷于1959年就病故了,享年72岁。

母亲十几岁时,就跟姥爷学会了缫丝技术,到昆嵛村西北约十几里路的殿后丝厂做工。母亲皮肤白皙,面庞清秀,虽然个头不高,但工作效率高,性格活泼,又好脾气,还是工会活动积极分子,积极参加识字班和各种活动,受到厂领导和工友们的交口称赞。

母亲在这个厂工作了十年。婚后,孩子两年一个地接着生,她一边工作,一边还要哺乳,非常辛苦。孩子断奶后,就送回昆嵛村,由奶奶照看。小振华断奶后,母亲又把他送了回来,这回婆婆照看不过来了,死活不让母亲再回厂工作了,再加上爷爷年迈多病,也需要人照顾。在父亲百般劝说下,母亲无奈地辞了职,离开了工作多年的工厂,告别了朝夕相处的姐妹们,回家当上了全职儿媳和母亲。

1964年5月底,省供销社在济南召开会议,一项重要内容就是传达贯彻在张家口召开的全国棉花会议精神,山东只有父亲一人去参加了会议,会议上也主要由他来传达会议精神。5月29日晚饭后,作为会议的组织者,父亲还到各房间看望了会议代表。30日晚,会议组织代表观看文艺演出,明天就要散会了,父亲主动要求住会值班。

5月31日早晨,父亲没有去吃早饭,大家也没有见到他,都感觉很奇怪,敲门也没有声音,只好把房门硬打开了,看到他还睡在床上,叫也叫不醒,这才发现,他已经仙逝了,年仅41岁,可谓英年早逝。

父亲原说6月初要回一趟老家,也买了一些给老人和孩子的东西,准备散了会就回家的。母亲正在家里高兴地盼望着,不料人没盼回来,却来了一封电报,带来了噩耗。

此时,大哥振源正在文登县城上高中,惊悉噩耗马上赶回了家,与母亲商定,坐汽车到烟台后,请在烟台工作的二大爷一起坐火车去济南,办理后事。二大爷在城市工作,见多识广,也有所依靠。

在济南站下火车后,坐上了省供销社派来接站的车。在赴追悼会场的途中,这位司机师傅说:“常友同志不幸逝世,我们大家都很悲痛。常友是个好同志,我跟他出过三次差,不管对我,还是对下面的同志,都非常好,工作水平也很高。我们处的张副处长,这几天都吃不下饭,就是哭啊!”

张副处长是生产管理处的一个女同志,常友是该处生产管理科的副科长,他们是一个党支部的,都是支部委员。

母亲与父亲同岁,又在工厂工作多年,是个识大体的人。在追悼会上,省供销社的领导劝她别哭了,她就不哭了。振源还记得,领导在宣读悼词时,是称王常友烈士因公殉职的:

王常友同志于1944年参加工作,1946年2月入党,1956年调省供销合作社工作,1964年5月31日在会议上值夜班,不幸病故。王常友烈士因公殉职,我们大家心情都很沉痛。他在来省将近十年的工作期间,历任科员、副科长职务。王常友同志忠于党、忠于人民,对党和人民的事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认真负责的工作,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后来,山东省棉麻公司领导,关心常友同志子女的成长,还给界石公社、昆嵛大队革委会寄来一份《关于王常友同志生前表现和病故的前后情况》:

1964年5月30日上午,王常友同志在省供销合作社召开的全省系统政治工作会议上,介绍过河北省的棉花加工经验。他一直情绪很高,这次在招待所吃过晚饭后,主动担任大会值班任务。他入睡的时候,已是12点左右。第二天早晨,有的同志去叫王常友同志起床,发现叫不醒也推不动,当即打电话找医生。医生很快赶来抢救和注射药品,无效死亡。为了对同志负责,弄清情况,当时又向公安部门报告,并请来法医,共同进行检查,经过考察病状,法医最后认定为正常死亡,属于患心肌梗塞病故,死亡时间约在31日凌晨3时许。王常友同志病故后,我们除通知他的家属来省商定殡葬事宜外,还为王常友同志召开了追悼大会。并按照国家有关规定对常友同志的家属进行了抚恤安排。

该件抄送家属一份,用于其子女入党、入团等的证明(1969年1月27日)。

公司领导按照国家规定的抚恤政策,按最高的抚恤金发放,又询问母亲还有什么要求?母亲和二大爷、大哥商量后,表示希望公司能让振源接班,安排工作。公司领导研究后答复,安排工作可以,但不能参加高考;若参加高考,不管考上考不上,都不负责安排工作了。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只有几步。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振源何去何从呢?

“进京赶考”

振源学习成绩非常好。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名列前茅,初中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文登县最高学府——文登第一中学。这是一所升学率在全国也是很高的著名学校。

振源长得很英俊,村子里搞什么重大庆典活动时,用椅子扎一个高架子,他坐在上面,好几个人抬着他游行。

振源不仅学习出众,而且字也写得漂亮,尤其是喜欢绘画。在上初中时,有一位教美术的李长生老师,非常喜欢他,经常把他领到家里吃住,在李老师的悉心教导下,振源的绘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他创作的《牧童搞革新》以及《马立海的今昔》七幅连环画,都获得了文登县美术作品一等奖。

振源是应届高中毕业生,很快就要参加高等学校招生考试了,在这样紧张备考的时候,父亲突然逝世的噩耗,无疑给他带来巨大的打击。

是继续复习准备参加高考呢?还是参加工作呢?二大爷从家里的实际情况考虑,劝他参加工作。六个弟弟、妹妹,年龄都小,母亲怎么能负担得了?他工作了,还能挣钱,补贴家里的开销。如果他参加高考,万一考不上,就只能回家种地了。虽然文登一中高考升学率在全省都数得着,但每年都有一两名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在高考中失手,学校后面的歪脖树上就吊死过几个这样的学生。就是考上大学,还要读四年书,不但不能挣钱,还要家里给钱,这对家里也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经过再三考虑,振源还是决定参加高考。振源的数学、俄语在全校都是前几名,他感觉有考上大学的把握。母亲虽然处在悲痛之中,但深明大义,同意了大儿子的抉择。

振源的乳名叫进京,他不参加工作而要参加高考的事在村子里传开了,很多人都不理解,也有些人见不得别人好,幸灾乐祸,说些风凉话,有的说什么“进京赶考,考不上拉倒!”这样的话传到了婆婆耳朵里,气得婆婆大骂:“考上去,气死那些驴奸的!”

1964年7月7日,高等教育招生考试在文登一中按期进行。高考前夕,振源到父亲墓前磕了三个响头,乞求父亲在天之灵保佑他考上大学。

尽管由于父亲去世,前后耽误学习一月有余,但振源的文化课功底扎实,再加上化悲痛为力量,学习的劲头格外足,功夫不负苦心人,几场考试下来,振源信心十足。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被东南工学院录取,成为全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名牌大学生。

消息传来,把婆婆高兴得满面生辉,逢人便说:“俺孙子进京考上南京的大学了!可是进了京了!”就是那些说过风凉话的人,也纷纷诚挚地向她表示祝贺,夸她有个争气的好孙子,乐得老太太整天合不拢嘴。

小学生送大学生

大哥上了东南工学院动力系,高考成绩在班里数学第一、俄语第二,学习大学的相关课程,并不吃力,也算高才生了吧。

振源虽然身在南京,但心系昆嵛村,时刻牵挂着母亲和弟弟妹妹们。第一学期期未考试结束后,就迅速赶回了老家。

1965年元宵节过后,全家人都到界石公社汽车站为振源送行。振业用小推车推着衣物等行李,小振华也高高兴兴地坐在小推车的一边,使小推车保持着平衡。母亲和振源在前面边走边说着话,后面还跟着大点的三个弟、妹。小妹妹太小,婆婆领着她送到村口,望着这一行人走远了,才回了家。

大人们走着,活动着,还暖和点,小振华坐在小推车一侧,大概是把他冻得不赖,在候车室里边又哭又闹。大哥一看,领着他到不远处的供销社买了几块糖和一个本子,送给了小振华,并嘱咐上学后要好好学习,将来也考上大学。

大哥上大学走了,小振华也很快就开学了。

由于昆嵛村是一个大村子,村东头建有一所完全小学,就是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附近一些小村庄没有小学的,孩子们也到这里来上学,还有一些稍大点的村庄设有不完全小学,或称初级小学,只设有一年级到四年级,那里的孩子们上完四年级后,也到这里来上五、六年级。

昆嵛山是胶东的屋脊,主峰泰礴顶高达923米,西伯利亚南下的冷气流与黄海北上的暖气流在这里交汇,经常下大雪,是一个著名的“雪窝子”。由于昆嵛山对气候的影响,差不多每年胶东地区的降雪量都比内陆地区大得多,形成一座昆嵛雪山。

由于上学的孩子越来越多,完小的教室不够用,学校就和大队商量,借用生产小队或老百姓的闲房当教室。上二年级了,就回到了学校本部。回想起一年级入学时的情景和在民房里的学习情况,仍历历在目。

振华是在1964年春节过后上小学一年级的,教室就设在一所民房里。上学那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气候非常寒冷。

这所民房在村子的东头,是三间草房,两个窗户一个门,窗棂上糊着白纸,前面一个院子,院子里还长着几棵大梧桐树。

教室中间生着一个炉子取暖,地上用石头或砖头垒起两个垛,上面放上一整块把大树锯开的长木板,约有七八排,每个学生都自带一个小木板凳,大家就坐在板子的后面,在这板子上学习写字,前面有一块黑板,供老师讲课用。

老师是一位姓邓的女老师,大概是第一天上课吧,小学校的领导也视察来了。

小同学们大多戴着棉帽子,穿着棉衣、棉裤,穿着自家缝制的棉靴。这些御寒的装备,大多是孩子们的母亲自己缝制的。小振华穿的棉靴,就是母亲把棉花夹在两层布之间,剪成靴子的样式,用麻绳绱在千层底上。这个千层底,不知用多少层苞米皮叠起来,和浆在一起的几层布缝在一起,剪成靴底的样子。这样的棉靴穿起来,又暖和又轻便。

同学们冒着风雪,背着小书包,提着小板凳,从村里的四面八方,三三两两地来到了教室,老师安排大个儿的同学坐后边,小个儿的同学坐前面。

事实上,家长们可能不想让孩子来上学挨冻,但学校的老师早就做过调查,谁家有适龄入学儿童,都到家里做过工作,没办法,只得让孩子上学来了。就是这样,住在偏远山庵上的孩子或是没有衣服穿的孩子,有不少还是上不了学的。很多孩子都穿着筒子棉裤,就是在两条单裤之间絮上棉花缝起来,没有任何衬裤。春天暖和了,再把棉花取出来,就成了夹裤了。天气再热了,就把两条裤子拆开,穿单裤子。

报到的新生约有四十来个,差不多到齐了,就还差几个人没到。这时候,进来一个穿着单衣服、灯笼裤(单裤子)的男孩子,再一看,他脚上连鞋都没有穿,光着脚,踏着皑皑的白雪而来,冻得嘴唇发青,浑身打着哆嗦。

这位学校领导一看,顿生恻隐之心,赶紧让他坐在炉子周围,烤烤火,暖和暖和。他又跟邓老师商量了一下,立刻赶回完小,取来一双他自己穿过的旧皮鞋,让这个孩子穿上了。那时候,也没有袜子,农村孩子都是光着脚穿鞋。这双鞋,暖和了这个穷孩子冰凉的双脚,也温暖了其他孩子幼小的心灵,感觉老师是那样可亲可敬。

在这个教室上完了一年级的课,学了一些“鸡鸭鹅,猪猫狗”,一支铅笔加两支铅笔等于三支铅笔,也算有文化的人了。

把大哥送走之后,一开学,振华就上二年级了,这个班就搬到小学校里上课了。

二六合班

昆嵛完小有四排房子,东北角的一排三个教室九间房子是最古老的高大的老式瓦房,看样子有几十年的历史了,这里是高年级的教室。厢房是老师宿舍和厨房,西北角的一排有两个教室,一个教师办公室,老师们在这里备课、批改作业。南面还有两排教室。学校的大门是一个建筑很漂亮的门楼,镶嵌的匾额上刻着“昆嵛完全小学”几个大字。

振华所在的二年级有43个学生,六年级的学生编满一个班后,还有二十几个学生,学校就把这两部分学生合在一个教室里,称为“二六合班”。

二年级的学生在北边,还是用木板子当课桌,坐自带的小板凳,用石板写字。六年级的学生在南边一排,则是两个人一个课桌,坐高凳子,用本子写字。

任课老师是倪本忠老师,他教二年级,也教六年级,不但教语文、算术,还能教唱歌。同学们都觉得他很厉害,都害怕他。一节课里,他给二年级的学生讲一阵子,布置同学们做作业,再给六年级的学生讲一阵子。

小孩子最喜欢跟着大孩子玩,小振华有两个六年级的大朋友,下了课,就跟他们玩。

一个大朋友叫于启智,是前任小学校长的儿子。能当校长,这在村里就是文化名人了,很受村民们尊敬,但是他的腿不好,走路有点瘸,经常拄着一根文明棍,有些人暗地里就叫他“于瘸子”。于启智手很巧,他自制了一把打鸟的手枪,用钢管做的枪管,后边套上一个子弹壳,在子弹壳储放引药的凹坑里放火屑,用弹簧带动撞针,一扣扳机,撞针就将火屑引发了,引爆枪管里的黑色火药,火药爆炸后,将枪管里的铁砂子打出去。振华有时候就跟着他一起去打鸟。农村的麻雀很多,树木落叶之后,对着一树的鸟放一枪,总能打下几只来。

有一天傍晚,放学后,几个小同学跟着于启智到界石村去看电影。大概几个公社有一个放映队,放映队一般有两个人,一个管放电影,一个管发电。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轮换着去放电影。就找一块平地,最好是操场,竖起两根高杆,把银幕挂在上边,再找一张桌子,把放映机放在上边。一来电影队,就是孩子们的节日,吃了晚饭,就提着几个小板凳去占地方。在放映机附近,看电影的效果最好。坐着的人后边,还有很多站着的人看。

从昆嵛村到界石,有五华里,去了以后,天还没有完全黑,大家没吃饭,都饿了。就到界石公社唯一的一家饭店——界石饭店去吃点东西。有的带钱的就买个烧饼吃,于启智也买了一个。小振华没有钱,看着人家吃烧饼,又酥又脆,又香又甜,他是又饿又累,又馋又涎,就向于启智借了六分钱,也买了一个烧饼。那真是好吃啊!那时候,胶东农村的主食就是地瓜、地瓜干,玉米也不多,小麦就更少了,不过年不过节,不来客人,农民是吃不上白面做的饭的。

借了六分钱,又不敢向母亲要,又没有钱还,拖了一年多,于启智都小学毕业了,还没还上,但小振华始终想着还钱的事,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上。

机会终于来了。在村子中间,有个供销社,这个供销社是一个院落,北面三间作商店门面,南面三间作货物仓库,厢房就是厨房和营业员的宿舍。

有一天,母亲领着小振华到供销社买咸盐、火油(煤油)、洋火(火柴)等日用品,小振华向母亲要了几毛钱,说买本子、铅笔什么的,没有全花完,留下了几个小钱。赶紧地去找着了于启智,高高兴兴地把六分钱还给了人家,压在小振华心上的这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大概校长有些关系吧,后来,于启智到烟台港务局工作去了。

还有一个大朋友叫王玉山,和小振华是一个生产队的,都是第四生产队,就住在振华家南面不远。前面提到的那个赤脚踏雪上学的孩子,就是他的弟弟小国。他一家,除了母亲,全是带把的。玉山有两个哥哥、三个弟弟,由于家里人多,劳力少,生活非常困难,一家八口人,挤住在三间草房里。

农村孩子大都很质朴,这个玉山生性豪爽仗义,贫穷不能移,有人欺负小振华,他总是打抱不平。下了学,小振华就跟着玉山,拐着篓子,带着镰刀,去割羊草。秋天庄稼熟了,就偷着拔地里长的花生、萝卜一起吃。

夏天,村子周围的树林里,有很多蝉爬在树枝上“知了知了”地鸣唱。中午没事,他们就一起去黏知了。黏知了的工具是一根或两根接起来的竹竿,头上再捆一根细树枝,把面筋裹在枝头上。做面筋就是用一把白面放在水里洗,把较粗的粉粒都冲洗掉了,剩下的一小块就是面筋,黏性很大。那蝉正在枝头上无忧无虑地叫着,人在树下擎起竹竿,把枝头对准它一碰,蝉就被黏住了,一中午黏几十个蝉是没有问题的。

晚上那就更热闹了,他们在树林下燃起一堆篝火,再用脚使劲蹬树干,那知了就都掉到火堆旁了。还有很多“马猴”从地下的小洞里爬出来,向树干上爬,一伸手就抓到了。

玉山的大哥玉水,是个木匠,也是个很老实的人。小振华有时候拿块木板,请他锯成乒乓球拍;有时候,弄块木头,请他帮忙,锯成手枪的样子,掏孔装扳机,他都很乐意帮忙。玉山的弟弟小国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小学毕业后,他就下地干活了。家里没有姑娘,这么多人的衣裳也够当妈的缝补的了,小国就学着帮着妈妈干活,他还会一手织毛衣活,打一手好线衣。看着他给家里人打线衣,孩子们都笑话他。

玉山后来当了兵,在部队开汽车,复员后到烟台客运公司当了一名客车驾驶员。

小振华喜欢上学,喜欢读书。冬天他的脚冻肿了,穿不上鞋,他就赤着脚,趿拉着哥哥的一双大鞋,踏雪去上学。

母亲说,小振华在抓周的时候,就喜欢抓书啊、笔啊什么的,肯定是个读书的料。但是小振华嘴拙,四岁才会说话。有一次,妈妈正在灶房做饭,听着炕上“哗啦”一声,一会儿又“哗啦”一声,这是怎么回事啊?探头一看,原来是小振华坐在炕上,在翻一本书呢!还用小手在嘴上蘸一下唾沫,翻一页书,看一会儿,小嘴还嘟嘟囔囔。妈妈一看乐了,抱起小振华亲了又亲。

但是,也有小伙伴不是读书这块料,他宁愿下地干活,也不愿意读书。上了几年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认得钱,会算简单的账,也就辍学了。

慈母手中线

婆婆生得大圆脸,慈眉善目,天生一副菩萨相,非常慈祥,对儿媳妇和孙子、孙女们都非常好。但数年来,生活给她的重压和打击也太大了。

在振华两岁时,爷爷就去世了,婆婆帮助照看着这一大家子人。在三年困难时期,人们都吃不上饭,都在挨饿,有的树皮、树叶能吃,像榆树的皮都被剥光了。春天来了,还有野菜、树叶可以充饥。“吃糠咽菜”也是家常便饭。所谓“糠”,就是把地瓜蔓、花生藤晒干铡碎后,用粉碎机粉碎了,是用来喂猪的。但没有粮食吃,冬天里也没有什么可果腹的,喂猪的糠也就成了喂人的食物了。这东西和着一点地瓜面,团成蛋子,在锅里蒸,很难下咽。尤其是大便解不出。小振华清楚地记得这样的情景,由于解不出大便,三哥在院子里撅着屁股,二哥拿根小棍子往外抠。

大概家里还有一点地瓜干,放在正屋最东边那间屋里的一个大缸里,用盖帘盖着,上边靠墙斜放着一个大面板压着。小振华饿得受不了,就到那里去“偷”生地瓜干吃。把盖帘往上掀起,他把身子探进大缸里,下边脚都离了地,伸着手去抓地瓜干,不知怎么回事,“哐当”一声,那个大面板倒了下来,砸在小振华身上,他就爬在缸沿上,大面板把他压得不能动弹。

婆婆闻声赶过来一看,把小孙子砸着了,这是把孩子饿得呀!赶紧把大面板拿开,把小孙子抱了下来,拿了几块地瓜干给小孙子,哄着孩子别哭。婆婆也饿得很难受啊!眼里含着泪水说:“啥时候孩子饥困了,能有个地瓜干拿给孩子吃,就好了!”

振源还在文登一中读书时,一天接到爸爸的信,说省里组织人工降雨,他和一些人到文登,带了一些东西,让振源到汪疃接他。汪疃也是一个公社驻地,在界石东面约20里路,向东南有公路直通文登县城。

振源借了扁担、绳子到了汪疃。爸爸也是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见他又矮又瘦,叹口气说:“唉,我还以为你长高了呢。”走了几里路,就到了界石公社的地盘,振源就到鲁家埠村,找同学家里借了一辆小推车,把东西放在车上,和父亲一起,推着回了家。

婆婆一看,出外的儿子回了家,高兴地拉着儿子的手不放,满脸的皱纹笑开了花。那时候,是夏天,婆婆穿着单衣服,骨瘦如柴。父亲抚摸着婆婆的胳膊,心痛地说:“妈,您怎么这么瘦啊!”那眼泪哗哗地就流下来了。

为什么这么瘦?不要说困难时期没什么吃的,大家都挨饿,就是有点好吃的,有小孙子、小孙女,婆婆也舍不得自己吃啊!

婆婆初本宽的小儿子已牺牲10多年了,常友这个婆婆最喜欢、最疼爱、也最孝顺的三儿子的病逝,对婆婆的打击是太大了,老年丧子的悲痛,使她的身体迅速地衰弱了,也就像油灯耗尽了油一样,生命干枯了。1965年大年初二傍晚,婆婆还喝了一碗疙瘩汤,晚上她说要尿泡尿,母亲把她扶起来,大姐拿着尿盆在炕前伺候着,尿完尿,婆婆头一歪,就驾鹤西去了,享年70岁。

送走了婆婆,母亲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她就和二儿子振业推着小车,回了娘家,把姥姥接来了,帮着看孩子。

母亲定亲后的第二年,姥爷就去世了,姥姥跟着舅舅过日子。姥姥很疼爱这个大闺女,每当大闺女回娘家,让带这个,让带那个,就是家里还有一棵葱,她也让大闺女带着。为此,舅舅很看不惯,心里有气,就对姥姥说:“你老了,可死你闺女炕头上啊!”

母亲听了这话,也下了决心,就把姥姥接来,养老送终。

姥姥一双小脚,整天屋里屋外“嘚嘚嘚”不停地忙活。有一次,小振华从外面回来了,见姥姥正在院子里苹果树下坐着忙针线活,他进了正屋就向东间屋奔去,想再拿几块地瓜干吃。刚拿了几块,就听见“嘚嘚嘚”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一看,不好!姥姥来了,这怎么办?就上了炕,打开了活动的木窗棂的上半扇,爬了出去,又悄悄地进了茅厕蹲了下来。

姥姥在屋里搜寻一遍,没有找着这个淘气的小外孙,又回到院子里坐下了,心里纳闷得很。一会儿,振华从茅厕里捆着裤带出来了。姥姥问:“你上哪去了?”振华理直气壮地说:“我这不是上茅厕了吗?”整得姥姥一头雾水,真是大白天见鬼了!

慈和勤劳的母亲,手上经常有四种线:丝线、绣花线、纺线、针线。母亲就用这些线,编织着艰苦的生活,养育着她的儿女。

鲁迅先生说:“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母亲作为一个弱女子,在失去丈夫的境况下,用辛勤的劳动,养育了她的七个儿女,把他们拉扯成人,诚可谓强者也!

昆嵛村为了增加副业收入,大队有多种副业经营,有丝房(缫丝厂)、机器房(面粉厂)、果业队、林业队、建筑队、蚕业队、木匠房,后来又建起了砖瓦场。这在全公社43个大队中也是首屈一指的。

在大队这些副业上干活的人,称为大队工,挣大队工分,不受生产小队管。年终决算时,大队按照大队的工分,把款拨到各小队,各小队再行分配。大队工活计相对稳定、轻松,不用一年四季下地干活,是各小队的社员们所羡慕的。

丝房和机器房、木匠房都在村子西头的一个大院子里。西边一溜大房子是机器房,有一台很大、很重、很古老的12马力柴油机,带动着几台面粉机,给村里的社员们轧面(把小麦、玉米磨成面粉);东北角是木匠房,有几个木匠长年在这里干活,主要承担大队的一些木工活;南边是一长排房子,是几十间丝房,房内南北各一排丝的木制机械,中间是过道,村里很多大姑娘、小媳妇在这里丝。

东边的一些房子是蒸茧、扒茧的地方。要丝,先要在大锅上架上几层蒸笼,把茧放在上边蒸熟了,然后由一些老人们扒茧,扒茧就是把每个茧都抽出一根丝(每个茧都是由蚕吐出一根长丝绕成的),然后一挽,放在一个小的方形木盒里,多少个放一盒,大概都是有数的。

房里盛不下很多人,有的家庭妇女就在家里丝,本村的也有,邻村的也有。这种情况,都要天不亮就到房领茧,傍晚再把好的几条丝和出来的蛹送回房,出的丝是否合格,要经过检验,蛹也要过秤。

这里的房主要用柞树茧,茧大,蛹也大。这蛹营养丰富,非常好吃,据说七个蛹就能顶一个鸡蛋。这些蛹当天傍晚就卖光了,一角二分钱一斤。

后来,村里又在村南一大片河套地里开辟了桑树园子。开始养桑蚕,也有一些人絖桑蚕丝。桑蚕的茧很小,蛹也小,不如柞蚕蛹好吃。但是桑蚕丝却比柞蚕丝好,真丝布料就是用桑蚕丝织出来的,穿着非常舒适,价格也非常高。

振华的妈妈在殿后丝厂工作多年,是缫丝能手。回婆家后,她又干起了老本行。因为既要照顾孩子,又要干家务活,所以就在家里丝。

母亲只管丝,不管领茧和送丝。领茧和送丝就成了振华每天的最重要的工作了。这项工作冬天最难受了。天还不亮,妈妈就把小儿子叫了起来,穿上衣服,拐个柳条编的漂亮小篮子,到房领茧,路上经常能看到邻村也来领茧的妇女,她们大都是隔几里路远的蒋家疃、石头河、高坎等村的。

由于小孩都贪睡,小振华不想起来也得起来,他就想点法子激励自己,如有几块糖或其他的好吃的,不舍得吃,就留着早晨去领茧的路上吃。吃着糖,甜滋滋的,高高兴兴地去领茧,一般领五盒茧,每盒茧一条丝。

下午,小振华从学堂回来,母亲把好的丝连头(把丝绕在上面的缫丝轮子,和纺棉花线的纺车轮子差不多)拿下来,让他拿着,还有出来的蛹和盛茧的空盒子,一起送到房,再把前一天的空头取回来。

送丝和蛹的时候有点刺激,路上偷吃一两个蛹没什么大问题,因为不是每个茧里面都是蛹,还有的是坏了的蚕。但是绝对不能多吃,要过秤的,少了还行吗?

胶东的冬天是很不好过的,最冷的时候,家里的大水缸都结冰,屋里也没有取暖的东西。只是依赖一天三顿做饭,烧的一点柴草能把炕头烧热了。母亲就把丝机放在炕头上,丝离不开水,冬天里母亲的手被丝线勒得口子一道一道的,往外渗着血丝,再加冷水浸,是很痛的。有时候,冻得实在拿不出手,母亲就把做饭刚烧过的草木灰掏出来,盛在一个盆里,放在丝机旁边,冷了就烤烤手。

母亲不但是丝能手,而且还绣得一手好花。她白天丝,晚上就绣花,真正是含辛茹苦,任劳任怨。

绣花要用撑子。两根木工精心做出来的光滑的长木棍,约有十厘米粗,木棍两头是方的,凿有两个通透的长方形孔洞,用两根两头钻有小孔的比尺子长不少的木板,插在木棍两头的孔洞里,再用长钉子作为插销塞在小孔里,固定住,成为一个长方形的木框子,就可以在这个撑子上绷上有要绣的花纹的白布,然后按着花纹的要求,用线在上面绣花了。

这种印有花纹的白布质地很好,绣花的人们称为“货”,货有较大的,绣完一部分后,把撑子拆开,可以把绣好的部分卷在一根圆木上,再从另一根圆木上拉出来一部分,组装好后,继续绣,这样的货叫“大货”;“小货”布面尺幅较小,用小撑子绷好后,绣完也就完成了。

一般情况,小货可以自己一个人绣,大货可需要几个人,因为交货是有时间要求的,尤其是这些绣品几乎都是出口的,给外国人当桌布,或者床罩什么的,需要多人合作,来不得半点马虎。

绣大货时候,把长撑子搭在两边的凳子上,撑子两边都坐着人同时绣,一面坐两人、三人都可以,最多也就十个人吧。

绣花的线一般都是浅灰色的线,非常结实,按图案要求绣出各种花样,有很多地方是需要镂空的,绣品完成后,已经很漂亮了,不知交货后是否还要印染。

母亲一般是领一块小货,晚上在炕头上坐着绣花,孩子们就在旁边做作业。有时候大概没有小货了,就领大货,就请一些熟悉的大姑娘、小媳妇,也有年龄大的婶子、阿姨,大家坐在一起绣花。

天气暖和的时候,特别是夏天,就把撑子搬到“过道”里或院子里的树荫下,大家在一起绣花,其乐融融。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么多女人坐在一个撑子两旁绣花,而且绣花是用手,而不是用嘴,嘴闲着也难受,就说话逗乐,东家长、西家短,热闹得很,村里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在这里都能听到,简直就是一个乡村新闻发布的会场。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也给母亲孤苦的心灵带来一些慰藉,带来些许欢乐。

尽管母亲和这些绣女们绣出了很多的“货”,但是谁家里也没有使用这些漂亮货的。这使小振华想起了“二六合班”时,倪老师领着六年级学生朗诵的课文:卖盐的,喝淡汤;编席的,睡光炕……

在家里,母亲没有闲着的时候。在丝、绣花的间隙中,或来绣花的人走了之后,她又摇起了纺车,开始纺线,这么多孩子还要穿衣服呢!今年过年,孩子们都穿上新衣服了,她又开始为下一年的新衣服做准备了。

60年代的农村,尽管供销社里有卖各种布匹的,但能买得起的庄稼人还是很少的。也可能姑娘大了,买块花布做件新衣裳穿穿,那也得家境好点的人家才办得到。

小振华清楚地记得,他穿的衣服,大多是哥哥们穿剩下的衣服改造的,也穿过不少妈妈纺线织的粗布衣服。粗布就是把棉花纺成线,然后织成布,再染成黑色或蓝色的,表面比较粗糙,没有供销社卖的布平滑好看。

母亲纺出够织布的棉线后,就找专门织布的人家给织成布,估计也要给适当的费用吧。

振华的一个同班女同学张祖芬家里就专门织布,她家住在离村三里路的一个叫西南河的小庄子里,是昆嵛村的一个生产小队,有二十几户人家吧。祖芬的爸爸负责浆线,浆线要在一条约30米长的街道上,把棉线都拉出来上浆拉直,然后打起来,供祖芬的妈妈用木制的传统织布机织布用。

一般农村的孩子,能在过年时缝一套新衣服就不错了,就是大人也大多如此。小孩整天摸爬滚打,闲不住地玩闹,用不了几个月,新衣服就破了,膝盖、屁股等处就磨出了洞,只有打补丁穿了。

母亲比较爱美,打补丁也比较讲究,补衣服也补得有水平,补丁的样式、颜色也都认真琢磨,裁剪得好看,颜色也和要补的衣服差不多。不像有的孩子的衣服补丁不好看,家里有什么碎布就用什么碎布补,颜色也不协调。

母亲心灵手巧,不是丝,就是绣花,倒不用风吹日晒的下地干活,而且挣工分也并不比男劳力少多少。这也为其他妇女们所羡慕,因此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来向她拜师学艺。

振业学艺

二哥振业,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可以说是兄弟姐妹七人中最聪明的,无奈命途多舛,小学没毕业就曾中断过学业,回家干活,挑起了一大家人生活的大梁。

在小学读书的几年中,他不是考第一,就是第二,第一的时候居多。

在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家里实在没人干活,就让他辍学了。但此时已经发了新学期的课本,他在家里一边干活,晚上还自己学习新课程。清明节的时候,他正在北塂烈士塔南面的自留地里干活,看着同学们排着队,到烈士塔扫墓,他的心像猫抓似的难受,他多么渴望能和同学们一起上学啊!

回到家里,他就向妈妈恳求,坚决要求继续上学,表示一边上学一边干着家里的活,两不耽误,上到小学毕业就不上了。哪个孩子不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手心手背一样疼,母亲只好同意他复学了。到校不久,就进行了期中考试,他大出意外地考了个第二名,令全校师生赞叹不已。

在60年代的农村,小学毕业也算有文化的人了,大概有一年多时间,振业还到小学里代过课。

村里还有很多青年人是文盲,不识字。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农村开展了一场“扫盲”运动,发动小学生们,晚上到文盲家里去,教他们识字。振华也参加了这一活动,晚上吃了饭,就到一个振华称作“铁姑”的大姑娘家去教她认字。这个铁姑长得高高的个子,肤色白净,她也在房里丝,经过几个月的“扫盲”,铁姑写自己的名字、识钱、简单的加减法都会了。

昆嵛大队有十三个生产小队,每个生产小队都有队长、副队长,还有会计、保管。

振华家所在的是第四生产队,简称“四队”,队长是王常青大伯,他安排振业当了四队的会计。

会计负责生产队的往来账目,根据各家所挣工分的多少和人口,分配粮食。最重要的工作是年终决算,就是根据队里卖公粮的收入和其他副业收入,以及在大队干活的“大队工”的收入,算出一个劳动日(10分)价值多少钱,然后进行分配。那时候,昆嵛村一个劳动日价值五角钱左右,扣去分配的粮食款,一个整劳力,干一年活,能分配到100元左右。

振业一边参加队里劳动,一边担任生产队的会计,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精力充沛,干一天活,休息一会儿就不累了。他就利用业余时间学艺习武,拜师学武术、练毛笔字、学画画、学拉胡琴、学唱京剧,整天忙忙活活,不亦乐乎。

村子西边大概有四里多路的一个小山庵上,住着一位武术老前辈,曾担任国民党部队的武术教官,振业就拜他为师,差不多天天晚上去学武术。主要学习拳术、棍术、刀术。经过数年的勤学苦练,振业的功夫在昆嵛山区一带也算是小有名气。

为了把拳头练硬,他在院子里的墙上,钉上一叠烧纸,天天用拳头打,不知打透了多少叠,练就了一双铁拳头,这拳头要是打在人的脸上,恐怕也能打开了花。

不知他是否为了练飞檐走壁的轻功,天天在腿上绑着沙袋,推小车、干农活他也不嫌累,大概时间久了,一解下沙袋,就能飞檐走壁了吧!

有一年,公社要开农民运动会,村里不少青年都报了名。振业感觉要是把沙袋解下来,身轻如燕,参加3000米跑比赛夺冠,那还不是探囊取物!

运动会开幕那天,他把沙袋解了下来,站在起跑线上,其他运动员还活动一下手脚,他怕浪费体力,也不活动。只听一声枪响,振业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跑了不到30米,一下子摔倒了,原来是腿抽筋了。看着人家像箭似的跑过去了,“完了,第一是拿不着了!”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振业悲伤地叹息着。

村里人都知道王振业会功夫,但功夫究竟怎么样,都想见识见识。有一次,出大队工,很多中青年人在一起干活,休息时,有人提议,让振业和一个又高又壮力大无穷的名叫高级的青年比赛摔跤。

这高级原是和振华同班的小学同学,他长得个子高,力气大,顽劣异常,全班同学都被他打遍了。可能有的学生家长到学校告状,说孩子老是挨高级的打。倪老师决定要教训一下高级。这一天上课,倪老师问:“同学们,挨过高级打的请举手!”“唰”地一下,全班同学一齐举起了手,只有高级一人没举手;倪老师又问:“没有挨过高级打的请举手!”此时全班肃静,只有高级一人举起了手。倪老师一看,说:“同学们,咱们全班43个同学,有42个挨过高级的打,就一个没挨他打的,就是他自己。高级,你过来!”把高级叫到了讲台上,倪老师抓着他的衣领,就像提小鸡似的,一把把高级提了起来,厉声说:“高级,就你这点能耐,还到处打人!我问你,你还敢打人不?”高级也毕竟还是个孩子,那见过这阵势,吓得连声讨饶:“哎呀!老师,不敢了,不敢了!”倪老师一看,已经把他镇住了,就把他放了下来,说:“好!你既然不敢了,我就不再处罚你了。我再问你,你打人对不对?”高级忙说:“不对!不对!”“既然知道不对,那么你向同学们道歉吧!”倪老师也真是厉害,这一下就把高级的威风打下去了,高级是再也不敢打人了,但他可能觉得也太没面子了,小学没毕业,就下地干活了。

振业长得很清秀,个子不高,还挺瘦,那个高级似乎也没有把振业放在眼里,口出狂言,张狂得很。再加上这么多人起哄,把振业逼上了梁山,没有办法,只得应战。

会武术的人,似乎不能让人近身,若近身了,有些招数就施展不出来。振业先来了几个虚招,让高级近不了身,惹得他火起,向振业猛扑过来,振业一看来者不善,大有泰山压顶之势,他卖个破绽,拉着对手的胳膊向前一拖,他顺势一蹲,一下子就把高级扛了起来,迅速地转了两圈,把这个虎背熊腰、豹头环眼的家伙转得晕头转向,四周一片声叫好!振业一看,也就把高级又轻轻地放了下来,抱了抱拳:“得罪!得罪!”高级也彻底服气了,趴在地上就磕头,口口声声“师傅,师傅”,要拜振业为师学功夫。

不过,振业的功夫虽然名声大噪,但也因功夫坐了一回蜡。有一天上午,社员们都在地里干活,不知因为什么事,冲撞了队长常青大爷,队长抡起拳头要打振业,振业一看,虽然是大爷,也不能随便就打人哪,振业闪身躲过,略施小术,把队长抱了起来,又轻轻地放在地上,意思是给大爷点厉害看看,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这位大爷可真是大爷,是个村里有名的常青炮,火爆脾气,直筒子,大概他也没受过这样的气,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连羞带气满脸通红,感觉受了天大的侮辱,抓起一把铁锨,就向振业抡来。振业一看,有功夫也不能再使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跑吧!撒腿就跑回了家。

一家人正围着小饭桌吃午饭,刚吃了几口,就听大门外边吵吵嚷嚷:“王振业,你这个狗东西,你学功夫打你大爷!你出来!”振业一听不好,队长打上门来了,就到正房最东边那间屋藏了起来。常青大爷威风凛凛地进了院子,后面还跟着不少看热闹的人,母亲一看,来者不善,就赔着笑脸,迎了出来,说:“他大爷,吃饭了吗?要没吃,就坐下吃点。”队长往堂屋一看,没有看到振业,“好男不和女斗”,这常青炮还有点数,就骂骂咧咧地出去了。虽然没能打振业一顿解解气,可总算出了一口气,振业毕竟让他给吓跑了,挽回了一点大爷的威风。

振华坐着吃饭也没动弹,大爷队长走了以后,二哥怎么还不出来?振华感觉很奇怪,就到东边屋里找二哥,到处也没找到,再一看,上边的活动窗棂没关死,原来二哥也像振华似的会翻窗户,他从窗户翻出来以后,由正房和厢房之间的夹道,翻过一丈多高的墙,跳出去了。二哥飞檐走壁的功夫,这回终于派上了用场。

“文化大革命”期间,到处都画毛主席像。农村的住宅,大多有个影壁,据说与风水有关,不能让人从大门一眼看到正屋,否则留不住运气。这堵影壁,是用砖石砌成的,一进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影壁,也算是农家人的脸面。那时候,一般都请人画上毛主席像,或者革命样板戏中杨子荣或李铁梅的剧照。

振业大概读小学时上过图画课,无非是用铅笔或蜡笔画个大白菜、萝卜什么的,油画可能都没见过。可是有人请他给画杨子荣,他就敢给人家画。他找来一张杨子荣的剧照,在上面打上小格子,头部打的格子格外细小,再编上号码。然后,在影壁上按一定比例,画上放大了的格子,也编上号码。这样,就能在影壁上画出放大了的画面的轮廓,然后再用画油画的颜料,参照原图片各部分的颜色,涂抹上去,也就八九不离十了。画得多了,自然也能找到一些窍门,画得也就越来越好。

给人画影壁,都是利用午休时间,免费工作的,请吃一顿饭也是应该的。但是,振业家里的影壁,他要求比较高,他请公社里的有名的画家来画,画了一个毛主席重上井冈山的油画,画了三四天才画完。在庄稼人看来,画得是太好了。

农民一年到头,没有法定休息日,但是夏天中午太热,午休时间比较长,一般下午两点多才下地干活。振业有时候就利用午休时间练习毛笔字。“文革”中,古代的碑帖是看不到也买不到的,新华书店里卖的字帖,全是毛主席诗词或语录之类的内容,字体大多是正楷、隶书、魏碑,行书、草书字帖也基本看不到。

振业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魏碑字帖,他把毛笔的尖锋剪去,经常练,也就练得有点模样了,逐渐成为一名乡土书法家了。“文化大革命中”,村里到处张贴标语口号、毛主席语录,也大多出自王振业的手笔。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八个革命样板戏相继出笼,样板戏的唱腔响遍祖国大地,爱好文艺的振业,自然会唱不少唱段。每天晚上去学武术和回来的路上,都是一路高歌。二哥晚上回来的时候,躺在炕上还没有睡着的小振华,听着街上样板戏的唱腔“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的声音由远而近,就跟妈妈说:“妈,我二哥回来了。”母亲就下去为他开门并闩上门。

因为只有挨着锅台的这一铺炕,冬天做饭时能烧热了,暖和。孩子们小的时候,一家人都挤在这一铺大炕上睡觉。母亲从炕边上走一趟,点着被窝外边的小脑袋:“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好!都齐了。”够数了,母亲才能上炕睡觉,一边嘴里还嘟囔着:“三个饱,一个倒。”

振业还利用业余时间学习京胡演奏,京胡是专门为京剧演唱伴奏的弦乐。“三年胡琴轧碾声”,三年过后,他已经能自拉自唱了。

孤儿寡母辛酸泪

自幼失去父爱,并没有在小振华的心里留下多么难过的烙印。小孩子也不懂事,心里也藏不住事,什么痛苦悲伤的事,可能过几天、可能过一会儿也就忘了。所以,他整天不是上学,就是割羊草,再不就是和小伙伴们疯玩。

但是,上四年级时,发生的一件看似并不怎么严重的事,却在小振华的心里留下了抹不掉的阴影,使他在知天命之年,仍记得清晰如昨。

有一天,下午已经放学了,振华和几个同年级的学生在乒乓球室打乒乓球,只有一个台子,个个都想打,难免引起一些争吵。这时候,一个姓迟的孩子和振华吵起嘴来,这个孩子比振华高大,他越吵嗓门越高,越吵话越狠毒,他大声吼道:“滚一边儿去,你这个没爹的杂种!”

振华一下子愣住了,顿时张口结舌,不知所措,等他回过神的时候,鼻子一酸,号啕大哭起来,那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似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越哭越心酸,越心酸越哭,直哭得声震屋宇,响彻校园。

哭声惊动了在办公室的老师们,几个老师跑了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有的同学向老师报告了事情的经过起因。老师们有的批评那个惹事的孩子,有的安慰着小振华。慢慢地,小振华的哭声渐渐小了,抽抽搭搭的,在老师的劝说下,背起书包,流着眼泪回家去了。

这是小振华第一次清晰深刻地认识到有爹和没爹的不同,有爹的孩子就能欺负人,没爹的孩子也成为受欺负的由头,或者孩子们真的打起架来,有爹的孩子的爹来了,就是靠山,孩子就气壮,没爹的孩子靠什么?!

上次队长和振业发生冲突后,打到门上来,冲到家里找振业打架,振业也不过是个不到20岁的大孩子,能懂多少事?哪儿见过这阵势?如果振业的爹在家里,谅借他常青炮几个胆,恐怕他也不敢打到门上欺负人!

作母亲的,看着儿子这样被人欺负,这不也是欺负她吗?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真是欲哭无泪啊!只能打掉门牙和血吞,盼望着孩子们快快长大吧,替为娘争口气!

三哥振刚也不是省油的灯,是家里有名的“三较劲”。他做错了事,母亲一说他,他把头转一圈,脖子一梗,一个“劲”,再说他,他又一个“劲”,三个“劲”较完了,他也不服气。

振刚性格耿直,豪爽义气,生性好动,风风火火。他一踏进大门,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满院子的鸡鸭鹅像遇着了瘟神,不得安宁,鸡飞鸭跳鹅跑,纷纷躲着他。

孩子们在一起玩,打打闹闹,吵吵骂骂,这都是经常发生的事,如果不是打伤了,大人们似乎不宜介入。

振华家路东对面,住着王得利一家人,有四个儿子,大儿子金刚,还有一个女儿,因患小儿麻痹症,手脚都留下了残疾。

这金刚外号“泼皮金刚”,颇有《水浒传》中“牛二”遗风,打仗骂人是能手,还能“抢劫”,年龄与振刚相仿,长得比振刚壮实,二人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互不服气久矣。

大姐振萍是家里的“宝贝”,她前边三个哥哥,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盼一个女孩,她就应运而生了,虽然生在穷人家,但也视若掌上明珠,家里有点好东西都让她吃了。夏天时,她头上扎着蝴蝶结,穿着小裙子,提个小篮子,里边盛着一些好吃的东西,在街门口溜达着“眼气”人。

金刚一看,馋得口水直流,又不好意思要,就开抢了。振萍当街号啕大哭起来。振刚闻声赶来,一看金刚抢妹妹的东西,当胸就是一拳,把金刚打了一个仰八叉。这金刚把抢来的东西刚吃了两口,“哇”的一声又吐了出来,他爬起来,捡起一块石头就朝振刚头上砸去,振刚用胳膊一挡,下边就是一个勾腿,金刚“叭唧”一声又摔倒在地,这回金刚服气了,不敢再打了,就躺在地上边打滚边哭嚎,金刚那哭声可就更大了,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把他爹王得利哭了出来。王得利一看,他的宝贝大儿子让振刚打了,这还了得,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一把揪住振刚的前衣襟,咆哮道:“你这个×养的振刚,你敢打金刚,你再打给我看看!”这泼皮金刚一看,他爹来了,有了撑腰的了,立马爬了起来,也不哭了,对着振刚就拳打脚踢起来。这时候,看热闹的人已经不少了,围了一圈。

振萍一看不好,赶紧跑回家搬救兵,把妈妈拉出来了。

妈妈出来一看,王得利还在耍着威风,指着振刚的鼻子骂:“振刚,你这个×养的,真他妈个×少教,有娘养,没爹教的东西,你再敢打金刚,我就打折你的腿!”

母亲一看,拨开众人,走了过去,拉过振刚,凛然地对王得利说:“他得利叔,振刚是没爹教,你教教他吧!”

母亲这一句话,把王得利说得张口结舌,哑口无言。在众人的劝说下,各自领着孩子回了家。妈妈也不做饭了,坐在炕上生闷气。

振刚知道惹祸了,给母亲跪下了,说:“妈,我再也不敢了,不惹你生气了,妈!”从此,振刚收敛了许多,轻易不和人吵架打仗了。

孤儿寡母受欺负的,并不止振华一家。常水大爷家路南对面,有三间草房,一个小院,这一家人也是寡母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小女儿过活。大儿子叫小东子,小儿子叫小珠子,女儿叫小菊子。小珠子的父亲去世更早,他妈妈跟王得利的闺女一个病,一只手和腿都有残疾,那只手的手指伸不开,胳膊伸不直,走路一瘸一拐的,她既不能丝,也不能绣花,更没法下地干活挣工分,勉强能做做饭,缝补衣服吧。他们家是非常贫穷的,他们的生活在生产队里是最困难的,看了令人心酸。

也许是同病相怜吧,振华的母亲和小珠子的母亲关系倒很好,振华家里条件好一点,父亲去世后,母亲和不满18周岁的孩子都享受国家抚恤金,上大学的振源也享受,再加上这么多亲戚在外面工作,过年过节的多少也有点帮扶。

虽然振华家里的生活也不富裕,但是母亲却经常接济小珠子一家,有时候送他妈妈一条毛巾、一块肥皂,有时候送点衣服、吃的东西。在这人情冰冷的社会,还有人关心着他们,所以他们一家人都很感激母亲,对振华和哥哥、姐妹们也有一点亲情。

有一天中午,振华吃了饭,到小伙伴家里玩,走到小珠子家的后窗下,这个窗户很小,比较高,是木棂的,糊的纸也都破了。振华忽然来了捣蛋劲,抓起一把土,就朝着窗户扔了进去,然后向西撒腿就跑,跑到了小伙伴“金皮囊”的家里。这家人也正在吃午饭,小振华惊魂未定,就见小东子追了进来。振华琢磨,肯定要挨一顿打了!这小东子一看是振华干的坏事,不仅没有打他,连骂他一声也没有,只是心疼地说:“唉,正好做了一盆疙瘩汤,放在窗台上,让你这一把可毁了。”小振华顿时羞愧得恨不得地下裂条缝钻进去!

不幸的是,几年后,小珠子的母亲也因病去世了,剩下三个孤哀子相依为命。

在“文革”中,开始推行火葬。公社里有一辆专门制作的运尸车,像一个棺材,用钢板焊起来的,下面装有两个轮子。哪个村里死了人,就用12马力拖拉机到公社把运尸车拖回去,把尸体装在里面,送到县城附近的火葬场火化。

小珠子的母亲是在冬天去世的,已经用棺材土葬半个月了。这时候,“火葬”的令下来了,村里有些王八蛋干部,为了“立功革命”,硬是逼着两个孤儿把母亲的坟挖开,把尸体拉到县城火化。火化后,把骨灰盒还是放在那个棺材里,再培上土又掩埋了。

这件事,在振华心里触动很大。振华想:这不要说是村支部书记,就是生产小队队长他娘死了,已经埋了这么久了,也决不会、也决不敢这样灭绝人伦、倒行逆施地欺负他们!

小珠子和振华差不多大,学习也很好,他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读,但为生活所迫,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回家干活了。

小珠子的妹妹小菊子,长得也很伶俐,没有上过学,整天在家里忙活,为他两个哥哥做饭、洗衣服。在小菊子15岁的时候,她家里来了一个30多岁的男人,振华还到她家里去看热闹,也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小菊子就跟着这个男人闯关东去了。从此,振华再也没有见过她。

辍学后,小珠子就成为劳力在生产队里干活了。有一次在地里干活,和一个党员副队长外号叫“刘蛋驴”的发生了冲突,对骂了起来,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敢骂队长,这还了得!气得这个党员队长“刘蛋驴”七窍生烟,暴跳如雷,挥起铁拳,就向小珠子冲了过去。小珠子一看,妈的,好汉不吃眼前亏,拔腿就跑。这个“刘蛋驴”在后边一边追一边骂:“×养的,我这个党不要了,也得揍你这个驴×操的!”

这场景,振华似乎看到过,手心里捏着一把汗,替小珠子担着心,暗暗替他加油,可别让这个狗娘养的队长追上了。

“得罪队长没好活,得罪书记没法活。”小东子一家得罪了队长,在队里也就没法活了,无奈之下,小东子领着弟弟也奔关东而去了!

数年后,振华已以全优的成绩高中毕业,昆嵛联中的校长很想让他到学校当老师,却遭到村里领导和生产队长的阻挠,并把他们的亲信子女派了进去;村里有好几个苹果园,振华想到果业队,也不让去;村里通电后,振华十分想当村里的电工,母亲还厚着老脸去到干部家里送礼,一小包猪头肉!这礼也太薄了,人家没有收,当然也就没有答应所求之事。

在回家的路上,母亲仰望着漆黑的夜空,天哪!这孤儿寡母,还有活路吗?!想着丈夫在世的时候,这些人对他那个巴结呀,经常托他从济南买些东西回来,点头哈腰的,像孙子似的,对她也尊敬有加。可现在呢?他们两眼一抹,像不认识似的。母亲心里一酸,那眼泪像决了口的水库,滚滚而下。

母亲到娘家潘格庄去看望生病的哥哥。路上,她看到一辆军用卡车开了过来,就站在路边招手,那卡车就停在了路边,把她拉到了潘格庄。回来的时候,舅舅把他的大闺女小秋叫了来,说:“你送你姑回家吧。”

小秋个头不高,人也十分老实,骑着自行车带着姑妈往昆嵛村走。到了旸里口子这个大山坡下,小秋骑不动了,就下了车,和姑妈一起往大山坡上走。边走边拉着家常,拉着这些年来的酸甜苦辣。

姑妈说:“小秋啊,听说你姑夫死了,我也没掉眼泪,可是看着你这个最小的振华兄弟,学校请他当个老师,人家不让;想到果业队,人家也不让;想当个村里的电工,人家还不让,我还去给人家送礼,咱那礼也太轻了,人家也不收。我想着,你这个小兄弟命怎么这么苦啊!你这个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那眼泪哗哗地就流下来了。”

小秋看姑妈伤心,就劝解道:“姑啊,我看俺那个兄弟啊,面相很好,天庭饱满,是个富贵之相,肯定不会在村里干长了,说不定老天有眼,哪一天有个什么机会,俺兄弟就出去了,你就放心吧。现在俺那些兄弟姊妹不是都出去了吗?俺兄弟再出去了,就好了,你就等着享福吧!”

经侄女这一番解劝,母亲的心里亮堂了许多,望着面前陡峭的山坡,也增添了许多的力量,和小秋一起,向着坡顶奋力蹬去。

书香门第艺术家

春天来了,就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草木的生长。

这个大家庭,像一艘航船,逆水行舟,在母亲的撑持下,在曲折的生活的航道上艰难地前进着。她的儿女们,也像春天的草木一样,茁壮地成长着,并开出一朵朵艳丽的鲜花。

每天晚上,母亲在炕头上绣花,有四个孩子围着一张吃饭的炕桌在写作业。一盏煤油灯,映照着振刚、振萍、振美、振华四双探求知识的眼睛,照亮着各自面前的教科书和作业本。不过,振刚、振萍完成的是初中的作业,振美、振华完成的是小学的作业。哗哗的翻书声在静静的夜晚更加显得清脆,寒舍中散发着阵阵书香。母亲绣花累了,抬起头看着这几个孩子这么用功学习,心里感到熨帖,感到安慰,也更增添了她生活的希望。

姥姥在一旁,哄着小外孙女振雁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闹不清来自什么遗传,这一门七子都喜欢读书,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和其他原因的耽误,这个家中再考上几个大学生绝对不成问题。而且,这些孩子都有点艺术细胞,写字绘画,唱歌唱戏,长笛胡琴,登台演出,几乎人人都有一手。

大哥振源写字绘画的水平在同辈非艺术类专业的人当中,水平是相当高的了。在东南工学院设有建筑系,学建筑的学生,都有较好的绘画基础,但他们的功力与振源相比,还是逊色不少。学校里一些油印宣传品、刻蜡版,甚至画很大的壁画,还是请动力系的王振源来画,这在全院传为美谈。

二哥振业艺多不压身,武术、书法、绘画、乐器、表演艺术,都很酷爱,乐此不疲。“文革”开始后,村里每年春节都要排演一出京剧样板戏,振业不但经常担任主角,而且舞台布景也是由他来画成的。

三哥振刚虽不擅长表演艺术,但口琴吹得不错,也很能画,家里的白墙壁上,到处都有他的大作。照着《三国演义》等书的插图,在墙上画了不少穿盔甲、提刀枪的赵子龙、关云长,也唬人一阵子。他还特别爱好打篮球,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

大姐振萍,是家里的“千金小姐”,有着百灵鸟般的歌喉,从小学开始就喜欢唱歌跳舞,唱起歌来像银铃一般悦耳,跳起舞来像一只小孔雀一样美丽。在界石公社中学,一直是学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骨干演员。她和旸里后村的同学林秀芬最要好,都是宣传队主要演员,到处宣传毛泽东思想,形影不离。她们演唱的《毛主席著作到草原》等歌曲,真有响穷东海之滨、绕梁三日之慨。在文登县的文艺调演中,她们还得过奖呢!这一段难忘的经历,使她们结下了终生不渝、亲密无间的友谊。

小姐振美水平差点,但春节期间也在公社巡回演出过,她演一个农村党支部书记,风度气质虽然比革命现代京剧《龙江颂》里的江水英差点,却也使广大农民群众眼睛为之一亮,啧啧称赞。

振华虽然年龄较小,但爱好也不少。写字、画画都喜欢。上初中时,老师亲自在大的硬纸上打好格子,请他在上面写字,挂在教室黑板的旁边,让同学们学习临摹。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纪念白求恩》的隶书字帖,爱不释手,临帖不辍。过六一儿童节,也是他表演的大好时机,他演唱京剧《智取威虎山》选段《我们是工农子弟兵》,学校一位大个子董老师亲自为他操琴,相映生辉。笛子、口琴都能来两下子,会吹的歌曲旋律也着实不少。

小妹妹振雁,颇具艺术天赋,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学校文艺宣传队骨干。经常参加公社和县里组织的文艺演出。高中还没毕业,就被文登京剧团招收了去,成为一名专业京剧演员。

在胶东,有两个大剧种,很受群众喜爱,一个是京剧,一个是吕剧。农民一年忙到头,非常辛苦,只有过年前后,农民才比较有闲空。单干的时候,进入冬天,也就“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干农活了。但是,人民公社化以后,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中“农业学大寨”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开展,冬天也歇不着了,社员们都被组织起来,参加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更是累得人们筋疲力尽。

但是,农村的人们辛苦一年,过年也是需要娱乐一下的。在胶东的农村,是有演年戏的传统的。昆嵛村是一个大村,有一批喜欢京戏的人,还有一个在“反右”中从专业京剧团下来的“右派”,他也在村里和农民们一起劳动。一进入腊月,这些喜欢京戏的人,就凑在一起,商量排演一出京戏,在春节期间演出。大队也支持这项工作,在最后的排练中,这些演员及伴奏的人都能记大队工分。

由于多年的积累,村里购置了很多老戏的戏装及各种道具,用好多戏箱子盛着,放在木匠房隔壁的大屋子里储藏着。昆嵛大队的京剧演出在全公社是很有名的,“文革”前演出的《辕门斩子》《穆桂英挂帅》《秦香莲》《野猪林》等剧目,都受到人们交口称赞。那时候,一般大年初二晚上在本村演出,初三到正月十四就到各村巡回演出,用几辆马车拉着戏箱子和演员。到哪个村演出都很受欢迎,尤其是一些不大的村庄,没有排演戏剧的能力,能请到昆嵛村的演员去演出,那是非常高兴的,不仅招待香烟、花生、糖果、瓜子,还要好好招待吃一顿饭。这期间,去演出过的村庄,如果也排演了戏剧,也到昆嵛村来演出,村里的大人、小孩高高兴兴地看戏过大年。正月十五元宵夜,是必须再回到本村演出最后一场的,经过连续多场的演出,演员们对剧目都演熟悉了,演出水平比大年初二的首演要提高很多。这场演出结束后,年过完了,剧团也就解散了,新的一年的农业生产也就开始了。

1966年,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破“四旧”的狂风刮遍神州大地的城市与乡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被赶下了舞台,代之而起的是八个革命样板戏。京剧《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杜鹃山》等的唱腔整天在电台、有线广播、大喇叭里播放。

现代戏给青年们提供了舞台,村里的一批老戏迷们都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只能羡慕地看着青年人瞎捣腾,出风头。

振业20岁出头,又肯下功夫学习、钻研,还到文登京剧团拜师学艺,和剧团的人打得火热。他演《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打虎上山”那一段舞蹈动作,难度是非常高的,振业的表演非常出色,叫好声不绝。这不仅因为他有武功的底子,而且也是专业演员亲自传授。

村里每年照例要排演一场大戏,振业还演出过《沙家浜》中的刁得一、《红灯记》中的磨刀人、《白毛女》中的大春等角色。振业不仅唱念俱佳,尤其武功了得,那磨刀人刀劈鸠山,与专业演员不相上下。

“四旧”破除了,还要立“四新”。公社和县里每年都要搞文艺调演,这也是一种比赛。有时候,公社组织一些表演水平较高的人,排练一个节目,参加全县文艺调演。振业有好几次被调到公社参加节目创作和排练,他们创作的节目,不仅获了奖,也结识了一批文艺界的朋友。

爱唱的人是闲不住的。在夏天,吃过晚饭后,振业经常提着京胡,约几个爱好者,找个地方开唱,村民们就围着听。

有一次,他和几个人一起到村西数里昆嵛山脚下的石硼塂去唱,振华也跟着去看热闹。这一个山庵有十几户人家,房子都盖在向阳的小山坡上,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农舍青青,绿树掩映,庄前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大石硼,是一个晒粮食的好地方。他们就在这大石硼上演唱。

一轮明月,光洒大地,蝉鸣阵阵,犬吠汪汪,凉风习习,山泉汩汩。劳累了一天的社员们,这里的男女老少,听到演唱,都提着小马扎、小板凳出来听唱。

振业时而为他人伴奏,时而自拉自唱,观众中不时爆发出阵阵叫好声。“再来一个!”伴随着群众的叫声,他又自拉自唱了一段《海港》选段,高亢嘹亮的京剧唱腔在群山中回荡着:“满怀豪情回海港,看东方,晴空万里,霞光千丈,江两岸分外辉煌……”

这场面,这情景,构成了一幅非常和谐优美的画卷。

天气热了,一家人都在院子里吃晚饭。一年到头,主食就是地瓜和地瓜干。锅里加水煮地瓜干,锅边上贴几个玉米面饼子,胶东人称为“粑粑”。粑粑主要是供给干活的二哥吃的,剩下的几个人分吃一个。吃完了饭,收拾完了桌子,母亲就去洗碗刷锅去了。

二哥又把他的京胡拿来了,调了调弦,就拉开了。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刚上小学的小妹妹振雁,用稚嫩的声音学着李铁梅唱了起来。

这一段刚唱完,大姐振萍又开始了“痛说革命家史”:“十七年,风雨狂,怕谈已往……”

母亲刷完了锅,笑眯眯地端着一碗白开水出来听唱,把水放在桌子上,让孩子们喝。振业见状,拉着京腔,说了声:“谢谢妈!”就自拉自唱起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逗得母亲开怀大笑。

街坊邻居们,听到乐声、唱声、笑声,纷纷赶来,有的自带小板凳,有的坐在院子里的石条上,有的站着,看着这一家人,吃着地瓜干,唱着现代戏,真可谓黄连树下拉胡琴——苦中作乐,都露出羡慕惊奇的神色。

振业终生酷爱乐器演奏和京剧表演艺术,后来他闯关东,又迷恋评剧和“二人转”,经常在东北各地演出,深受欢迎。他退休后,又到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深圳,创立了一个京剧团,自任团长,在广东省影响很大。

生活无处不飞歌。农民家大多有一盘石磨,合作化之前,家境条件好一点的,用驴拉磨,把驴的眼睛蒙起来,驴在磨道里转着圈儿拉磨。合作化后,各家的牛、马、驴都交到合作社里去了,就用人推磨。一个人推太重,就两个人推,轻松一点。

为了省钱,振华家里一般也舍不得到机器房磨面,大都是自己推磨磨面。有一次,大姐和他一起推磨,一边推磨,大姐一边讲笑话,笑话讲完了就唱歌,这可真是“磨房里的歌声”。她唱那:“蒙山高,沂水长,我为亲人熬鸡汤。续一把蒙山柴,炉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长……”那真是声情并茂,余音绕梁,把振华都听呆了,也不觉得推磨的辛苦了,只感到欢乐。

动物乐园

昆嵛村是明朝立村的,全村由南向北地势走高,村北是一座小山,山上立有一座烈士纪念塔。

村子里有一条贯穿东西的大路,在村中间的路北有一栋大房子。这栋房子非常大,在全公社只此一栋。这栋大房子,是村里的建筑队在70年代初盖起来的,全部用石料砌成,钢梁斜顶,上覆青瓦,起码有三层楼高,有20几米宽,60多米长,在里面召开几千人的会议不成问题。村里演戏、开大会都在这里,公社每年的“三级干部会”也在这里召开。

在大房子的西侧,是大队办公室的一个院落。大房子正门,冲着一条向南的路直通南河。路西就是一字排开的振华祖上盖的四个庭院。最南边的院落门前是一条向西的路,这条路东面对着的是一个大菜园子,振华家和常树叔、常金叔家的菜园子都在这里。菜园子的西南角有一眼水井。

这四个院落,都是曾祖父和他的四个儿子盖的。曾祖父随着他的大儿子住在南边第二个院落里,这个院落也就是振华的家。南邻是三爷的房子,三爷一家都跟着大儿子到沈阳了,后来就由二爷的大儿子常水大爷买下来住着;北邻是二爷的院子,这个大院子从中间砌着一道墙,分成了两个院落,由二爷和他的儿子常树叔住着,常树叔是个残废军人,不能干重活;最北边的院落,也分成了两个小院,是四爷和他儿子常金叔住着。振华记事的时候,四个爷爷都去世了,婆婆、二婆、四婆都还健在。

一个家族,在村中间的位置,连着盖起这样四个大院落,而且在农村来说,房屋建得也很讲究,东厢房外墙上还嵌有各种各样的中间有一个孔的供拴牲口用的石雕。土改时,农村划分阶级成分,因为打官司土地都差不多卖光了,只剩下了这四个院落,而且都分了家,一家一个院,就不显得扎眼了,所以各家都被划分为中农,在“文革”中也没有受什么罪,对子女的成长也没有太大的负面影响。否则,起码要划个地主或者富农成分,那可就倒了大霉了:在“文革”中,地、富、反、坏、右,被称为“五类分子”,整天挨批斗,在村里抬不起头,子女连个对象也找不着。

一进振华家的大门,迎门是一个照壁,照壁中间是爷爷写的一个曲里拐弯的一般人不认识的方形大美术字“福”,这个照壁是一个正方形尖顶的草厦子的东面墙壁,用磨砖砌的边缘,中间用石灰抹得很平。这个草厦子是用来堆放做饭用的柴草的。

在西厢房北边两间屋的窗下,有一个猪圈,猪圈的北部与院子地面齐平,靠东墙有一个石头雕成的猪食槽,猪食槽对面是猪窝,猪窝是一整块约一米五见方的大石板做顶,东南角用一根石柱支着,西北两边都靠房子的墙。冬天猪也怕冷,就在猪窝里放不少麦秸,猪就钻在这麦秸堆里睡大觉。

猪食槽墙外有一个猪食缸,里边有把干花生蔓、地瓜蔓粉碎而成的糠,刷锅水也倒在里面,猪快出圈的时候,也放一大块豆饼里边泡着,增加营养,给猪催膘,这就是猪的饲料。用勺子淘几勺倒在猪食槽里,猪就跑过来吃。

猪圈东边是一道半墙,约一米高,在东南角砌有一个门,用一块大石板竖起来堵着,这个门是用来出粪用的。猪圈的大部分是下挖约半米多深的坑,四周用石头砌起来,底部是用平石头铺成的,这是供沤粪用的,就是把青草、麦秸、垃圾等物扔进去,废水也往里倒,再用小推车推来土,均匀地抛扬进去,猪在里面乱拱,又拉又尿,时间长了,就沤成了农家肥了。沤粪坑满了,就要出粪,就是用粪叉子往带斗的簸箕车里装,装满了就推到街上堆起来,还要堆得四四方方的,外面再用一层稀泥土糊起来,让里边继续发酵。出粪也是又脏又累的活。

振华从记事起,猪圈就没空过,一年喂一头猪。一般喂到一百三四十斤,就走了。所谓“走了”,就是请几个人来,帮忙把猪抓起来,用绳子捆住四个蹄子,天不亮就绑在小推车的顶上,送到公社的收购站,卖了。有时候也在村里杀猪。

大猪“走了”,母亲就到集上再抓一个小猪回来养着。“三八界石一六汤”,这就是赶集的日子。每五天一个集,逢阴历三、八日是界石集,逢一、六是龙泉汤集。龙泉公社就是母亲老家所在的公社,在潘格庄村北边约两里地。公社驻地因有一处温泉,供人们洗澡,就称龙泉汤。除了夏天在河里洗澡,周围的庄稼人每年过年前,大都要到龙泉汤洗一次澡,洗去一年的劳累灰尘和晦气,以一个崭新的面貌过新年,争取在新的一年里能有好的运气。

所谓“抓”一个小猪,就是到集上花钱买一个小猪仔。一头130斤重的猪,差不多能卖一百多块钱,而抓一头小猪也要二十元左右。

有一次,母亲抓回来的小猪,特别能蹦圈,老是蹦到猪圈外边乱跑,还抢鸡鸭鹅的食吃,没办法,就把猪的前后蹄用绳子捆起来,让它能走,却不能跑,也就蹦不出猪圈外边了,时间长了,它也长大了,也就忘了蹦圈了。

猪圈的对面,东厢房北边的那间屋窗下,有一个鸡窝,是用石头砌起来的,约半米高,也是用一块大方形石板做顶,还向西开有一个小门,供鸡出入。傍晚,鸡吃饱了,就跑到鸡窝里睡觉,振华就用一个破蒲团堵住鸡窝门,外面再用一块石头抵住。

在农村,有很多农舍与菜园子杂处着,不知道黄鼠狼藏在哪里,但黄鼠狼有时候来偷鸡。夜深人静之时,家里人都在睡觉,猛听到鸡“咯咯咯”拼命地叫,这就是黄鼠狼在偷鸡了,母亲就爬起来,拿根棍子,出来骂黄鼠狼,吓唬它。黄鼠狼叼着一只鸡飞檐走壁可就不容易了,大多时候就把鸡丢在正房与西厢房之间的夹道里,自己蹿上墙头跑了,有时候大人出来晚了,它就叼着鸡跑了。

村子西头北边那条河的西岸住着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只有一个青年人,叫王福,是个光棍,他家南面不远就是南河河道拐弯处冲出来的“王福大汪”,是孩子们游泳洗澡的好地方。他专门和黄鼠狼作对。黄鼠狼不仅肉好吃,而且皮毛更是值钱,公社的收购站也收购,用黄鼠狼皮做个皮大衣或大衣的领子,那是太高级了,要是在旧社会,可能只有资本家和地主才能穿得起。

王福做了几个逮黄鼠狼的夹子,就是用木板钉成一个约20厘米见方一米半长的盒子,前边有铁丝网,铁丝网里边放上作饵的老鼠或肉,黄鼠狼看到了,就从后边的口里钻进去,想吃肉,一旦踏下踏板,机关联动就把后边的口盖死了,就把黄鼠狼逮住了。王福在振华家西厢房两头的夹道里都放了夹子,每个冬天总能逮到几只。

农家一般都养鸡。小鸡的来源,一个是买,一个是自己孵。每年春天,都有人挑着两个大箩筐在村里卖小鸡,大箩筐里有很多毛茸茸的黄的、黑的非常可爱的小雏鸡。有的时候,母亲就买十几只回家,放在箩筐里养着,把人都舍不得吃的小米拿来喂小鸡。小鸡慢慢长大了,小公鸡也有鲜红的鸡冠子,公、母就可以分出来了。一般的,家里只养一只公鸡,一边它能司晨,早晨“呴呴呴”地打鸣,叫人起来干活,大公鸡叫三遍,天就大亮了。另外,如果没有公鸡,母鸡可能就不下蛋,或者下的蛋就孵不出小鸡。这个问题,《农业基础知识》的课本里也没有讲过,振华也始终没有弄清楚。公鸡养多了也没用,所以就把多的公鸡杀吃了。当然,一般是有客人、亲戚来做客或者过节的时候才舍得杀,这就是改善生活了。即使吃不上小鸡肉,能喝上一碗鸡汤也是很鲜美的。

在母亲不是很忙的时候,也为了省钱,她就自己孵小鸡。把鸡蛋放在盆子里,用被子包起来,放在热炕头上卵孵着,直到小鸡用硬喙把蛋壳啄碎,就从蛋壳里艰难地钻出来了。但不是每个鸡蛋都能孵出小鸡的,“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总有一些坏蛋,有的孵到一半,小鸡在蛋壳里就死了,这些孵不出小鸡的坏蛋,就成为振华和小妹妹的美味了。

小母鸡养大了,就开始下蛋,一般在鸡窝里下,下完了蛋,它就“咕哒!咕哒!咕咕哒!”地叫,一方面叫主人来收蛋,另一方面好像很谦虚地向主人报告它下的蛋“不大,不大,不不大”似的。听到鸡下了蛋的叫声,振华就伸着胳膊到鸡窝里把蛋拿出来。

农村人都舍不得吃鸡蛋,大都拿到村里供销社卖了。一个鸡蛋能卖五分钱。有一次振华在供销社里玩,看到一个妇女拿着一个鸡蛋来卖,用卖的钱买了一点点食盐,包起来拿着走了。

在鸡窝的大石板上面,二哥又砌了一个兔子窝,养了几只长毛兔。长毛兔的毛长得很快,大概一个月就能拔一次,收购站按兔毛的长短、粗细论定等级,以不同的价格收购,这也是增加家庭收入的一项副业。振华养兔子的收入,多半都用作买本子、笔等学习用具上了。

本队有一个青年叫大海,他养的兔子多,他家院子里靠墙建有一排排的兔子窝,上下好几层。干活休息的时候,他不休息,就去割草好喂兔子。他卖兔毛卖了二十多块钱,请振华骑自行车带着他到界石公社供销社买了一台有一块砖那么大的半导体收音机,中午或晚上吃完饭,他就把收音机拿出来,放在人们坐着休息聊天的地方,让大家听样板戏。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三哥振刚和振华的腿上、胳膊上生了很多疮,有大的,有小的,很是难受,这些疮出的脓,都能把衣服黏住了,要脱衣服,就把疮结的痂带下来一层,疼痛难忍。二哥请风水先生来家里看了一下,认为是建在鸡窝顶上的兔窝惹的祸,箩上压箩,不好!二哥就把兔窝拆了,在猪圈南边茅厕南墙外又建了起来。也可能是因为一些外涂药的作用,慢慢地,这些疮也就都痊愈了,但身上还是留下了不少疤痕。

家里还养着几只鸭子、两只大鹅。一只大白鹅,一只灰色的大鹅。鸭子走路很好看,一摇一摆,不紧不慢,很有绅士风度。两只大鹅,雍容华贵,像天鹅一样高洁,颇有公主、王子气度,它们整天形影不离。鸭子和大鹅每天早晨结伴而行,摇摇摆摆地到南河捉鱼虾吃,累了就在河边树下休息。它们每天在河里玩耍,把羽毛清洗得干干净净,傍晚就一起回家了。

有一次,两只大鹅没有回家,可把小振华急坏了,到南河找也没找着,满村转着找也没找着。二哥拉着小弟弟一起去找保大爷掐算,看两只鹅跑哪里去了?保大爷就是大海他爹,他虽然不识字,但不知他从哪里学的能掐会算的本领,而且一向都掐算得很准。但见他闭着眼睛,拨弄着手指头掐算。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说:“有了,你家这两只鹅丢不了,在东北方向谁家里,你也不用去找,过几天它就自己跑回来了。”

小振华一听,高兴极了,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一门心思地盼着两只大鹅早早回家。果然,过了三天,这两只大鹅自己回家了。原来,这两只大鹅让大房子东边一户人家抓回家去养着了,这户人家德行不知怎么样,老两口快50岁了,也没有个孩子。他们把大鹅弄回家后,就整天关着大门不让它们出来。可能过了几天,这家人疏忽了,忘了关大门,这两只大鹅就逃回了老家。

鸡蛋、鸭蛋、鹅蛋,一个比一个大,平时谁也不舍得吃,一年只能吃一次,那就是过五月端午。母亲早早起来,把很多蛋洗干净了,放在锅里煮,煮熟了就分给还在炕上躺着的孩子们,一人能分到好几个。也舍不得一次吃完,能留着好几天才吃完。二哥把他分到的蛋,都拿去孝敬他的武术老师了。

在正屋的屋檐下,还居住着一窝燕子。大燕子每年临近冬天的时候,就飞回南方去了,到春天就又飞回来了。最初,两只燕子开始筑巢,不停地搬运建筑材料,它们不能用“手”搬运,全是用嘴衔着一口泥、一根杂草、一根羽毛,不辞辛苦,飞行往返,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它们黏合在一起,十几天,就把一个巢筑成了,然后他们就在里面过起了幸福的家庭生活,开始生儿育女。几只小燕子孵出来后,两只大燕子就忙起来了,整天出去觅食。小燕子们就趴在窝边上,盼望着父母快点回来给它们带来食物。大燕子回来了,小燕子们都大张着小嘴,等着父母给它们喂小虫吃。

小小的振华一直心存着一个念头:燕子在谁家做窝落户,这家人家就是善良的。燕子决不会在恶人家里做窝,有的恶人嫌燕子麻烦,就把燕子窝拿棍子捅了,所有的燕子也就不会再来了。

院子里有两棵大苹果树,是麻雀们的栖息地。它们蹲在树上,也经常飞下来和鸡鸭争食吃。到了冬天,野地里的食物都被雪盖住了,有很多麻雀就飞到村子里来觅食。为了除“四害”,当然这麻雀也是味道极其鲜美的山珍!小振华也经常把一个筐子用一根小木棍斜着支起来,再在棍子上拴一根细长绳,把绳子拉到屋里,在筐子下面撒一些小米什么的,引诱麻雀下来吃。麻雀们饿极了,也顾不得危险,就纷纷“自投罗网”,只顾抢着吃。这时候,振华在屋里把细绳猛地一拉,就把来不及飞走的麻雀都扣在筐子下面了。当然“宁吃飞禽一两,不吃走兽一斤”,在地瓜干、大萝卜充饥的日子里,能逮到几只麻雀解解馋,何啻珍馐佳肴!

家里还养着一只白色的奶羊,奶羊春天下羔后,每天早晚都能挤一小罐羊奶,把煮熟的地瓜泡在煮沸的羊奶里,吃起来那真是又香又甜又有营养。

羊奶好喝,但羊要吃草。这挤羊奶和割羊草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到了振华的身上。一下了学,就和小伙伴们?个篓子去割羊草。天天割,近处的草都割没了,就要到远处割。

有一次,连着下了几天大雨,羊没草吃了。没办法,振华就拿起家伙出了门。由于山洪暴发,南河一片汪洋,那小石桥早被洪水不知冲哪儿去了。振华就顺着河北岸向上游走,走到水流平缓、河面宽阔处,准备涉水过河,到河南岸去割羊草。振华脚上穿着塑料凉鞋,下到河中,越向中间走水越深,当水淹到胸部时,振华就把篓子顶在头上,一只手扶着继续过河。走到河中间时,水已经到脖子了,脚踩在河底的沙石上,沙石被激水冲走,脚就往下陷,振华就仰起脖子继续往前走,这时候河底的沙石把振华脚上的一只凉鞋冲跑了,振华也差一点就让大水冲跑了!振华冒着生命危险,好歹已经过了水最深、流最急的地方,终于到达了南岸。割了一篓子草和棉槐条子,又顶在头上从原渡河处渡回了北岸,这才解决了羊的大问题。

奶羊必须下羔才能出奶。在村西面约三里路有一个宋家庄,住着二十来户人家,也是一个生产小队。这里是常树婶的娘家,她娘家有好几个兄弟,有一个兄弟家里养着一头大公羊。到了秋末的交配季节,二哥就安排振华和几个小伙伴一起,牵着各家的羊到宋家庄交配。那只大公羊长着两只大羊角,威风凛凛,确实厉害,连续为几只母羊配了种,它也不觉得累,大有来者不拒的气概。

母羊在春天里,一般能生下两只或三只小羊羔。小羊羔生下后,吃着母乳,不几天就能满院子跑。这时候的小羊羔,浑身雪白,毛茸茸的,最可爱、最好玩,振华就经常在院子里抓住小羊羔,抱在怀里玩,小羊羔探着头,望着它娘,“咩咩”地叫,它娘看看它,也不理会。

小羊越长越大,就该断奶了,断奶后不久,二哥就把小羊羔卖了。本村有人买,就卖给本村人,本村没人买,就拿到集上卖。每当这时候,振华都非常心疼,好像割了他的肉似的。

有时候,振华也牵着这头大奶羊在南河北岸放羊,牵着羊在岸边吃草。若不牵着,它就到处乱跑,要是跑到人家菜园子里边吃了人家的菜,可就有麻烦了。

有一天傍晚,振华把羊缰绳拴在一棵小树上,他就到别处玩儿去了。忽然,一阵狂风刮起,乌云翻滚而来,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振华也忘了羊的事了,撒腿就跑回了家。二哥一看,问他:“羊呢?”振华顿时傻了眼,正要冒雨出去把羊牵回来,却见这只大羊拖着一棵小树跑进了院子。原来,一下大雨,羊也急眼了,左冲右突,终于把拴它的那棵小树连根拔起,把树也拖回家里来了。

农村老鼠很多,大白天也敢到处跑。本来人吃的粮食就不多,老鼠还要来偷粮食,真是可恶。为了捕鼠,家里有几个老鼠夹子,在把弹簧别住的钢丝上,用细绳拴上一个花生,老鼠一吃花生,机关一动,就把老鼠夹住了,但是一般老的老鼠很少上这个当。猫是老鼠的天敌,母亲跟人家要来一只小黑猫,养了一年多,家里老鼠少了不少。过春节的时候,鱼刺、骨头什么的,都让它吃了,长成了一只膘肥体壮、毛色乌黑油光的大黑猫。这只大黑猫好像会念咒,就像唐僧一念紧箍咒,孙悟空就头疼一样,大黑猫蹲在老鼠洞旁边念咒,那老鼠一出来,就让它抓住了,抓住了还不马上吃它,非要把这老鼠玩上半天,吓也把这老鼠给吓死了。

这只大黑猫吃饱了,就喜欢躺在热炕头上睡大觉。可是后来这只大黑猫不见了,几天也找不着。最后才发现它掉进大水缸里淹死了。家里的大水缸非常大,埋在地下一截,地面以上也有一米多高,缸的直径约有一米半,放在靠正屋北墙根儿下,估计猫从缸沿上行走,不小心掉下去了。由于缸又大又深,所以几天也没有发现。

这只可爱的大黑猫死了,振华把它的遗体拿到菜园里,挖了一个深坑,把它埋在里边了。

猫没有了,但是不久,家里又来了一只狗。这是二伯的大儿子从烟台带回来的。他带来两只小狗,一只在振华家养着,一只在北邻常树叔家里养着。

狗恋人,猫恋屋。狗是很通人性的,尤其是小孩,大都喜欢狗,狗也喜欢和小孩玩。只要不上学,这小狗就形影不离地跟着振华转悠,陪着他度过了童年的时光。

捕鱼捉鳖

虽然生活是艰难的,但也充满着童年的欢乐。

村南的小河,发源于昆嵛山顶峰东北侧的滴水源,它就像一条暗河从一块巨大的石硼底下奔涌而出,沿着山谷向东流去,一路上汇集了几条山谷流来的水,到昆嵛山脚下的龙王庙处汇流成了一条较大的河流,流到昆嵛村南时,与一条从昆嵛山北面山谷里流出的河流汇合起来,向东流入老母猪河。

这条河流,发挥着很大的作用。河北岸有不少光滑的石头,这都是村妇们经年累月在石头上搓洗衣服磨出来的。天气暖和的时候,河边有不少妇女洗衣服,“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这条河流也是孩子们快乐的源泉。夏天的时候,有很多男孩子光着屁股在河水里玩,充分展示着裸体的人体美,孩子们在河里打水仗,打水仗不过瘾,就扔小石头对打。有一次,一块小石头打在振华的头顶上,立刻冒出了殷红的鲜血,此时,振华还没有上学,他用手捂着伤口,哭着回家找妈妈去了。妈妈用“长药”,也就是消炎粉,在伤口处敷上,慢慢地也就痊愈了。

小河里还有不少鱼、虾、蟹、鳖,特别是一场大雨过后,很多鱼就会溯流而上,河里就会有不少大鱼。

要想捕到河里的鱼,主要有三种方法。最简单的是用手捉。盯着河里的某条鱼,它游累了,或是看到有人盯着它,它就游到石头底下躲藏起来了。这时候,用两只手在石头底下摸,十有五六能把这条鱼捉住了。

第二种方法就是“喷鱼”。用一个洗脸盆,把一块布掏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把布绷在盆沿上,盆里放一些炒熟的麸子,鱼闻着香味,就从孔里钻进盆里吃麸子,一看进去的鱼不少了,就把孔盖住,把盆端出来,鱼一条也跑不了了。

第三种方法比较狠,就是用网捕鱼。一个约一丈多长、一米多高的网,两边固定在两根木棍上,两个人一边一个,持棍子把网拉起来,一网就能捕很多鱼。

有一次,振华在河里捕鱼,看到一个小乌龟,又不敢伸手捉。据说,要是被乌龟咬着手,天不打雷它是不松口的。小乌龟也怕人,就爬到一块小石板底下去了。振华想,这回你可跑不了了。踌躇半天,怎么能把小乌龟捉住呢?反正小乌龟跑不快,先把石板掀开再说,看它往哪儿跑?振华就把小石板掀开了,可小乌龟却不见了,真正是奇怪得很,哪去了?原来小乌龟来了个“金蝉脱壳”,它在石板底下钻进了沙子里,不知从河底的沙子里遁到哪里去了。

在南河的南边,有一片洼地,叫“南夼”,这里坑坑洼洼的积满了水,中间一个大水洼,四周一片芦苇,丛生着杂草灌木。这里既是一个鸟类的安乐窝,又是鱼、虾、蟹、鳖、蛇们的福地,也是孩子们的乐园。

放寒假了,上初中的振刚,领着小弟弟,带着小水桶,拿个笊篱,到南夼去捞鱼虾。

这个笊篱是用柳条编成的,过年煮水饺时可用它来捞水饺,但现在却是用它来捞鱼虾。

来到一个水坑前,把冰打碎,那小鱼、虾就都游上来透气,一笊篱下去也能捞上来不少,捞上一阵子,也就够家里人改善一顿生活了。

家里有一个热水瓶打碎了,热水瓶的瓶胆都是两层涂上水银的玻璃,热水瓶的胆破裂,一般都是外层碎了,里层还是完好的。振华就用沙子把玻璃上的水银磨擦去,在里边灌上水,再放上几株水草,把几条小活鱼放进去,这些小鱼在透明的玻璃瓶胆内水草之间游来游去,在寒冷的冬天里,也给家里带来了新的生机和活力。

有一次,捉到一条大鲫鱼,约有半斤重,舍不得吃,就把它放在大水缸里养着。大水缸里的水三五天就用得差不多了,就再挑几担水倒在里边,这条鱼就一直在里边优哉游哉。只可惜不能像透明的玻璃瓶胆那样看着它游。振华就和小伙伴们拿着两面镜子,一个在门外,用镜子把阳光反射到水缸上边的镜子上,这面镜子再把光反射到水缸里,这样,那条鱼在水缸里的游动可就尽收眼底了。

滑颤冰

进入冬天,南河经常结一层薄薄的冰,交九之后,这层冰上能由人行走。

振华家有一个大算盘,非常大,不知是怎么来的。上小学高年级后,学校就开设珠算课,放学之后,振华就背着书包,挎着大算盘,来到南河,把大算盘正面向下,放在冰面上,他盘腿坐在算盘牚上,两手撑着冰锥,就可以在冰面上滑行了。

后来,振华担心把算盘压坏了,再加上算盘的滑行速度慢,比不上其他小朋友们的冰车快。小振华就自己动手,制作了一辆冰车,冰车滑行起来,比自行车都快。

做一辆冰车也不是很难。钉一个长方形的可供坐人的木架子,在底下的两根长棱上,把两根与棱差不多长的粗铁丝两端打尖折弯,钉入木棱中,就固定住了。这两根铁丝,就和滑冰运动员穿的冰鞋底下的冰刀差不多,大大减少了滑行阻力,在冰面上可以滑行得非常快。两把冰锥,与钉鞋用的锥子差不多,但较粗大,把大钉子的钉帽切去,钉入木柄中,就可以用来滑冰了。

有了冰车,振华滑冰的兴趣就更浓了,星期天也不用拔羊草了,因为羊过冬的饲料早就准备好了。没事了,就经常约几个小朋友结伴到南河滑冰,还经常开展滑冰比赛。由西向东滑,约有一百米的冰面比较平,几辆冰车一字排开,小朋友们盘腿坐在冰车上,身体略微前倾,两手握着冰锥柄,把冰锥的尖儿插在冰面上。“预备,开始!”一声令下,两只手向后一用力,几辆冰车如离弦之箭,一齐向设定的比赛终点冲去……

天不太冷的时候,冰层比较薄,冰面上不能走人,但冰车受力面积比较大,如果快速滑行,从河北到河南就有可能滑过去。这时候,由于冰车的压力,冰面随着冰车的滑过而“嘎嘎”作响,像波浪一样起伏着,滑这样的薄冰是很刺激的,如果滑慢了,就可能压碎冰面掉入河水中。小朋友们把这样的滑冰称为“滑颤冰”。滑颤冰需要胆子大,还要有一点牺牲精神,特别是第一个滑的人,因为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滑过去。河中间水流大,结冰薄,如果滑到中间冰层裂了,大冬天掉到河里那滋味可不是怎么好受。当然,河水不是很深,约半米多深吧。

有一次,振华又和几个小朋友来滑冰,用石头把冰面打了一个小洞,看冰层比较薄,都不敢下冰。振华壮了壮胆说:“我先来!”大有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英雄气概。就把冰车在河边的冰面上放好,坐了上去,挥动着两只小手,两支冰锥就像鸡啄米似的快速地撑着冰车向南岸滑去,冰面也就二十米宽吧,那冰层“嘎嘎!嘎嘎嘎”的碎裂声,令人心惊胆战,当滑到河中间的时候,冰层一下子碎裂了,冰车陷到了水里,振华随着滑行的惯性,一个前滚翻,滚在前面的冰层上,这一重压,冰层立刻破碎,把振华整个地摔在冰冷的河水里去了。好在这里河面比较平坦,河水也不急也不深,振华在水里一下子坐了起来,全身湿透,找着了冰车、冰锥,提溜着上了岸。

怎么办?还不敢回家,这个狼狈样要是让妈妈看见了,还不得挨一顿熊。小伙伴们就到打麦场上的花生蔓堆上抽来好几捆花生蔓,点上火,就围着火,转着圈儿地烘烤,打算把棉袄、棉裤烤干了,再回家。

花生蔓的火很硬,离火远了,烤得慢,心想快点烤干了好早点回家,就离火越来越近,而里边还是湿乎乎的,也感觉不出来热得难受,就离火越来越近。结果棉袄、棉裤差不多烤干了,也把棉袄、棉裤烤煳了,外面的一层布,一动就破了。这怎么办?没办法!硬着头皮回家吧。

吃花生

打麦场上有一大垛花生蔓,等春天的时候,先把它用铡刀铡碎,再用粉碎机把它打成糠,供生产队饲养点喂猪。

在烧花生蔓烤棉衣的时候,小伙伴们在打开一捆捆的花生蔓再向火堆里添的时候,发现每一捆花生蔓里都夹杂着或多或少十个八个的花生果,这真是一个意外的发现!

花生是农村孩子最爱吃的东西了。秋天,生产队里收北泊地里的花生时,社员们用小推车推一车捆着的连蔓带花生果的花生棵,推到南场上。孩子们就在村里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小车队到了,就一哄而上,扑上去乱扯乱拽,抽下来一些,解解馋。社员们也不管,而且不是自家的孩子就是邻居家的孩子,反正也不是自己的,而是生产队里的花生,谁去得罪这个人?这真是孩子们非常兴奋的时候。

再一个能吃到花生的机会,就是生产队收完花生后,谁都可以到地里去复收,一家能去几口人,拿个篓子,小镢头,在花生垄里划拉,半天也能复收不少。

再一个机会,就是秋后为生产队里扒花生的时候。队里的花生果晒干了之后,分到各家去扒花生米,花生米才能卖到公社的粮管所。领多少,各家自愿,但这是挣工分的。扒一百斤,多少工分。还要按一定的折,交回多少花生米。如100斤花生果,要交回70斤花生米,多了就归自家,少了的就要赔上。

晚上吃完饭,没事了,一家人坐在炕上扒花生,有说有笑,很是热闹。有用夹子夹的,有用手扒的。所谓夹子,是将棉槐条子用火烧软后,弯折过来就成了。把花生果放在夹子中,手下一用劲就把花生果夹开了,花生米就掉出来了。扒花生时,吃几个不成熟的小瘪花生米不成问题,吃多了肯定要折秤。到生产队粮库交花生米的时候,涨秤了的,都兴高采烈地把多出来的花生米拿回家去了,折了秤的就显得不光彩,肯定是嘴馋吃多了。不过,这里面猫儿腻也不少。有的人家为了压秤,就把花生米放在水缸边上吸收潮气,增加分量。而振华家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扒出来多少花生米全部交上,也从来没有折过秤,有一次还涨了一斤多呢,把小振华高兴坏了。

生产队每年秋后也给社员们分配一点油料,每人分12斤花生果。这一点花生,除了要给在外面工作的姨妈、姑妈们每人寄出二斤花生米,表示一下心意外,还要榨点油,还要留下一点好过年。过年的时候,家里炒一点花生,好招待客人。孩子们也就是吃几颗,香香嘴罢了,也过不了瘾。

最让振华高兴的是每年榨花生油的时候。榨花生油时,要先自家把花生米放在碾子上轧碎了,然后用两个水桶挑着,送到村西头的机器房里。在这个大院东北角的几间房子里,装备着一台人工的榨油机。村里这么多户人家,都来榨油的时候,是要排队的。二哥振业把桶挑来,把桶放在那里排上队,他就忙去了,让小弟弟在这里看着。

榨油机昼夜不停,一直到了深夜,才轮到了振华的桶。师傅们先将花生坯倒进一口大锅里,下边烧着火,用铲子来回翻,直到把花生坯炒熟了。这时候,真是香气四溢,沁人肺腑。那些坯在大锅里翻搅,会滚成一个蛋儿一个蛋儿的,这就叫“油蛋”,站在锅边看着的振华,馋得受不了,手疾眼快地抓出了一个蛋儿,两只手倒来倒去,直到不烫手了,才敢往嘴里放。这油蛋儿比吃生花生米可香多了,好吃多了,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因为烤棉衣而发现了花生蔓里的秘密之后,小振华就开动了脑筋。心想,这么多花生要是被打成糠,都被猪吃了,也太可惜了,这不是太浪费了吗?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么?还说“要节约闹革命”!可是,要是好天的时候,打麦场附近是有人走动的,若是把花生蔓的捆都拆开了,开春要打糠铡花生蔓,可就麻烦了,要是让人发现了,这就是“破坏分子”啊!那还了得!

正在这里踌躇,老天遂了人意。连续几天,下起了鹅毛大雪。振华一看,这真是天助我也,正是去捡花生的绝好时机。就叫上了两个小伙伴,到了南场,不一会儿,就在花生蔓垛上掏出了一个洞,人钻在洞里,外边下天大的雪也没事。在洞天福地里,把花生蔓一捆一捆地拆开,嘿!花生还真不少呢!不到半天,也差不多吃饱了,又把两个衣兜也塞满了。

“苟富贵,勿相忘。”振华回家后,把小妹妹领到一旁,把花生掏出来向她衣兜里塞,小妹妹高兴得满脸是笑,小嘴一口一个地叫“小哥”,叫得振华心花怒放。

吃花生还有更厉害的损招,可谓“竭泽而渔”。不过,这一招振华只和小伙伴用过一次,再也没敢用过。

农村种地,有时候是套种,如在小麦地里套种玉米、花生,割了麦子后,玉米、花生也就长起来了。

套种花生就是在小麦长到一尺多高的时候,在两行小麦之间,用镢头隔一定间距,刨一个小坑,撒几颗花生米当种子,然后用脚把土掩进坑里埋上,还要再踩一脚,压结实一点。

这一天,放了学,振华和一个叫大江的小伙伴到河南边割羊草,到了一块刚刚套种过花生的麦地,加上又饿又馋,两个人就爬在麦田里,由于麦子挡着,从远处看不到人。然后就用镰刀一个坑一个坑地抠,真是弹无虚发,每个坑里都有几颗花生米,抠出来就扔进了嘴里,真是香啊!尽管不大讲卫生。这也不算什么不讲卫生,那1960年挨饿的时候,生产队里种花生,怕社员们偷吃花生种,就把花生种放在大粪里搅和,即使如此,也有的妇女把花生种放在手里搓一搓,就扔嘴里吃了。

振华和大江边抠花生边匍匐前进,同时就把麦子都压倒了。此时的麦子已长节,一压倒就断了,不可能再长起来,但在绿油油的麦苗上爬行倒也挺舒服。

吃得差不多了,还要割羊草呢!抬起头来,四面一看,没有人,就直起了腰,拿起镰刀、篓子,赶紧溜之大吉。这要是被看山的或是队干部抓住了,可就成了“破坏生产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了,那可真是要倒大霉。

母亲的大度

这个大江的妈妈和振华的妈妈是一个村的,都是龙泉公社潘格庄人,孩子们互称对方的妈妈叫姨。两家的关系应该很好,可是大江的爹借了振华家一袋子小米,说什么也不还了,愣说没借。母亲考虑都是一个村的,也不能打官司,只能算了。大江家孩子也不少,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大江的爹好吃懒做,孩子们也没长大,生活十分困难,只当帮助了这一家人。

这样的事,母亲遇到可不止一次。还有一次,东邻一个婶子借了母亲十元钱,她来还钱的时候,母亲正在做饭,腾不出手,就说:“你放桌子上吧。”这个婶子说:“我给你放这个茶壶里啦!”就走了。等母亲做完饭,打开壶盖一看,哪里有钱的影子?一分钱也没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怎么说?你能再去要吗?婶子说放茶壶里了,你能说没放吗?也没有证人,这可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也只好不作声了。不过,这位婶子再也不好意思找母亲借钱了。

由于和大江家这层关系,振华也经常到大江家去玩。有一次正和大江在他家院子里玩,大江他爹赶集回来了,给大江带回来一只煮熟的大红螃蟹,他爹把大螃蟹给了大江,大江一个人坐在屋门槛上吃了起来,连个螃蟹腿也没给振华尝尝,振华鼻子一酸,眼里含着泪,离开了他的家,再也不想到他家去玩了。

回家的路上,振华边流泪边琢磨,要是母亲绝对不会这么做,起码也要分一半给大江。家里有点什么好吃的东西,母亲也舍不得让孩子们吃,留着来个客人或有什么事的时候,好招待人家。

队里有一家叫刘海的,媳妇有病,不能下地干活,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年龄都很小,生活极端困难,长年闻不到肉味。他看到街上跑过一只没主的小狗,拿起一块石头就把小狗打死了,拿回家去给孩子们改善生活去了。他和振业关系不错,振业也经常接济他们一下。振华家来了客人,刘海总是在吃饭的时候来探望探望,振业就请他一起陪客人喝一杯。后来,振华全家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昆嵛村,母亲还把她结婚时的一座烟台北极星座钟送给了刘海家。

有一个彪子,叫唐学,是界石村四婆的侄子。这个唐学彪子,蓬头垢面,鼻涕有二尺长,整天走村串户讨饭吃。他一到昆嵛村,后边就跟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起哄,拿石子打他。

这一天,振华看到唐学从北街上向自己家这边走来,就赶紧回了家,振华不但不敢打他,而且还有点怕他,因为他毕竟是个大人,振华就把大门关起来,留了个缝儿,向外看热闹。母亲看到了,就问:“你干么呢?”振华就说:“唐学彪子来了!”母亲就打开大门,正好唐学走到门前,母亲就招呼他:“唐学,你等等,我拿点吃的给你。”唐学一听,嘴里“哈哈”地应着,站住了。母亲就进屋拿了一块粑粑给唐学,那帮皮孩子一看,有大人给唐学吃的,也不敢再打他了,就一哄而散了。

要说唐学彪吧?他还懂爱情。还有一个彪子,是个女的,叫颜良,年龄和唐学相仿。他们两个有时一块来到昆嵛村,住在村西面一个碾棚里。这是一个四方形的尖顶棚子,里边有一盘碾米的碾子,碾盘就是他们的床。颜良在这里住着,给唐学缝缝破衣服,唐学要来吃的先给颜良吃。冬天碾盘冰凉,唐学就抱来柴草,在碾盘底下烧,不知能不能把这个又大又厚的碾盘烧热。不过,唐学、颜良的风流韵事,却成了庄稼人茶余饭后的乐子。

第一次盗书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文登县成立了两个派别的红卫兵组织,一个是“井冈山”派,一个是“二一”派。井冈山派是造反派,二一派是保皇派。这两派红卫兵,一开始是开展革命大辩论,辩论不出个输赢,后来就开始武斗。

在家里,振业、振刚是井冈山派,振萍是保皇派。一到吃饭时,全家人凑在一起吃饭,就开始了革命大辩论,一张嘴可能说不过两张嘴,再加上还是两个哥哥,辩论得振萍饭也吃不下,眼泪哗哗地流。家里是没法住了,就搬到界石中学住宿去了。

这时候,昆嵛村也是一片混乱,村办公室周围的墙上,都贴满了大字报,墙上贴不开,就挖坑埋杆子,把席子固定在杆子上,再在席子上贴大字报。大字报大都是向村党支部书记、大队长等村领导干部发动进攻的。把这些村干部十几年来干的坏事揭了个底朝天,让他们在村子里丢尽了脸面,要把他们全打倒,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村里的领导权,就被一个姓迟的造反派头头儿夺去了。

夺取政权大概都是你死我活的。有一天傍晚,这个造反派头头儿率领着民兵连要出去武斗,每个民兵都扛着半自动步枪,排着整齐的队伍,队伍前面还有一挺有两个轮子和厚钢板为挡板的重机枪。

这个造反派头头作了一番战前动员,大概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敌人是不会自行消灭的,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我们要坚决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革命道路前进!”“用行动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时候到了!”“为了共产主义伟大事业,不怕抛头颅、洒热血!”“要坚决把一切反动派全部消灭干净!”“出发!”民兵们个个精神抖擞,扛着枪,拉着重机枪,不知道开拔到哪里去打仗去了。

在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暴风骤雨的冲击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界石中学也是处于瘫痪状态。校长们也都挨了批斗,也不敢管事了,教室、图书馆的玻璃也被学生们扔石头打碎了不少。

振华家里这么多读书人,在村里也是个有名的书香门第,可这门第内大多是各年级的教科书,并没有多少藏书,书香似乎还不够浓,香味还不算大,可买书又没有钱,买不起,怎么办?学校图书馆里倒是有不少书,干脆去搬一些书回来吧。这也不能说是偷书,因为中国有句古话,叫作“窃书不为偷”。

一天傍晚,吃过晚饭后,振刚纠集了四五个年龄差不多的伙伴,要到学校图书馆去拿书。小振华好奇,也尾随在他们后边,一起向界石中学奔去。

从昆嵛村到界石村,有五里地,要经过蒋家疃、牟村两个小村庄。一路上,这伙人还高唱着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选段:

月照征途风送爽,

穿过了山和水、沉睡的村庄,

飞兵奇袭沙家浜,

像尖刀直插那敌人心脏,

打他一个冷不防……

人们也闹不清这伙人是干什么的,还以为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呢!

到了学校,翻过围墙,来到图书馆前,因为窗户上的玻璃差不多都打碎了,伸手进去就把窗户的插销打开了,来的人都跳窗户进去了,留下小振华在外面望风。

图书馆里黑咕隆咚,也看不清书名,更不敢点灯弄火。振刚摸到一本又大又厚的书,认为是好东西,说:“我就要这一本了!”又乱摸了一些书,放在窗台上,好给小弟弟抱着。就和同伙们跳了出来。他们有的用衣服包着一堆书,有的腋下夹着一摞书,满载而归。

振刚拿回来的这一本大书,有五六斤重,也没有封皮了,不知是什么书,也不知有什么用。后来,有些人来家里玩,就撕这本书卷旱烟抽。

振华抱回来的一小摞书,有几本《红旗飘飘》,是一些讲革命传统故事的书,还有一本小薄书《昆嵛山火焰》,是一本讲述昆嵛山区人民进行抗日斗争的书,还有几本《中国哲学史》。

农村本来书就少,再加上“文化大革命”“破四旧”,个别人家里有些老书,如《三国演义》《封神演义》《水浒传》之类的,可能也都烧毁了,或者藏起来了,读书人能读到的书很少。“红宝书”倒是每家发了四本,对于农民来说,这也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抽旱烟的就撕来卷烟抽了,不够用了,再到别人家里求一本。也不容易求,即使人家不抽烟,也有别的用处,农民方便时根本没有用卫生纸的,有纸用就不错了。

小振华生来就喜欢读书。小振华三四岁时就煞有介事地坐在炕上翻书看,嘴里还念念有词,估计那是东施效颦,肯定是看不懂。这一回,有了这么多书,再加上念了几年书,斗大的字也识得几升,就真能看得懂书了。这几本书翻来覆去地看,看完了,再到一起去拿书的大伙伴家里借着看。

这一次搬书,对于小振华的读书兴趣的培养,确实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也使他增长了不少知识。在文化“干涸”的“文革”中,就像一场及时雨洒在了干旱的禾苗上。

单枪赴会

1969年秋收之后,二哥振业就要娶媳妇了。

这是母亲四个儿子中第一个娶媳妇的,自然要把亲戚们都请来贺喜。

振华领了一个下请帖的任务,就是到昆嵛山里边给在柳钱庵看山的舅舅送信。

昆嵛山脉方圆上百里,襟连文登、乳山、牟平三个县。人民公社化以后,这些山峦就像土地一样,分给了各县、公社、大队来管理,还有一片大森林归昆嵛山国营林场管理。

舅舅虽然会钉鞋,但在“文革”中,这都属于“资本主义尾巴”,都被割掉了。潘格庄村就派他到柳钱庵住着,担当护林员。

从昆嵛村向西望去,可以看到昆嵛山有两座高峰,主峰泰礴顶像一座金字塔坐落在群山之上,第二座高峰五股叉在泰礴顶的北边,因其形状像一只竖起来的手,也像一个五股的钢叉,因而得名“五股叉”。

振华年年跟着哥哥们到昆嵛山搂草,也到过柳钱庵多次,对山里的路径很熟悉,但这一次让他一个人到大山里去送信,他不免有些害怕。为了壮胆,他就把自制的火药枪找了出来,装上火药、铁砂子和火硝,别在腰里,背对着初升的太阳,领着心爱的小狗,向大山进发了。

从昆嵛村进山有两条路:一条是顺着村中心的东西大街一直向西走;一条是过南河石桥,沿着河南岸的路向西走,这两条路在宋家庄就合成一条路了。再向西走,就是龙王庙了,这是进山的必经之路。这破庙里已经没有龙王了,住着一个看山的老头。

过了龙王庙,就进入昆嵛山了。这路也分成一个岔,向西南的路通向魏家庵,向西的路通向柳钱庵、老蜂窝。向西的小路是沿着河岸走的,河水时而平坦,时而湍急,时而从巨石上跌下,清澈无比。渴了,振华就爬在河边喝上几口,甘甜清冽。抬头望,雄鹰在峡谷上空蔚蓝的天空中盘旋,小鸟在树林中“啁啁啾啾”地唱着歌,还有“蝈蝈”的叫声也特别响亮,此起彼伏,宛如百鸟朝凤的交响乐。

向西望去,阳光洒在前方高耸的红脸石上,这块巨石长在山顶上,很像一个胖姑娘圆圆的脸,被阳光照射得散发着迷人的光芒,更加妩媚动人。振华迎面向她走去,她似乎在对着这个年轻人微笑。

山路在树林间蜿蜒着,时而一块大石头挡住了去路,就绕石而过,时而通过拦河坝由河北转向河南。振华蹦蹦跳跳地走着,看着满山的青松和已经染黄了叶子的桲椤树,更有点缀其间的红叶,满山的青草,兼杂怪石嶙峋,真是色彩斑斓,美不胜收,令人心旷神怡。振华不觉嘴里唱出了倪老师教的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这歌声,在群山中回荡着,此时,大有杨子荣打虎上山的意气豪情,恨不得树林里跑出一只狐狸,或者狼,来只老虎更好,大可一试枪法如何,来一场真正的打虎上山。

到了红脸石下,可谓风景这边独好,是昆嵛风光的点睛之笔。

小路在两块巨石之间穿过,这两块巨石像两个巨大的鸭蛋竖了起来,人们称它们为“丢当石”。据说这丢当石很有灵性,人们来到这里时,都喜欢捡起小石块往这巨石顶上丢,“当”的一声,若是扔到顶上掉不下来,必生男孩无疑,掉下来就生女孩。

这里还有王母娘娘洗澡盆、老鼠蛋等名胜,振华也无心欣赏。过了最后一道拦河坝,就到了河西岸,向南一拐弯,山路就又分了岔,向南的路到老蜂窝,向西的路到柳钱庵。

从龙王庙到丢当石,路还是比较平坦的,上山搂草时,人们能把小推车推到这里,放在路边,背起包和抓子,到附近的山上去搂草,用担子把搂到的草再挑到这里,捆到小车上,推着就下山了。

从这里向西到柳钱庵的路,崎岖险峻,向上爬一段陡峭的山坡后,路北有一排绝壁,高有数丈,而且向外有一个很大的角度倾斜着,人们挑着担子从这里经过时,都要格外小心。要是不小心,担子碰到绝壁,就可能连人带担子都摔落下悬崖。

过了绝壁不远,路就更难走了,要走过一乱石堆,要是不熟悉,根本找不到路,人称“滚驴道”。这座乱石堆的北边,又是一座非常险峻的山峰,乱石崩云,似乎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在这乱石堆里,还生长着山葡萄,更为难得的是,振华还发现了一棵“裂瓜”。这裂瓜长在藤上,就像香蕉似的,熟了以后,自己就裂开了,比香蕉还要好吃。

振华走得累了,把裂瓜摘下来,又摘了几串山葡萄,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品尝着山珍,休息休息。这山葡萄,比家里栽植的葡萄小不少,特别酸甜。

一路上,小狗或前或后地跑着,捕捉到了不少蚂蚱,但也累得够呛,蹲在旁边,张着大嘴,吐着舌头,喘着粗气。

一顿美餐之后,振华又继续前行,再爬一段乱石堆,过了“滚驴道”,就到了比较平坦的地方,可谓“快活三里”。经过长时间的艰苦跋涉,到了这里,终于可以轻松地喘喘气了。

再向西就是一片大槐树林子,柳钱庵就掩映在槐树林子里。

柳钱庵在大林子西边的路北一个小坡上,有三间茅屋,庵东面是一大片长得很高的槐树林子,屋后的高坡上是一大片柞树林,南面的斜坡上是舅舅开垦的几块菜地,种着大萝卜、大白菜等绿油油的蔬菜。斜坡底下是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西南是一片天生的果树林。

振华老远就看到舅舅在庵门前忙活,高声叫着:“舅舅!舅舅!”一路小跑着奔了过来,小狗嗅着了肉味,一溜烟儿地窜到了门前。到了门前,一看,舅舅正在剥兔子皮。舅舅看是外甥来了,笑着说:“你小子挺有口福,这么多天也没套着兔子,今天你要来,就套着一只。”

振华一看,兴头来了,帮着提水、洗涮、烧火。不一会儿,一锅香喷喷的大萝卜炖兔肉就出锅了,贴在锅边上的玉米饼子也熟了。舅舅好喝酒,平时舍不得喝,这回有了好酒肴,倒了一些酒在碗里,自斟自饮起来。振华不会喝酒,只顾大嚼兔子肉。小狗也开斋了,啃着兔子骨头,撒着欢儿地蹦跶。

吃饱了,喝足了,舅舅问:“这么老远,跑来弄啥?”

哎呀!振华这才想起来是干什么来了!赶紧告诉了舅舅家里要办喜事的好消息。

没事了,振华就来到了西南面的百果园。这里有好多棵圆枣树,一串一串的圆枣,像串起来的黄玻璃球,有些熟透了的就落在地上。一脚踹在树上,圆枣就像冰雹似的往下掉,只是吃起来有些发涩。只有被霜打黑了的才好吃,不但不涩反而非常甜。

还有很多杜梨子树,有大杜梨子树,这梨有鸡蛋那么大;还有小杜梨子树,果实有山楂那么大。还有一种果实红彤彤的沙果树,大的有樱桃那么大,小的有豆粒那么大,又涩又酸;还有几棵灰枣树,树干巨大,在大石硼边横着长,振华爬到树上,吃了个够。这灰枣像高粱粒那么大,非常甜。还有一种枣叫拐枣,它的果实不是圆的,而是一节一节地拐着弯儿长,也生叉,像鹿角似的,这拐枣也很甜。

振华正在树上“攀龙附凤”,高兴得忘乎所以,一不小心,一根树枝被踩折了,“嘎吱”一声,把振华摔到了地上。好在离地不高,没摔坏。这时候,从大石硼底下的洞里窜出了几只野兔,小狗“汪汪”地乱叫,振华一看,忙从腰里掏出武器,拉上了栓,一扣扳机,“嘭”地一枪打去,把兔子吓得一个趔趄,振华以为打中了,爬起来就去追,谁知这兔子一愣神儿,撒开四爪就窜入灌木丛里去了,影儿也看不见了,小狗追了一阵,也无功而返。

又是“嘎吱”,又是“嘭”,可把舅舅吓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跑下来了。一看,原来是小外甥胡捣蛋。这真是豆腐掉灰里了,吹不得打不得,只能苦笑不已。

振华回到屋里,看到墙上挂着一杆枪筒很长的猎枪,旁边还挂着一个盛枪药的葫芦。就恳求舅舅,要了一点枪药,把枪又装上药,还包了一小包。

果园里这么多枣,振华惦记着弄点回去给小妹妹吃,就向舅舅借了个小篓子,又到百果园里,圆枣、杜梨子、沙果、灰枣,一会儿就收拾了一篮子。

信也捎到了,兔子肉也吃了不少,还摘了一篮子水果,收获也不小了,振华就告别了舅舅,打道回府了。

朝花夕拾

振华?着一篮子野果,回到家里,小妹妹立刻跑了过来,抓起一个圆枣就塞进了小嘴,刚一嚼,就吐了出来:“呀!呸!涩死我了!”振华一看,赶忙抓了一把灰枣给小妹妹,小妹妹这才高兴地吃起来了。

晚上,母亲把杜梨子、沙果放在锅里煮熟了,就一点也不酸、也不涩了。振华又把圆枣放在猪窝盖上晒着,晒软和了也就很甜了。

童年,是人一生最美好的阶段。一是有一颗赤子之心,享受着大人的宠爱,对世界处处感到新奇,什么都好玩;二是没有大的压力,就是上小学,学习也很轻松,还不能承担养家糊口的重担,只是帮着家里干点活,割完羊草,就是玩了。就是在那样艰难的时期,吃不好、穿不好,不过大家都一样,“不患寡而患不均”,也感觉不出有多苦。

昆嵛山村,有山有水,有鱼有虾,到处是庄稼,遍地有牛羊,真是儿童们的快乐世界。

王家大院的门前,有一条排水沟,门向东的三家,都有小石桥架在排水沟上。下雨的时候,雨水都流到沟里,从北向南流到了南河里。

孩子们都喜欢下雨,赤着脚满街跑,蹚水玩。雨一停,就开始打水坝,一般能打三道坝。北边一个孩子用泥土把水沟堵死截流,筑起一道坝;振华就在自家门口筑起第二道坝。第一道坝里的水积满后,就用铁锨把它挖开,那水就快速地冲向第二道坝,孩子们就跟着水头跑,看第二道坝能不能被冲来的水打开,若打不开,就算赢了。第二道坝的水蓄满后,再决口冲击第三道坝。

夏天雨后,满街都是蜻蜓。可能由于气压较低,蜻蜓飞得也很低。小朋友们打完了水坝,就拿着扫院子的大竹子扫帚,满大街扑蜻蜓玩。如果论高兴,可能也不亚于薛宝钗扑蝴蝶。当然,人家宝钗是阳春白雪,农村的孩子不过是下里巴人。

下雨把堆在街边上供沤肥的土也弄湿了,小朋友们就把黏土像揉面似的,把一块泥巴揉得很软乎,又开始了打“娃娃响”比赛。

打“娃娃响”,就是好几个小朋友在一起,把泥土团捏成圆形的,中间是空的,像一个烟灰缸,捏好了后,就一个挨一个地,把“娃娃响”底朝天向地上摔,由于空气的冲击,一下子就把底崩开一个大窟窿,同时伴随着“嘭”的一声响。谁的“娃娃响”声音最响、窟窿最大,谁就是胜利者。

为了取胜,振华动开了脑筋。他把“娃娃响”底部沿着内边用小木棍划了一道圆圈,再拿起来,使劲往地下一摔,“嘭”的一声巨响,把整个底都崩掉了。

还能用泥土捏扁担猴玩。就是用泥土捏一个像秤砣一样的墩,顶上要尖一点,最顶上插一根枣树的刺;再捏两个小土球,从高粱秸上劈一片有弹性的皮子,把它掐成适当的长度,再把两个土球一边插一个,晃晃悠悠的,把这个担子放在那根刺上,一拨弄,两个球就开始旋转,谁的扁担猴最后停下来,谁就算赢了。这一个玩具,一般是要等泥土干了之后才能玩,湿的泥土一般玩不了,因为很容易损坏。

振华家里还有一些面食模子,有“莲子”模子,还有“小果”模子。

把和好的面团塞满莲子模子,用手挤压结实了,一磕出来,形状就是一个莲蓬子,再上锅蒸熟了,也“发”起来了,比原来大不少,暄乎乎的,很好吃。一般是过年的时候,才蒸大饽饽,同时蒸一些莲子,好走亲戚。

小果模子是一个长条形的木板,一块木板上有七个小果模,有的像蝉形,有的像芭蕉扇形,把七个都塞满了,一磕就都出来了。小果不是蒸的,而是在锅里烙,两边都烙得焦黄的,就熟了。这是每年麦收后,阴历七月初七过乞巧节时用的。

七月初七,是天上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这天中午,喝白面条。下午母亲就开始和面,大姐也跟着一起忙活。烙了很多的小果,一人能分二十来个。这些小果可谓既好吃又好看。吃几个解解馋,也就不舍得再吃了,用针线把它们串起来,结成一个小果子环,像个小花环似的,挂在脖子上,走来走去,也十分得意。小妹妹一看,跟在小哥屁股后边跟着要,不给就哭,振华只好把小果子环摘下来,挂在她的脖子上,小妹妹这才破涕为笑。

振华看这些泥团捏弄得跟面团差不多,就回家把小果模子拿出来了,用泥团塞满,一磕,七个小果就出来了。不过,这些小果好看不能吃。

小伙伴们经常玩的游戏还有弹蛋、打窝、打夹棍等。

弹蛋,就是在平地上挖一个小坑,这个小坑叫作“斗”。画一条线,都从这里开始弹,看谁用最少的次数能把蛋弹进“斗”里。为了阻止别人先进“斗”,可以弹着蛋把别人的靠近“斗”的蛋碰开,轮流着弹,谁先进“斗”谁赢。这个蛋,有玻璃蛋、钢蛋、石头蛋。谁要是有一个玻璃蛋、钢蛋,那就成宝贝了。

石头蛋是用青石头、白色大理石慢慢砸出来的。找一小块石头,用锤头或石头把棱角都小心地砸去,差不多成蛋了,再在石头上磨,就磨成了圆圆的石头蛋了。不过,越到最后越难砸,弹的蛋比较小,大了不好拿,砸碎的可能性也很大,砸跑了的可能性也很大。有一次,振华在菜园西南角的井台上砸石头蛋,都快成功了,不料,一锤头下去,石头蛋从手里飞跑了,掉进砌井台的大石头缝里去了,怎么也找不出来。为此,振华懊丧了好几天。

不过,振华后来有了一颗钢蛋,最出彩的是在一次游戏中,站着把钢蛋往出一弹,一下子击中了一丈多远处的对方的玻璃蛋上,“啪”的一声,把那个玻璃蛋击得粉碎。

打窝,就是在路上挖一个盘子大小的浅坑,在一定距离处,看谁能把石头扔进坑里,谁先把石头扔进坑里还不算赢,人家可以继续往坑里扔石头,就很可能把坑里的石头再打出来,谁扔在坑里的石头没有被打出来才算赢。

打夹棍,把一根短小的木棍,两头都削一下,再手持一个比洗衣服的棒槌略细的夹棍棒,一敲夹棍的头,夹棍就会蹦起来二三尺高,再挥动夹棍棒,朝夹棍击去,看谁能把夹棍打得最远,谁就获胜了。

童年的快乐,真正是“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哪里有孩子,哪里有儿童,哪里就有欢乐,哪里就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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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美容颜,却凶如猛虎,悍如泼妇,一张巧嘴族内无人可敌年不过十三便声名远播至遥远的纳烈汗国一双巧手,能织天锦,能剥牛皮,一张巧嘴可言善恶,一双亮眼更是识人识鬼,方圆几百里内,谁人不知小小应紫色的能耐。小小人儿,精成了鬼。汗王娶妻,新娘不嫁,谁人也说不听,威胁利诱皆不动心的新娘却被十三岁丫头的三言两语打动了心,触了念“金玉石一百枚,琥珀屏风五十面,黄金鞭十六根,新娘马上可以入洞房”。一开口,便比狮子还大,这是她的口水钱,可不是给新娘的礼金,她是说客不是新娘,可别搞错了。“若是不给呢?”一头火红长发的汗王,反倒不急了。“那就去娶别人”。小小身影,立刻转身,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应紫色从来不浪费半滴口水,手上的粉色玉彩镯是无缘的新娘送的,她中意极了。精彩片段一:洞房花烛夜“你卑鄙,你无耻,你不是男人,权大如天盖住你那双乱视的眼,一头红发就是你的报应,你一腿长一腿短,左手正右手反,吃饭填鼻子不知道嘴在哪——”。霹雳啪啦,一咒就是一整夜。“闭嘴”。“我有说话吗?你哪只耳朵听到?哈,没想到你不但眼睛不好使,心黑没肝没肺,连耳朵都重听——”。“…”。“啊——”。一声惊呼,新郎努力的让新娘再也没空用嘴。精彩片段二:汗王的大哥,紫色的大伯,称他一声努哥,权不在手,身份在。努哥高高在上,不服弟弟抢了他的位,总喜欢指着手,划着脚。堂前,一大一小,两相瞪眼。“疯女人,这里岂是你可以来的地方,赶快滚出去”。“要滚也是你滚,他是汗王,我是汗妃”。确是悍妃,“没一声尊称也就算了,尽然对我指手划脚”。也不怕她找人拆了他的手脚熬汤。“这是男人的事,阿伦诺都没有开口,岂是你可以开的口”。“他是我的男人,只有我可以欺负,他却是你们的汗王,大可以欺负你们”。精彩片段三:“阿伦诺,这就是你的庇护,这就是你的承诺吗?毁了阿迈,毁了我的家”,天不再蓝,草不再绿,烧焦的一切皆是血的味道。“紫色,本汗会替阿迈找回公道,会替你的家人报此仇”。“不用,这仇我自己报”。连他的亦同。.................................................................................................逍遥新文:《狂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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