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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凶手:假作真时真亦假

歌手是半夜躺在刑板上被抬进号房的。这在号房可是件新鲜事,连死刑犯都是走着进来架着出去的,什么鸟人,还值得躺在刑板上由沈干部亲自陪同进号?

沈干部一再交代:“你们谁都不准碰他,有事向我报告。”

这阵势有点非同寻常。

老官司悄悄地问抬刑板的癞哥:“哪个码头的?什么科?”

癞哥瞅了沈干部一眼,努努嘴说:“人命关天的血案,听说是位演艺界人士,不玩吉他玩他妈的刀子。”

一听来者是个杀人凶手,躺在铺板上装睡的光头似乎都松了一口气。死牢号房的地位终于保住了,号房的特权也就保住了。

他们刚刚被忽悠了一把。癞哥半夜进号搬刑板时,惊醒的光头用惋惜的目光眼睁睁地看着号房的优惠条件被收回了。刑板是死牢的标志,因为要看护死刑犯,死牢是免除劳动的。死刑犯带给死牢的不是荣誉,是实惠,是以逸待劳自由自在的好处。巡洋舰骂骂咧咧地说:“明天准备干活吧,弟兄们。今夜刑板落他家了,咱们号房降格啦。”

号房要保住刑板,就要有死刑犯进号。起先,光头们无不把希望锁定在陈默身上,可是“进检”都过了半个月,也没有见他被批捕,指望他睡上刑板的热乎劲儿也就凉了下去。他们开始担心,一旦没有死刑犯进号,政府就要安排号房劳动,苦日子就落到他们头上了。

没想到沈干部真够意思,还是把个死鬼送进了号房。到底是管自己号房的干部,肥水不流外人田。看样子,这家伙是个铁定的死刑犯,不用等宣判,就提前躺在刑板上让大家伺候。号房有活儿干了,看好管好扶持好死囚,就是死牢的活儿,看守所的内部职称叫“陪号”。

巡洋舰当下吩咐木兰和大鲍翅照顾歌手的起居,其他下板的光头昼夜值班,防范重于服侍,不能再出江西逃犯的责任事故。说完,巡洋舰来到刑板前,踢了歌手两脚,见他没有动弹,恼火地说:“哎哎,打头鬼,你该醒了吧,都到家了,用不着再他妈的装死装活啦。你这套把戏糊弄警察行,在号房可吃不开,我的眼睛不揉沙子。”

歌手没有任何反应,像蒙着被单的一具僵尸。

巡洋舰触摸歌手鼻息的手倏地抽了回来,他的感觉有些不对头,便用讨教的口吻对老官司说:“这家伙不会是从停尸间的冰柜里抬来的吧?”

老官司把手掌伸到歌手的鼻下,摸了摸后不以为然地说:“电警棍吃多了,晕菜了。”

巡洋舰依然觉得不对劲儿地问:“不会死在咱们号房吧?然后把责任推到咱们头上,这可是要加刑的,别把咱们当替罪羊耍啦?我都是要上山的人啦,不想惹是生非。”

“还有一口气,活到天亮没有问题。”老官司说完,又伏在歌手的耳畔喝道,“小兄弟,你别吓唬我们,就是犯了死罪,咱也得活到上路的那一天。”

歌手依旧没有反应,深度昏迷如同死了过去。

老官司掀开包裹着歌手的被单一看,吓了一跳,顿时明白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是多么臭!眼前这个人处在命悬一丝的弥留之际,浑身的青淤血紫就像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两条胳膊上盘着蛇似的旋状勒痕,这是警绳勒后的印记。老官司有亲身体会,他清楚,上警绳不算是技术,充其量算是雕虫小技,松警绳才是技术,讲究的是慢慢地松,只要勒久了,松急了,小命就没了。歌手的窒息纯属警绳勒久了松急了造成的,过来人都知道,这是录取口供的代价。招与不招是熬得住与熬不住的事,与案件事实本身无关,只与人的意志有关,屈打成招也是招。可见人的意志都有脆弱的一面,它经不起刑讯逼供的一击再击。何况是对这位演艺界的小白脸,只需戴着手铐脚镣挂在窗户梁上,不过半个钟头,必无疑。能熬过预审就算是命大。

“嗨!小兄弟,我没有猜错吧,你是从刑警队出来的。我在那里经过风雨见过世面,只是比你脑筋转得快,一看要警绳伺候,立马就招供,人家问什么,咱就讲什么,上堂再喊冤也不迟,好汉不吃眼前亏嘛,免得皮肉受苦。你这是何苦呢,又不是铁嘴钢牙,再说啦,咱们干得起就输得起,杀人不过头点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老官司这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一向对号房事情不介入不关心的酋长也爬起来,来到歌手跟前,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又伸手摸着他的额头,担心地对老官司说:“伤口在化脓,身上在发烧,我这儿倒是有药,可是不敢给他吃。”

“药能治病,救不了命。”老官司说。

“报告沈干部吧,人命关天的大事啊。”酋长担忧地说。

“那得是号长起来敲门,你就是润江市的老市长也没有这个权力。别看你在外面的地位蛮高,在这里也不能滥用职权。”老官司道。

“那你还不去把号长叫醒。”酋长央求道。

“你当他睡着了?”老官司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

巡洋舰果然醒着呢,他说:“多大个事呀,烦不烦呀,你以为把干部从空调房间轰起来,就能让死鬼起死回生了吗?老官司不是说能活到天明吗,就按他的话办吧。”

老官司听罢这话,倒头就睡。酋长也摇着头回到自己的铺位。

陈默突然感到闷热的号房好似刮过一阵寒风,搅得心里冰凉冰凉的。这大概是触景伤情,同病相怜吧,号房对生命的冷漠,令他心寒。此刻,歌手就躺在他的身边,那个刑板就像是一张灵床。他与死神离得这么近,仿佛能够听到死亡的呼吸,嗅到死神的气味。在他看来,死牢并没有因为死囚的光临而充实,反而是对生命的摧残和冷漠让他感到死牢的可怕。

陈默被排在第二班值班。这一班最难人,刚躺下还未睡着就得起来值班,子夜交班后又迟迟睡不着。因为歌手是半夜进号的,第二班顺延到凌晨两点到四点,其实等于陈默一夜未睡。

武警班长清晨交接班时,陈默发现歌手突然抽搐起来,大团大团的白沫从嘴角冒出,喉咙发出奇怪的声响。陈默下意识地感到情况危急,歌手正在濒临死亡的危境中挣扎。他不能成为这个无言结局的旁观者,他不能见死不救。在法律没有判定歌手死罪并交付执行前,他都有活下去的理由,而自己却没有保持沉默的权利。即便“同是天下沦落人”,你都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见死不救。号房不应该是投入生命产出死亡的地方。

陈默贸然敲响了牢门。

孙所长和沈干部揉着惺忪的眼睛赶到号房,歌手的抽搐变得有气无力,直挺挺地躺在刑板上。光头们已经爬起来等着往外抬尸,能捞着这个俏活儿,不亚于一趟短途旅游。谁不想见见外面世界的风光,哪怕是在看守所的院子里潇洒地走一回呢。

孙所长又翻眼皮又摸脉,紧张的神情才有些放松。

“哪个分局送来的?”孙所长问沈干部。

沈干部在孙所长面前伸出了一个酒桌上划拳时常见的手势,一比画就令孙所长立马哑口无言。沈干部的这个手势极像后来央视一位名嘴在他所主持节目时开场的特定符号。

陈默猜到这个手势是六加一,暗示是刑警队的七科长。

“人都整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还往我们这儿送?”孙所长憋了老半天,还是说了一句无可奈何的话。

“常老板有批示,我能不收?”沈干部边说便递眼神说,“没法子,只好往我管的号房塞。”

孙所长会意地压低嗓音说:“快去把狱医喊来,告诉他,要保存好检查和治疗记录,人不能在我们手里出问题。”接着又冲着光头们喊道,“都给我站到放风场去,这儿没你们什么事。”

号房立刻变成了抢救死囚的急救室。

奔突炽热的岩浆消失了,歌手从灼热的流火中醒来。他以为自己已经葬身火海,化为灰烬。也许这是一种幸福,他在不堪回首的噩梦中告别人生了。可是,上苍没有抛弃他,上苍之手触摸到他伤口掩盖下的神经,在他微微蠕动的嘴唇张开的一瞬,深情地朝里面吹了一口气。歌手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看到了明晃晃的吊瓶,缓缓转动的吊扇。

歌手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眼球,偷偷地寻找令他既熟悉又恐惧的东西,用以判定自己所处地方是不是那个让他身心俱焚的小黑屋。

喷着火舌的聚光灯不见了,带枷锁的铁椅子不见了,连身上绑缚的那根麻绳也不见了。只有浑身的伤痕能够证明歌手在小黑屋经历的一切,但他不记得了。记忆已经丢失在那间小黑屋,他找不到回去的路。他躺在陌生的刑板上,犹如躺在摇篮中,眼前的一切都恍然如梦。

天过早地暗了下来,一场夏季常见的雷阵雨即将来临。郁闷的光头们已经对歌手的复活失去了兴趣,他们念念不忘的是为歌手打开的电风扇能吹过一个夏天才好。囚在闷热的号房就像窝在桑拿房里接受免费的打浴,赔不起的是汗水。号房的开水是限量供应的,早饭时送进来的开水都被中板的人装在可乐瓶子里,用棉被套包着,专供巡洋舰和酋长睡前打浴用,连老官司都无份儿。“落架的凤凰不如鸡”的歧视,让昔日的号房老大沦为二等房客,从此告别了开水。下板人解渴只能对着水龙头猛灌,而且限时于放风结束,与洗浴同步进行,冬夏都是如此。此外,白天黑夜你都得忍着干渴,哪怕热汗把体内的水分蒸发掉,喉咙冒烟,眼泪是剩下的最后一滴体液时,你都得忍着。光头们盼雷阵雨,其实就是盼那份难得的清凉。昏暗是暴雨的前兆,假如即将来临的暴雨能掀翻牢房的房盖,他们还真就见到天日喝到天水了。

看守所不会容忍号房陷入黑暗,仿佛黑暗中隐藏着不轨之举不祥之兆。电灯赶在雷阵雨之前过早地亮了起来。

一直瞪着大灯泡发呆的歌手突然间大喊道:“火!”“我要被火烧死啦!”恐怖的声音与天外滚滚而来的惊雷遥相呼应,震撼着号房。

歌手随即挣扎起的身子被巡洋舰飞起的一脚掀翻在刑板上。

“妈的,你要诈尸啊!”

歌手目瞪口呆,苍白的脸色透露出绝望的惊恐。巡洋舰给歌手的这一记重创,再次摧毁了他脆弱的神经。电灯泡洒下的光线被转动的风扇叶片造成神秘的光波时,幻想中的聚光灯又一次向他喷出凶恶的火焰,他在逃避火焰追逐中走到崩溃的边缘,将近一整天的沉默终于变成了魔鬼的号叫:“喀齐嚓,喀齐嚓!我要喀齐嚓!”

“咒谁呢?”巡洋舰话音刚落,巴掌就糊在歌手的脸上。

歌手的号叫变成呻吟:“我要喀齐嚓,我要喀齐嚓!”

“鸟人说鸟语呢,不要理他。”老官司规劝道。老官司对巡洋舰的秉性再清楚不过了,他从不放过对任何一个新人的凌辱,歌手的昏迷和抢救,无形中阻止了他淫威的发作,他要借机补上。

“没想到你老官司能掐会算,还能听懂鸟语,新鲜,新鲜。”巡洋舰见老官司给他添堵,掉过头来说,“那你给我说说,这个小白脸说的是什么鸟语?”

“癞哥不是说过嘛,他是个演艺界的歌手,润江一起凶杀案的制造者,喀齐嚓说的是用刀抹脖子呗。”

巡洋舰又是一声“新鲜”,然后似信非信地说:“你好像是目击者似的,这么说我是小看人啦,那我得跟这位为咱们润江制造血雨腥风的大侠盘盘道。”

“喀齐嚓是什么意思?给你个坦白从宽的机会,快说!”巡洋舰学着警察审讯嫌犯的口吻向歌手发问道。

“我是喀齐嚓,你一说话,我就知道你是警察叔叔。”歌手虔诚的回答。

“知道我是什么人就好,你说喀齐嚓是什么的干活?”

巡洋舰本意是模仿警察的口吻,却顺嘴说出了日本太君的口头语,惹得光头们捧腹大笑不止。

“我要死了。”歌手毫无表情地说。

“你他妈的死啦死啦的干活,就是喀齐嚓?”巡洋舰索性按照东洋鬼子的腔调问到底。

“是,我要杀死了。”

“你他妈的别跟我玩挤牙膏,你要杀死谁啦?是已遂还是未遂?是情杀还是奸杀?是故意还是过失?要不要我把你当炮仗点一下?”巡洋舰又转回到警察预审的口吻,不过表演的成分居多,像客串了一个油头滑脑的角色。

“我对警察叔叔说的是真话,我杀死了吴老师。”

“哪个吴老师?说清楚,别搞得死无对证。我这儿有发案记录。”巡洋舰说得像真的似的。

“润江评弹艺校的吴江媛吴老师。”

歌手像背歌词似的说出来的这句话,让巡洋舰震惊得几乎背过气去。一个炸响的闷雷引爆了他埋藏已久的秘密,如雷贯耳地引起他阴暗心理的轰鸣,他不堪一击的神经在轰鸣中簌簌颤抖。

“你也认识吴老师吧?她上过春晚。”歌手看到巡洋舰异样的表情,还以为遇到了知音。

只有巡洋舰心里明白,这是命中注定的奇遇,真凶手和假凶手始料不及地相会在看守所的死牢。

巡洋舰只能拼命按捺住心中的狂喜,用稳住的沉默来面对和接受这个事实。仅“吴江媛”三个字就足以让巡洋舰确认,歌手是他莫名其妙的替死鬼。阴差阳错的冒名顶替,是一个无法分享的秘密,无法倾诉的喜悦,无法拒绝的解脱。他得救了,几天来因同案第一被告的上诉而笼罩在头上的那片恐慌的乌云忽地飘散了,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巡洋舰知道面前的这位目光痴呆脸色苍白的歌手是他的替罪羊,一个屈打成招的霉鬼。让巡洋舰放心的是歌手的招供已经得到七科长的认可,七科长认可的事是很难改变的。

巡洋舰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确实存在着侥幸,不可理喻的侥幸。他要除掉的吴江娴是个侥幸,姐姐吴江媛成了替死鬼;他也是一个侥幸,歌手顶着他的罪名将要倒在刑场上,为他的苟活留下一道生机。如果不是害怕暴露自己,引起酋长和老官司这帮人的怀疑,他真要冲着南墙叩几个响头,叩得头破血流才好。

按照中间人——一位退出江湖大佬的说法,重赏请巡洋舰动手灭掉吴江娴的甲方是个神秘人物。大佬说:“称他为甲方吧,既然是合作,你就是乙方啦。”

半年前的一个午后,这位老大哥请巡洋舰到“江南春”茶楼吃茶。老大哥是带巡洋舰出道的师傅,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金盆洗手改换门庭,成了改革开放大潮的第一拨弄潮儿。他靠贩卖走私收录机、电子手表起家,又经倒腾螺纹钢、建材致富,现如今买卖做大了,涉足房地产、餐饮、制衣、娱乐、汽车交易等行业。润江地界数一数二的大亨,又挂着政协委员、扶贫基金会理事的头衔,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师傅级的老大哥当然不必与巡洋舰周旋客气,他的口吻不是商榷而是开门见山般地吩咐:“有人想请你摆平一件事,你不能驳他的面子。”

巡洋舰想都没想地满口答应下来。首先,他得给老大哥面子,再则这件事并不难。在圈子里,“摆平”就是“吃讲茶”,把当事人双方请到茶馆讲和,然后井水不犯河水。吃讲茶的条件是主持人得有声望,办事公道,双方看得起。巡洋舰唯独缺的就是这声望,今非昔比,他已名落孙山了。

巡洋舰正在走背字。十二年的大西北劳改生涯,因远离故乡而被人们遗忘,包括恨他的人爱他的人,都用陌生的眼光蔑视着这位归来的西北狼。落魄的凄凉还不只在江湖无情,新兴的小混混们傲慢甚至是咄咄逼人的气势,让巡洋舰备尝落伍的辛酸。人家是吃麦当劳长大的一代牛仔,不乏经济头脑,在歌舞厅、桑拿浴等新兴产业里占尽风头,收保护费,吃印子钱,腰包鼓鼓的,牛逼大了。相比之下,巡洋舰只能靠老大哥盘给他的那个音像店勉强度日,寒酸得抬不起头来。没有金刚钻怎么能揽下这瓷器活?靠卖弄自己昔日的名气,新一代牛仔怎么会买我的账?巡洋舰勇气有余,信心不足。

“我现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谁肯会给我面子呢?”巡洋舰想盘盘道,看看水有多浑。

“不用你的面子,用你的胆量。”

巡洋舰给弄蒙了。他说:“摆平不是动家伙的火拼,这你也知道。”

“甲方厌恶一个人,不想在润江地面上再见到她,想借你的手把她……”老大哥做了个巡洋舰熟悉的手势。

“莫非这个甲方就是你老大哥吧?”巡洋舰碍着面子不便直说,心里却是这么想的。他理解已是社会名流的老大哥维护自己正人君子的形象的理由。

“要是我的事就不会麻烦你了,想在我这儿领赏银的多了去了。”老大哥仿佛看到了巡洋舰心里藏着的小九九,不妨一语道破。

“那你得告诉我甲方是何许人,我不能提着脑袋瓜子干玩儿命的活儿,这可是一锤子买卖。”

“你欠人家一个人情。”老大哥点到为止。

什么?欠他一个人情?这个弯儿是不是绕得有点大了?

“大哥,别玩脑筋急转弯行不?”

“你不会忘记吧?二十年前,就在这个茶馆……”

老大哥的提示,让巡洋舰想起了一件往事。也是吃讲茶,老大哥居中调停,一边是城南的小毛和他的一群坐地虎喽啰,另一边是巡洋舰和他的斧头党弟兄。因为争夺长途客运站这块风水宝地引起的南北城流氓团伙的械斗,杀红了眼的双方都被老大哥叫到“江南春”茶馆。作为讲和人的老大哥提出以候车室票房和车站广场为界分而治之的方案遭到小毛一伙的反对,原本不服气的巡洋舰一伙见小毛蹬鼻子上脸,横竖不买账,掏出斧头就砍。小毛手下的坐地虎喽啰们也亮出菜刀拼命抵挡,一场恶斗最终以小毛和坐地虎一伙溃败结束。但是茶馆却留下一具无辜者的尸体,一位谈生意的山西煤矿业务员惨遭杀害,他是在不明真相的劝和中被巡洋舰用砸碎的酒瓶给戳死了。

当时正值严打,血案轰动社会,引起广泛关注。巡洋舰被囚在车站派出所,自知死路一条,只等着公判后直接拉出去打头。万念俱灰的巡洋舰拉到公判大会时,发现本应该挂在他脖子上的亡命牌,却移到小毛的胸前。毋庸置疑的杀人凶手是小毛而不是他。宣判的结果是不可抗拒的:小毛送命,他领刑无期。

巡洋舰大难不死,能活到今天,原以为是老大哥私下运作的结果。后来才知道,当时的车站派出所常所长放了他一个码头。如果说他巡洋舰欠下一个人情,非常所长莫属。不过昔日的常所长已经坐到润江公安局大老板的交椅上,他怎么会想起他?巡洋舰疑心这是老大哥制造的一箭双雕的鬼把戏,打着常老板的旗号干他老大哥的私活儿。

“甲方是谁,你就别问了,相忘于江湖的规矩你不是不懂。”老大哥说,“人家点到你,是看得起你。我也信得过你。”

“好,我给大哥一个面子,这活儿我接了。”巡洋舰知道不管是老大哥或是常局长的悬赏,都是他无法拒绝的指派。

“甲方有一个要求,做完活儿后,你从润江地面消失,永远不再回来。甲方答应给你五十万酬金,够你下半辈子体面地活着啦。”

“完活儿后再说吧,大哥怎么也得为我做主。”

“只要你不掉链子,我会替你兜底的。”说罢,老大哥摊开一张纸团,是从画册上撕下来的一张印着一位中年美女的玉照,空白处有铅笔写着的“青枫巷三号206室”几个字。

老大哥指着广告上的美女问:“吴江娴,记住了吗?”

巡洋舰刚一点头,老大哥就点着打火机把纸团烧了。接着老大哥又把一个放在茶桌上的黑塑料包推过来说:“这是十万预付金,先花着,人家知道你日子紧。”

巡洋舰离开“江南春”茶馆,就去青枫巷踩点。他熟悉润江这条古色古香的老巷,曾用乡下人惊羡的目光远远地掠过它高贵的院墙和古朴厚重的大门。他担心宅门深如海的独门独院会让他陷入迷宫,影响他的进退。偏偏三号院是个大门敞开的评弹艺校员工宿舍,206室又对着楼梯。踩点就是踩道,摸清路径后,巡洋舰倒稳住神了。一个女人、一间单身宿舍,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做活儿条件吗?只需黑夜或暴雨的掩饰便可轻而易举地成功。

巡洋舰还记得,那天的雨飘得黏糊糊的,像小女人的眼泪,他独自坐在自家的音像店等待黑夜的降临。面对一个女人,巡洋舰不需要用刀,刀子可以做凶器,也可以呈堂做证据,比不上手掌可靠。手是自身的家把什,握紧了是拳头是铁锤,张开了是巴掌是钳子。再次检查行囊所带物件,除了手套、鞋套外,还有一件一次性的雨披。对付一个女人,这几样东西足够了。

“活儿”干得很爽,出乎意料的顺利,出乎意料的快捷。除了那个女人脖子上留下他的掐痕,再也没有留下任何能够给警察提供线索的蛛丝马迹,连那把插在她胸前的剪刀,都是戴着手套就地取材的杰作。春雨洗刷了他的足印,夜雾隐匿了他的身影。再有个把钟头,他就要在润江蒸发,火车将带他到一个神秘的地方。之前,他唯一想做的事是禀告老大哥,用意很清楚,他完活儿了,甲方不管是老大哥还是常局长,都应该兑现诺言,付给他余下的银子。如果甲方真的是常大老板,相信他也不会赖账的。人家是什么人物?就是老大哥不与他联系,不出几个钟头,人家也会接到刑警队的发案报告的。但是他要隐身在何处,是不能披露的秘密,对老大哥也不能露。活儿做完账目结清,咱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巡洋舰需要销声匿迹,下半辈子隐居生活的前提是无人知晓。

出租车在夜雨中疾驶,天堂度假村辉煌的灯光已经化作一片雨中霓虹,在眼前闪烁。按照老大哥的吩咐,天堂度假村洗浴中心的一个更衣柜里存放着四十万现金,连同预先支付给他的十万,正好是约定的数额。更衣柜是老大哥的专柜,其中一把钥匙就在巡洋舰手中。“江南春”茶馆一晤后,他和老大哥再也没有见面,这个更衣柜就是他俩交换情报和筹码的暗箱。老大哥是天堂度假村工程的承建方,一应的土建工程、设备引进、内部装潢,都是老大哥一手操办的。老大哥说:“你就把它当成自己家,该怎么招呼就怎么招呼,一应花销都记在我的账上。”

因囊中羞涩而一直不敢造访天堂度假村的巡洋舰,借着来来去去的暗箱操作,把天堂洗浴中心玩了个够。虽然账单是签在老大哥的名下,但是签单的派头却是让巡洋舰总也过不够瘾,把你当成贵族服侍的跪式服务,让巡洋舰体验到“有钱是大爷,没钱是瘪三”的冷暖人生、酸甜苦辣的个中滋味。对做“活儿”的恐惧和后顾之忧,通通被对金钱的憧憬所取替,他不再有半点犹豫。

雨天的缘故,洗浴中心的浴客反而比以往多。巡洋舰心中窃喜,在这么多陌生人堆里横晃,等于借用了众多的见证人,青枫巷血案的发案时间内,他,真正的凶手正在大庭广众之下洗浴呢。这个念头蹦出来后,巡洋舰决定自己埋单,腰包里有钱倒在其次,自己签过的单据将成为不在现场的证据,这该有多么重要。

“瞧这智商,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鬼点子还层出不穷。”巡洋舰不自觉地有几分得意。

巡洋舰出手阔绰,一张老头票的小费甩过去,大堂副理的眼睛立刻鼓了起来,仿佛看到一位踏着红地毯走来的贵宾。大堂副理殷勤地对巡洋舰说:“我愿意为您选一间贵宾室供您休息,按摩小姐随后就到。”

巡洋舰几乎是被大堂副理搀扶着踏上滚梯,灯光昏暗的走廊,低回的背景音乐,女人贴着身子散发的香水气息,柔软的地毯上飘一般地走着的脚步,巡洋舰感到自己正在步入天堂。

大堂副理轻轻地拉了一下巡洋舰的衣袖,示意让他和自己一齐给迎面走来的一位女人让路。要不是那个女人高雅的体态和雍容华贵的服饰把巡洋舰给镇住了,他还真不情愿躲在旁边低三下四地行注目礼。巡洋舰色迷迷的目光盯着那个女人款款走来,惊心动魄的一瞬,犹如惊魂出窍般的闪电一击,他看见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吴女士奇迹般站了起来,一路风驰电掣地追杀到这里。

巡洋舰心中响起一片闷雷的轰鸣,空洞的体内爆发出近似虚无的肃杀声。他赶紧用手捂住胸口,生怕那颗恐惧到极点的心蹦出来。

“吴总,您还没下班啊?”大堂副理恭维地说。

“这就回啊。”吴总冲着大堂副理含笑点头,并没有理睬巡洋舰无意中做出的惶惶之举。

巡洋舰进到贵宾室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纸巾擦冷汗,大堂副理赶紧打开空调,为这位贵宾降温。

“这位吴总好像跟你很熟啊?”一旦冷汗消退,惊魂回归,巡洋舰希望问题的答案是他看错了人。

“天堂度假村的总经理啊,难道您不认识?”大堂副理从茶几上取出天堂度假村的画册,首页的彩照正是玉树临风般的吴总本人,颇具文采的签字写着三个字:吴江娴。似曾相识的印象终于得到证实,这幅印在画册的照片正是老大哥给他看的那幅,真正的名实相符。

未卜的惊魂再次逸出脑壳,无法回避的事实是自己杀错了人!巡洋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愣愣地盯着大堂副理,仿佛要从她的脸上找出答案。

大堂副理误解了巡洋舰怪怪的眼神所传达的意思,投其所好地问:“先生,您是不是想让我为您服务?”

巡洋舰这才缓过神来。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当务之急是尽快溜走。幸存的吴江娴很快就会回到青枫巷,无须猜测,第一个报警人就是她。

“我还要等一位客人,你去忙去吧。”巡洋舰支走了大堂副理后,立刻转到楼下更衣间。

令巡洋舰大惊失色的第二件事接踵而来:打开的老大哥衣柜,空空如也。巡洋舰眼前腾起一片黑雾,黑雾中他看到一个白精灵似的雪片落在角落里。巡洋舰取出一看,是老大哥的留言:

“你玩砸了。甲方知道后还能再放你一个码头吗?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你应该找一个熟悉的地方避风头,从此告别江湖。”

玩砸啦!这是巡洋舰不愿面对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吴江娴还活着,而被他在半个钟头前置于死地的替死鬼又不知道是谁。而这一切,好像老大哥都了如指掌,仿佛一直在他身后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巡洋舰惊恐地四处望望,空荡荡的更衣间没有一个人。巡洋舰就在这一刻备尝丧家之犬被玩弄被遗弃的悲哀。

老大哥是天堂度假村工程的承包人,而吴江娴又是天堂度假村的总经理,背后还有一个神秘的甲方。老大哥越是闪烁其词,巡洋舰越坚信,甲方非常局长莫属。黑白两道上的大腕加上一个逃过厄运的女强人,似乎像一个铁三角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命运。虽然巡洋舰一时还搞不清这个铁三角的内幕,但这个神秘的黑三角却成了他杀身之祸的祸根。祸不单行的绝境把他仓皇出逃的行动计划全部打乱,没有钱他将寸步难行。

出逃是不行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自己救自己。稍微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路后,巡洋舰心中浮起的第一个清醒想法就是天堂度假村非久留之地,他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巡洋舰狼狈地走出洗浴中心,任凭冰冷的雨丝无情地奚落他这个霉鬼,也渐渐冷却了他最初的绝望,冷静的思考后从杂乱无章中滤出一丝清晰。他现在的身份是逃犯,问题是逃到哪里能避祸?他想到老大哥的字条中话里有话,到一个“熟悉”的地方避避风头,这可是一个可信的告诫。巡洋舰想起来一句江湖黑话,老大哥指点的“熟悉的地方”就是看守所,满世界也只有这个地方是自己常去而又熟悉的地方。而“避风头”就是在看守所躲过一个作案的时间差,警察排查青枫巷凶杀案嫌犯时,绝对会因为此时你已经蹲在看守所或派出所而免除怀疑。江湖大佬指出的是一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活路啊!

对于安分守己的人们来说,看守所是个不名誉的神秘的院落,既陌生又可怕。但就保险系数来说,这里最安全。高墙电网,武警站岗,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深宅大院,即可藏龙也可卧虎。而且这里被嫌犯称为“老爹”的警察相当护着里面关押的人,绝对不让提审的人刑讯逼供,更不能随便从这里抓人。何况这块风水宝地是甲方常局长的地界,可以伺机帮他逃过一劫。老大哥不想害他,常局长也未必想把事情闹大。看来,看守所还真是个极好的避风港。

但是,要想进看守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像住旅馆、大车店,凭身份证和人民币就可以住进。进看守所不那么简单,你得犯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涉嫌犯罪才能入住这个不收费的鸟巢。而且犯的事儿一定要拿捏得恰到好处,事捅大了,你要多受几年罪,事捅小了,你还不够格,想进也进不去。

也算是急中生智,也算是无巧不成书,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巡洋舰想起了那辆觊觎已久的摩托车。那是辆市场上绝对没有露面的巡洋舰摩托车,就在天堂湖畔的一处豪宅的院子里放着,巡洋舰不止一次打过它的主意,终因胆量不足而放弃。江湖是各走一道,拿斧头砍人的干不了溜门撬锁的活儿,下夹子的窃贼也没有玩砍刀的贼胆,甚至同为盗贼,偷顶楼的不偷底楼,各有各的熟门熟路。巡洋舰想到一伙人,曾经在一起混过事以后又分道扬镳的昔日朋友。这伙人的老大就是被巡洋舰牵进来的第一被告,他对巡洋舰干一票的提议是招之即来。

结局已被巡洋舰事先搞定。第一被告闻讯后立即带人赶到那家豪宅时,同样也是接到巡洋舰举报电话的警察随后即到。巡洋舰摩托车刚刚抬进面包车,就人赃俱获。当然,现场抓获的盗窃集团成员中也有巡洋舰,因踩点和望风名列第六被告。

押到刑侦大队,已是第二天清晨,巡洋舰看到冒雨赶来上班的警察置他们于不顾,纷纷拿起摄像机勘察包钻进警车,闪着警灯离去。巡洋舰断定他们此行的目标一定是他一手制造的杀人现场。警察不会怀疑昨晚在盗窃现场抓获的贼中有一位是这起血案的元凶,两个现场毫无关联,除非案犯有分身术,否则不可能在同一时间段犯下两宗罪。即便甲方得知他入狱的消息,也会在案情汇报中了解到他只涉案盗窃没有其他余罪。对于那起凶案保持永久的沉默,是他换取甲方庇护的间接表白。

死亡之旅的尽头却通向看守所这个避风港,巡洋舰获得了蒙混过关的转机。

和巡洋舰一同被关进看守所的摩托车盗窃团伙的贼们,绝非一辆巡洋舰那么简单,一连串的摩托车失窃案全都找到了罪魁祸首。巡洋舰成了看守所全体贼们唾弃、怒骂的对象,不断地利用放风时间向他发出抽筋剥皮点天灯的叫嚣。毫无疑问,巡洋舰是出卖朋友的叛徒,是告密者,公安卧底的线人。

那阵子,巡洋舰还没有调到死牢当号长,正在十二号号房过着屈辱的生活,白天要蹲在铺板前一刻不停地干着他的那份劳动定额,收工后还要给贼们洗跑马裤头,晚上最难值的第二班永远是他的苦差。这是各个号房的贼们串通好了的苦肉计,发誓让巡洋舰在看守所的牢房里度过生不如死的日子,然后在山上收拾他。

巡洋舰倒是能坦然面对。对于这些不绝于耳的谩骂和奴役般的凌辱,巡洋舰既不解释,也不表白,只是默默地忍受。与自己干下的那个死罪相比,这不过是毛毛雨罢了。他在克制中更愿意看到这种效果:骂他的人越多越好,结案的时间越快越好,上山的日子越早越好。还有什么比逃过这一劫保住小命更重要?平安无事就是奇迹,除此之外,巡洋舰不再渴望还会有奇迹发生。直到他调到十三号号房,直到他与歌手狭路相逢。

歌手不只是霉鬼、替死鬼和将来的屈死鬼,他还是一个句号,一个轰动润江大案要案终结的句号。让歌手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更是一个奇遇,巡洋舰无法解释这个奇遇,值得侥幸的是,罩在自己头上的死亡阴影就是因歌手的顶替而消散,他一了百了地解脱了。

在巡洋舰看来,再也没有比歌手陷入死神的阴影中,整天狂吼“喀齐嚓”更好的精神状态了。问题是这个奇迹靠得住吗?一旦歌手从迷茫中苏醒,警察会不会卷土重来,杀他一个回马枪?

一个真正杀手的侥幸却要靠一个假凶手的迷惘来维持,说来有些悲哀,但为了活命,巡洋舰必须要把歌手的迷惘维护到底。如果他能待在号房看着歌手秋后问斩,把属于他巡洋舰的秘密带进坟墓,他余下的时光就是逍遥岁月。他不再怨恨第一被告,因为上诉为他赢得了在号房滞留的时间,关键是自己要对歌手有所作为。

看来,他不能急着上山投改,他得先把歌手送上西天,才能功德圆满地拍拍屁股走人。第一被告的上诉为他赢得了滞留号房的时间,足够他把歌手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了。

起初,警察并不认为歌手与青枫巷的命案有关。无论沿着情杀的方向排查,还是顺着仇杀的线索追查,歌手都没有进入警察的视线。要不是天堂度假村锅炉发生爆炸,或许润江公安局的刑警永远不会把怀疑的目标投向歌手。

这时距常局长亲自督办的青枫巷血案限期破案的最后日期只剩三天了,案件的侦破似乎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坊间流传着各种版本的说法,无一不是责怪警方的无能,传媒又火上浇油,矛头暗指雇凶杀人的官场背景。死者吴江媛还躺在殡仪馆的冰柜里,仿佛在看着刑警把凶手缉拿归案后,才能闭上眼睛。

刑警顶着巨大压力,一次次重返血案现场,希望发现更多的线索,完善现场重建,进一步修正侦破方向。可惜,案发现场能够提供的有价值的线索太少了,凶手好像是直奔主题,既没有窃取财物,也没有对死者性侵犯,甚至连作案工具都是就地取材。他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是一个胆大妄为的杀手所为,而且一定有过前科。三个月的摸底排查,滤遍所有刑满释放人员,都没有发现嫌疑人。其中也包括巡洋舰,因他不具备作案时间而否定。

案件陷入僵局。案件的突破口在哪里?新的思路取决于新的发现,而新的发现却是一无所有。

就在重案组的成员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天堂度假村的爆炸声给他们提供了一条新线索:炸塌的废墟中有一个写着琵琶协奏曲《烟雨江南》的乐谱,与青枫巷血案死者脸上盖的那本乐谱是同一个版本,而且封面上还有吴江媛的亲笔签字。

刑警们警觉的目光锁定了歌手。因爆炸受伤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音响师苏娅坦诚地告诉刑警,这是吴老师送给她男朋友的教材。她压根儿不会想到远在上海学习的歌手会大难临头,即将成为眼前这些前来讨教的警察追捕的猎物。她还一再叮嘱他们不要去打搅歌手紧张的学习生活,也不要把她受伤的事告诉他。

歌手是在就学的音乐学院视听练耳教室被警察带走的,一路穿过校园,便衣警察与歌手保持着亲密无间的样子,更像是一群下课的同学轻松地漫步。一上警车就被铐起来的歌手这才感到情形不对头,面对已经变脸的警察,歌手不停地解释说:“警察大哥,你们有没有搞错?我不是杀吴老师的凶手。”“我没有杀人,真的没有杀人,请你们相信我。”在老道的刑警听来,这些话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招供。接下来的审讯不过是完成必需的法律程序而已,迫不及待的破案电话早已通过手机报告了常局长。押着歌手的警车尚未返回润江,《润江晚报》就刊登出新闻:“经润江警方四个月的不懈追踪,青枫巷血案的犯罪嫌疑人已于今天上午在上海落网。”

急于澄清自己的歌手,一坐上审讯室的铁椅子就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表白。他渴望用诚实坦然地诉说,赢得警察的理解和信任。

警察听得很耐心,不是因为歌手的故事讲得多么动人,而是他们要在歌手的叙述中捕捉破绽。线索和疑点往往都是从嫌犯欲盖弥彰的表述中露出马脚获得证实的。高明的猎手总是引而不发,让猎物自己走进自己预先设下的陷阱。

歌手没有回避他和凶杀现场的关联。他说吴江媛老师是倒在门厅的血泊中的,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场景吓蒙了,直到现在还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恐怖的场景就浮现在他的眼前。

起初,他以为吴老师因病晕倒在地,一个没有凶器和搏斗痕迹的现场,不会让歌手与凶杀案抑或非正常死亡联系在一起。

那你是怎么进入房间的?

门是虚掩的。吴老师已经挣扎到门前,我猜她想打开房门向邻居呼救。

这是你的想法?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但后来不是了。我把吴老师扶起来时,发现她的鼻孔嘴角都渗出血迹,脖子上有两道酱红色的瘀痕,还有……

还有什么?

她的胸前长出一把剪刀。

是尖刀还是剪刀?你说准确了。

剪刀。正是这把剪刀让我从猝不及防的惊吓中梦醒,吴老师被人杀死了。

后来呢?

过一会儿,我从震惊和悲痛中缓过神来,找到一份乐谱盖住了吴老师的脸。辞行变成了吿别。

怎么是吿别?

我要离开润江。我已经收到上海一所艺术院校声乐系的录取通知书,我是来向吴老师辞行的。火车票揣在我的衣兜里,还有吴老师写给她在声乐系任教的昔日同学的信。你们大概不知道我和吴老师的关系吧?

是的,我们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那我告诉你们,吴老师是我的恩师。如果没有吴老师的指导和帮助,步入神圣的艺术殿堂永远是我不可企及的梦想。我不会接到声乐系的录取通知书,而只会是接到歌厅老板的演出合同,或者是草台班子走穴的邀请,钱能挣下了,梦想却破灭了,梦寐以求的声乐理论学习和实践只能在失望中成为终身的遗憾。

当往日求学、拜师、苦练和孤独奋斗的经历已成为美好回忆时,歌手还想告诉警察,最值得他感谢的人除了吴老师,还有他的女朋友苏娅和另一位恩师格里沙。见人家警察对他的私事不感兴趣,歌手又乖乖地接着吴老师的话题说下去。

当然,我向吴老师辞行,还有一个目的,希望能为吴老师创作的琵琶组曲《烟雨江南》录音,我想让这首委婉动人的神曲伴随自己度过三年校园生活。

你好像不是江南人?

是的。我是来自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歌手,在润江电视台主办的流行歌手大奖赛上认识评委吴老师的。

歌手想起了那段如烟往事。他沉默着,任凭美好的回忆在脑海里蒙太奇般快速闪过。

额尔古纳河在呼伦贝尔大草原缓缓流过,也在一个少年的心中淌过。草原是歌的海洋,河就是被浪花拨动的琴弦,白桦树挺拔的歌手回应着山风河浪和野草的呢喃,用木吉他弹拨出浓郁的华彩乐章,仿佛要把沉积在内心的热情全部点燃。

草原的人们喜欢长调般的歌唱,无论是马头琴史诗般的吟唱,还是说古论今的数来宝,连荤素搭配的二人转,都是夏夜的一阵凉风、冬天里的一把火。草原是个大舞台,苍穹就是天幕,永远有演不完的歌舞,它仿佛是从远古走来,岁月有多久远,歌舞就有多醇厚。

家乡无处不在的赞美和掌声中,歌手的情歌演唱成了那达慕大会最受欢迎的节目。歌手陶醉了,可他的启蒙老师格里沙却忧心忡忡。望着马背上的歌手频频赶场转场的背影,格里沙的隐忧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

格里沙是一位流亡中国的俄罗斯贵族后裔,以烤面包和酿造格瓦斯闻名边城。歌手高二时因肺结核休学回家,被格里沙老爹忧伤的吉他弹唱迷住了。格里沙老爹就像是伏尔加河背着纤绳的纤夫,用坚定的脚步和充满苦难的歌声,给歌手郁闷的心田注入化解悲伤的勇气。歌声沟通了两个人的心灵,一老一少、一中一外的两个陌生人成了忘年交。每当夜幕降临,劳累了一天的格里沙老爹便邀请歌手来到额尔古纳河畔,把啤酒红肠面包摊在沙滩上,深情地望着对岸的故乡,用酒和歌声为晚霞归舟送行。

歌声琴声飘过对岸,格里沙老爹故乡的人们也来到了河畔,他们坐在篝火旁,静静地倾听着格里沙的歌唱。在俄罗斯本土业已失传的古典名曲和乡间民谣,却在异国他乡完好保存,一经格里沙演唱,犹如打开一瓶窖封多年的陈酿,这乡音乡情怎能不让对岸的人们如痴如醉?

每当格里沙老爹一曲终了,歌手的喉咙就开始涌动,歌声便展开翅膀,掠过浮在河面上的雾霭,在星空中翱翔。格里沙老爹把啤酒瓶举到半空中,迟迟没有送到张开的口中。格里沙老爹听到入迷了,他听到了夜莺的鸣叫,看到了一棵木秀于林的好桦树。

格里沙老爹告诉歌手,行吟歌手的时代已经终结,但是探求艺术真谛和表达民间疾苦的脚步不能停下来。一个属于脚下这片土地的歌手应该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寻找自己的发展领地。

格里沙老爹把啤酒倒进一个桦木碗里,对歌手说:“你爱的是这酒,而不应该是它泛起的泡沫。”

歌手一下子就明白了格里沙老爹的意思。歌手从自我陶醉中醒悟过来,他只是站在成功的起点上,成功不是目标,永远是追求的动力。他把目标锁定在上海一所著名的音乐学院。

在复习功课,等待报考的日子里,他获知江南名城润江的电视台即将举办第一届流行歌手大奖赛的消息,格里沙老爹和女友苏娅都鼓励他去试试运气,毕竟润江是上海的近邻,等于参加一次热身赛。再说,歌手也需要一个展示才艺的空间和机会。

歌手带着格里沙老爹自己谱曲填词的《红红的高粱白白的雪》走上比赛现场,征服了评委,倾倒了观众。歌手荣获第一名的获奖评语是演唱者“对歌曲主题和旋律的深刻理解和准确把握”。

后来,吴老师告诉他,令她欣赏和感动的是歌曲中弥漫的那种浪漫气息,还有歌手毫不做作的演唱。这种风格她期盼已久,这不是对眼下流行的演唱风格的反叛,而是一种回归。她的评审意见获得专家的一致好评,高票通过《红红的高粱白白的雪》的演唱者位居榜首的决定,也是对她意见的肯定。

歌手才知道自己的获奖只能归于幸运,他的背后站着格里沙和吴江媛两位艺术大师。大师的垂青,在于视野的开阔,境界的高邈,匠心的独运。

签约和邀请纷至沓来,其中不乏港台演艺界大腕的合作意向。歌手没有沉浸在成功成名的喜悦中,他躲进一个小旅馆的地下室,继续攻读高考课程。他不能浮在泡沫上沾沾自喜。

吴老师来信请他吃茶。古朴的信笺,典雅的用词,娟秀的羊毫小楷都可作为字帖临摹。电讯时代几乎绝迹的笔墨功夫跃然纸上。这是一个不能拒绝的邀请。

歌手蹚着大街小巷的雨水赶到“江南春”茶馆,吴老师早已临窗而立,正欣赏着窗外的潇潇春雨。因为在大奖赛现场多次见到吴老师,歌手并没有初来乍到的陌生。话题就是从窗外的润雨开始的。吴老师说绵绵的细雨放慢了江南生活的节奏,歌手说春雨就像草原的风雪,是一首唱不完的歌。吴老师赞同地说,是呀,雨和风雪都是要用心去听的,那是天籁之声,大自然的呢喃。吴老师问,你听过《画船听雨眠》吗?歌手摇摇头。吴老师又说,除了倾听自然师法自然,难道我们还有什么其他的艺术资源吗?大自然是永恒的,而流行却是短暂的。听说你要报考我的母校,我愿意帮助你。一炮走红的草原歌手不会拒绝我的鼎力推荐吧?

一位江南评弹前辈和一位北方的俄裔贵族对他审视和关注的目光是多么惊人的一致。不过,格里沙老爹是一位酒神,赋予他野性的豪爽;吴江媛是一位爱神,给了他“润物细无声”的陶冶。歌手感到两条不同血脉在自己体内的血乳交融,那是北国风光和南国韵味的遥相呼应。

在后来的交往中,歌手从吴老师恬淡的人生道路上,看到了一个立志献身丝竹艺术的坎坷背影。这段经历仿佛与格里沙老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苦难酿成的人间美酒。

吴老师出身于一个家道中落的江南世家。弃文经商的祖父把“实业救国”当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大略,倾其家产,开办缫丝厂、棉纺厂和印染厂,渴望民族工业的振兴,为日渐衰败的国脉注入新的力量。在八年抗战和三年内战的烽火中,一介儒商饱受磨难,把旗下的三个工厂维持到五星红旗飘扬的日子。在公私合营的鞭炮声中诞生的江媛江娴孪生姐妹,不再是千金小姐,却依然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那是赋闲在家的祖父熏陶的结果。江媛生性聪慧,羸弱恬静,对江南丝竹情有独钟。每每跟着祖父去“江南春”茶馆听评弹,总像个小大人似的,坐在长板凳上听得如痴如醉,凡听到伤心处,必以泪洗面,让人不胜唏嘘。江娴生性活泼,天真无邪,对丝绸锦缎有着与生俱来的喜好。她更愿意让祖父带她到镇上逛街,选衣料,做时装,挑剔的口气也像小大人似的。童年的美好时光过去后,日子变得充满困惑和压抑,姐妹二人回到乡下度过一段知青生活,因祖父的政治身份迟迟不能返城,也失去了报考大学的机会。蜗居在祖父遗留的屋檐下,姐妹两人开始了艰难的自修。当她俩凭借着自己的天分和努力取得社会认同时,自学成才的岁月终于成为了人人称道的一段佳话。江娴顺应潮流成为一名时装设计师,事业不乏大起大落,却也得心应手。江媛在艺校任教,课余或造访民间艺人,或埋头整理古典乐曲,每周还要赶到上海去参加音乐学院的函授学习,风雨交加也不能耽搁。

润江的老人都知道吴家的二女是终身不嫁的才女,但她们内心的追求和精神操守却鲜为人知。在潮起潮落的社会变迁中,姐妹俩都把各自的人生角色演绎得十分精彩:一个自甘寂寞,一个自多风流。

吴老师的艺术情操感动了歌手,给了他奋发向上的动力。润江一家旅馆的地下室成了他卧薪尝胆的蜗居,一处老城墙的残垣,成了他练声的回音壁。

当几十个方便面纸箱里再也找不出一包方便面时,苏娅赶来了。想不到的拮据和困苦,让苏娅心痛得直抹眼泪。

苏娅的运气不错,吴老师介绍她去天堂度假村当了一名音响师。歌手和苏娅都不知道天堂度假村的总经理是吴老师的妹妹,只是感到吴总的气质与吴老师有着颇为相近的高雅。

有了苏娅的接济,歌手更不敢懈怠,“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他地下室生活的真实写照。梅雨的泥泞,盛夏的闷热,都在不经意间匆匆而过。只是在赴上海面试获得肯定的回复后,才发现以往的甘苦不过是甜蜜的回报。

为了表示祝贺,吴老师在青枫巷的家中为歌手操琴演奏了她创作的琵琶协奏曲《烟雨江南》。

歌手全神贯注地倾听,他知道自己不配做吴老师的知音,只能把它的旋律记在脑海里,好日后一遍一遍地回味。

清脆的琵琶音像山涧的溪水,仿佛从吴老师纤细的指缝中涓涓流出,欢快地跳荡着,向着水边浣纱的少女倾诉着对太湖的向往。优美的和弦如百鸟齐鸣,疾风般掠过碧空下的吴越大地。正是红肥绿瘦的季节,酒旗山风、小桥人家、牧童短笛、断魂商旅都变成明快的音符,在青山绿水中飘荡。待千帆过尽,渔歌响起,烟波浩渺的太湖尽现眼前。琵琶的弹拨愈发婉转,好像随意撒下几片清茶的嫩叶,搅得满湖绿水散发着醇香。

歌手陶醉了,他没有注意到吴老师演奏意境的变化。

田园牧歌般的琴声还在一往情深地展开,一丝不和谐的颤音悄悄溜了进来,像地火在潜行,乌云在积聚,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到来。琴声是清醒的,如泣如诉的低音发出了雾失楼台,月迷津渡,黑云压城的警告。一阵山崩地裂的狂拨急扫,铁马金戈踏着滚滚狼烟呼啸而来。乌云封杀了阳光,战火焚烧了家园,霸主的肆虐和黎民的呻吟演变成两个互相冲突的主题:战争与和平,掠夺与反抗,正义与邪恶。

歌手一旦明白两个并行对立的主旋律深化了历史与现实的意境,不由得想起这方土地上的风云往事。弹冠相庆的吴王夫差,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以身许国的西施,功成身退的范蠡,还有李清照、苏东坡、陆游、洪昇、柳如是……充满个性的音乐语言把他们从尘封的历史中呼唤出来,供人们回味与讴歌,为现实提供历史借鉴。

吴老师的琴声在风起云涌中展开化腐朽为神奇的魅力,把歌手的思绪渐渐地引向光明。浅薄的沉醉与痛苦的觉醒在对峙中转换,胆汁战胜了美酒,阳光驱散了乌云。琵琶欢快的奏鸣,如惊涛拍岸,宣泄着大地和江湖的欢腾。

歌手期待着吴老师画龙点睛的收笔。

琴声戛然而止,仿佛演奏者的心弦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静息中,歌手突然听到了远古的回声,那是吴老师满怀深情的低吟浅唱:

青螺玉盘云水朦

黄鹤难载千古情

芳草萋萋姑苏台

烟雨菲菲春宵宫

吴王不识越女面

扁舟可泛五湖东

江山易主赖薪胆

玉树只恨植后庭

眼波湖上寻范公

千帆过尽捕鱼翁

欲识风流洗昏眼

若弃功名追清风

天涯应是归舟处

瑶池当传浣纱声

一曲唱罢与神会

波涛呢喃月临空

歌手从沉醉中苏醒,双眼蓄满了泪水。为歌者的千古绝唱,为绝唱成为了长恨歌……

怎么不说话了?审讯的警察打断了歌手的思绪。

想吴老师。悲痛欲绝让歌手无所适从,大脑一片空白。

难道没有其他想法?

希望你们尽快破案,抓到杀害吴老师的凶手。

我们有凶手留在现场的物证,要不要拿出来给你提示一下?

歌声看到自己丢在吴老师家中的雨伞出现在警察面前的桌子上。

歌手已经忘记自己的这个遗留,他是在惊慌失措中冒雨跑到火车站的。

你的所作所为不能用遗忘来掩饰。

歌手用不解的目光望着警察。

“看这样子,录取这家伙的口供还得费点事呢。”警察丢下这句话就离去了。歌手被遗弃在寂静的审讯室等待澄清事实后的解脱。他想起了格里沙老爹祈祷时常说的一句话:“要有光。”于是就念叨说:“要有光,要有光。”

光真的出现了!那是一个喷着烈焰的大火球。

聚光灯参加了审讯。

歌手本能地闭上眼睛,想躲避在他脸上舔来舔去的火舌,铁椅子早已把他固定在火球前动弹不得。头皮在冒火,鼻孔充斥着头发的糊焦味,脉管里的血液也因灼热而沸腾起来。火焰把心田烧成荒地,意识迷乱了,他看到一条火龙在追逐自己,张开的血口像一个深渊。歌手发出惊恐的哀鸣:“我要死了。”但是在场的人真真切切听到的是“我杀死了……”的供述。

“你杀死了谁?”

“死的是吴老师。”

“哪个吴老师?”

“吴江媛。”

“好,态度不错,再详细地交代你作案的经过。”

歌手似乎觉得不大对头,可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沉默的结果是被人用麻绳捆着吊了起来。歌手先是被这阵势吓破了胆,随后就昏死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是冷汗还是凉水把歌手激醒。审讯停止了,火球消失了,带走了歌手对往事的记忆和错乱的表述。歌手发现自己裹着紧身衣似的麻绳在电风扇的旋风下面瑟瑟发抖,湿漉漉的麻绳已经绞进他的肉里。两个警察怎么也解不开这个肉球,情急之下,他俩抄起了剪刀。随着麻绳的猛然断裂,歌手像爆开的气球,昏死在热血贲张骨肉分崩的剧痛中。

一个遥远的声音向他飘来:“就你这个小白脸,还想在我们这儿充当杨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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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人皆百岁,而动作不衰,生而可得。灵气爆发,生物的进化加快,寿命都大幅延长,疾病和衰弱无力纷纷离人们远去,这是人类可以掌控自身到最大化的时代,似乎一切皆有可能。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岁月静好,似乎慢慢变成了传说。在绝大多数人为这渐渐展开,波澜壮阔的大世欢呼的时候,没几个人知道灵气复苏只是个开始,在前所未有的机遇后面,前所未有的灾难也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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