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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追问:惘然之后是茫然

陈默好不容易驱逐烦躁迷瞪着了,就被大鲍翅推醒,示意他起来坐班。号房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掩饰着他递给陈默的悄悄话:“看守所的号房不比收审站,黑,不是说理的地方,你得多加小心。要是有路子,赶快过来打招呼。没有路子,有条子进来也顶事。这里讲究硬通货。”说着,他把一个报纸包着的半块方便面塞进陈默的手中。懵懵懂懂的陈默接受了大鲍翅的这份心意,他有饥饿感,可嗓子眼冒火,咽不下这块干面。

看守所不同于收审站,号房晚间安排光头值班,每班两个钟头,一夜四班,与武警班长换岗同时交接,起到互相监督的作用。这本来是由政府干部信得过的光头干的活儿,却在巡洋舰的安排下,变成了下板光头的苦役。

每晚排班的事比较烦,中板不屑一顾,就打发给下板的首席大鲍翅安排。昨晚,陈默看见大鲍翅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是最后一班。原来他是要安排一个机会跟陈默过话。那半块干面表示不忘旧情的关怀和爱莫能助的歉意。

陈默把干面还了回去,他只是把那半张旧报纸留了下来,借着微弱的灯光贪婪地阅读。在物质和精神同时匮乏时,陈默更需要精神的哺育。那种难耐的心灵饥渴,需要外界清新空气的吹拂,需要新鲜文字的滋润。他想,这半张旧报纸的信息量足够他仔细阅读和举一反三地回味了,不管是新闻报道还是街头巷尾的杂谈,哪怕是形形色色的广告,都是他久违的朋友。如果能看到有关他的报道更是幸运,酋长曾说他的事在润江日报有报道。

陈默几乎是用虔诚的心态翻开报纸,他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呈现在面前的竟是两幅动漫广告:一列火车在广袤的田野上飞驰;一片高楼在阳光下茁壮成长。所有的文字都被拦腰斩断,只留下虚无的天空和沉默的原野。

陈默努力地解读无字画面背后的蕴含,身陷囹圄的他已经沉痛地领悟到,无尽的天空未必虚无,无涯的原野却有鲜花掩盖的陷阱。具有象征意义的那列火车,也许正在朝着高墙电网一头撞去。如果你知道此行的终点是收审站和看守所的牢房,还会义无反顾地前往吗?一路上,上苍从虚空中不断地抛出暗示隐喻的告诫难道还少吗?问题是你毫无体察,听任内心使命感的驱动,向着歧路狂奔。

死胡同都是走到头时才发现的。噩运降临时,并非悄然无声地溜到你的身旁,不动声色地给你背后一击。它的逼近常常伴有异常、吊诡和内心的焦灼,这表明上苍没有在危难时抛弃你,而是你没有顾及或没有读懂它的神谕,甚至是拒绝相信。

陈默想起了自己来润江的奇妙经历。

列车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南行。一路闪过麦田的嫩绿,油菜花的鹅黄,垂柳掩映的粉墙黛瓦,还有小桥流水高楼人家。陈默是被敲窗的春雨惊醒的,他想到今天是清明,一个雨纷纷泪淋淋欲断魂的日子。在这个日子里冒雨的赶路人,大都是去墓地祭扫故人,而你却涌动着和节气天气完全不合拍的探访杏花村的兴奋。上苍把你叫醒,并把凶险的未来暗示给你,你没有领悟。你像一只迷途羔羊,正在饶有兴趣地吟诵着杜牧的诗句。

此时,陈默的心情何止是兴奋,还有几分儿女情长的牵挂。陈默把目光从车窗外掠过的雨色中收回来,借着渐渐亮起了的晨曦,端详着女儿的照片,照片出现在手机的显示屏上。在砖头大的手机尚未全面更新的1995年,陈默翻盖带摄像的手机不仅时尚而且前卫。那是他随团到日本考察变频技术和设备时倾其所有买下的,为的是能把女儿的相貌带在身边。这组照片是陈默临行前在女儿的学校门前拍下的,这是他们见面的老地方。像往常一样,陈默在校门涌出的一片小黄帽中急切地寻找那张熟悉的脸。常常是陈默还没有发现女儿,女儿却早已看到了他。女儿不会直接向陈默跑来,她故意掉队,躲在传达室的后面,等同学们走开了,她才怯怯地出来。

陈默和妻子离婚后,他和女儿海珠的见面方式就这样被约定俗成。海珠的学校在一条长长的胡同里,可属于他俩的路却很短很短:从学校大门到女儿午餐的“小饭桌”餐厅只有百十步。父女俩一边躲避过往的车辆,一边携手漫步,诉说着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既熟悉又陌生的话题。总是在话未说尽事还未交代完时,他俩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海珠站在餐厅的台阶上,向陈默喊“拜拜”。于是,在忙乱地递交食物和语无伦次的叮嘱中,陈默草草结束了尚未满足的会见,继而是下一次的期待……

这一次的分别,海珠竟有些恋恋不舍。女儿依依惜别的样子,让陈默好一阵子感动。女儿长大了,懂事了,她已经从父母离异的悲伤中走出来。陈默就在这时按下了快门,把海珠的眷恋揽进镜头。分手时,海珠躲开镜头扑到陈默的怀里,贴着他的耳朵说:“我不让你走。”好像这个即将到来的分别就是诀别,语调竟有些异样的沉重。陈默把这话当成了充满稚气的三年级小学生在撒娇,用大人的口吻不在意地对她说:“在爸爸看来,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海珠噘着小嘴说:“那你要早点回来。我会想你的。”

看着女儿的照片,陈默的心被父女情深的温馨浸润着。他后悔离去的脚步太匆忙,只能留下这些被镜头定格的瞬间,供他回味。人生的步履太匆忙,工作像一台永不熄火的发动机,用从不停歇的节奏驱动着每个人疲惫的脚步。他们每一个开心的时刻都是那么短暂,稍纵即逝。“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遗憾,总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不时地冒出来忧伤着你的蓦然回首。

其实,他没有读懂女儿海珠的语言,上苍假借一个三年级小学生道出的挽留,是阻止他飞蛾扑火的委婉警示。女儿不同寻常的懂事和亲昵,没有让他感到异常。他又一次忽略了上苍巧妙的规劝,一味地听从于内心愚蠢的工作念头,失掉一个宝贵的拯救自我的机会。

显示屏上的倩影突然消失,消失在黑暗的存储中。意想不到的手机断电,让惘然的回忆戛然而止。从这时起,陈默与外界完全中断了联系,等于他把自己也屏蔽在黑暗中。一个裹挟着阴雨的黎明,是应该伴随着北京一些信息到来的,至少会让他在猝不及防的面对时多少有点精神准备。事实上,北京多次来电都被阻断了,任凭“山雨欲来风满楼”,也不能“铁马冰河入梦来”。陈默不仅盲视,而且还耳塞。离京时他刚刚充好的电池,存储的电量莫名其妙地蒸发,本应该视为一种诡异,陈默却没有理会。上苍的警示再次被搁置,“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结局已经在本次列车的终点站等着他。

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一个机会足以让自己中止危险的旅途。列车过了丹宁,陈默肚子突然疼得难以忍受。所有的原因都想到了,北京火车站买的矿泉水不洁,江南潮湿阴冷的天气让他受凉,匆忙赶路加上胃有虚火饮食不周……就是没有意识到这是上苍通过触及肉体唤醒灵魂的最后一击。陈默对疾病的一贯态度是扛住挺住顶住,任凭软卧车厢的旅客一再规劝,还是没有在下一站下车。在自以为是的惯性支配下,他与安全脱险的最后机会失之交臂。

可恨的是自己不仅漠视上苍的神谕,而且漠视世间已经显现出来的吊诡。

列车到润江的前一站时,几个从未谋面的彪形大汉闯进软卧车厢,坐在刚刚下车的旅客座位上,不由分说地把陈默的手提箱放在他们的脚下。如果来的是劫匪,陈默还能与他们有一拼。没想到人家是半熟脸,说的话透着半真半假的亲热。

“郭总的箱包怎么这么沉,不会是装满炸弹吧?”

虽然他们认错了人,但至少还知道郭总。陈默放弃了警惕,躺在铺上一个劲地揉着肚子。当他们得知陈默染疾,又是倒水又是宽慰:“郭总你躺着休息,我们四个人借你的贵宝地玩会儿扑克,算是替你站岗放哨,还有一个小时就到润江了,我们会安排车送你去医院。”

陈默顾不上声明自己不是郭总,腹部的剧烈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后来想起这四个人离奇的闯入与离奇的误认,才有事后诸葛亮的懊恼。他们能把自己当成郭总,说明他们并不认识郭总,但又是冲着郭总来的。纵然当时明白了自己已被当成郭总监视起来,你能逃得出虎口吗?

四个人没有食言,列车进站时,两辆小车已在站台恭候,很有大驾光临的气势。陈默还是懵懵懂懂,既觉得迎接的规格超乎想象,自己承受不起,又觉得合作方的热情让人感动。连两个陌生人绑架似的把他请到座位中间,他都没有感到一丝的不对头,受宠若惊的感觉并没有让陈默像刘备步入准夫人卧室时嗅到一丝不安的兵气,只是有些不自在。毕竟是张冠李戴,让人家误把他当成郭总恭维着。

可以想象得出,当公安局的大老板发现他们劫来的并不是郭总时,对于一路把他当成郭总保驾护航的随员们来说,该是多么的惊诧!

按说误会应该到此消除。陈默希望是这样,也相信误会只能以恢复他的真实身份而告终。又一个想不到粉碎了他的一厢情愿:假作真时真亦假,人家是假戏照样真唱,他作为郭总的替身被送到收审站看守所关押起来。

陈默悔之晚矣。无数个疑点用反思串起后,一条通往十三号号房的暗路就显现出来,冥冥中频频出现的上苍隐喻没有阻挡他奔向命定渊薮的脚步。落到人家的手里,上苍还能护佑我吗?神谕还能穿过高墙电网渗进到号房吗?我还能以愚钝的天性破译上苍的天语吗?

微露的晨曦中,光头们已经鸦雀无声地起床,在过道上排着队,听候大鲍翅安排洗漱。

面对令人作呕的毛巾、每个人口中轮番刷过的牙刷、一池脏水,从回忆回到现实的那一刻,他想起了瓦西里那句“面包会有的”的话,事情会弄明白的,身份会改变的,误会会消除的,也许就在今天。毕竟我还留着头发呢,与光头的身份到底是有区别的。

星期一早上查号时,管号的沈干部问巡洋舰:“号房怎么还是十九个人?你不会把江西逃犯的亡魂也给我算上了吧。”

“哪敢哪敢!”巡洋舰指着陈默说,“江西死鬼上路的那天下午,又进来一名新犯。”

沈干部扭过头,像打量老熟人似的看了陈默一眼说:“是你啊,电视上见过,不过不像以前那么有风度了。”

陈默看到沈干部脸上掠过一丝讥笑。

“沈干部,我想跟您谈谈。”陈默贸然地请求。

“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跟我来吧。”说完,沈干部用手指着酋长说,“你还是到老地方去吧,别忘了带上茶缸,看守所只供应开水,不供应茶叶。”酋长会意地点点头,提着一个保温杯径直走出号房,自由行走的派头完全不像一个在押的嫌犯,让陈默好生羡慕。

趁着这个空当,巡洋舰从西铺跳到东铺,故弄玄虚地对陈默交代说:“进干部办公室要喊报告,跟干部谈话要蹲下,这是规矩,你懂吗?”还不等陈默不置可否的回答,他又压低嗓音警告说:“沈干部要是问起昨天的事,你要闭嘴,别给老子打小报告上他妈眼药,当心我巡洋舰敲碎你的卵子。”

当陈默坐在沈干部办公室的凳子上时,想到巡洋舰刚才那一番诈唬是多么可笑。他没有喊报告,也没有屈膝蹲下,就端端地坐在沈干部的对面。不同的是,他臀下的凳子是一个石墩,警戒的象征,死沉又不乏凉意。

陈默想把满肚子的疑问倒给沈干部,其中包括经历的收审、拘留和传唤的法律意义、依据和时限。这些在收审站看守所被人们所熟知并不断引用的法律名词,陈默一无所知,好像面对着哥德巴赫猜想。说来可笑,一个从军七年、读过大学,又在科研机关和企业混到中层的技术干部,没想到竟是一个十足的法盲。这个失误的造成,源于他对庄严的法律抱有实用主义的态度。他学交通法规,是因为要开汽车,他学《合同法》,是因为从事技术转让,他对《刑法》敬而远之的疏离,是因为他坚信自己永远不会触犯它。世事难料的是,井水可以不犯河水,但河水未必不犯井水。河水一旦泛滥,难免不向井水倒灌,那可是井水的灭顶之灾。

倒是沈干部先问他:“你的眼眶乌了两圈是怎么回事,昨天‘吃生活’了吧?”好像他对号房发生的事了如指掌,把一场暴打说成是吃生活,这个比喻实在幽默,幽默得令人心酸。

陈默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把衣服掀开让我看看。”他似乎要寻找牢头狱霸作恶的证据。

陈默撩开脓水粘连的上衣,露出烟头的烫伤。

沈干部叹了口气,不再言语。只有断定这份灼伤不会是来自号房,他才会保持如此沉默。号房以外发生的事不归他管。

沈干部说:“既来之则安之吧,别再有逃跑的邪念了,火车轮子也没有我们追捕你的速度快。”

逃跑、火车轮子、追捕,陈默简直是听到了莫须有的天方夜谭。

“难道你不是在火车上被我们的刑警抓获的吗?”沈干部不等陈默解释,快人快语地说。

陈默不能否认他是在火车上被客客气气地绑架的,沈干部已经亮出这四个闯进包厢的彪形大汉的身份是便衣警察。失去自由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他不能否认这个事实。他只是不知道这个事实已被演绎成另外一个逃犯被捕的故事。

难怪收审站看守所几位初次见到他的警察,都用含混不清的语言问过他的来龙去脉,无一不是点到为止。

最初问道这件事的是收审站的陈干部,他把陈默叫到放风场上问:“听说你是在火车上被送到这里来的?”那时陈默还惊魂未卜,只是万分委屈的默认。陈干部也是一声长叹,打住话题。

再次提起这件事的是看守所的孙所长。他在办理完陈默进所收押的登记搜身等手续后,极神秘又抑制不住好奇心地问:“你真的是在火车上被我们派去的刑警抓获的?”陈默不能说不。获得满意回答的孙所长就在掏出钥匙打开牢门的一瞬间,又多了一句话表示出他的惊讶:“你的消息可真灵啊!”

即将步入号房的陌生和恐慌,加上对号房门上“13”这个不祥号码的反感,正充斥着陈默的内心,他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沈干部的快人快语如醍醐灌顶,不知为什么,一个编造的说法从一开始就掩盖了事实的真相。

“我可不是听刑警队的人自吹自擂,我是看了《润江晚报》的新闻报道才知道这件事的,后来又在电视里看到了你,新闻报道总不会错吧?”沈干部注意到陈默的诧异,道出了消息的来源。

陈默正想问沈干部怎么会在电视里见过他,沈干部倒是痛快地说出了原委,还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报纸作为见证。

陈默从报纸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场面。那是他戴着手铐从润江公安局走出的一瞬间,身后挂着巨大警徽的建筑就是他从火车站被带到的那座神秘大楼,此时已经成为他在照片中的坚实背景。便衣警察让他把头抬起来,对着一台摄像机的镜头,旁边是一个擎着话筒侃侃而谈的记者,他用官方语言说:“由于润江警方准确地掌握了犯罪嫌疑人的动向,及时出动警力,在火车上实施了成功的抓捕……”

后面的话陈默没有听清楚,但他可以从陈干部、朱所长和沈干部的多次问话中猜出来。他们的问话肯定不是出于臆想,却大大超乎陈默的真实经历。悲哀袭上陈默的心头,在这篇报道中,我不仅是“犯”,而且是“逃犯”。故事编到这个份儿上,单凭我的一张嘴能说得清楚吗?我就是长一千张嘴,也只能在号房里面壁哭泣。陈默突然想起了火车票,这是一个推翻这篇虚假的新闻报道的证据,它清楚地印证我从北京到润江的时间、车次。这张火车票连同书籍、差旅费就放在公文包里,我有权要求归还给我的私人物品。

陈默问沈干部:“我的随身携带的行李里有火车票,可以证明事实与新闻报道所说的恰恰相反。”

沈干部一愣,摇着头说:“不会吧?”

还没等陈默提出归还的请求,沈干部就摇头拒绝。他不会相信一个嫌犯的表白,他也无权帮一个嫌犯取证,况且证明的内容不仅是对嫌犯的开脱,更是对公安局宣传报道的颠覆。要知道,公安局对外宣传报道的基调都是头头们定的,怎么会有假?

“你的案子已经封卷了。能证明你有罪或无罪的材料都应该包括在里面,到时候会跟你见面的。”沈干部说。

“我会有什么材料?”陈默瞪大眼睛问。

“别忘了你在收审站蹲了三个月,其间专案组可没有闲着,他们一直在忙着调查取证,你又在刑侦大队预审科做过笔录,怎么会没有材料呢。难道会冤枉你?除非你们的郭总归案把罪责顶下来。”

“郭总是郭总,我是我。”陈默说,“再说,我不记得我在预审科做过什么笔录。”

“你不签字,笔录怎么会入卷,你当是做假材料?”

陈默想起在预审科最后一个晚上,在七科长许诺完成一个手续可以给他安排一个地方休息后,他曾迷迷糊糊地在一张纸的下方签过自己的名字。不过,一张纸可不是一本厚厚的案卷。

陈默又一次困惑了。在预审科的五天五夜可能是命运中的又一个拐点,如果在这里形成了一份案卷,案卷里描述的肯定是另外一个陈默。

“我在一张白纸上签过字,但我没有看到过什么笔录,也没有人出示任何证件,告诉我经历的五天五夜是审讯。”

“我们七科长亲自上阵,你都看不明白这是正式的审讯?你这位北京高管的智商不会这么低吧。”

“我不知道正式审讯竟会是不宣而战的车轮战,还要辅助一些道具。”陈默说这话时,带有抑制不住的感慨。他想到刺眼的灯光、灼烫的烟头和铐在铁椅子上的冰凉手铐。说它们是道具其实是一种委婉,陈默不愿意展示自己的伤痛、愤懑。

“这些话,你留着说给检察院的人吧。他们很快就会来提审。”沈干部显然不愿意把话题引向这层内幕,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黑布袋子,对陈默说,“回号吧。”

陈默立在门旁,意在请沈干部先走。无论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眼下身份的考虑,他都应该不失彬彬有礼。

沈干部几乎用命令的口吻要求他走在前面,只是没有像孙所长送他进号时一路不准抬头的告诫,搞得陈默是听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开锁响动才走到十三号号房。一次闲聊,陈默曾把沈干部给他让路的经历,当作新鲜事说给酋长听时,酋长哈哈大笑地说:“你当是社会哪,领导总是打头阵走在前面。这是看守所,你的一举一动都不能离开干警的视线,让你走在后面,万一你捡起一块砖头拍死他怎么办?”陈默顿悟警察的警惕就是对潜在对立的戒意。

因为沈干部没让低头,陈默用贪婪的目光把走过的一路风景看了个够。从干部的一排办公室到监房的第一道铁门不过约百十米的距离,之间却隔着一处花园。茂密的花草簇拥着几杆剪得低矮的翠竹,环绕的溪水清澈见底,有鱼有莲有石桥横跨,干部办公的平房是古色古香的徽居建筑,像是老宅改建的。它古朴的民俗气息与牢房黑灰色现代建筑的阴暗深沉形成明显对比。

陈默很留恋这里的生活气息,心情备受压抑。就在他沉重的脚步即将迈入号房大门时,忽然看到隔着看守所围墙还有一扇铁门通向另外一个院落。那扇铁锈斑驳的大门把他的思绪引向那个神秘的院落和五天五夜的遭遇,他正是通过这扇铁门进入看守所牢房的。

“那个大院也是看守所吗?”陈默问沈干部,想证明心中的悬念。

“你待过的地方,怎么会不认识?”沈干部说,“市局刑警大队预审科嘛。”

陈默有“相看恍如昨”的惊讶和哀叹。

沈干部一进号房,立刻变成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把手中的黑布袋子往铺板上一丢,对放风场的巡洋舰喊道:“把新收的头给剃了。”

光头们正在院子里放风,看见沈干部进来,齐刷刷地贴着墙根蹲了下来。放风场不过是和号房连在一起的露天小院落,四面围墙加一个钢筋和铁网编织成的棚顶,围起一个二十平方米的“笼子”,天空和阳光被分割,空气也不流通,封闭造成的压抑不比号房强多少。此时,号房由过道连接的两扇铁门都已洞开,一扇被叫作后门的通往放风的院子,一扇是沈干部打开的连接走廊的铁门,被称作前门。过道倒是涌动着新鲜空气,放风的意义更多的是给蓄满一天一夜甚至是几天几夜的浑浊气体的号房透透气罢了。

巡洋舰刚把黑布袋子里的推子拿出来,陈默知道是要给他剃光头,慌忙跟沈干部讲:“七科长不是说是让我换个地方住几天吗?再说检察院也会查清问题的。”意思是求得一个宽限。在陈默的自我盘算中,误会可以尽快解除,但剃光的头发却不会短时间长出了。他不愿意光着头走出大墙。

“人家七科长给你的是鸡毛,不是他妈的令箭。谁他妈的不是在这里住几天再挪窝去上山投改的?铁打的牢房流水的人犯,看守所不是养老院,就是枪响命终,你也得去刑场了结,不能死在号房。他妈的一点规矩也不懂,装他妈的什么正人君子。”巡洋舰抢在沈干部的前面把陈默呵斥了一顿,带有献殷勤的神态。

“人都进来了,还在乎剃头?”沈干部不以为然,只是口气比较委婉。

“我是想……”

“你要丢掉幻想,这念头害人,它会使你在号房过得不安生。”沈干部对陈默的心态了如指掌,意在让他正视和接受现实,看守所的牢房不是宾馆的客房。

“你去打一盆水放到院子里,让他看看自己的样子,这个模样见检察官怎么得了,还不得怪我们没有尽到责任?”

沈干部不想啰唆,他叮嘱了巡洋舰一句,径直去了放风场,不再顾忌巡洋舰和陈默跟在他的身后。

木兰端来一盆清水,放在放风场中间。借助阳光和云影,陈默看到了自己久违的面容,那是一个陌生形象,将近一百个日夜煎熬展现的苍老消瘦枯萎是那么的刻骨铭心。“这不是我!”陈默差一点惊叫起来。这分明是一个鬼,一个被封存在所罗门瓶子里备受折磨的痛苦生命。当这个不幸的生命经过漫长的幽禁、窒息、屈辱、欺骗和等待后,一旦突破瓶颈,释放的必然是复仇的本能,扼制它的黑暗势力将面临灭顶之灾。

陈默只看了一眼,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体味到瓶中岁月孕育出的可怕蜕变,不只体貌,还有心灵。事非经过不知哀啊。他恨不得一头扎进水中,击碎那个水中魔影。

大鲍翅手中的推子贴着头皮在蠕动,一缕缕长短不齐的头发飘落下来,犹如尘埃落定,搅乱了一盆清水。魔影不见了,唯有一摊黑发夹杂着的那么多白发格外醒目。那白发是一百多天关押审讯的产物。

又一盆清水端了过来,陈默看到水中映出一个和尚。

沈干部像是履行完一件公务,收拾好推子就离开了。前门刚一落锁,号房又成了巡洋舰的天下。他走到陈默跟前,讨好似的递过一条崭新的毛巾,被陈默一个转身回绝了。

“长江750,咱俩总不能吃冰棍拉冰棍——没化(话)吧。你有种,没有在干部面前告我的阴状,咱俩算是扯平了。”陈默没有想到,巡洋舰追在后面甩出的是这么一句话。

陈默置身于斑驳的阳光中,感受着阳光对光头的抚摸,化解着心中的失落。在一百天的经历中,有两件事难以忘怀:戴手铐,剃光头。冰冷的手铐带给他的是震惊,锃亮的光头带给他的是失落。虽然没有任何法律文件出示在前,强制性的行为却是无法抵抗的,好像你的身份就要靠这样的手段来锁定。因此,剃光头的意义不外是提前完成了一个法律上的同类项合并。

想到这儿,陈默心中有了些许慰藉。是的,任何一个事物一种经历,不管是幸运还是厄运,不管是幸福还是苦难,不过是事实和心态的演变而已,关键是你赋予它什么意义,用什么心态去承受。囚犯是光头,和尚乃至高僧大德不也是光头吗?临战的士兵不是也要把头发剃光,便于负伤时抢救吗?

我这样想是不是太阿Q了?陈默问自己,他想来想去也无法否定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

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由光头想到号房的囚居生活,陈默竟幽默出一首打油诗:

受戒须剃度

但食三餐素

双手合十时

默念风雅颂

有经即金刚

无根是浮萍

井底观云灭

禅房听潮生

陈默想找支笔把这首诗记下来,方知能写字的笔,在号房也是违禁品。善解人意的金太子从猫洞里摸出一支秃头笔芯给他,说可以写到墙上,那是有墨水的光头展示才华的地方。陈默没敢造次,他把它涂抹在大鲍翅给他的报纸上,放进衣兜。

“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摆他妈的什么谱呀!”

“就是下金蛋也不需要费那么大的劲嘛,磨蹭什么!”

“装什么洁癖,老子就看不惯这种假模假式的人。”

中板的本田和雅马哈在放风场催促着,三分恼怒七分讥讽。

陈默放弃了最后努力的挣扎,极不情愿地提起裤子离开便池。两个排在队伍里等不及的光头冲了进来,背靠背地蹲下去,愉快地宣泄着。

陈默记不清这是多少次失败了,他只记得进号后没有解过大便。开始几天,陈默没有食欲,吃饭少,又没有水喝,上腹不觉空,下腹不觉胀,无便秘骚扰。后来,口舌生疮,牙龈肿痛,查号时,狱医看过,说是“问题出在下面”,再就没有了下文。酋长给了三粒牛黄解毒丸服下,下坠感有了,随之而来的排泄却没有发生。酋长劝他每天放风排便时都去厕所蹲一蹲,陈默又不想放弃呼吸新鲜空气活动身子骨的机会。

号房解大便一律安排在下午放风时进行。这与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不同,一是僧多坑少,一个蹲坑无法同时伺候十几个人使用,二是解便这等自然排泄之事听不得统一号令。何况便池的功能不只是解便,而且还能蹲在那里偷偷地吸烟。号房不准吸烟,越禁止的东西越畅销越珍惜也越隐蔽。只有放风时,躲在便池吸烟才最保险。号房的主管干部不会冒着臭气熏天进号房巡视,巡逻的武警班长关注的重点是放风场而不是号房的厕所,况且,号房的那道短墙刚好又遮住了他们的视线。因此,放风时使用频率最高的地方是厕所,而不是放风场,厕所使用率最高的不是解便,而是吸烟。光头蹲在那里不仅要解决下面的问题,还要解决上面的问题。这就苦了在放风场排着队等待使用便池的光头,无不是急切切地叫骂和催促。谁要是拎勿清,在这个关口肆意地占用时间,必然惹起众怒。光头们把这点眼前的利益看得挺重。

虽然陈默不习惯当众褪下裤子,却不得不一次次地在本田、雅马哈的注视下憋红了脸与自己较量。陈默越急越是排不出浊物,还得忍受腹痛和本田、雅马哈哼哈二将的挖苦和督促。对号房的水土不服,让陈默无所适从,积蓄在肚子里的恶气毒物无从宣泄。陈默再次领略号房不是展示痛苦的地方,号房厌恶眼泪,拒绝叹息,不相信表白。展示内心的痛苦,等于展示懦弱,换来的不是怜悯,而是嘲弄和怒斥。号房要的是冷血不是热泪。

陈默忍着肉体和心灵的双重痛苦离开厕所回到放风场。

偏西的太阳在放风场的东墙留下一抹吝啬的光线,按照光头在墙上刻下的位置判断,还有片刻工夫,放风就要结束。收监的情形有点像暮归的牧羊人挥动着皮鞭把羊群驱赶回羊圈,值班的干警吹着口哨,依次走过放风场,看着光头进了号房,再把铁门关上,放风便宣告结束。

陈默想抓紧时间沿着墙根跑几圈,又担心过量的运动会造成肠胃的蠕动。一旦收监,就失去了方便的机会,他还得克制汹涌的便意,不能把肚子里的存货勾引出来。号房不准随时大小便,自由只属于巡洋舰和酋长两个人,其他人得忍着憋着,忍不住憋不住你就得想法兜得住。兜的方法多种多样,陈默略见过一二,无不为光头们的生存能力而叹为观止。陈默做不到,纵然可以不去顾及巡洋舰的怒骂,但不能不顾及光头们的感受,他抹不开脸。

陈默由小跑变成漫步,大鲍翅跟了上来。

“你已经熬过十天了……”大鲍翅提醒说。

“还能挺得住。”陈默以为大鲍翅问的是排便的事。

“谁关心你屁眼的事,我说的是你该进检了,今天可是法律规定的最后期限。我给你记着呢,”大鲍翅指着墙角一块红砖上刻下的两个“正”字说,“正好十天。”

进检就是案子由公安机关移送检察院批捕,须在当事人被刑拘后十天之内进行。这个经常见报的法律名词,被号房的光头简化为“进检”或“上检”。

陈默感叹号房枯燥的拘禁生活让他更多地关注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而忽略了时间的流逝,忽略了时间在法律上的意义。他忘记了自己已经纳入法律程序,每一道程序都有法定的时限。

“不会是检察院把长江750给漏了吧?”本田说。

“废话!就是检察院漏检了,看守所也要打电话催问,他们可不想犯过期羁押的错误。”金太子不以为然。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人家长江750都不在意,你们瞎吵吵什么?检察院今晚十二点前来提你都不晚。”一向沉稳得要把牢底坐穿的老官司有着自己的经验判断。

巡洋舰当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挑逗陈默的机会,他坐在破棉絮上幽幽地说:“如果过了时限没有检察官来提审,长江750你敢不敢敲门要求看守所放你出去?”

巡洋舰见陈默没有搭理他,又挖苦说:“法律允许的事,你长江750未必敢干,你的父辈师长和大老板们早已把你教育成循规蹈矩的驯服工具了,不像我们这帮野孩子出身的人,从小就跟警察叔叔对着干,有的就是贼心贼胆。”

陈默依旧没有理睬巡洋舰。不管巡洋舰表示缓和关系的套近乎,还是讥讽挑逗,他都冷眼相对,既不对抗也不对话。

收监了。在武警班长的一再催促下,光头们才懒洋洋地回到号房。厕所的功能立马改为洗浴,唯一的一个水龙头大开着,群裸的光头簇拥着用面盆盛水冲凉,不时地开着下半身的玩笑。

洗浴过后就要开晚饭,一天的号房生活接近尾声。看守所的警察也该下班了,光头们只要关进号房,他们就可以放心地回家。看守所最大的隐患是害怕人犯逃跑,这涉及相关责任人脱警服的大事。只要把人犯关进牢门成一统,就可不必管它冬夏与春秋。

陈默坐在铺板上,一套洗干净的衣裤放在身边,随时准备检察院来提审。他已经没有祈盼奇迹发生的念头,而是真诚地相信,该来的一定会来。就像头发会剃光一样,检察院会来的。剃头不仅剃掉了头发,而且还打掉了幻想。他甚至愿意与检察官面对,他相信恳谈是沟通的前提,只要检察官愿意听取他的表白,他一定能够说服对方,相信他是无罪的,冤枉的。无数次技术市场的商业谈判,练就了他缜密的思路、犀利的辩锋,几个不眠之夜的思索,他已经打下腹稿,脱口而出的一定是逻辑性极强的自我辩护。他如此相信检察官是出于对他们职务的尊敬,这个崇高的职位决定他们审视案件的角度不同于公安机关,会更冷静更客观更公正。除此之外,陈默别无他求。

本田冲洗后,从猫洞里掏出脏兮兮的扑克牌,要老官司为陈默算上一卦。老官司嫌本田手臭,自己洗牌摆牌,让本田和金太子在一边干瞪着。

扑克牌摆在铺板上,像是个矩阵。老官司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一阵子后,老官司睁开眼,隔着铺板邀请陈默过来摸牌。

陈默不想冷落老官司的热情,抱着游戏的心情随意摸出两张牌。他更在意的是纯手工做出的扑克牌带有先锋艺术的色彩。

围上来的光头都在陈默摸出的两张牌的画面上停下了目光。

老官司一看牌的花色是黑桃A和红桃Q,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说了句“官司难缠啊”便止住了。

“你不妨把话挑明,什么叫难缠啊?我愿意听也承受得住。”陈默当然要问个究竟,无非是凶险的预言罢了。

“你的官司是一个大人物拍板定的,这是难;办你案子的是一个女检察官,这是缠。”

陈默说:“这个难我理解,这个缠我不明白。是纠缠不清的意思吗?”

“缠嘛,就是破裤子缠腿,揪住不放。”

“那得是我有小辫子!”

“我帮你捋吧捋吧……”

老官司正要详解,牢门的那个叫饭口的小窗打开了,递进来的不是晚饭,而是陈默的提审单。

老官司依旧不动声色地对陈默说:“难缠开始了,你要记住,抗拒从宽,坦白从严,胡搅对难缠。”

陈默带着满腹的疑问包括老官司的预言离开了号房。他并不在意老官司的猜测和抗审经验,他只是在心中叮嘱自己:一定要抓住这个消除误解的机会,表白自己,洗刷冤屈。

惊讶在一瞬间萌生又在一瞬间消失。果然有一位女检察官来提审,从她坐的位置看,必是主诉检察官无疑。书记员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年轻的检察官,正在翻看案卷。见陈默进来,两个人都用职业性目光盯着陈默,最终把目光锁定在陈默锃亮的光头上。

凭借着最初的印象,陈默并不觉得女检察官是个难缠的主儿,反倒像一个贤妻良母。她的一声“你坐吧”击碎了老官司的一番胡言乱语,陈默相信真诚沟通的机会就在眼前。

陈默坐在石墩子上,他好像不是面对检察官,而是面对提审室墙上醒目的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标语对他毫无警示可言,无须坦白从宽,何来抗拒从严?

尽管双方都明白彼此的身份,讯问还是从陈默的姓名、年龄、文化程度、籍贯、家庭住址开始,检察官除了表明自己是润江市检察院指派的公诉人外,没有更多的自我介绍。陈默期待转入正题后有一个宽裕的表达时间,让他把一肚子的疑问、委屈,甚至是莫名其妙通通表达出来。他需要一次井喷式的爆发。

在确认了陈默的身份后,两位检察官的脸上并没有出现陈默期待的抓错人搞错案的惊讶,倒是陈默心中浮现出一丝不祥的失望。

“时间不多了,我们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在公安机关的供述是否属实?”女检察官转入正题。

“我没有在公安机关做过供述。”陈默一口否定。他看到书记员飞快地把他的话记录在案,心中反倒轻松起来。他说的是实话,能够经得起检验。

“你在审讯笔录上签过字,白纸黑字,怎么能抵赖得了呢?”

“能让我看看这份笔录吗?”陈默渴望用自己的慧眼识破这份假口供的破绽。

“法庭上见吧,我们会呈堂的。”

女检察官的这句话差点把陈默击晕,检察院都没有弄清的问题,怎么会捅到法院?听着女检察官坚定的口吻,法庭上见将是必然的,她的提审不过是为移交法院做铺垫。陈默的心顿时就凉了下来。

“我记得签过一次字。”陈默想到了作假或许就是从在预审科五天五夜开始的,他要从源头澄清事实真相。

“承认就好,你说吧。”

痛苦的记忆再次被唤醒,刑警队预审科五天五夜的惨痛经历浮现在陈默眼前。熬不住了的感觉贯通全身,本能在崩溃,意志却在拼命抵抗,幻想在第六天获得转机。一个陌生人的出现,给了陈默一线希望。一个眼神就能把联防队员赶走,还能把陈默已经被没收的公文包旅行袋等物品带回到他的面前,并且亲自给他解开手铐,对他手腕上落下的疤痕表示了微怒的人,肯定是一位职位高而且讲政策的大人物。能把公文包旅行袋提到自己面前,无疑有归还和送行的意思。陈默判断一场叫着误会的噩梦就要结束,这个误判让他变得轻松起来。那人倒是沉得住气,一直坐在桌子旁翻看各种书面材料,偶尔还在纸上写点什么。陈默很渴望跟他交谈,敞开心扉地倾诉,只要那个人表示一点同情,哪怕是不做任何表态的专注和倾听,陈默都会感激得忘掉五天五夜的屈辱。即便是离去,他也要把话讲明白。

那个人似乎忘记了陈默的存在,忙于埋头审阅和思考。陈默远远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感到不适的孤单,还有焦急。呵斥声已经远去,香烟头也不见了,罩在他头顶的大灯泡也调低了亮度,温柔的光线正在温柔地诱发他的睡意。他拼命地抑制自己,不让昏沉搞乱头脑。但是没有支持多久,无法克制的睡意早已浸透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他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一听打开的可乐递来时,他已经进入梦乡。他听到那个人的说话声,很柔和,也很简练。陈默在蒙眬中断断续续地听到让他签字的要求,不过是履行一道手续而已。那人说得很中肯,语气像姥姥哼唱的摇篮曲:“我们没有必要在往事上兜圈子啦,我知道你有话要说,还有你表达的机会嘛。在这里,只要你签个字,表明程序性工作已经结束……我会安排你去睡觉。”他还记得签字时手抖得很厉害,他还没有从熟睡中完全醒过来,另一只端着易拉罐的手竟把可乐洒在那张白纸上。

那个人就是七科长。那张被可乐浸染的白纸应该是无意中留下的宝贵证据。

只是当时已惘然。当时是月朦胧鸟朦胧人也朦胧。

几天前,陈默还把这段朦胧往事告诉过沈干部,沈干部以为是在说书,根本不信。沈干部回敬他的那句话,至今还记忆犹新:

“这些话,你留着说给检察院的人听吧。”

当陈默再次努力地把这段朦胧往事归纳成清晰的脉络,想说给检察院的人听时,那个无意洒落的可乐滴不经意间从记忆深处捞起,就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呈现在他的面前。他找到证据了!不要以为两个人在深更半夜发生的事就无法说清楚讲明白,有污渍为证。

陈默的叙述变得自信而有力,有污渍为证的陈述引起了女检察官和书记员的注意。他看到书记员翻开案卷在一张纸上找到污渍时的吃惊的表情,用于记录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知是否应该落笔记下陈默的这番话。女检察官用眼神制止了他,她的答复竟然与沈干部的回敬如出一辙:

“这些话,你留着上法庭去说吧。”

缓过神来的书记员也赶忙随声附和地说:“你想翻案,办不到,除了你的口供,我们还有大量的证据足以定罪起诉你。”

“今天就谈到这儿吧。”女检察官宣布提审结束。

书记员连忙收拾案卷笔录,对女检察官说:“我还要到幼儿园接孩子去。”

“打车去吧,别让孩子等急了。”女检察官爱莫能助地说。

陈默所有的期望在这一刻像升空的气球一样破裂,来去匆匆的提审只留下一个意义:应付程序,走个过场。他心中敬畏的检察官不是在质疑案卷,而是在维护案卷。他们不相信案卷之外还有一个真实的当事人存在,在他们看来,维护案卷的完整性,就是维护法律的尊严,就是履行自己的职责。

陈默几乎是冲动地拦住两位即将离去的检察官。

“能告诉我犯了什么罪吗?”陈默由惘然变成追问。

“提示一下吧,”女检察官不耐烦地说,“天堂度假村的资金来源问题,你不要再装糊涂了,转变态度对量刑有好处。”

“天堂度假村?”陈默又一次朦胧了,一直处在失望中的心猛地痉挛起来。他仿佛看见案卷上那滴可乐污渍正在变成一个黑洞,按照司法程序,他将被投进这个黑洞。

天堂度假村,我曾经主持改建工程的天堂度假村,你为何成了陷害我的陷阱?这个置我于冤狱的陷阱是郭大昌制造的吗?还是有另外一只黑手在幕后操纵我的命运?

空荡荡的审讯室回荡着陈默愤懑的发问。

陈默一路精神恍惚地念叨着“天堂度假村”“天堂度假村”回到号房。脚下的走廊是看守所的主干道,一道道铁门打开又关上,轰响逼近耳畔,刺激心灵,蔓延着从天堂到地狱坠落的茫然感。黑洞再次在眼前闪现,像一个怪兽张开血口,在走廊的尽头等待着他。

当晚,陈默腹泻不止。提审的耽搁,一碗热粥变成了凉坨坨。陈默忍着痉挛的胃痛把凉粥送进肚里,不亚于服下去一服奇特的泻药。沉积在肠道里的淤积物稀释成黏液,夹杂着脓血和没有消化的米粒宣泄而下。身体仿佛被掏空,虚脱让他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

光头们惊呼“长江750放毒气弹啦”!他们看到陈默瘫在便池上,纷纷跳下铺板,一拥而上,把浑身肮脏的陈默扶起来。昔日作践他的打手,此刻变成救难的朋友。

陈默艰难地站起来。希望之火的熄灭,腹泻的排空,陈默虚弱的身体透着一种灰烬感。他用感激的眼神冲着大家直点头,不断地说:“不要紧,不要紧。”

巡洋舰看不下去了,这简直是往他眼里揉沙子。他不能容忍陈默违规排便,更不能容忍光头们众星捧月似的围着陈默转,自尊心受挫的滋味搅得他坐不住了。巡洋舰开始发难,他告诉本田停发手纸,既要看陈默的洋相,也要给光头们一点颜色,免得他们肆无忌惮地开染坊。号房里任何无视他巡洋舰存在的言行都在他的严打之列。

光头们看着苗头不好,纷纷回到铺位。动弹不得的陈默,面对一身的腌臜,无水可洗,无纸可用。留着明早洗漱用的一池子水冲了便池,手纸掌控在巡洋舰手中。陈默唯一清醒的大脑提示他,这就是号房的现实,向善的是亚伯,作恶的是该隐。在承受过检察官的冷落后,你还要面对巡洋舰的冷酷。

陈默干脆脱光衣服,不管不顾地放开水龙头尽情地冲洗,包括身上的污垢,心中的郁闷,通通洗去。他知道擅自打开水龙头是对巡洋舰淫威的挑战,但是没有人告诉他巡洋舰此时的脸色正由苍白变成青紫。

巡洋舰寻找亲自动手的机会终于来了,他不能在光头们面前丢面子掉份子。

陈默洗干净身子后,又开始清洗池子里的衣服。擅自行动已经开始,那就让它进行到底吧。陈默想起自己的干净衣服已被收进巡洋舰的小包袱,此刻正坐在他的屁股底下。陈默跳上铺板,径直朝巡洋舰走去。

光头们暗自骚动起来,一场恶战在即,他们有得好戏看了。号房枯燥无味的生活,全靠大打出手来调剂。能把人脑子打出狗脑子那才叫精彩呢。眼睛过一把瘾,够几天回味的。

巡洋舰倏地站起来。他不知道陈默的来意,但是知道来者不善的路数。他起身是为了迎敌。

这等于给了陈默一个机会。他避开巡洋舰的正面,迅速弯腰把小包袱捡起夹在胳膊间扭头就回,一气呵成的动作没有给巡洋舰一个转过神的空当,只留给他一个离去的背影。

光头们看得目瞪口呆。敢跟号长叫板的人,绝对不是等闲之辈。好戏有得瞧了。

陈默穿上自己的衣服,倒显得格外精神。捅了马蜂窝也是出于无奈,他并非成心与巡洋舰过不去。陈默心安理得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希望用自己的息事宁人来化解巡洋舰的恼怒。

若不是木兰捅了他一下,陈默还没有看到站在铺板上的巡洋舰正在向他招手,用一根手指勾来勾去的轻蔑。陈默没有搭理他,陈默不想挑起事端,因为他没有招惹是非的资格。凭身份、凭眼下的体力、凭在号房的地位,他都不是巡洋舰的对手。陈默只能置之不理。

“这套衣服也配你穿?你的案由可不是抢劫,怎么在号房干起这一行来了?”巡洋舰说。

“你是认打还是认罚?认打,我用板蓝根、青霉素伺候,认罚嘛,你痛快地把这身皮给我扒下来,滚到厕所去唱东方红,替弟兄们值一夜的班。”巡洋舰又说。

“说话呀?”巡洋舰不依不饶地逼问。

陈默依旧保持着沉默。他牢牢地抓住自己的一定之规:避其锋芒,避免扩大事态。今晚,他有更为重要的事需要思考,他不能面对一个黑洞,又落入一个圈套。

巡洋舰掏出一枚硬币,在手中摩挲良久,然后对陈默说:“任凭老天定夺吧。”说罢,他把硬币抛出去,再伸手接住,送到金太子面前说:“看好了。”

金太子确认说:“对不起,是认罚。”

“认罚就认罚,我这面子可是给足了。”

陈默以静制动,不动声色。

“雅马哈,你和本田给我上。”巡洋舰吆喝着自己手下的哼哈二将。雅马哈和本田磨叽了半天,也没有动弹。

陈默从这个戏剧性的细节中揣摩到两个信息:一是巡洋舰不肯出面与自己对决,不论是不愿还是不敢。二是他的亲信雅马哈、本田也不愿意掺和进来。或许,聪明的金太子早已看透巡洋舰的心里,故意选择“认罚”来给巡洋舰一个下台的台阶。

“长江750,你想怎么着?说句痛快话。”巡洋舰尽管派头不减,口气却有些发软。

轮到陈默用什么方式收场了。逼到这种地步,你必须得做出回应。也许该给巡洋舰一个台阶下?自尊心随即否定了陈默脑海里的这一闪念,因为巡洋舰是个得寸进尺的家伙,你的谦让可能被他误解为是懦弱甚至乞求。在巡洋舰把持的号房,你难以做到不卑不亢。

陈默还是选择了对抗。号房不是儒家谦谦君子的故土,只有另外一种对应方式能够达到“君子和而不同”的境界,那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法则。必要的自卫是以有效遏制对手的进犯为前提,而不是一味的退让和委曲求全。对手想弱肉强食,我也可以以死相拼,不是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吗?咱是从小唱着“东风吹,战鼓擂”长大的,号房里面谁怕谁呀!

“你问我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想死!”陈默指着巡洋舰的鼻子厉声厉色地说,“刚才,我在审讯室灌满了一肚子炸药,就等着你来拉导火索呢。”

底气十足的豪气震慑了号房的霸气。空气虽然有些紧张,但是,陈默摸清了巡洋舰的脉搏,他看到巡洋舰惊诧之后的萎缩。

“我一向不跟死鬼较劲。”巡洋舰遮遮掩掩地说,“既然长江750从检察官那里嗅到火药味,我也不想隐瞒,天堂度假村的事只怕是你一个脑袋抵不过去的呀,那可是润江公安局的三产呀,容得了你的假投资,瞒天过海地引进假设备,欺骗我们的警察叔叔?你就等着睡刑板吧。到时候你再硬气,算你能。”

犹如石破天惊,巡洋舰竟然道破了检察官的提示,陈默心中的追问由惘然变为茫然。巡洋舰的滔滔不绝像是在背诵一篇新闻报道或是官方消息的副本,而且比检察官说得更加详细。难道封闭的牢房真得是由密不透风的墙围起来的?

陈默的关注点立刻被巡洋舰的话吸引了。即便他从不知道天堂度假村的所在,也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他也想听听详情,这个莫须有的故事是怎么编到他头上的?

一直像一个影子似的睡在号房的酋长坐不住了,他对巡洋舰说:“你知道什么呀就瞎说。人家的事,人家心中能没有数?用不着你说死说活的,怪吓人的。睡觉!”

陈默还想探听点什么,巡洋舰乖乖地闭嘴了。

号房归于寂静,光头们将用熟睡打发对于陈默注定无眠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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