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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学荣和水云的相识,就像人来到这世界,纯属偶然。

盛夏的一个中午,学荣正在齐腰高的甘蔗林里挥动锄头为甘蔗培土,锯齿状的甘蔗叶把手臂刺出一条条血红痕印。灼热的太阳把人烤得大汗淋漓,汗水流经痕印,感到阵阵的辣痛。夏暑天,孩儿面,说变就变。刚才还热毒喷火,眨眼间便雷声隆隆,乌云乱窜,飞沙走石。甘蔗叶被吹得毫无章法地朝身体左刺右砍,痛痒难耐。学荣蹲低身子,猫腰钻出甘蔗林。仰头张望,看这情势,不用多久,定会有场大雨。他赶紧拿起雨衣,扛起锄头,快步朝村里回。走到半路,风声雷声交互作响,天空变得阴沉可怕。大雨倾盆而至,眼前雨水白茫茫一片,能见度不超过五十米。他赶紧走进就近那片香蕉林,傍在一棵高大的香蕉树旁避雨。“咔嚓——轰”骤然一声巨响,头顶一团火光蹿过,他不禁惊怕起来。正在这时,前面开阔的那片稻田中,一个女子双手拢着捂在胸前,腰间绑着一个小鱼篓,慌不择路地走着。雨把刚插下的稻秧打得几近贴着水面,田间小路细小溜滑。她走得左摇右晃,没戴雨衣帽子,淋得落汤鸡似的。“喂!过来,这里避雨!”学荣急忙朝她大声呼喊。她听见了,赶紧朝学荣冲过来。学荣的雨衣是他母亲用尿素袋里层的尼龙薄膜缝制而成,样式不太标准,但宽大,也牢固。见她走近,学荣用手捏住雨衣的两只袖子,同时示意她捏住雨衣的下沿,一齐往头上举。

“干吗连草帽也不戴?”她双手拢在胸前,上身前倾地走着。学荣专注地摆弄雨衣,没看清是谁就问。

“让风吹走了!”她答着。她捏住雨衣下沿往上一举,身子顺势往雨衣里钻,站在学荣对面。双方都感觉到各自的气息。学荣这才注意看,原来是水云。

学荣不禁愣了:水云穿一件白底细格的确良衬衫,湿透后紧贴身体,透出白皙细嫩的肌肤。文胸的布料估计也是用纯白的确良缝制,透出被紧扎得有些变形的乳房和淡红色的乳头。开始时因为紧张没注意看,但水云双手上举地站在面前,便很自然地看到她近乎透明的上半身。学荣倏地双耳发热不敢正视,不知该看何处,唯有目光低垂望着自己的脚趾。水云见学荣神色突变,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原是这么难堪!她慌忙丢下雨衣,双手又拢在胸前,冲进滂沱大雨之中。

学荣自觉失礼,没再呼唤她。

这一年,学荣正好是21岁。

上世纪的榕树村,用木棍、茅竹和稻草搭建的凉棚是人们唯一的公共活动场所。生产队有会议召开,有大事宣布,都在凉棚举行,晚上是年轻人睡觉的地方。而中午,男人们吃饱饭把碗筷往洗碗盆里一丢,赶紧往凉棚走去。这凉棚,更是男人们谈天说地的天地。村里的红白喜事,街边巷闻,经这里发酵扩散会变得有板有眼。姜太公“直钩钓鱼”、广东南海籍的清朝大官梁柱微服私访时留名的“擎天一柱”、黄飞鸿落难东莞厚街镇时表演“双刀斩白榄”、寿根叔食饭“味味是鸡”这类的民间故事,讲古佬说到兴头上摇头晃脑,听的人津津有味,如身临其境。这里更是年轻人接受性教育的地方,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色情故事、咸湿笑话。若有一新婚女子从凉棚旁边的小路走过,就会有人沉声暗道:“看!她走路迈不开大步,双膝稍微外拐,昨晚定是让她老公搞了一整晚,把那地方磨损!”在旁边听着的年轻人想入非非,浑身燥热。

21岁是个对异性充满想象力的年龄,也是对性最富幻想的年龄。学荣望着逆风雨前行的水云,看见她腰间的小鱼篓前后上下地晃动,脑海闪跳着水云那樱桃般色泽清晰可辨的双乳。不知何故,他顿觉全身灼热,胸口如垫着一块发烫的毛巾,他情不自禁地蹲下身……

雨中的水云也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羞赧和一股暖流瞬间灌注体内,虽臊得脸庞发热却又滋生了某种难以言说的舒服。学荣虽然没看清楚水云的容貌,但她身体散发出摄人的气息,矜持的躯体语言,桃红色的乳头,被文胸勒得鼓胀欲动的乳房,还有那细白嫩肉,也已深深地镶嵌进学荣的脑海。

自此以后,水云的影像便魔鬼似的缠住了学荣!

那年代,人们最高的娱乐享受是看电影。公社里有两个放映队,在十多个村子间轮流放映。一到傍晚,年轻人成群结队地跟随放映队到周围的村子看电影。其实,对于多数的年轻人,看电影并非是他们的目的,目的是透过嬉笑、嬉闹,寻找和认识自己心仪的女朋友。这种结交女朋友的方式,学荣并不喜欢,总觉得喧闹哗笑的场合看到的只是各自演戏似的表面,真实的自我却被掩藏着,很难发现情投意合的异性。尽管也有人因此找到自己的所爱,但学荣觉得那是别人的事。他喜欢的是在家里看看种养科技的书籍,或到生产队部浏览报纸。

自从邂逅了水云,学荣就加入了看电影的行列了,因为想碰见水云,更希望和她说上话儿,发展关系。他很失望,连续四五次都没看见她。一个多月过去了,也见不着水云,学荣对她的思念愈加强烈,想见她的冲动更加迫切,甚至有了刚到中午就盼那太阳快点西沉黑夜快点到来的荒唐想法!

大沙村地处榕树村西侧,隔一条沙律涌,互相往来靠一艘小渡船。这晚上轮到大沙村放电影。中午时学荣让母亲早点煮晚饭,他也提早收工回家。洗完澡,穿上短袖白衬衫,把衬衫塞进裤头,皮带一束,再到镜子前整理一番,心里很满意。母亲笑眯眯看着他,也没问他干吗这般扮靓。母子同心,她当然明白儿子这般打扮的用处!

横水渡是一段自南向北稍直些的河段,往北不远向榕树村这边拐弯,站在大沙村那边的拐弯处,面朝南望,横水渡正好在眼前横行往来。两岸渡头和渡船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学荣总结了前几次碰不上水云的原因,这次改变方法,太阳还未西沉,他便到了沙律涌这拐弯处大沙村那边守候。“除非她不去看电影!”学荣心里说着,“若去,必然在这渡船让我看见。我便尾随她行,再找机会跟她搭讪!”

月儿高挂,窄长的沙律涌被照得银光闪烁,如同一条彩带,曳行在一望无际的香蕉林。十公里外的狮子洋,传来阵阵沉闷的巨轮汽笛声,夹着海风过后香蕉叶的“沙沙”声,遥相呼应,使水乡这月夜更显迷人、宁静。渡船载着美女小伙们,一船又一船地来回不断。学荣满怀期待盯着每趟渡船上的女仔,这个……那个……都不是!夜幕深沉,快到放映时间了,还是不见水云。学荣刚还满怀期待,充满诸多有趣想象,现在却是沮丧至极。艄公载完了候渡的人群,把渡船摇驶回榕树村那边,拿起锚链正要捆挷,却又走来了两位美女。学荣因极度沮丧的情绪而感到喉咙干涩,口渴难受。正是焦灼、苦恼之际,思忖着是离开还是待着等下去,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胸膛内“轰”一声,随着对岸那两人的出现而响起,心仿佛跳了出来,心里高声说道“她就是水云”!

“轰”声过后,一股清凉气息从丹田处“嗖”地往上涌。焦灼、苦恼、口渴都消失了,躁动的心绪也平和了下来。

榕树村有六个生产队。水云在村头的第一生产队,学荣在村尾的第六生产队。村头和村尾相隔甚远,各自的田地相隔更远,平时连碰头的机会都很少。上次风雨中遇上水云,皆因水云捉蟛蜞喂鸭。村头的水田甚少蟛蜞,她便走到村尾这边的水田寻捉蟛蜞,也就有了那次接近的几分钟。学荣对水云的印象都是从人们对她父亲的街谈巷议而获得。那时候人们都说榕树村有三只美丽的蝴蝶,一只是村头的水云,一只是村中的明英,一只是村尾的艳媚。这三只美丽的蝴蝶中最美的是水云,她神态贵气,身材苗条,双眼像会说话似的,宽阔的前额散发出天聪的气场。她父亲得了痨病,20年了都卧病在床,死不了,又好不起来。在凉棚的咸湿笑话里,学荣也听说过水云父亲这痨病,是因“撞红”而起。传说“撞红”的病因有两种,一种是男女性爱中凑巧碰上女人的月经,或者女人的经期刚过但还未干净而男的却是霸王硬上弓;另一种是女人生了孩子不到一个月男的硬要性生活。这一头是最美的蝴蝶,另一头是痨病的父亲,两种极端集于水云一身,自然是街谈巷议的主角了。她人虽美丽,却也惹小伙们对她的忌讳,生怕她带上父亲的遗传。艳媚准备年底结婚,传说明英正和镇长的儿子谈着恋爱,唯独水云,全没恋爱的传闻。人们议论着水云美丽的同时也议论着她父亲的怪病,这议论显得低声暗语,神神秘秘,连听着的也觉毛骨悚然。

平日里学荣心中水云的形象其实很模糊,至于如何的美丽更没有丝毫印象。即使雨中相遇那几分钟也没来得及细看,镶嵌脑际的除了她半透明形体、气质,还有说不清的感应。学荣在朦胧月色中大老远就能在两人当中一下子辨认出水云,凭的应该是这一种感应。

水云和明英上岸后,学荣便尾随她而行,思索着该如何接近她。电影在大沙村的晒谷场放映,这晚放映《金光大道》。水云到场时已放映到萧长春在马车上打了个响鞭,清脆明亮的女声在唱着“叭叭地响哎……”这一场景。水云在靠近前场的位置站着,学荣稍作思索,觉得站在她不远也不近的地方,让她觉得今晚这次见面是碰巧这种方式最好。为引起水云的注意,他假装为电影的情节陶醉而情不自禁地发出声音,让她既注意到自己,又觉得他还不知道她俩相距不远。当学荣感觉到她注意着自己有好几次了,才做出不经意间瞥见了她。

“哦!是你!”学荣假装惊讶又略带欣喜地问。

她肯定记起那天避雨的事,所以面色泛红,羞涩地朝他点点头。

学荣很自然地走近她身边。刚好是换片时候,全场灯光骤亮。此刻,他才近距离地看清楚水云的容貌,她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美丽!

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娇小玲珑,清纯秀美。古今这些对美女的赞美,套在水云身上,学荣都觉得远远形容不了水云那种让人清新脱俗般的舒服感觉。

第二个片又开始放映,灯光熄掉,只剩下半轮明月。学荣又望向水云,真的如俗语所言“月下出美人”!水云深沉又略带忧郁的眼神,雅嫩而又清秀的面容,轻抿的嘴唇透出若隐若现的傲气,全身散发出让人迷恋的气息。

当学荣瞥望水云时,发现与水云结伴而来的明英却神情古怪地望着他。当她看见学荣发现自己的举动,便匆匆地跟水云打个招呼,腼腆地朝学荣点点头,离去了。过了不大会儿,电影放完,人们哄嚷着忙不迭地离去。学荣问水云:“你也回村吗?”

“是呀!”

“我也是,一起回吧!”学荣征询道。

“也好!”水云答得干脆。她的声音略带沙哑,但在学荣看来,却是动听的胸腔共鸣音。

路上有人高声唱歌,有人追逐嬉闹。学荣也想找些话题,活跃气氛,可这毕竟是他第二次和水云接触,生怕讲错话题,惹她误会,所以两人一路无语,但又总不能这样沉默下去。他瞅了她一眼,她沉默着没有丁点的娇俏神态,倒似一沉稳少妇。或许是她的家庭令她过早成熟了,学荣心里想着。

“找个地方坐坐,好不?”学荣打破沉默。

“不了!家里还有一大锅猪潲未烧熟!”

“这么难得凑巧碰上,坐上半个钟头也好!”

她头往上稍抬,凝神片刻,点头应允。学荣见水云抬头思索的模样,不禁想起“望天姑娘低头汉,衣食无忧富贵留”这句俗语。

他俩往一条岔路上走去,在一棵收获了果实的被砍倒横卧地上的香蕉树上坐下。这里离大路不远,回村的同伴们也看到他们模糊的身影,都见怪不怪了,不时有几声调皮的呼哨和怪声怪气的吆喝。

“说点什么?你开个头吧!”日思夜想的这场面,现在实现了,而学荣却拘谨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看你,这不是开头了吗?”

学荣怔了怔,随即醒悟似的“哈哈”大笑。

学荣让水云这话逗得笑到腰弯气促。恣意笑闹间,他碰到了水云的手,却触电般全身一颤。他下意识地止住笑,细想那一颤是怎么回事。好大一会儿,他才止住笑,坐回到水云身边。

经这一笑,学荣没那么拘谨了,心情比先前放松许多,也感觉出水云也被自己这笑声感染,没了原先的犹疑。他侧头望着水云,道:“那天后,心里总惦着你!”

“我也是!”

“你也是!”知道水云也惦着自己,学荣不禁脱口而出。

此刻,学荣犹如酷暑天喝着冰冻糖水,清凉蜜甜。他感觉到那股清甜沿着食道、胃、大小肠直达膀胱的位置,情不自禁地伸手捋着她的头发。她发长及肩,柔滑如丝。

“这阵子每期的电影我都去看。五六次啦,就是不见你,你说我有多失望!”

学荣想起前几次找不见水云时那种沮丧无趣,语气也感染着当时的黯然神色。

“不见就不见嘛!失望什么?水云稍歪着头问。”

“怎么说呢!就是说不上。这次能碰上你……”

“碰上?”学荣还未说完,她打断又问。

“是呀!”

“骗人!”

“怎么骗人?”

“我和明英上岸不久,就发现有人跟踪了。还以为是哪个咸湿佬!”

“是碰巧的,怎会是骗人?”

“只有我和明英一起乘渡船,中途却冒出了你。你肯定是在岸这边哪个地方守候着!”

“你不去看电影,我怎么样也见不着你。只有你去,才会候到你!”

“你诡辩!”

学荣禁不住又笑起来。完了,又问道:“若真是咸湿佬,你怕不?”

“和明英两人,怕什么!一对一,也未必怕你!”

“倒挺会吹牛!左手让你!”说着学荣伸出左手。

“哪用你让,右手!”

学荣换成右手。

“一、二、三!”

相持了一阵,学荣倒真让她压了下去。接连三次,都输给她。

“服输没?”

“没道理!”学荣嘟哝着,心有不甘。

“我干一天的活抵得上你干三天!”

“是吗?”

“走吧。渡船收了渡,就回不去啦!”

“回不了更好!”

“我可不好呢!还有猪潲等着我烧,一大堆活儿等着我去干!”水云说罢,不等学荣起身,先行走去。

到了渡头一看,不见渡船踪影。学荣这才醒悟看手表,已是凌晨时分。看着水云的焦急模样,他安慰道:“没法子了,零点啦!鬼知道时间过得这么快!”

“都是你!”水云边嗔怪边跺脚,“猪潲未烧,又没把牛屎干铺在鹅苗窝,还有那艘小木艇,傍晚时潮水退到河涌底,锚链不够长捆绑锚桩。若涨潮了还不把锚链泊牢,小木艇随水流失该咋办?”

这时候,水云才显露出少女特有的娇气。看她急得连眼泪也快掉出来的样子,学荣也毫无办法。深更半夜,再也没船艇出入。就只剩一个办法,他说:“船肯定没啦!我游泳背你过去,怎样?”

“你能行吗?”

“这窄小的沙律涌,当然行!若害怕就在这儿等到天亮,也好!”

“衰人,还说笑话!那衣服岂不湿了?”

“先把衣服脱了让我带过去,再回头带你过去!”说着学荣脱剩条内裤,见水云迟疑不决,又催促道,“怎么样?”

水云突然涨红了脸,连声说着“不脱!”学荣调皮地逗道:“上次都看到来着……”

“不脱!”

“随你!你左手拿着我的衣服放在你头顶,右手圈住我脖子。别松手!也不要圈太紧!”

正是初秋时节,上岸后,感觉丝丝秋凉。蝉鸣蟋叫,蛙声此起彼伏。明月高挂,湿透的水云线条分明,凸凹有致,更显出柔软苗条的好身材,让人看着难抑那不安分的想象。或许正想着家里杂务,水云又现出深沉和忧郁的神态,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让人怜爱顿生。

学荣拿起自己的白衬衫披上她肩头,道:“走吧,送你回家!”

水云略显犹疑。学荣明白她是怕让别人看见而被说闲话,便推她一把:“走吧,哪都没人!就算让人看见,我们正处谈恋爱的年龄,也都正常!”

这是一条两米宽的石粉路。从渡头通向榕树村,走过宽阔的田野,穿过茂密的香蕉林。此刻,水云最担心那条小木艇漂失,所以急着赶路。不用半个钟,走到了从榕树村前流过的榕树涌。东莞市水乡河涌交错,地图上看,寒水河应是海河,它南接狮子洋的滚滚波涛,向北流经横沙和中堂两个镇区,再注入风平浪静少女般婀娜美丽的东江。而沙律涌才是条河,是寒水河的支流,它水蛇似的九曲十八弯,东西走向流过横沙镇,最后接上了分隔着横沙镇和梅田镇的沙仔海。榕树涌才是真正意义的涌,涌口是沙律涌,从榕树村前流淌后又注入了另一端的沙律涌。这时候,潮水涨满了榕树涌,风把小木艇吹向对岸,并顺流漂离了泊小艇的码头百来米远。学荣跳进涌里游向小木艇,把它拉回码头旁边,再把锚链捆绕在锚桩上。

告别了水云回到家,换了衣服躺在床上。那座据说是学荣曾祖父买下的古老鱼尾形挂钟,“当!当!当!”响了十二下。学荣辗转反侧,还沉浸在与水云相处的兴奋中。他一骨碌起床,穿上衣服,为免惊醒父母,蹑手蹑脚地下楼开门,朝村头的水云家走去。也奇怪,自上次雨中撞见水云后也曾有几次要去水云家的念头,终因难以说清的顾虑和想象中的尴尬而没去成。现在说去就去,这么自然,再没有以前那些顾忌和尴尬了。

学荣先从窗户望进去,水云正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往烧着猪潲的炉灶加了柴草立即回身切鹅菜;见火苗烧到灶门口了,又起身往灶里加柴草,手脚并用却又有条不紊。厨房门虚掩着,学荣推门进去,正要开口提醒她注意不要让菜刀切伤手指,她却示意他不要作声,他便坐在灶沿旁帮她烧猪潲。水云切完了鹅菜,走到杂物间拿出晒干了的牛粪掰碎,把鹅苗从鹅窝里拿出,把掰碎的牛粪铺匀在鹅窝。完了,再把鹅苗拿回鹅窝里。

所有的家务忙完,已是半夜两点。水云拉着学荣走到屋外一块空地,小声道:“半夜了,你快回吧!”

“不眼困,回家也睡不着!”

“半夜没合眼,怎会不眼困!”

“是因为你吧!”学荣调皮地笑答。

“我困得连眼皮都打架了!”水云话虽如此,但脸上却是极力掩饰的不易为人察觉的喜悦神色。或许是因为学荣细心,才发觉了她这一细微变化。家庭的重压几乎殆尽了她的青春萌动!

其实,水云和学荣一样,心潮也在涌动着,毫无睡意。学荣明白水云谎言背后的意思,不外乎是少女们常见的掩饰故作羞涩去试探对方的真情实意。没必要说破她,学荣心里在想。他勇敢地把手搭上她肩头,说道:“走吧!到前面的堤围上坐!”

雾霭深深,堤围上的小草沾满着晶珠似的露滴。学荣用手拧断一大片蕉叶,铺垫在屁股下面,坐了下来。望着西沉月色下闪着银光的寒水河,听着海浪拍岸和狮子洋传来若隐若现的巨轮那浑厚的汽笛声,呼吸着水云散发出的带点儿汗味的气息,学荣惬意极了。他不由自主地把嘴唇凑上前,水云也心有灵犀地迎上去……就在这当儿,学荣感觉无比奇妙,先是舌头,继而整个口腔都充盈着一种从未尝过的甜味:似蜜非蜜,似糖非糖。随着一股暖流,扩散到脑海和胸腔。

学荣躺在地上,头枕在水云的膝头,她本来伸直的双腿往上移,学荣的头便自然滑落水云怀中。她左手捋着学荣的头发,右手抚弄他的胡须。学荣尘封已久的童年记忆蓦然泛起,学荣坐在母亲膝前,头横枕在母亲膝头上,母亲手拿耳勺轻轻地为他挖着耳屎。那是多么温馨、宁静、依赖的幸福感觉!学荣惊讶异常,头枕水云怀中,竟然重现了只有在母亲怀里才享受得到的那份安宁和依赖!

学荣闭上眼睛,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地享受着这久违的幸福感觉。生怕一个不经意的深呼吸,一次轻微的身体扭动,会将这难得的幸福感拂掉。

孖公仔,又一拖,嘴唇紧贴手多多。

雾水清,口水浓,舌头勾紧情更浓。

口气臭,苦黄连,双唇一撮变蜜甜。

头发短,情发长,最衰日头比夜长。

东方天际微明,红霞欲现。一渔翁收拢虾笼,神态悠然自得,啍唱着这首不知始于何时的咸水歌。水云听见,急忙推开了学荣,起身说道:“你不怕丑我怕丑,我走啦!”说罢撇下学荣,大步消失在晨曦之中。

那首儿歌学荣从小就会唱,经常和玩伴们一起逗笑着热恋中的大哥大姐。到了20岁,换位成了别人的大哥大姐,再没有唱了。在凉棚中听见小孩们唱起它,同伴间就往往借此互相取逗。这个说分明在唱你了!那个说唱你才是!另一个还言之凿凿说昨晚我亲眼见你和某某在打雾,还在说别人!又一个却阴声怪气道你不要逞强了,也快轮到唱你了!

而今,真的轮到学荣他了!

听见渔翁唱着这首歌,学荣感觉到无比的舒服和畅快,再没有能比这更惬意的事了!咸水歌像从他心里走了一趟似的,诉说出他此时此地的滋味和感受。和水云的恋爱就像盛开着花的桂花树,热烈而馨香,快乐而不知时日过!

学荣第一次走进水云家,是披着雨衣进去的。时大时小的阴雨持续了多日,这种天气,干不了农活。人们都说这是老天爷给的假期,要不,年头到年尾,也没偷懒的日子。稍得空闲,农妇们便在家里煮糖不甩、煎糖包、炸虾饼。女孩子煲红豆荚,男孩子炒红豆粒,凉冻后放进小裤袋,带到凉棚里吃。凉棚里讲咸湿,讲是非,也有人打三公,斗牛鬼。凉棚下面的空旷地摆着三个理发摊档,口水沬横飞,闹哄哄一片。

水云家在村东头,是一座建好不久的三层楼房。水云和她母亲新嫂正围坐在小桌旁,水云用玻璃瓶碾碎炒香的花生米,她母亲把糯米粉平展在桌面上,左手托住混合着花生米碎、黑芝麻、红糖碎、炒香后的浮米碎的瓷碗,右手捏一小撮放在糯米粉上,再把糯米粉包起,并在糖包中间捏一朵麻花。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焦香气味。墙角放着一只土红色的小风炉,上面那个黑啡色的药煲,出水口残积着黄褐色的中药茶渍。学荣刚一瞥见,便有种异样感觉。

“新嫂好!水云,你好!”入门三分礼,学荣礼貌地称呼着。

“哦!来了!除掉雨衣,挂这边墙上!”水云起身帮学荣把雨衣挂上墙,又拿了双印花拖鞋,放在他脚边,让他脱掉长筒水鞋穿上她的拖鞋。就在这时,新嫂拿着的瓷碗“砰”一声,掉落地上。

“拖鞋这么多花,穿上不自在。”学荣见新嫂满脸错愕,心里不禁纳闷,却也装着什么也不在意,大声地掩饰说道。

“是我的鞋,在这没人笑你!”水云答。她帮学荣脱水鞋。因鞋码比学荣的脚小点,有点紧。水云按住水鞋后跟用力拉,学荣的脚也用力往回缩,双方一齐用力,水鞋脱掉了,而学荣则和木凳一起往后摔了个仰面朝天。

水云“咯咯”大笑!

“穿这么紧的鞋,不难受的吗?咯咯……”

水云边笑边说,笑得弯了腰,说话断断续续。新嫂捡起了破瓷碗,一点儿笑意也没有。学荣的兄弟姐妹中,他年龄最小,水云和他同年出生,按常理学荣母亲年龄比新嫂大,但看上去新嫂比学荣母亲苍老多了。她近半头发花白,就像是枯黄的棱角草长在头上。清瘦的脸庞毫无光泽,棱角凸现;只是那双眼睛还算神气,透出坚毅的目光,起身落座间,透出一股摄人的气息。学荣想起水云身上也有股这样的气息透出,不同的是水云那股气息是吸引人的,而她母亲这股气息给人时刻提防、不可侵犯的感觉。

“这阴雨天,你妈身体好些没?”新嫂终于开口了。

学荣小时候就知道每逢阴雨天,母亲就会膝盖痛。走近她旁边就闻到浓重的跌打酒味。“你也知道我妈那风湿病?”学荣既答又问。

“水鬼升患胃病,矮仔林滔慢性乙肝,顺通的哮喘,你母亲的膝盖痛,陈威的腰痛,我老公卧床不起。榕树村就丁点儿大的地方,放个屁都响通街!”说这些的时候,新嫂显得无关痛痒,就像医德不好的医生,循例询问病人时那副麻木状。

学荣一迈进屋门,就感觉屋内气氛的滞重。也许水云习惯了她家这种氛围没觉异样,可学荣不习惯,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

新嫂又说话了,问:“你和水云的事,告诉了你父母没?”

“还没有!”

“若你父母不同意,该咋办?”

“我父亲当了十多年供销员,经常出差见多识广,怎会干涉我谈恋爱?”

“你父亲?你认识你父亲?”她眼里流露出一种既是厌恶又似憎恨的眼神,又说,“他一定不准你和水云谈恋爱,怎办?”

说实话,学荣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稍作思量,便坚决地答道:“他也不能捆绑住我的手脚!您干吗担心?”

“还是先告诉你父母,再说这类的话吧!”

“妈,糖包煎好啦!”厨房那边的水云说着,很快,煎得金香油亮的小糖包端上桌面。屋外响着“滴答”雨声,呼吸着雨水带来的清新空气,咬一口香脆甜腻的小糖包,喝着飘出米香的白粥,学荣觉得在这样的情景中和水云相处,是最开心不过的事情。稍觉遗憾的是水云她妈,她的眼睛、面容乃至身体发散出的气息,都弥漫着没完没了的愁绪。来之前学荣想好了几个问题向她请教,诸如她种的香蕉为何长得比别人肥大,她种的花生产量又怎比别人高,所有她在榕树村口碑好的手艺绝活,学荣都饶有兴趣。可现在,身处如此压抑的氛围中,不但兴味索然,连和水云逗笑取闹的心情也淡然了。

水云感觉到学荣的变化,也看出他的心思,便提议到外面走走。可正下着大雨,能到哪去?她说披着雨衣在雨中散步,也很浪漫。想想也是,便一同披挂雨衣,走进雨中。

黄豆大的雨点打落在泥泞路上,水珠夹带着泥浆,溅上行人的脚背和裤腿。雨点打落在蕉叶上,声音清脆而杂乱,随风飘打在雨衣上,感到雨衣传递着阵阵的隐痛。其实,行走在滂沱大雨中,既要全神贯注,脚趾紧抓,时刻提防着脚底滑倒;还要注意风势,身体顺着风向左右前后的摆动,才不至于被强风刮倒。大雨冲刷掉空气中的杂质,带来了宜人的空气湿度,人们惯有的阳光下厌倦慵懒的精神状态便让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在骤然增多的负离子环境中,人的意识澄明开阔,感受身体充盈着力量,忘记了疲乏。学荣感觉到水云有话要说,或许水云也感应到学荣的疑惑和不解,都产生了找个能避雨坐下说话的地方的念头。举目四顾,只见前面不远处有座牛棚,便不约而同地朝牛棚走去。

牛棚是用小腿般粗的茅竹搭建,里面分隔成六个小栏,各拴一头水牛。因是下雨天,放牛汉都不去放牛,在牛棚内放着水草、甘蔗叶给水牛吃。牛棚里到处是牛屎,散发出说不上臭但跟煮熟的猪潲相似的酸臭味。学荣拿起锈迹斑斑的铁铲,把方圆两平方米的牛屎铲除掉,便有了一块干净些的地方落脚。

“你不是在怪我妈吧?”水云微嗔问。

“没有呀!我只是觉得你妈太严肃了,特别是她看我的眼神,有点莫名其妙。总是把事情往复杂的方向想,很简单的东西都把它复杂化。如果把那炉子上的药煲和浓浓的中药味联想一起,心情是真的难以舒展!”

水云听完,沉默不语。好一阵,她才沉声说道:“连我走在街上都感觉别人望我的眼神异样不同,何况我妈!都是我父亲连累,却又没办法!在外面跟她说话的人本就极少,而她也不屑去跟人家套近乎,拉话聊天。回家里又要服侍我父亲,她哪有好心情的时候!像我们刚才脱鞋子时那些笑声,我记忆中的家里还是第一次听见那么开朗的笑声。”

“可我却开朗不起来!”学荣实话实说。

“我明白!”水云有点歉意。

“话又说回来,你妈也真有本事,长年负担一个大病人,还建起一间三层楼房!多少男人也不行!”

“都是我妈熬出来的!我家有八只母鸡,九只母鸭,下很多蛋。除了我父亲吃一点,都卖掉!鸡汤炖好了,父亲喝鸡汤,我吃肉,妈啃嘬我吃剩的骨头里的骨髓!”

“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有个呼吸疾病研究所很有名,带你父亲去看看!”

“妈也知道这医院,可爸执意不肯去。他说自己的病自己明白,去医院就等于往海里倒钱。他还曾自杀来着,摔破瓷碗用瓷片割手腕。妈在楼下听见摔碗的响声,赶快跑上楼……又叫我拿万金油、棉花布条上去。我上了去,见我妈用手指摁住爸的伤口,她让我快到卫生站叫医生过来。”

说到这儿,水云眼圈泛红。

“后来我妈跪在爸床前,求他不要再做傻事。爸不答应,说累人累己,生不如死!妈说,我生挨死挨为的是你,你死掉了,我还为谁累,还为谁挨!”

水云抑制不住哽咽起来。学荣没经历过这类情景,不知如何是好,唯有伸手为她擦拭眼泪。女人流泪的时候,有个男人在旁边,用心倾听,为自己轻拭泪珠,感觉非常受用,也觉得幸福原是这么简单。

“妈怕爸再次想不开,将所有能变成凶器的东西拿走。”

“难怪你妈这么苍老,既要盘算家庭生计,又要操心你爸,真是女强人!”学荣唏嘘之间,佩服着水云的母亲。

学荣在家排行最小,自幼受母亲宠爱。父亲出差回来都带点手信回家,母亲也留着点让他能多吃上几天……水云讲述的这类事情,学荣闻所未闻。在他初谙世事的心中,水云的故事带来从未有过的伤感,喉头憋堵得咽口口水也觉困难。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忍住不掉眼泪。他想要岔开话题,不想沉浸在这没完没了的伤感氛围中。

“你妈是怎么种植香蕉的?每年村里的香蕉重量比赛连续三年都让你妈拿第一,每棵花生荚果的数量和重量比赛又是你妈第一。我本想请教你妈,传授点种植秘诀!”学荣带着由衷钦佩的语气。

“请教她还不如请教我!”说起这些,水云兴奋起来,嘴角上翘,满溢着自豪。

“你会?”

“本来就是我出的主意嘛!”

“那些高产秘诀是你想出来的?”

“是呀!”

“真的?快点说来听听!”

“在香蕉树旁边掘个坑,把人粪、猪粪和稻草灰拌匀,用脚踩实,再盖上泥土。”

“老祖宗遗留这方法,谁都会做!”学荣接上话题。

“根据初中学的农科知识,细心想想就觉得那是不科学的。它不但浪费肥效还会在施肥后的初期灼伤香蕉根部。”

“这种施肥方法都延续了不知多少年代,也不见得不行!”

“用我的施肥方法种香蕉能拿第一,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学荣想想也是道理,便催她说下去。

“其实,稍懂点农科知识,都明白均匀施肥这原则,而传统的施肥方法就违背了这点。过度集中的肥效灼伤了香蕉的根部末梢,经过一段时间,当肥效被稀释了,根的末梢才生长出来。就是说,当肥效被浪费掉一部分后才能让香蕉吸收。”

学荣再没吭声。

“我的方法很简单,把那些粪便倒进水池里浸透,待发酵到一定程度,把它泼洒在香蕉树的四周,再把稻草灰铺在地面。这既能盖住肥水,防止阳光下肥效被蒸发,又能保持地面湿润让香蕉更有效地吸收,也能阻慢杂草生长。”

学荣听得入神,水云却不再说。

“说完了!”

“说下去呀!”学荣催道。

“还有花生没说!”

“也简单。要提高花生的产量,有两个关键,一是增加花生的分蘖株数,二是提高花生果针入地的成功率。要增加花生的分蘖株数,可在花生的分蘖期加大氮肥的施放比例。要提高花生果针入地的成功率,则相反,在分蘖期将过而分针期将到这期间停止施肥,保持花生地连续干旱半个月,抑制花生株的生长,把花生株节间的距离抑制在一厘米内。如此,一株花生苗就多了一株节的花生果针插进地里。花生针只有插进地里,才能结出花生果实。所以,分蘖期间重氮肥,分蘖期过去分针期到来这期间停止施肥,并旱水配合。待分针期结束,再施放磷、钾为主的化肥,促使花生果荚大饱满。”

榕树涌,这条为榕树村而生的小河涌,前段和后段都宛如蚯蚓般弯曲狭窄,而流经榕树村村前这段却笔直。全河段水流平缓,村前两岸那些不知始于何年栽种的十多人才能圈抱的参天大榕树,把村前这段河涌遮蔽得阴凉清透。村前有块上千平方米的晒谷场,每天晨早,肉贩、菜贩、卖馄饨的、卖油炸鬼和白粥的……跟横沙镇的墟日一样,熙攘喧闹。男的聚集一堆,讲着各地的香蕉价格和咸湿新闻。晒谷场正面是一个用长条麻石砌成的近二十米宽的渡口,直砌至榕树涌的涌底。女人们有的挑水,有的在洗衣服,叽叽喳喳讲着永远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口舌。然而,有谁会想到在这大声讲、细声笑的忙碌又快乐的河涌乡村,藏着一位善于思索和研究的姑娘。水云说得自信,神色也因此显得老成,但这种老成不是年龄上的,而是一种气质上的矜持和贵气。尽管水云家的香蕉和花生的高产有目共睹,路边消息的嗅觉也异常灵敏,可就是没有谁会去深究她家能获得高产的原因。而今,想着这样一位智慧美丽的好姑娘让自己发现了,此刻的学荣心里甜滋滋的不知如何形容。

“哇!你很聪明啊!”学荣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都是环境迫出来的。像你父亲有本事,把家庭担子挑起来,做儿女的享受就是。我不为母亲分担,她承受不了的!”

“家境比你差的家庭也有,他们终日忙碌,也只能在温饱线上徘徊。你家不但挺住重压,还新建了三层楼房,太不简单了!就像对农作物的研究,多少人在农活上腾挪了漫长岁月,都没有你的发现成果。这其实是项很伟大的发明,可都没人知道你这位农科专家!”

“嘿!你取笑我!”

“没有!我是这样认为!”

“还说没有?什么伟大什么专家,这高帽我可戴不起!”

“把你的施肥方法公开,每家每户都受益,还不伟大?镇农科站的科技人员都没你这发现,你不是专家难道他们是吗?”

“公什么开,他们对我家少些白眼就很好了!”

“你公开了,人们得到了好处,就会对你另眼相看的嘛!”

“那些人都懒得理睬我,怎会相信我?”

“你没尝试过,怎知道别人不相信你?”

水云顿了顿,问:“你老让我公开,公开对我那么重要吗?”

“重要!说不定农科站招收你进去工作!”

“我去不得那地方!”

“怎去不了?”

“若我不在家,我妈累死了我也不知道!不说了,回去吧,快傍晚了!”

“雨还在下!”

“出来时不也是下着雨?”

“我都不想回!”

“很多活在等着我呢!”

“那就快回吧!到半夜也干不完,累坏了就不好!”

学荣揽着水云的腰前行。两人合披一件雨衣,尼龙薄膜被绷得紧紧的。苦楝果般大的雨点打来,透过尼龙薄膜把胳膊的肌肉打得疼痛。

“痛吗?”学荣问。

“痛什么!让雨打习惯啦!到我家吃了晚饭再走,好不?”

学荣谢绝了!

并非学荣不想吃,其实,他巴不得水云请他吃饭。经过这阵子和水云的交往,他才知道水云妈原是个对工作算计得如此精确的人。一年四季有农忙农闲的季节,可她的时间却没有农忙农闲这概念。比如种甘蔗,下种、施肥、培土、剥蔗壳这些农活在甘蔗前期的生长阶段是不能少的,待甘蔗长在齐人高,直至冬天收获这后半段,就不需再侍弄它了,偶尔喷药杀害虫就行。可她还要水云从潮水退尽后的河涌底挑稀泥到甘蔗地,将稀泥糊在蔗垄上。潮水退尽又未涨潮之时,河涌几近见底,浅浅的河水被如火的太阳晒得向上腾着热气。挑着一百多斤的两桶稀泥迈上十多级台阶高的斜坡,再钻进闷热的甘蔗林,还要忍受被甘蔗叶刺伤、被咸涩的汗水灼后的疼痛。这工作的辛苦程度,在所有的农活中数一数二的了。她家里的猪、鹅、鸡、鸭、白兔都饲养齐。晨早挑水洗衫,喂猪放鸡,圈鹅赶鸭。八点多到田地干活,午饭后挑粪便到地里施放,傍晚又到河涌驱赶鸭子上岸,再到田里把放养在田地觅食的鸡只赶入鸡笼挑回家。晚上则是烧猪潲……学荣看过华罗庚教授的统筹法和优选法理论。他觉得水云和她母亲已经不知不觉中实践着这套理论了。今天,已经耽误了她一个下午,再去吃饭,吃完饭又聊一会儿,那她晚上的家务就真要干到天亮才完成得了。

“怎么啦?不去吃!”水云不大高兴。

“你有没有干完活的时候?”学荣反问道。

“既有农活又有家务,干完这个又来那个,哪有干完的!”

“就是嘛!和你聊到天亮更好,可你的家务还是要你干,我怎忍心呢?”

“哦!是这样。”

从水云脸上洋溢着的暗喜笑容,可感知到她是多么宽慰和舒心。

学荣继续说:“这样吧,明天起,以后你家的农活我替你干,你操心家务就行了。今晚不了,待我替你干上一段时间的农活,你有了精力和时间再说。”

“真的?”

“当然是真!”

学荣以有力的口吻和严肃的神态回答着她,胸腔里涨满了男子汉的庄重和自豪。因为他明白,从今以后,自己多了一份承担,迈进了人生另一个新的阶段。

水云回到家,新嫂正为丈夫煎着中药。风炉里的火熄掉了,她俯身侧头往风炉里吹气,风炉随着新嫂呼气闪烁着星点火光。灰烬直往上蹿,厨房弥漫着烟雾。

“妈,让我来!”

水云上前,先深吸一口气,憋着,再悠着吹出,视柴炭闪烁的火星多少调整着呼气的快慢。持续了几秒钟,风炉里“噗”声着火了。她站起走近母亲,见母亲头发沾满灰烬,便劝母亲洗头。新嫂却不为所动,看着女儿,没有半点母亲见着女婿(男朋友)便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容,反而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

天地宽广,广袤千里;人海茫茫,熙来攘往。女儿就偏找上那衣冠禽兽的儿子,新嫂哪里开心得了。此刻水云当然看不透母亲胸膛内那颗忐忑不安的心。见母亲不去洗头,便拿着梳子,为母亲梳掉那些灰色的灰烬。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秋末冬初的一个中午。节令虽已入冬,清爽的南风和温润的空气消失了,冬季的北风又未刮起,太阳依旧像夏天那样把皮肤灼晒得辣痛。全年最闷热难受的就是这“秋老虎”的季节。甘蔗长到秋天,有一人多高,正是甘蔗长糖分的关键时节。剥去一截截的蔗壳,喷雾杀虫,将被台风刮倒的甘蔗扶起再培土让它继续生长……农活的疏忽拖沓,都影响着甘蔗的生长和糖分的浓淡。大片的甘蔗林中,只剩下新嫂承包的这片甘蔗还没完成农活。这是她最艰难的时期,丈夫患病一年多,只要有谁说哪里有医生治疗这病有效,不管路途多遥远,她都带丈夫去求诊。她一个人既要料理病人又要打理承包地的农活,就算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像这鬼热天,没人愿意出来干活,但新嫂不来不行,如果今天不把这活干完,而明天又约好了带丈夫去客家山区看老中医,来回三天时间,那就又不知拖到何日才有空了。

“新嫂,大热天干活,小心中暑了!”

新嫂挥着锄头,额头滴着豆大汗珠,喘着粗气,毫不提防身边会走出一个男人。她吓了一大跳,转身一看,是陈满堂。

“不怕,辛苦惯了!”

“唉!嫁个这样的老公,也够凄凉的啦,我帮帮你!”

新嫂心里怔了怔。陈满堂不务正业,油嘴滑舌,识得见风使航,请客送礼,混熟村里的财经队长,被抽调到砖厂跑供销。他和她不在同一个生产队,承包地相距很远。这大热天他理应在凉棚里聊天才是,怎会跑这么远到自己甘蔗地里……如此一想,新嫂蓦地一惊,赶紧拿起竹笠,起步离去。也正是此刻,陈满堂从身后抱紧了她!

她拼命挣扎,张嘴要喊。一个高不到一米六的瘦削弱妇,面对近一米八的粗壮大汉,动弹不得。他左手捂住她嘴巴,右手插进她胸脯,恶声道:“今天我是干定了你,即使你喊来了人,我也要干!可你要想明白,这事让人知道对你也没好处。如果我说是你招惹我,约我来这儿,那相信我的人一定比相信你的人多!”

陈满堂这番话不无道理。在古老的水乡小村,寡妇的贞节传言在村民的意识中是反常的,反而有关她们的那些风流韵事,在他们眼中才再正常不过。新嫂心里也明白自己的境况,产生叫喊的意识只不过是条件反射而已。其实,火炉般的甘蔗林里,人影也找不到一个,喊又起得了什么作用。陈满堂料她不会叫喊,又把左手插向她胸脯,两手各捏着一只乳房。此刻的新嫂,那种久违了的感觉身不由己地啃咬着她。陈满堂下意识地用力搓揉着,新嫂感到阵阵疼痛,但这种疼痛又是她在多少个夜晚所渴望却又没法如愿的。然而,体内尘封已久的某种渴望,却始终在被羞辱的痛楚和被强奸的耻辱合力之下,无法冲出瓶颈而爆发。这一刻,新嫂尝到了从未尝过的难以言说的撞击,她恨不得一脚踹向陈满堂的下身,却又渴望着他不要太快离去。似爆未爆,欲拒还迎的激情,最终还是屈服在悠久历史中约定俗成的道德意识之下。

站在堤坝顶上向下望去,方圆几十亩的甘蔗翠绿葱葱,细长的甘蔗叶如风中杨柳般摇曳,用心嗅着会感到似有丝丝的甜味随风飘来。堤外栽种着一棵接一棵的竹子,散发出阵阵沁人的绿色凉意。太阳把寒水河蒸发得腾升起缕缕水汽。无际的旷野,慈祥的土地,在养育着生命、正义、善良的同时,也养育着贪淫、私欲和丑恶。村里的凉棚一如既往,响着如雷鼾声,回荡着舒心笑语。大街小巷、各家门前,坐满了摇着葵扇纳凉的妇人。但他们谁能想到在这片甘蔗林内正发生着这如此令人不齿的龌龊之事?更没人能听见新嫂被蹂躏得撕心裂肺的呻吟喊叫!

陈满堂满足了兽欲,把裤子一提,扣好皮带,二话没说,还吹了声口哨,扬长而去。新嫂躺在地上,动也没动,真想就这样死掉还好!挨生挨死地与命运抗争,还要忍受这难与人言的耻辱,这样的生命留住干什么。但一想到病床上的丈夫,就没法再想去寻死了。

自此以后,她再也不敢在僻静的地方一人独处,出屋门时都藏把小刀在身。她发誓,若那禽兽再来欺负,一定往他那地方刺上几刀!

然而,她没想到的事发生了,此后不久,怀孕初期所有的生理反应都光顾了她。结婚以后,她未尝过妊娠的体验。她还怀疑着自己的生育功能有病。丈夫生病后,也阳痿了,怀孕更无希望。此刻,她既终日惊惶,又难抑欣喜。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是个正常女人,却又为不知如何处理这事而犯愁。去医院做人流手术要大队证明,一经张扬,红杏出墙的坏名声就伴随着她直到生命终结。重要的是自己太想生个孩子了,可又不知如何向丈夫开口。

日出日落很快便交替完。

新嫂却渐感肚子形状在渐变。

在一次新嫂服侍完丈夫喝完中药后,丈夫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我?”其实,新嫂怀孕后,所有孕妇都会岀现的反应,呕吐、没胃口、乏力、神疲,她一样少不了。加上她怀孕的背景难以见人,新嫂比别人多了层心理压力。情绪上、神态间便显得与众不同。她丈夫虽久病床上,但心智健全,自然感觉出妻子近阵子的异态。她丈夫话一说完,新嫂的泪水抑制不住,泉涌般淌出。

“有人欺负你?”

新嫂点头作答。起身到挂着毛巾的墙边,拿起毛巾,抹干眼泪,擤净鼻涕。待情绪平复了下来,望了望丈夫,只见他像料到什么似的神态平静,毫无急盼她说出事情原委的焦躁。此刻甘蔗地那一幕又在她脑海重演,那种耻辱和被欺凌的痛苦使她痛不欲生,泪水又涌出。她低头擦干泪水,仰了仰面,说:“三个月前了……”丈夫却在此际伸手打断她的话。好一阵才缓缓说道:“你不用说啦!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我相信你!”

此刻,新嫂猛然醒悟,丈夫虽从未离开床半步,但以他细如发丝的心思,几年来夫妻相处所形成的心气相通,哪怕自己如何强加抑制,也是瞒不过丈夫的法眼。想象着丈夫如何强压自己的愤怒和无奈,新嫂再度眼泛泪光。丈夫左手拿起被角为她擦泪,“难为你了!”话说到这份儿,他那语气也变了调。

她万没想到女儿的心上人竟是那禽兽的儿子,该如何是好?看他俩眉来眼去,心有灵犀的模样,已动真情。身处热恋中的少男少女,谁不是爱深情浓。可他俩是兄妹俩呀!若女儿真成此事,这岂不又是一段孽缘。越想,新嫂越觉得绝不能让这孽缘成真。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女儿这场悲剧,但如何阻止,却又毫无头绪。最有效的办法是告诉她身世真相,但真相一旦揭穿,世界就变样的了!不到最后关头,也不能用这办法。“慢慢来,上天会给自己时间,找到解决这件事的办法的!”她告诫着自己,安慰着自己,祈盼着苍天,以此冲淡自己内心的惊惶。

“回来啦?”

“唔!回来了!”水云欢快的情绪弥漫着每一角落。

“你喜欢上他了?”

“是呀!妈!”

“喜欢他什么,说来听听?”

“哎呀妈!这可怎么说得清呢?”

“怎会说不清!谁都有好有坏,好就是好,坏就是坏,怎分不清?”

“我都没想好坏的事情,只觉得他在身边,心里就踏实,快乐;他离开了心里就空空的,特难受!”

“他父亲是个不务正业的人,两片嘴唇比涂上花生油还滑,挺会骗人!常年在外游荡,有奶便是娘!”

“这跟学荣有关系吗?”

“他们是父子,既会遗传他父亲的坏品性也受他坏行为影响,怎没关系?”

“妈!你好像对他有成见!”

“村里谁都清楚他父亲是怎样的人,什么成见不成见的。我是怕他遗传了他父亲的坏品性,结婚了,他原形毕露,你哭也没眼泪了。”

母亲一番话,说得水云心里七上八下。她思前想后,脑里回放着与学荣相识以来的画面,又用母亲说他父亲那些坏品行比对他脑里学荣的画面,都觉得一点儿也对不上号。母亲的担心水云理解,但不明白母亲为何总拿学荣父亲说事。她从学荣的言行中丝毫察觉不到母亲所说的他父亲那些不良品行;相反,以自己的直觉,她觉得学荣是个说话有口齿,做事信得过的人。她凭自己的直觉,意会到学荣像自己爱他一样,他也深爱着自己。若放弃他,找另外一个就准能比学荣好吗?况且,此时此刻,要自己离开他,是不可能的。要动了真情的人断绝往来,就像挥刀断水。

“学荣很诚实,没有你所说的他父亲那些坏毛病!你放心吧,我有分寸!”

“你能有什么分寸,看见喜欢的人,毛病也成了优点。你把他丢冷半年再交往,这半年就能看出他的真实为人了。”

“妈,你平时那么讲道理的,今天怎会……”

“我是专泼你冷水,让你清醒!”话虽如比,其实新嫂此刻也清醒不了,心乱如麻。好几次话到嘴边,想把真相告诉女儿,又都面露愁容,硬生生地把话吞回去。母亲这神态水云从没见过,心里疑惑母亲是否受刺激过度而致精神异常。她捋了捋母亲的头发,说:“妈,你怎么啦?”“为你担心!”“我很快乐,让你这一折腾,反倒不快乐了。你有话就说吧,妈!”

此时,新嫂也意识到自己是有点失态,但自己保持得了平常心吗?想象着女儿与学荣的关系,她直觉毛骨悚然,又想象着把真相告诉了女儿,没有不透风的墙啊!当人们都知道这真相,自己生不如死了。

新嫂起身走到饭桌旁,倒了杯热开水,喝了口,说道:“女,你或许有你的道理,可妈也不是捕风捉影瞎说的呀!我的意思,把这事丢淡半年,双方都冷静下来了。这期间,各自的优缺点都会显露,双方或会有另一番心思。再问问自己,该不该交往下去,这才稳妥。”新嫂希望有半年的时间让她思考和处理这事,更希望这半年里他俩有变故出现而告吹,不至于把真相抖露出来。

听完母亲的话,水云心里发笑。她笑母亲或许未尝恋爱滋味,热恋中人怎会说停便停。“也好,丢淡半年,考验考验学荣的耐心!”为顺母亲意思,水云嘴上答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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