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啊!
你就像那五毛钱一根的棉花糖,
看起来挺大一团,
但真正咂摸起来呢,
还没品出啥滋味,
你就像那徐志摩身边的云彩一样,
一去没影了。
这是刚上高二那会,董小卫作文里的一段话。那年夏天,蜜月归来的语文老师马向前,上身穿着板板正正的粉衬衣,脖上扎条夸张的红领带,一脸神气地站在讲台上,接连清了三声嗓子后,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朗诵了这段文字。马向前声嘶力竭的嗓音,伴着大猩猩般滑稽的手势,引得五十六名学生哄堂大笑。
周宇高考前最后一个暑假,正像董小卫说的棉花糖一样,刚含进嘴里,还没咂摸出味道,就呼啦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理好回校的东西,又把屋里屋外认真打扫一番,周宇看看时间,恰好两点。
返校的时间到了!
他抓起门旁的毛巾擦把汗,默默进到里屋。里屋鼾声如雷,父亲蜷着身子,睡得正香,原本搁在炕边的双拐,不知何时滑倒在地上。
看着地上的双拐,还有父亲那条被截去大半的右腿,周宇步履沉重地扶起拐杖,拂掉柄上的灰尘,小心翼翼放到炕上。
父亲显然没意识到这一切,睡得很安详。
在叫醒父亲前,他最后一次环视四周。屋子已有四十多年历史,当年他爷爷奶奶就曾在此住过。因为多年没粉刷,墙上黑糊糊的。屋里也没有几件像样家具,桌上一台18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算是最值钱的家当了。
周宇轻轻推了推沉睡的父亲,说:
“爹,我要回校了。”
父亲忽地睁开眼,撑起半边身子问:“你娘洗衣服没回来?”
“没。”他拎起地上的行李,那是一个洗得发旧的帆布包和一个暑假里母亲刚用布头缝起来的花布包,两个包鼓鼓囊囊的。
“等你娘回来再走吧?”父亲揉揉眼,皱着黑脸道。
“不用了,”周宇笑笑道,“还是早走吧,晚了我怕不好坐车呢。”
村外两公里处,就是车站。
左等右等,一辆破烂的小中巴终于缓缓驶来。车还未停稳,就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售票员从车窗伸出头,用唱戏般的腔调喊起来:
“臧庄、三中,往臧庄、三中去的赶紧上车嘞——”
车上没空座。周宇挤在门口,浑身闷热得就像裹了层塑料膜一样难受。售票员开始卖票了,泥鳅似的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半分钟的车程后,她挤到周宇跟前:“来,小伙子,买票!”
周宇掏出三块钱给她。她瞥了周宇一眼,不接,一脸冷漠地问:“到哪?”
“三中。”
“三中三块五!”
“多少?”周宇瞪着眼,刚刚还很淡然的脸上有些惊讶。
“三块五!”她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不一直三块吗?”
“谁说三块?早没三块的价了!”她用手扇着风。天太热,热得她心烦气躁,眉头拧成结,“就三块五,赶紧再加五毛钱!”
“可我上次坐车才三块!”
“你要从下站坐三块,这站坐都三块五。”
“以前我也从这站坐,就三块!”
“你说的是啥时候?”
“半个月前啊。”
“这不得了?”售票员冷冷一笑道,“半个月前三块,现在涨价了知道吧?”
“涨价也不能这么快啊!”
周宇脸有些烫,心里既不痛快,又很慌乱,眼见着一车人都盯着他呢!他是个平日买东西砍价都红脸的人,眼下却为五毛钱争来争去。有几秒钟,他真想给她三块五得了,可一转念就否定了这个装大方的念头。现在家里每挣一分钱都极不容易!暑假跟母亲上集卖菜的时候,母亲唠叨了好几次口渴,愣是没舍得买那两毛钱一根的冰棍。自己这会儿怎能随随便便多花这五毛钱呢?
不行!一定得再砍砍,没准就省下了呢!
想到这儿,他也不怕丢人了,强挤笑容道:“就三块,你便宜一点。行吧?”
售票员烦得不行,狠狠挖了他一眼:“你这小伙子咋这么唆?尽说废话,别人上车都三块五,我收你三块,算啥事?三块五就三块五,你别叨叨了!不就五毛钱吗?看把你困难成啥样了!”
“可以前才三块。”
“又是以前!我得跟你说多少次才算完?”她气得面红耳赤,“你非要坐三块的是吧?那你下车吧!”
“你。你咋这样?”
“我就这样,咋了?下去下去!”
售票员恼了,让司机停车开门。车还没停稳,周宇就被狠狠推了一把,一个趔趄下了车。还不解气的售票员又从车门伸出头来冲他喊:“小子!有本事到下站坐吧,从那儿坐三块!神经病!”
说罢,她愤愤地关了门。
周宇呆呆站在路边,眼瞅着车屁股一冒烟,蹿了出去。
他五脏六腑里有股子说不出的恼火。
这会,售票员一定在车里面奚落他,乘客说不准也在七嘴八舌议论着。想到这些,周宇浑身的倔劲被怒火燃起来了:
“我今天还非坐这三块钱的车了!”
浑身的倔火驱使着他,他把俩包系到一起,甩上肩头,跟在车后跑起来。
八月的太阳,毒辣辣地烤着他。公路上尘土飞扬,没有一丝阴凉,但他顾不上这些,只顾狂奔。
前方有人招手,车停了。
他超过中巴车,依旧往前奔。
中巴车慢慢追上来,又超过他。他加快速度,又撵着车奔。
司机为了多拉乘客,开得并不急。
车上有乘客见他这么狂奔,对售票员说:“哎,你瞧,那小伙子一直跟着呢!”
售票员一脸不屑道:“神经病!傻帽!”
过了三四里,又到了一个小站,售票员打开车门继续招徕乘客,等最后一个人上了车,她正要关门,却看见那个“神经病”大汗淋漓地扑到了门口。
“哎哎,你干啥?”售票员挡在门口,不耐烦道。
“到三中!”周宇使劲挤上车,大声说。
所有人都像见了怪物一样看着他。
“你刚说从这站到三中三块是吧?”周宇喘着粗气问。
售票员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从没遇到过这么倔的乘客,惊得目瞪口呆。那模样,让周宇不由得想到集上卖的死鱼。
周宇要的就是这效果,这会还不给她狗日的零钱呢!他不急不慢地掏出一张十块的,拍到她手里,理直气壮地说:“找七块!”
烈日西斜,小中巴缓缓停在路边。
眼前是一片旧瓦房,约莫三十几排,其中有教室、宿舍、食堂、教师家属房。房子沿山而建,层层递高,煞是壮观。
这里便是周宇的学校。
校门口的花坛长满了杂草。也许是大雨冲泡的缘故,门旁“栖霞三中”的木牌看上去比暑假前更旧了。
高一高二九月一日才开学,假期前热闹非凡的校园眼下颇为寥落。看着自己生活了两年的地方,周宇一时感慨颇多,呆呆站了一会,大步进了学校。
一个熟悉的背影闪入眼帘,周宇一眼认出那是刘晶晶,刚想喊一声,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同班男生,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周宇进教室时,早到的董小卫正坐在桌上讲笑话。他讲得很投入,大半个教室的人都围着他听。
“那会不是‘文革’吗,搞串联。”董小卫唾沫四溅道,“知道啥叫串联吗?就是闲着没事,坐火车这跑那跑,还不花一分钱。挺过瘾吧?车上那个挤啊!连厕所也挤满了人,你要想动一动?没门!有个人连坐三天火车,快让一泡屎憋死了,想方便,可他没办法,厕所里也是人,咋上?这时刚好火车停了,他实在憋不住,就把屁股伸到窗外拉。正拉得起劲,屎还连在腚上呢,火车要开了,就听列车员喊,‘喂,前方的大脸乘客请注意,不要在窗外吃油条!’”
大伙笑得人仰马翻。
有女生道:“恶心死了!”
几个男生则连连叫好:“再来一个!”
董小卫本想讲一个更恶心的,一抬头瞥见周宇,摆摆手道:“不讲了不讲了!”他跳下桌子,来到周宇旁,笑嘻嘻地问:“回来啦?”没等周宇回话,他又从桌洞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说:“有人给你寄了本书!”
周宇拆开,是一本中学生杂志。
“又发表文章了?”董小卫问。
周宇笑而不语,低头看起杂志来。
董小卫凑过脑袋,一脸讨好地问:“哎,数学作业写完没?”
“完了,怎么?”
“没怎么,我看看。”董小卫说着,也不客气,动手翻起来,很快就找到了,刚要拿走,被周宇一把按住,抢了回来。
“你小子又想抄作业?”
“你。你怎么这么瞧不起人?”董小卫激动得脸红脖子粗,“我这不是觉得自己做得不错嘛,想跟你对对答案嘛!”
周宇盯着董小卫的眼睛,董小卫心虚撑不住了,但他还是理直气壮地问:“你到底给不给?”
“不给!”周宇一脸严肃,“小卫,这都高三了,你还成天不认真,真到高考那天,你不得瞎瞪眼?”
“鬼知道我能不能坚持到那天!”董小卫嘟囔着,“过一天算一天,你那么认真干啥?真不够朋友!”
周宇正色道:“正因为我拿你当朋友,才不想害你。要换别人,我管都不管。”
董小卫哑了。
“作业你先自己做,有不会的问我。”说罢,为了防止他抢,周宇干脆把本子压在屁股下。
董小卫一脸无奈,拿着自己的本子到教室后面做题。没做多久脑袋就大了,急得抓耳挠腮,索性把笔一扔,盯着周宇的后背打起了主意。
他眨巴眨巴眼,绕到周宇身后,趁周宇不注意,将五毛钱扔在地上,立即火烧火燎似的爆叫了一声:“周宇!”
“你干啥?吓死我了!”周宇吓了一跳。
“你的五毛钱掉了!”
周宇低头一瞧,嘿嘿笑了:“你就别瞎咋呼了,董小卫同学,你哥我有多少钱自己不知道?你不就想让哥站起来抢哥的本子吗?哥今天就不起来,看你有啥招!”
董小卫直瞪眼,哭丧着脸说:“完了完了,哥,我的亲哥,我算拿你没辙了,我不看了不行吗?我踢足球去!”说罢捡了钱从前门出去了。
周宇笑着摇摇头,继续看书,正看得认真,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吵闹声,好像有人在打架,接着就听一个人大声喊:“董小卫,老子他妈揍扁你!”
“有本事你揍!”是董小卫的声音。
周宇一惊,赶忙从前门跑出去,心中犹疑,这小子肯定没捞着作业抄,心里窝火,又找谁闹事去了。
到了门口,他有些傻眼,只看到一个女生,连董小卫的影子都没见到。
“董小卫呢?”
那女生有些懵,说:“刚从后门进去。谁知他刚才发什么神经,先是捏着嗓子说要揍扁自己,接着又说‘有本事你揍’。神经病!”
周宇暗叫一声“坏了”,转身冲进教室。
“神经病”正晃着周宇的本子,一脸奸笑。
“谢谢你周宇——哥!今晚我请你吃食堂。”
说罢,董小卫屁颠屁颠从后门跑出去,脑海中浮现出周宇欲治病救人而不得的沮丧模样,就又回头看了一眼。周宇果然站在教室里望“董”兴叹呢。
董小卫早就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