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送给自己的鲜花
我有时总在想,一个男人十六岁的时候,那个秘密是轻意不让任何人去猜测的,当然,也不愿意让任何人去窥探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称自己为男人,也许自从喜欢那个女孩之后,我的心莫名地变得柔软起来了。如同一块坚冰,碰到了阳光,再也冰冷不起来了。
路过花店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一大捧玫瑰,鲜艳欲滴的花儿,花香在空气里弥散着,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然后也不由自主地进了花店。
我只是感觉到好奇,想要去里面转转,顺道看看。我刚走到店门口,那个烫着大波浪发型的女子,笑容甜甜地问我:“先生,你打算买花送给女朋友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从鼻腔里“嗯”了一下,算是认可了。
她不住地询问我:“是给女朋友过生日?还是?你女朋友喜欢什么样的颜色?”
女孩子为了推销她的花,张着那张巧舌如簧的嘴,所有的字儿如同一口气从嘴里蹦出来的。我再次细看了一下那张被脂粉粉饰过的脸,已不再年轻了,按常理说,她已经算不上一个女孩子了,而可以无一例外叫女人了。
细密的皱纹在额头和眼角密密地布着,不知是说话过快,面部肌肉抽搐快了些,她眼皮上长长的假睫毛半边掉了下来。
我惊异我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打量女人了。而且还看得特别仔细。见我看她,那个女子,还是称呼女子,这样礼貌些。见我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她不好意思地将掉在前边的一绺头发,用手指捋向了耳后,然后脸微微地红了一下,我想,那个红,也许不是胭脂的红色了吧。
我又迅速将目光移向面前的那些花儿中,店内的花儿簇拥着,但是,总是真伪难辨,我把手伸向开得逼真的马蹄莲上面,摸了摸,才发现,自己上当了,那是一朵塑料花。
女店主见我摸马蹄莲,急忙解释说:“那朵是假花,这边是真的马蹄莲。”
我说,按你那个100块钱标准的,给我包装吧。
那个女子的脸一下子比店内所有的花儿都灿烂了。她说,我给你包得喜庆一点,是生日或者宴会用吗?
需要写卡片吗?比如说:“要写生日快乐或者祝福的话语。”我说:“话语你随便写,但写着,送给徐闯同学。落款是,白冰洁。”我说让她随便,其实像这种礼品店呀,花店呀,全都是为了掏顾客的腰包,赚得顾客的笑脸和钱,他们煞费苦心地一律写着祝福的话,也许根本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祝福,而且表情和语气都是一模一样的,从来都不会有实话实说一词的。当然,实话实说,在某些环境里,有一种让人不屑或者咬牙切齿的痛恨。中国人说话讲究一个语境,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比如,老人生日就是什么寿比南山,福如东海,长生不老,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事儿,傻子都能听出是骗人的话,但是,被祝福者却笑得合不拢嘴,仿佛自己真的就能和南山的不老松相媲美。旁边听得人也哈哈大笑,脸上洋溢的笑,那个甜乎劲儿啊!
突然记起一个笑话,古代有一个人家生了孩子,过满月,亲戚朋友都前去祝寿,大家都说,这孩子将来能做大官,有人说,孩子一脸福相,准是个富贵之命,还有人说,一看这手指,细长细长的,将来一定能中状元。孩子父母乐呵呵地好得意,好像真成了状元的父母,说话的声调都不一样。有一个邻居说,这个孩子将来会死。
这个邻居被人赶出了门。其实,细究一下,这个邻居有错吗?他的话好像最实在,是啊,谁将来不会死?谁都会死,可是由于他实话实说,却遭到了不同的待遇。
究其原因,到底是谁错了呢?
可能谁都没有错,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东西,那是有一定的套路走的,无形中织了一个大大的网,人们都像鱼一样被网在中间了,好像谁都不能撕开这个网,如果你要挣扎着跳出来,你可能会被搁在沙滩上,由于缺水,最后导致窒息而死的。
(2)无法表白的爱
我离开了花店。
晚上的生日宴会,我想让自己快乐地度过,虽然,我知道,这个叫白冰洁的女孩子,是不可能送花给我的。
说句实在话,目前为止,我是连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的,她总是一脸清纯劲儿,一幅从不与世俗争高低的感觉,她比我们低一个年级,我是无意间看到她的。那天,我将一桶喝完的易拉罐用脚踢了过去,把垃圾箱当球门了,可惜,我的球技太差了。那个易拉罐像中了什么魔法,碰在球门边上,又弹了回来,在地上来了一个高难度的弹跳,然后,又滚到了一边。
喜剧性的一幕出现了,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女孩子,她跑着过来,顺手捡起了那个易拉罐,将它扔进了垃圾箱里,然后,对我微微笑了一下,天啦!她的笑,怎么如此迷人呢?我追随着她远去的背影,将她的背影用手机拍了下来。
我感觉到,这有点像某个电视广告的镜头,但却实实在在在我的身边上演了。
第二天,我满校园里寻找那个穿粉色运动服的女孩子,好几次,都差点认错人。
但是,她的那张脸刻在了我的心上。有一种想把时光雕刻于心的温婉。
冬天的阳光柔和了起来,风也温和了,就连空气也有了温润的感觉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潮乎乎地,我努力地寻找那个满脸阳光的女孩。那天,我突然在操场里,大家都在做体操的时候,遇到了她,她还是那幅装束。操场非常大,她们班在操场那一侧上体育课,我们班在这一边,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我想走过去,可是,体育老师还在不停地给我们讲投篮的基本要令。
等我一眨眼的功夫,下课了。后来,经过我多方打听,我知道了,她叫白冰洁。
可是,我只是老远地偷拍了她几张照片,至今,我和她连话都没有说过。我有一种来自内心的胆怯。
我记得那天在一个无土栽培的蔬菜大棚里,我看到一种植物,叶儿像鸡冠一样,黄绿的叶子,有一种让人怜惜的瘦,新长出的叶子,虽然鲜活,但总感觉到缺少了什么东西,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农告诉我,这种我们平日饭桌上的生菜。生菜本来是长在湿润肥沃的土地上,但是,不同的是,放在温室大棚里,即使只要有水,没有土壤,它照样能够生长。好多人都争抢着购买,我还是感觉到一种没法认同的胆怯。
就像我见到这个白冰洁一样,是内心的一种胆怯。
白冰洁就像一阵暖风吹拂了过来,她的身影,落在了我的心上,有一种波澜轻微地抽搐着,我开始感觉到,自己被她那张不加修饰的脸吸引了,好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吸引了。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也说不上来。
她的脸和身影都刻在了我的心里,如同美术班里那个石膏像,是一刀刀用刀子刻出来的。但是,她又是那么的邈远。就像有一种无形的薄冰竖在我和她之间,我只能站在远处打量着她,而她却总在转身离开。
在想她的日子里,我的心被她充满了,我老是感觉到一阵阵发空,好像被谁挖去了什么。就像今天,她又一次和我擦肩而过,我想喊一声:“嗨”,可我又缺少了一点勇气,我只能默默地注视她,望着她一点一点离开。
我恍惚,以前没有认识她之前,怎么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子呢?可自从我第一次有了深刻印象之后,她总是像风像云又像雨一样,飘乎在我的面前。就像某首歌里唱得那样。可我总是抓不住她。
这样的感觉,我没敢给任何人说,可能连谁都不可能相信,所有的人认为我英勇,无所畏惧,可是,我真的有点怕,到底怕什么呢?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我总是给自己打气,鼓劲儿,我老远地看到她,我握紧拳头对自己说,加油,可是,她到了我跟前,我又不知道如何表白了。哪怕喊一句,可是,我没有勇气了。
我是一个不服输的人,我在任何人面前没输过,在我爸爸的铁锤下,我没有输。在我妈妈的眼泪和埋怨声中,我没有输。在老师的耳光和教棍下,我也没有输,今天,我感觉到,自己输了,输给了一个还不算认识的叫白冰洁的女孩子,其实,也不算输给了她,我是输给了我自己。
一个人,其实,最大的敌人是自己,而不是别人,我是后来才慢慢明白了这点的。后来,我在少年管教所里认识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我哭着问林冲,我说,老师,我现在感觉到一切都晚了,林冲说,不晚,你还来得及,我知道他是为了安慰我,可是,我知道,说不晚的时候,我是永远地失去了机会,失去了对白冰洁表白的机会,也失去了自己对自己认识。
假如我当时对白冰洁喊一句,或者故意去制造一些意外,就像那次易拉罐事件那个真实的意外一样,结局会不会是这样呢?
可是,这些只能是我后来的一种臆想而已。
机会和机遇是那么偶然地意外地碰上的,错失了,那会成为一个人一生的缺失,一种心理的缺失。
(3)酒瓶砸伤的鲜花
龙松松这个小子,也该他小子倒霉,其实,我和他之间,根本没有任何过节,更谈不上有任何深仇大恨,还是怪他小子自己不长眼。
说起来,这小子挨了我一酒瓶子,也是有些冤枉的,就怪他说了实话。那天晚自习,他给班主任林老师撒了谎,替我去张罗生日宴席,这小子也真是,找了个借口,说她妈病了。
宴会的气氛相当热闹,十几个同学,吃着,喝着,借机发泄一下对学校对老师的不满,生日宴会的高潮,是因为那束花,就我自己订的那束祝贺生日宴席的花儿,被花店送到酒店的时候,龙松松却拿着那张卡片,细声细气地念着:“花瓣闪过爱情的眼眸,有一颗泪,滴落在心里,翩翩蝴蝶飞来,落在爱情的花朵上,吮吸爱的蜜汁。而后,悄悄地,飞越另一朵,花儿在凝望,蝶啊,你可知,身后飘零一地的,是花儿的心。——白冰洁。”
他念到白冰洁的时候,语调怪怪,故意拉长了声音,所有的人都鼓起了掌声,只有他说了一句,“闯王,据本人了解,你可是连白冰洁的手都没有碰过,连话也没有说上吧?”他一幅揶揄的表情,我一下子被激怒了,拎起一个空酒瓶子,朝着他的脑袋砸了过去,龙松松抱着头倒了下去,我看到了血,他满脸的血。我的酒也醒了大半。龙松松成了我生日宴席上那个说了实话的人。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龙松松抬起来,准备送往医院,不知道谁叫的救护车,我又一次感觉到自己被掏空了。我知道,这次,我会和父亲的关系更僵的,但我也得罪了一个朋友,也不能算作掏心掏肺的朋友吧,只能算作一个哥们。哥们是什么,哥们就是可以一起喝酒划拳,但不能在一起说真话,可以直击心灵的那种朋友。
(4)独行侠的知已
到目前为止,从真正意义上来讲,我还没有朋友。我给自己命名为独行侠。是那种孤独得可以骑匹马手执大刀的风范。
一提起马儿,我想起那个卖洋芋的麻老汉,他从某种意义上算作我的朋友,他喜欢说真话,我喜欢给他说实话。
好几次,我见他坐着一个破旧的小马车上,马车箱上装着半车洋芋,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等着买主,有空了,我就去他边上坐一阵,聊一些别人看似可笑,但我们感觉到有意思的话题。我和那个老头之间,有一种默契和约定,就像老朋友一样,来了,坐下。抽烟。就像谁说的,等朋友的心情就像等待一场雨,你等着他的时候,他不一定来,你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他又不期而至了。
砸伤龙松松的第二天,我知道我妈去了医院,带了许多钱,我又一次去了老头的洋芋摊前,老头一脸平静地抽烟。
他说:“来了,坐吧。”我坐在他的车厢边上,眼神飘忽地望着不远处他的那匹马,马在一截断了的树桩上,不停地用蹄子挪动着,一幅心神不安的样子。
老头抽了一口烟,说,有些日子不见你了。出事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我吃过的盐比你吃得麦子都多,过得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
我扑哧一下笑了,我这一笑,感觉到自己心情好多了。是啊,老头这比喻还真贴切。
我说,是出事了。我喝醉酒了,用酒瓶砸伤了一个同学,同学被送往医院,还好,没什么大碍,我没想到,我其实不想去砸他。
麻老汉说,人没事就好,人这一辈子,要经历多少事儿,有了事儿不怕事,啥事儿都能过去的。
麻老汉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费事的主儿,上树掏鸟蛋,下河捞鱼儿,晚上拿着手电筒,到田地里捉蝎子,曾经好几次,差点从深沟里掉下去,可每次总是有惊无险。有一次和邻居打架,那时是个小伙子,两个人为了一句话,也没有什么大事儿,就一句儿,两个人打了起来,那小子手里拎一把镢头,我一把夺过来,抡起了镢头,一镢头下去,把人家屁股挖了个窟窿,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我只看到了白花花的肉,还有大股的血,大人们赶紧送邻居到医院,那时,地段医院条件简单,缝合伤口连麻醉药也不用打,那小子,像杀猪一样嚎叫,奋力地挣扎着,医生不肯放过他,四个摁着,就像警察按着一个罪犯一样,不肯松手,医生终于缝完了,那位高个子的医生问,怎么搞得,镢头不挖地,专门用来挖屁股啊?大人们都七嘴八舌地说,打架闹的。啊?医生说了,早知道是打架打的,我就应当再多缝几针,慢点缝,后来,那小子瘸着一条腿,我给人家端屎端尿一百多天,还好,那小子没什么大碍,只是,屁股上多了一道疤,幸好疤痕在屁股上,如果在脸上,人这一辈子找不到老婆,我就得伺候人家一辈子。
老头讲着,我入神地听着。
我问他:“那后来呢?”
老头又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烟说:“后来,他娶了媳妇了,我们两家也照样来往着,现在都老了,两个人坐一起,有时也说着过去的事儿。他说,你小子当初如果挖断我一条腿,那我就成了瘸子了,你得照顾我一辈子。我也说,我说当初年轻的时候,手怎么那么毛躁呢?一下子抡起来,怎么就想都没有想后果呢?”
回头想想,什么事儿都会过去的。
临走之前,我突然记起来了,我问老头,你怎么就认定我有事呢?莫非你有什么特异功能,我又说了一个新词儿,我刚打算解释一下特异功能是什么,谁知老头这次进步了,他说,我哪有什么特异功能啊?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我惊奇地望着老头,老头用下巴指了指我的腿上,我才发现,溅了很多的血,难怪呢,看来这个粗狂的老头,还是个细心人呢?
告别了老头,我又一次回到了医院,我妈守着龙松松,龙松松的妈守在旁边,我妈不停地替我道歉,龙松松的妈,不住地抹着眼泪,龙松松这小子,平躺在床上睡着了。
我知道他妈妈非常激动,我没敢进去,我隔着门上的玻璃,望了望他,我想,等他恢复一些时间了,我再继续向他认错,我每天都关注着他的情况,每天晚上,我妈妈都向我说他的情况,非常详细,包括护士每天换了几次药、他每天小便的次数都一一给我说。只有他的病情一天天有了新的好转,我的心才能安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