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小说界》2007年第01期
栏目:青春音符
“女孩子讨男人喜欢,再寻常不过;连女人都喜欢,那就稀罕得很了”,浩天想着这句话,一边懊恼地走着。那个“连女人都喜欢”的女孩子,他两年前读大四时就听人提过,据说是当年系花、学校难得一遇的美女。当时浩天冷笑了半天,这年头事关女人容貌,七寸免冠照片都不保险,口耳相传的流言更靠不住。“美女”要靠首饰,要靠化妆,要靠高跟鞋,更要靠男人——男人的无知、男人的盲目和男人的近视眼。况且女大学生也就那么回事,本领没半分,习气先学个十足,倒像从前浩天一个心血来潮学德语的同学,正经德国话一句不会讲,字典上骂人的德文粗口先给他无师自通。至于“系花”——今年新流行的时髦货芙蓉不也是花么?并且渐渐要取代牡丹变为国花。浩天又想起那个矫揉造作的肥胖女人,心口一阵厌恶,皱眉随人流上了回公司的汽车。
来这座城市六年了。入学、军训、上课、考试、奖学金、入党、毕业、实习、工作,一桩桩都历历在目得像在昨天。毕业典礼上校长的送别语犹在耳边:前程似锦。到今天才恍悟:前程不似锦而偏似井。毕业前不用说坐井观天,舒舒服服躺在白日梦里,天真得惹人笑,幼稚得叫人怜;毕业后猛然发现:现实为刀俎,人为鱼肉。道路诚然曲折,前途未必光明。代号“前程”的井不过一口枯井。从前的理想、抱负、计划,时至今日也如到站时车窗外的人流,支离破碎得不成模样。现在的人生太缺乏了,缺朋友、缺经验、缺时间——第一紧缺的不用说就是钱。有时候知识分子对钱的态度,多少沿袭旧读书人,恨钱、厌钱、打心眼瞧不起钱;同时他们爱钱、他们要钱、他们暗里数自己可怜巴巴的钱——全因为他们没钱。文能穷人,过去的教育实在害人,倒还是如今许多人“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调调来得爽快干脆。聊以自慰的是:做学生时关心考试的分数,工作后关心薪水的数额,也算得上人生趣味的传承。
浩天运气不差,工作两年,碰巧赶上了公司一次加薪,年底的红包也不至于薄得像求职简历。平时吃半免费的工作餐、住员工宿舍、坐一元公交车,另占了一项缺乏朋友的意外好处:不必掏朋友间三天两头AA制聚餐的份钱。上个月看中一个手机,考虑再三,钱提了又存,存了又提,最后叹口气,接着用他原来那台。“手机还是老式的经用”,这话他不但说得别人频频点头,渐渐连自己也要相信了。挣钱的本领不会,省钱的本领要会,这条旧式女人的人生座右铭,如今新式男人都该好好学学。外头物价虽高,他一个月下来倒花不了几个钱;老家父母的退休金也足够二老平日开销;妹妹正读高中,还没到用大钱的时候。所以浩天银行卡里不多不少有笔存款——“够生一场不大不小的病”,这是他与同事常开的一句玩笑。至于安家立命的房子、来去方便的私家车、经理信誓旦旦的升职承诺以及养一场重病的能力——连唱歌的都知道,“童话里都是骗人的”。顶多在晚上心情好的梦里过过干瘾,别人发白日梦,他连白日梦都无暇去发,因为白天工作太忙。今天母校的邀请本可以推辞,拗不过几个留校老同学的交情,最后勉强答应去了。李主任在电话里要他以“过来人”的身份与大四学生谈谈工作感受,这两年的感受真要切切实实讲出来,准让师弟师妹们寒心。好意骗骗他们又何妨呢?演讲稿不必带,预备两三个段子,到时胡诌几句扯个淡敷衍完事。
房子还是那几幢,人换了一批,可物是人未必非,来往学生脸上的表情神态,都是浩天从前看惯的:满脸虔诚期待的是大一新生,未经人事;嬉皮笑脸进出网吧的是大二、大三老生,已经人事;惶惶不可终日的是大四准毕业生,人事已尽。至于为人师表的教授们,大多生财有道,匿于小轿车的茶色挡风玻璃后,两条腿走路的小人物休想看得清。下午去的时候,天色有些发阴,可怖的是学院主楼也给空气衬得威严、肃穆、暮气沉沉,活像一尊白发皑皑升官发财的学术权威。要不是浩天在此地磨过四年洋工,不谙内情的外行准给它吓倒。大学自有它的节奏,繁密、拖沓,看似车水马龙,实则一成不变。这几年里,只有校规改了一条:从前禁止学生谈恋爱,如今只要年龄达标,结婚生子也无妨。从前的男生女生,眼下许多都忙着生男生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