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谈前先和老同学打个照面。浩天毕业两年,知道老同学见面时的谈话尺度最难把握。寒暄已毕,亲热话远在天边,生分话近在嘴前,更不提暗中的攀比、较劲或者忘掉彼此名字的尴尬。可只要空气里有梵琳的声音和笑,气氛绝不至于紧张。“学生辅导员”的严肃名头哄不了人,她还是六年前那个大一女生。性格有时写不到脸上,可至少看着亲切、和蔼、了无心机。她谈不上漂亮,也绝不丑,心未必直而口依然快,与其说长不大,不如说变不老。浩天见了她面,习惯性地有些不自然。这事别有内情。大一时他们各为男女生班长,常聚在一起商量班级琐事,吃过一回饭,上过两次自习,一来二去,消息灵通的好事之徒不免要在背后搬嘴造谣。正如戴绿帽子的丈夫往往最后一个得悉奸情,周围人津津乐道,浩天从头到尾都还蒙在鼓里。后来窗户纸捅破,他才惊觉玩笑开大了。幸而有些玩笑仿佛学校吹的牛,膨胀固如升天氢气球,须人抬头仰视,却万万当不了真。浩天开始有意识与她疏远,梵琳也识趣得很,红颜知己从此一变而为“刎颈之交”——见面勉强点点头牵牵脖子的交情。当事人不配合,观众也无兴趣再起哄。
破裂的爱情催生仇恨,这是英伦培根的经验之谈。王浩天与孙梵琳并未发生爱情,彼此隔阂尚且如此之深,可见从前禁止学生恋爱,确有必要。浩天的父母是对标准中国家长,进大学前,他们严防死守的除去成绩单,还有儿子身边的适龄女人,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大学毕业,他们忽觉儿子一夜成人,再不恋爱,下一辈恐有断子绝孙之虑。浩天也是个标准中国大学生,恋爱观如同周围多数人,就是压根没恋爱观——别以为恋爱谈得多、韩剧看得多就算懂爱情了。一辈子和字打交道的不是文豪,是排版工人;妻妾成群的不是恋爱专家,只算做爱专家。浩天自信一表人才,将来不至于没人要。周围同学许多谈恋爱谈得起劲,更有人一箭双雕,老婆情人哪个都不耽误。他顶多在脸上不屑、心里钦羡,还没到眼红的地步。假如没经历与梵琳的那场尴尬,说不定他也早有了女朋友,沿袭前辈的足迹,谈了,爱了,如漆似胶了;吵了,闹了,翻脸不认了——正式夫妻闹起离婚来要对簿公堂,先分东西,再奔东西。露水夫妻无此麻烦,爱得愈快活,分得愈干脆,快餐不用说是许多人都喜欢的。梵琳的教训在浩天心里生了根,好比未生病却意外获得免疫力,从此对女孩子怀有戒心,那几年里,婉拒了不少恳请,忽略了不少暗示,当然也错过了不少机会。直到毕业前一次聚餐晚会后、送醉酒的梵琳回女生公寓的路上,浩天才知道,梵琳一直爱着他。或者是酒精的怂恿,或者是离别气氛的鼓舞,总之女孩子当面向自己坦白说这些话,是浩天人生中第一次。他起先惊愕、慌张,继而感动、内疚,自觉累她苦心孤诣熬了四年,自己就算没成家立室做她丈夫的义务,至少也该好好补偿。西方人对婚姻的理解是“年轻时还不恰当,年老时已不需要”。我们中国人的情况正相反:年轻时不需要,年老时不恰当——年轻时候,男人要事业,要成就,归根结底是要钱;女人要身材,要相貌,归根结底是要男人的钱。婚姻即使发生,也仅仅算作交易的附属品(价格谈得拢,银货两讫,俗称“有缘”),因此并无实际需要;年老时候的婚姻十有八九是续弦,空有“黄昏恋”的美名,替自己增添累赘,为旁人提供谈资,让儿女无端多个后爹或者晚娘。在耳目灵敏的邻居亲戚们眼里,这事伤风败俗,累及家族体面,自然“不恰当”。大学毕业,还属于不需要婚姻的年龄。况且浩天知道,“我爱你”早落伍了一个时代,“我养你”才算符合潮流的话,是女人个个爱听。他当然养不起别人,只好先去养活自己。今天只是毕业两年来第二次与梵琳碰面——也许是第三次,他没留心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