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泪流干了,他们依然我行我素,他们加紧了对那户人家的索赔,全然不顾他们家正在办丧事。他们办丧事和我们有什么相关呢?他是自杀,又不是我要他去死的。赔偿款是一分钱也不能少的,少了,我就和他们没完。爸不以为然地说。我的心底里升起了一股仇恨,我恨他们没有人性,简直猪狗不如。想到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做着他们的帮凶,我就心虚气短。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别讨厌,好像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的:我采取了各种措施来和他们对抗,比如,故意逃学,故意和他们作对,不理睬他们,在他们喝茶的杯子里吐唾沫,甚至撒点尿进去……可这一些都无法改变爸妈,他们对我的这些小伎俩报之以冷笑,好像不屑一顾似的。我气坏了,在经过无数次的辗转反侧以后,我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想到上次我离家,他们悲痛欲绝的样子,我想这次我一走,他们肯定要把肠子都悔断了。我的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别怪我不客气,谁叫你们不把我当回事。我叫你们尝尝我的厉害。
做出离家出逃的决定后,我表现得很冷静,我可不能露出这方面的破绽来。我像什么事也没有地生活着,但我在悄悄地做着准备工作。等万事全都妥帖以后,就在今晚,我要离开了。我再一次看了看我熟悉的阳台外面的那些东西,然后,我回我的房间,背起书包,就像去上学去那样,拉开门出去了。在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爸的火车进隧道般的鼾声……
我说出来,你很难相信我们一家所从事的就是这样一个职业。是的,我们就是靠它来敛财的。在说这个职业之前,有必要把我的爸妈介绍一番。我爸的大名叫陈云生,陈云生在三十岁以前,一直是上饶壶山镇纺织厂的机修工。
需要说明的是,他不喜欢这个行当,每每有人唤他修机器时,他总是愁眉苦脸,好像不是去工作,而是去打仗。他喜欢做的事,是轮不到他来做的。我上三年级那年,有一次我写作文,讲到了理想什么的,他看后深有感触地说,我的理想就是当一个演讲家。有一群人围绕着我,听我讲话,然后他们对我鼓掌。我当时“扑哧”一声笑了,那你是喜欢当领导,领导都是这样的。我这样说,陈云生的脸皮就有些红,但也只是红了红,随后他就不当回事地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这辈子没希望了,就指望儿子你能来继承我的衣钵。我说,我最讨厌演讲,被一群人围着,就像一只猴子似的跳来跳去,没劲。陈云生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好久他才憋出一句,你小子别以为了不起,有种你就给我挣点脸回来。陈云生五大三粗的,一看模样就像个工人,但他却能说会道。用我小叔叔陈云杰的话来讲就是他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他只要一开口,别人基本上插不上嘴,即使偶尔挤上去了,但不消几分钟,那发言权保险又被他夺了回去。陈云生嘴皮子厉害,这在年轻女人成堆的纺织厂是有点魅力的,想嫁给他的纺织女工很多。陈云生原来也打算从中挑一个算了。想不到这时候有个人死乞白赖地要嫁给他。那人就是后来成为我妈的严芳芳。
严芳芳是越剧团的,但不是演员,是管服装的。也许是成天对着一堆戏服太寂寞了,因而她说话的欲望很强。可惜愿意听她说话的人不多,演员嫌她不会唱戏,说话不投机,严芳芳便很痛苦,有许多回。她就闷闷不乐地对着那些服装自言自语。与陈云生相识后,她马上发现了他的优点,他怎么这么会说话?比我还会说。她有种发现聚宝盆的感觉。
严芳芳嫁给了陈云生,这让纺织厂的许多女工把她骂了个狗血喷头。严芳芳很自豪,她们能说得过我吗?
陈云生和严芳芳的日子一直过得平平淡淡,如有什么改变的话,那就是他们有了一个大名叫陈骥、小名叫陈丁丁的儿子,严芳芳从越剧团下岗了,因为越剧团解散了。那一年,她三十一岁。她无所谓,情绪上没有那些演员激烈。她主动找到了一份营业员的活儿,专门销售化妆品,销售业绩还不错。陈云生依然干着机修工,但他有了几个徒弟,现在机器坏了,不需要他亲自出马了,只要动动嘴巴指挥指挥就得了。可他乐意去,去了以后,就作评点。好像那机器是他修似的。严芳芳取笑他说,你这张嘴啊,要是去当法官或者律师,那就挣大钱了。陈云生说,说我干什么,你去当,不同样挣大钱?两人说笑着,但说着说着就有些伤感,因为他们俩的文化水平实在不怎么样,要想通过学习走上律师或者法官的道路,那等于蜀道之难。当然,他们也不会傻到这种程度。陈云生说。人要自知,开开心心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呢?这一点倒是实情,因为两个人都会说,一丁点儿的小事,让他们一说,便化大了,便有趣了。所以他们家的笑声要比别人家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