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6年第03期
栏目:校园铁事
这个住宅小区刚刚破土动工时,在J·T大学着实引起过一阵很大的骚动。因为那是中国人一向习惯的福利分房的最后一批房源,全都是三室一厅的大套房,有资格入住者均为J·T大学有副教授以上职称的教师。那时候高校里的人把职称看成毕生奋斗的目标,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职称跟分房子联系在一起。要想住得宽敞些,除了拼命奔职称,几乎没人想过原来有朝一日房子也可以商品化,也可以像电视机冰箱一样只要有了钱就可以买回来用的。这个住宅小区被命名为J·T大学三村,而J·T大学的一村二村,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只能算教工宿舍区,房子东一座西一幢,既没规划又缺绿化,像堆在一起的巨大水泥积木。所以一段时间内,J·T大学里常有人把“住在三村”挂在嘴边,那是一种身份的体现,旁人不用问就知道你至少是个副教授,而且J·T大学的校长党委书记也领着差不多所有的校级干部搬到三村来了。以往一年半载见不上一回面的学校最高领导,如今变成了倒垃圾拿报纸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左邻右舍,那种感觉到底不一样的。
后来中国经济发展的速度实在太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漂亮的商品房雨后春笋般疯长在这个大都市的每一块空地上,空地没有了就推倒老房子造新房。楼越造越高,每户住家的房子越造越大。终于有一天,当数学系丁百善教授发现自己书房里的日头一天比一天短时,才看到三村对面那块长满杂草的空地已经拔起了五栋二十层的新楼房,是新房子挡住了窗外的阳光。丁教授愤愤不平地放下写了一半的《线性代数与博弈方程》书稿,走到对面新楼房的工地门口。一个包工头模样的人正在指挥民工搬运建筑垃圾,丁教授问:“师傅,这房子是哪个单位造的?什么级别的人住?”“商品房嘛,当然是房产公司老板造的,谁有钱谁买来住啊!”包工头看了丁教授一眼,觉得这人有点不领市面,就没兴趣跟他多搭腔。再后来,整个暑假天天都像过年似的传来鞭炮声,新楼房很快就住满了人家,而J·T大学三村却冷清下来,空房子越来越多。有一天丁教授拦住一个正往外面搬家的男人问:“这位老师,这么好的房子你家不住啦,还要往哪儿搬呀?”“房子当然要越住越好嘛,这儿的房子可以出租,租金用来还买新房的银行贷款,合算的。”男人得意洋洋地向丁教授挥手作别,转身跟搬家公司的车走了。
过了不久,J·T大学三村果然搬来很多新房户,不少人是J·T大学的外籍专家教授,也有外国留学生,他们大概图三村小区离J·T大学近,租金又不太贵,再说房东多为J·T大学教师,不至于坑蒙外国人,租这儿的房子真是既安全又方便。现在丁教授住的六号楼里中国人却成了“少数民族”,楼道里经常碰到的是洋面孔,很有一种被八国联军入侵的感觉。不过,从前丁教授几乎叫不出任何一位邻居姓甚名谁,如今中国人少了,丁教授就把同为中国留守户的邻居记住了。
402室的窦东孝是艺术系专搞城市雕塑的副教授,成天顶着一头乱稻草似的头发,里面养上三五只麻雀准保不会掉下来,加上那身脏兮兮已经辨不出颜色面料的衣着,让他躺在马路边伸手乞讨倒颇能博得同情。丁教授是读书人,他不说窦东孝邋遢,而认为这是士大夫的一种“魏晋风度”。窦教授(为称呼方便暂且去掉“副”字,反正副教授也是教授)从前好像是有过老婆孩子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放了单吊,除了养鸟养热带鱼,他每天清早就在小区花园里跳绳锻炼身体,引来同楼两名金头发的波兰女孩卡娅和米西娜的好奇,随即也加入了窦教授的跳绳行列。一个五十开外的中国半老头子,带着两个外国金发女孩跳绳,这一幕天天出现在早上人们忙着上学上班拿牛奶买菜的繁忙时刻,很快就成了小区居民津津乐道的话题。有一天早上丁教授居高临下站在自家厨房窗前看到窦教授和卡娅米西娜一块跳绳,那波兰女孩居然还停下绳子来替窦教授擦汗。丁教授潜意识里有点酸溜溜的,就对丁太太说:“看不出窦老师这么一副腔调倒还蛮有女人缘呢。”丁太太正喝着牛奶,也踱到窗前看了一眼,撇了撇嘴说:“这两个外国小姑娘也神经兮兮,怎么会跟个邋遢鬼搞在一起。”过了没几天,丁太太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就把窦教授的生平履历搞了个一清二楚。三村小区跟五方杂处的住宅区不一样,居民都是一个校园的同事,只不过J·T大学太大,教师又不坐班,才变得互相不认识。而丁太太是J·T大学附中的外语教师,学生多为J·T大学教职工子弟,若想了解点本校内部的事情,实在是易如反掌。
丁太太告诉丈夫,窦东孝在美术学院念书时就有个外号“窦花痴”,几次三番跟女人体模特儿搞不清楚,分配到J·T大学艺术系当教师后老毛病不改,年近五十时还是光棍一条。后来窦教授(那时还是窦讲师)看上了教师餐厅里一个卖香菇蔬菜包子的寡妇,一天三顿就只吃包子了。那香菇蔬菜包子好吃不假,可窦东孝看中的是卖包子的人,他用搞雕塑的眼光来看,这女人的形体是再杰出的雕塑家也塑不出的,实在美极了。窦东孝有时买的包子太多吃不完,堆在宿舍里变馊了,就只好扔掉,尽管这样小寡妇依然不肯嫁给他。小寡妇跟人说,在J·T大学校园里扔块石子起码也能砸到三个副教授,窦东孝年近五十还是个老讲师,太不求上进了,除非他能评上副教授,住到J·T大学三村里去,她才可以考虑嫁给他。这一年年底职称评定工作像往年一样开展得轰轰烈烈,走后门的找关系的寻死觅活的女教师向男领导施展魅力的给申报材料充水加分量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这早已是高校里司空见惯的老旧风景,人人见怪不怪。这时窦东孝走进艺术系主任办公室,认认真真撂下一句话:“这次再不给我升副教授,我就到J·T大学校园里去裸奔,反正我光棍一条,百无顾忌,说到做到!”系主任吓晕了,为评职称跳楼上吊倒不稀奇,这赤身裸体在校园里奔跑,再让媒体来一个曝光,别说自己系主任当不成,J·T大学都离关门不远了,礼仪之邦的中国高等学府,哪里经得起出这种丑事。
反正,这一年的窦讲师就成了窦副教授,住进J·T大学三村六号楼401室,娶上了卖香菇蔬菜包的太太,太太还带来个上中学的女儿,窦东孝一下子就被两个女人包围着。窦教授结婚后倒也整洁体面过一阵,每天都梳头,脸上那副断了腿用细铅丝缠住的塑料边框眼镜换成了金丝边眼镜,几张讲义也放在大黑皮包里拎进拎出,很有教授风度的。只不过翻身得解放后的窦教授不懂得感恩,反倒挑剔起太太的职业来,说什么好歹也是个教授夫人,在餐厅里卖包子总归是有失身份。那时窦太太已经承包了J·T大学大小十几个教师学生餐厅的卖包子窗口,成了一万多名师生员工的包子供应商,虽说名声不怎么好听,钱可挣得比那些教授博导不知翻了多少倍。窦太太对窦教授酸文假醋的挑剔不屑一顾地说:“得啦吧,什么狗屁副教授,谁不晓得你这个副教授职称是赤膊赤屁股赖得来的,还好意思说,丢人!”窦教授倒一点也不在乎别人提及他曾经想要“裸奔”的事,打着哈哈说:“行为艺术嘛,行为艺术嘛!”后来窦太太的包子事业愈发兴旺发达,窦太太也成了高校后勤集团某个副总经理的座上客。再后来窦太太决心跳槽去当副总经理太太,用卖包子挣的钱在虹桥地区买下一套复式公寓,带上女儿走了,401室的三室一厅就便宜了窦教授。窦教授是在再度沦为单身汉时真正成了丁太太口中的“邋遢鬼”。丁教授听完了妻子的介绍,心里舒坦得很,于是就极为得体地摇了摇头,叹息:“唉——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往常晚饭后,丁教授照例是要写掉千把字的《线性代数与博弈方程》书稿的,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晚这时候六号楼里就会响起卡拉OK歌声,跟电视台节目一样准时,音响贝司足以让人耳朵生疼,而且净唱些老歌。比如今晚,《我为祖国守大桥》唱了七遍,《万泉河》唱了六遍,《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唱了十二遍。男人唱完女人唱,劲头足得不得了。丁太太分析说,那对夫妇没准从前是文艺宣传小分队出身,如今怀起旧来了。再好听的歌十来遍地唱,人的神经也经不住这般折磨。丁教授就放下笔,准备下楼实地侦察,弄清噪音制造者再设法对付。丁太太说:“最好楼下的外国人也有意见,他们一出来说话,肯定管用,免得我们一个J·T大学的人互相伤了和气。”丁教授说:“不会不会,邻里之间和为贵嘛!”
丁教授蹑手蹑脚下楼去了,脚步轻得像只猫,他一家一家门外耳朵贴上去听,到底噪音是从哪扇门里传出来的。元凶很快被丁教授抓住了,302室。丁教授在302室门外思考了片刻,按门铃吧,有点冒昧,写张纸条扔在他家信箱里吧,至少明天才会被发现,今晚就得继续遭罪,最好的办法还是到楼底下通过对讲机叫门。果然,302室的女人很客气地请丁教授上来坐坐。
进屋后丁教授自报家门,302室男主人便立刻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丁教授,您看看,一栋楼里住了几年,互相还不认识,如今楼里中国邻居少了,该多来往才是。”丁教授很快就摸清了302室夫妇的身份,男的是J·T大学体育系球类专业的副教授吴明道,吴太太是校医院的内科大夫,一个儿子刚考上大学住校去了。不出丁太太所料,吴教授吴太太还真是文艺小分队出身,喜欢唱歌,尤其喜欢唱样板戏和老歌。吴教授说:“从前晚上儿子要温功课,我们夫妇走路讲话都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憋了好几年,总算熬到儿子上大学了,好放开喉咙唱两句了。”吴太太也接上来说:“丁老师,您是正教授呀,哪能也留在六号楼里不动?人家有本事的都搬到新楼里去了。不过现在既然认识了,要是丁老师有兴趣的话,来跟我们一起唱卡拉OK吧,热烈欢迎。”丁教授这才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可人家夫妇已经说了,就这么点爱好,自己就不便直截了当地阻止,于是尴尬地笑着说:“我年纪大了,心脏不太好,最多听点轻音乐,唱歌是不行的。”吴明道夫妇是明白人,此后卡拉OK唱归唱,音量是小了许多。
拉兹先生回来的时候,居委会主任毛阿姨已经在六号楼门口等候他多时了。拉兹先生本名叫拉基姆·阿兹比,因为是印度人,又有一头卷发,就让大家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红遍中国的一部印度电影《流浪者》中男主角拉兹,不知是谁先叫上了口,拉基姆·阿兹比先生本人也不反对,于是他就成了拉兹先生,夫人自然是拉兹太太,一个八岁的儿子成了小拉兹。毛阿姨今天来找拉兹先生,主要是跟小拉兹有关的。
最近J·T大学三村小区里发生了两起“案件”,说是案件,因为自毛阿姨上任以来,还没有见过比这更严重的事情。案件之一,小区有位保安养了条看门狗,那狗脾气温顺,从不狂吠扰人。某日下午,一群调皮孩子将狗引入小区假山的山洞里,用烟火熏烤,差点把狗烧死。保安发现时,中国孩子早已四处逃窜,被抓住的就是黑面孔卷头发的小拉兹。幸好小拉兹是外国人,气愤至极的保安才没有用拳头教训他,而是将他扭送到居委会毛阿姨处。案件之二,小区里近年来私家车日益增多,有个年轻小白领开车出小区时,在一群玩球的孩子身后按了几下喇叭,那群孩子从此就盯牢这辆车跟小白领作对,三天两头将口香糖粘在车身上,小白领为铲掉口香糖连车上的油漆都给刮掉了。此事倒是没有目击证人,而是小拉兹自己得意洋洋说出来的。小白领告到居委会,要毛阿姨来向老拉兹讨个说法。毛阿姨以前是在纺织厂做过党小组长的,很有政策水平,知道这两起案件涉及外国居民,而外事无小事,处理不好就会关系到中国的国际形象。因此来找拉兹先生之前,毛阿姨不但自己从头到脚精心收拾打扮了一下,还让上大学的女儿做陪同,万一语言沟通困难,懂英语的女儿就能助上一臂之力。
拉兹先生是J·T大学网络中心的软件专家,平日里动手多动嘴少,汉语说得结结巴巴。拉兹太太不工作,跟丈夫来浦江市后经常喜欢在超市或公园里马路上跟中国人聊天,中国话已经讲得很不错,连浦江市话也可以听懂不少。小拉兹在J·T大学附小读书,除了皮肤黑点,头发卷点,其余跟中国小孩没什么两样。毛阿姨上门告状,还没等拉兹先生拉兹太太出声,小拉兹就跳起来反驳:“这些事又不是我一个人做的,为啥中国人都逃掉了,单单抓住我?我面孔黑,总是被大家认出来,最倒霉了!”拉兹太太见儿子胆敢跟中国的居委会主任斗嘴,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谁料小拉兹不但不哭,反而嘻皮笑脸地跟母亲讲起了印度话,那神情似乎在说:“不痛,不痛,再来几下好不好?”毛阿姨倒是神经高度紧张,告状告到外国人家里,让人家小孩挨打,总归有点过意不去,忙上前拦住拉兹太太。拉兹太太笑起来说:“毛主任阿姨(不知道这算什么称呼),小拉兹在印度家里也是天天要打一顿的,不打他就会做坏事。”毛阿姨想印度人管教小孩的方法倒跟中国人差不多,棍棒底下出孝子嘛,严是爱松是害呀。不过想是这么想,毛阿姨嘴上还是讲:“拉兹太太,教育小孩最好以说服为主,打也不是好办法。”拉兹太太听不懂“说服”这个词,毛阿姨就让女儿翻译了一下。拉兹太太明白了,马上给了毛阿姨一个表示同意的笑脸。毛阿姨认为这次上门做思想工作很有收获,何况还是做外国人的思想工作,于是毛阿姨就觉得自己这个居委会主任的担子很重,到底不是哪个居委会都有外国居民的。毛阿姨把拉兹太太教训儿子的经过讲给养狗的保安和那辆车的主人小白领听,他们俩就都消了气。外国人嘛,又是小孩子,计较不得那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