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怀疑是我给牛老师报的信,一点没错。
这事发生在仲春时节,离现在快有两个月了。那晚上明月当空,凉风习习,各教室里灯光外泄,照得校院周围的树叶闪光亮绿。
晚自习第一节,铃声才响过,石小星拿着一片纸对我说,姓金的叫我把这几道题抄在黑板上。当时我对石小星说,这堂自习是分给牛老师的,同学们该学语文,你抄数学题叫同学们抄,还学不学语文?石小星说,金老师叫我抄我敢不抄?他那大脚丫子踢在屁股上,落下红印子洗都洗不掉哩!要不,哥们儿(他对着我耳朵小声说),我抄题你就去叫牛老师来,看他姓金的还横不横?
这样,石小星走上讲台,我就溜出教室。
我冒着得罪金老师的风险去给牛老师报信,完全是出于发自内心的一种正义感。自从老师们争抢着强占同学们的在校时间以来,开始我们觉得还挺有趣的。在同学们课前课后休息的时候,常有老师走进教室,给我们讲讲与其所任学科有关的问题,都说自己教的这门功课是最重要的,升学离不开,认真学拿分最容易。只有牛老师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除了按课程表上规定的时间给我们上课,按学校统一划分给他的自习时间来班里辅导以外,从不占用我们的课余时间。他不说只他教的语文重要,而是说各门功课都要认真学习,都要紧,不重要国家就不会让设这门课程了。我们认为还是牛老师说公道话。
有时老师与老师之间,当着同学们的面就为抢时间大吵大闹,争得脸红脖子粗。我们就在一边观战,小声嘀咕或者大声起哄,有的还会吹口哨,鼓掌叫好,像看走街串巷的艺人耍猴一样,心里都快活得要发疯似的。可是后来老师们的明争暗斗升级到白热化,我们就开始感到厌恶,像是见到一群乞丐在争抢一块剩馍那样,认为老师们的人格简直就低到“0”点。就为了那一点年终奖金,争得头破血流的,值吗?尤其后来各科任老师都把奖罚制度搬到学生的成绩考核上来,考分高的奖,考分低的罚,这就让我们感到既无奈又抵触。
鬼子老师最先实行了这项“改革”(他自己说这是改革教育模式),而且奖罚金额最可怕,高得叫学生无法接受。考分高的最多可得奖金十元,考分低的最低要罚十五元。今天考明天考,考一回罚一回,而被罚的又常是那几个差生。十五元对成人不算大数,可对一个中学生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
班上有个女生叫王小玉,可说是我们的“班花”。我不知道我的眼光为什么老爱朝她身上溜。她仿佛成了一块磁铁,我的视线就变成了一束束细细的银针,只要她在班上,朝哪儿一站一坐,我这一束束银针就会随着她摆动,这时我心里就踏实,就热乎乎的。看见她我心里就偷着乐,见不着她我就像掉点什么样空落落的。班上有三十四名女生,要数她长得最好看,眼睛里灌满水晶样,里头总有个小人在闪躲着。最让人心动的是她那气质,安安静静的,绵绵软软的,有点凄楚,有点子忧伤样,再加上身腰细软,整个像是林黛玉再生。她在我心里的感受,有点暖,有点怜,有点子想要帮她点什么的感觉。可她跟我座位离得远,数学考试时我帮不上她的忙,她就常常考倒数第一。鬼子改革他的教学模式后,她被连续罚了三次,第一次她跑到姥姥家要了十五元交了;第二次她跟同学借的交了;到第三次上,她就喝下了半瓶子久效磷毒药水,永远地在我们班里消失了。
她死了以后,我做了好几次噩梦,我梦到她伸着血淋淋的舌头,一边哭泣,一边在校园的门口游荡。有一次我被吓得哭醒过来,爸爸抚着我的前额,试着我的体温,问我你这是怎么了?跟谁打架呀?我说我看见王小玉在操场那边逛荡!爸爸就安慰我说,她死得冤,可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你不再想她,她就不会再出现在你梦里了。没事,不发烧。
她的家在和尚屯,是个贫困户。她母亲因为跟她嗜赌的父亲怄气,一时想不开,悬梁自尽了。但她父亲不仅不思悔改,反而赌得更勤了,那日子就过得家徒四壁。但女儿的死,却激怒了她的父亲王二败坏。这样一个赌徒,原来也有舐犊心肠,让我对他心生怜悯。王二败坏把她的尸体蒙一块破布陈摆在学校门口,边喊边哭,他说我的孩子死了,准是你们学校逼的。你们害死了我的闺女,咋不连我也害死呀?
这一下可把我们的李胖子校长给吓坏了。李胖子找派出所的所长,找镇长,找司法所的人,他们来了吓的吓,劝的劝,都不顶用。
不知从谁口里听说,王二败坏是牛老师的表亲,学校就撺掇牛老师从中说合。校长说,她是死在自己家里,跟学校无关,即使这样,咱校里还是愿意拿出些钱,作为人道主义援助,摆平这件事,希望牛老师能替校方分忧解难!他跟你不是有老表的关系吗?相信你一出马,王某人肯定会给你面子的。
牛老师听了,当时就义正辞严地说,王小玉家确实跟我有点远亲关系,可我没法面对她的父亲!王小玉也确实是属于自杀,可她的死,跟我们现行的教育方式有关呀。你们当领导的不检讨过失,不求变革,我怎么能昧着良心去骗他?
李胖子在牛老师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后来只得到县里去求人。到底花了多少请客送礼的钱,我们当学生的怎么能捞到底细?连老师们都蒙在鼓里的。后来只知道公安局来了人,让把王小玉的尸体拉去火化,学校拿出五万元作为精神赔偿。
镇南二里地远处,有一片运河湾里的滩地,杂草遍地,荆棘丛生。时有野兔和田鼠出没,就成了饿狗觅食的去处。偶尔有一两只乌鸦会从荆棘丛中飞起,一边哇啦啦叫着,一边飞向运河岸上的高树。碰到这样的情境,我会打内心里生出一阵凄凉和惊惧。王小玉的坟,就默默地隐在草堆里。过去我逢上假期或者星期天,常约上几个小朋友,去那里玩耍,捉迷藏,追赶才出窝的小兔子。现在不想去了,一看见那坟,就想哭,感到人活着多恐怖呀!
牛老师没给李胖子面子,为了王小玉的死,成了李胖子的眼中钉,可同学们都说他是个胸膛磊落的好老师。牛老师给我们讲过“为虎作伥”这个成语,如果他真听了李胖子的话,去骗王小玉的父亲,他不就也成了那个“伥”?没门儿!
牛老师当时正在别班里辅导自习,听我一报告,立时就进了我们班。他对石小星说,小星,你不知道这是学习语文的时间呀?快快下来,把你抄的题擦掉!
石小星就一边忍住笑,一边懒洋洋地拿起板擦去擦他抄的题。
这时金老师就一闪身从另外个门进了教室。他黑着个脸儿,用生硬的口气对石小星说,不准擦,继续抄!
牛老师本是个随和的人,也被鬼子的飞扬跋扈惹恼了。他转过身子,挺着将军肚,怒发冲冠,面色如染,声如响雷般指着鬼子说,你,你金得泉头上长几个角?不要这般蛮横无理!你随便强占分配给我的时间,这欺人太甚!
鬼子刁蛮地说,我想叫他抄,就叫他抄,这事你管不着!有理你去找领导!
牛老师气得翻起白眼儿,口吐着白沫,一口一个你这是,你这是——
在他俩争吵中,邻班的学生大半拥出了各自的教室,围堵在我们教室的门口。金老师说一句,他们就“哇”一声;牛老师说一句,他们就喊“哇噻”。他们就像球场上的拉拉队,疯狂得比当事人还投入哩!我们班的同学,没人敢朝门外蹿,但都停下手中的笔,站起来齐看这两个老师的争吵。
正好校长李胖子和教导主任在校园里散步,查看各班的学生情况。他们就赶过来,喝退围堵的学生,走到我们教室门口,这时牛老师跟鬼子拉扯着也出了教室。
想来李胖子早就听清了他俩争吵的原因,张口就说,牛老师,你消消气,咱们年纪大了,要高姿态,让他们年轻人一把。他拍拍牛老师的肩膀,还表示套近乎呢!接着转身对着鬼子说,小金你侵占牛老师教学时间,是不对的。工作积极是好的,可要守规矩,更不能不讲道理!
那晚下了自习课后,牛老师大概睡不着觉,天很晚了又去找我爸爸诉苦。我们家和牛老师是门挨门,只隔一堵墙。我爸爸是教物理课的,他俩很谈得来。我躺在被窝里,假装睡着,他们说话虽说都是小声小气的,可我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我爸爸给牛老师沏了一杯茶,端给他说,消消气,消消气,你也五十多岁的人了,小心闹出毛病来!
牛老师说,听那姓李的说话,是人话吗?
我爸爸说,这个金得泉比老李的儿子都孝敬,他还能说他什么呀?
可能是看出牛老师心里的火气太大,为给他泼泼水消消气,又给他说了个笑话——我爸爸可是个说笑话的能手,他能逗得死人发出笑声的。爸爸说,有一回金得泉老婆数钱,少了一张毛爷爷头,恼了,这可不是个小数哇?就盘问他说,咋少了一百元钱?他说我给校长送去两条“将军”烟,花了!后来他老婆咋想也想不通,过去给校长送礼,一般都是在端午节、中秋节、春节送,要不就是校长和他太太的生日送。现在不是三大节,又不是他两口子谁过生日,无缘无故的,送什么将军烟?她于是就瞅校长独自在屋时去跟校长闲聊,东一句西一句,假装无意地就问起那两条香烟的事情:(我爸爸捏着鼻子,用假嗓子模仿女声)校长哇,得泉给你买的那两条烟,是真的吧?他说是从路南小店里买的,那里的假货可不少哇!李校长一听蒙了,说(我爸爸又学着校长的公鸭嗓子)什么烟呀?我这些天哪见过他送的烟呀我?老李这下可觉得自己背上了黑锅,就找老金谈话。这一下姓金的这小子没法再瞒下去了,只得说是赶上他爹过生日,给老人买了寿礼。可老婆哪里肯信?非说他是拿去花在小姐身上了。这你是知道的,咱镇上几家饭店,都养着小姐哩,睡一次五十元,一百元正好是两次的花销呀!再说,他找小姐睡觉已是人尽皆知的事,老婆能不防他如防贼?从此他老婆半年不让他沾身子,他滚沙发上睡去了。
牛老师听了,说这事真呀?不是像我写小说样虚构的吧?
我爸爸说,你这个书呆子,还作家呢!大家都知道的事,只是没人跟你说罢了。
牛老师说,唉呀,从前那会儿,在咱眼里他还是个好学生哩,尽心尽意地培养他,送他进了重点高中,后来他考上了大专。这才六七年的工夫,咋说变就变成这样子呢?
我爸爸说,市场经济嘛,咱学校里不是也靠金钱开路了吗?铜臭铜臭,带菌的恶魔,沾上它还有不得病的?他年年领奖金,不只是钱迷了心窍,还官迷哩,马上就要升官了哩!
这个李胖子,待他比亲儿子还亲三分呀!
牛老师憋了一阵,叹口长气说,这老师是不能当了!成了赔钱的买卖了。园丁园丁,这个园,原是一片圣土,现在也变得乌烟瘴气了!那园里的丁,又何谈洁身自好!
我爸爸说,一个老师从月工资里扣一百元浮动工资,用来给年终得奖的发奖,像你,年年得不到奖,就年年赔进去一千二百块。按说你这个教语文的,全县里有二十多个乡镇,就有二十多处中学,一处中学一般同年级都有四个班,得有两个语文老师。这就是说你的竞争对手就在四五十之多。你年年能在统考中保持前十名的位子,实属不易,可是进不了前五名,就不给你发奖。这是制度的不公。你该多动动脑子,争取进前五名,别再拿你的粉笔盒当宝贝了!
牛老师说,不面向全体学生讲课,不关心每个学生,只管抓那些有可能参加统考的学生,我下不了狠心!
爸爸说的牛老师粉笔盒的事,老在我心里打旋儿,想起牛老师那次尴尬的神色,我心里憋不住,就笑出声来。
我爸爸走到我床前,掀起我的被角,冲着我的额头弹了一指头,说你小子还不睡呀?
牛老师说,哎呀,影响小子睡觉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