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想一下,上一次sherry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很多年以前了,是在一次晚饭的餐桌上,我看到了她。
我有些惊恐,说桔一,你不该这时候来,不合适。乔桔一抿着嘴,微微笑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她飞过来,像从前的每一次,用全部身体包裹住我的头,柔软如同针织套头衫滑过,然后我就失去了所有感官,再也看不见一个人听不进一个字。乔桔一的声音温柔极了,她说,我不是桔一,我是sherry。
三十岁这一年的十月,我终有了属于我自己的房子,搬进新家的那一天阴雨,我将潮湿折一折,在天将暗的时候做好了晚饭,女儿今天将第一次进新家。丈夫说,我们的新生活已经开始了。
我点头,投进他的怀抱。厨房亮着温柔的莹黄色光芒,傍晚的窗口望出去,是万家灯火的温情,甚至能看见对面楼里主妇洗碗的动作,但也有可能是我的幻觉。丈夫说,苏锦,谢谢你。
这三个字打开了回忆的入口,让我不禁失神,好像脑部被击中一般,整个人瞬间失重,好像是入梦前夕猛然蹬了一下腿,恍惚的清醒。这些年,许多人致我以谢意,但我在纷至沓来的声音中听见了乔桔一,听到那一年阴雨天的晚上十点,她穿着浅灰色的衬衣,在我家门前一边穿鞋一边冷凉凉的说,苏锦谢谢你。那大概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距现在,也已经二十多年了。
乔桔一一旦出现就不会罢休,那个声音从微弱的火苗燃成一个念头,念头扩大以后,如同血管割开以后潺潺流出鲜血,将整个质薄而空虚的思想空间染红,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乔桔一的出现几乎是瞬间,却也是一个结果,是她鲜活的开端和过程,她可短暂也可长久。她是一个念头,现在。
现在她来了。每次在她要来之前,我都会有片刻的失神,在我站在这里眺望远处灯火的时候,在我更加趋近圆满人生的时候,在这一刻,我知道她来了。
她出现在我庆祝乔迁之喜的团圆饭桌边,紧紧抱住我的头,不允许我和其它人说话,自私和固执都到了任性的地步。但我没法责怪她,事实上无论何时我都愿意承受这种失常。
“恭喜你”。乔桔一拿起酒杯,微笑看我一眼,然后一饮而尽。
“我很想你。”我说,“上次来看我是好几年前了吧。”
桔一却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这其实是取决于你的,不是吗?”
“对不起,这几年我实在生活得太忙,变化太大。”
她没说话,抬着下巴看着我。
“我不敢面对你,你知道。”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喉咙和鼻腔好像被水覆盖,语音带着哽咽,“你知道很多事我不敢面对你。”
她表情温柔下来,低头抿抿嘴唇,和从前一模一样,但这个小细节瞬间使我热泪满眶。她放下酒杯,飘过来缠住我的腰,诚挚的说,“和我一起走?怎么样!”
我摇头,眼眶里的泪流下来,横下心说,“当时不走,现在也不会。”
她有些楞,然后眉皱起来,逐渐堆积成川流,她还是十七岁的样子,那么年轻,面色雪白,尽管表情无辜,但眼内总有难以揣度的潜台词,这一次看起来是悲伤和愤怒。乔桔一流下了一行眼泪,又孤独又绝望。
我心里其实有些害怕,毕竟女儿在对面坐着,尽管我现在不会赶乔桔一走,但也不希望孩子留下母亲的坏印象,于是我摇摇头,鼓起勇气说“桔一,你晚上会再来吗?”
乔桔一没有回答我,她独自游出饭厅,在客厅停留了一会,围着青花瓷圆瓶饶了一圈,接着擅自进了卧室,我有点着急,急急忙跟着站起来跟着她去,不知为何,我不愿让桔一看见我的床。
果然一进去就看见桔一站在我的大床前面发呆,窗户开着,她的长头发和窗帘一起都被风吹起来了,月光也洒进来,桔一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觉得她在哭。
我一步步向前走,我说,“桔一,我不确定这个人是不是我的良。但除了他,我也找不到其它人了。”
桔一没有回答我。
我走到桔一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她的肩又瘦又窄,“你会不会接受他?”
我感觉到桔一的肩膀在抖。
“……桔一?”我试探性的问,此刻我理解到她是在悲伤,她感到悲伤,这让我既难过却又满足,毕竟她是因为我而悲伤。我深吸一口气,想从背后抱住她的腰。
她突然转过身来,已经满脸是眼泪,我吓了一跳,但她渐渐,渐渐的隐去了,就在我拥抱着的手臂里,像薄云消失在远山尽头,像要熄灭的烛火,像一颗陨落的星星,缓缓隐没在我的臂弯里。她的凭空消失有如sherry,走失在我十八岁那一年的sherry。
再也没有结局的she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