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搂着老婆的时候,是我最能觉得天下第一的时刻。
每次夜里值班和巡逻,我最想念的就是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在无数个日子里,她会埋怨我挣钱太少,而且常年霸占我的工资折,只给我一点点够买报纸的零用钱,但完全不影响我的幸福感。当警察这么多年之后,我的脑海里似乎只剩下两个单一感觉,一个是巡逻时的冰冷街头,一个是眼前这个女人的温暖怀抱。我最喜欢的是巡逻时分接到她的电话,最讨厌的是在搂着她时接到与工作有关的电话。
很不争气,电话响了……
“明天枪毙那几个人,你去吧?”
“我去啊,我押解那个狄老大。”
“明天,我真要劫法场,你帮帮忙呗?”
“劫你个球,你敢来劫法场,我就敢把你就地正法。”
“把我干掉了,你这辈子就没朋友了,你傻啊……”
“你自己一个人抽风吧,我不和你说了。”
“别挂,别挂。我就是想你了……抱歉啊,我知道你夜里总是忙。媳妇的腰间盘凸出好利索没有?别整犯病了,下手轻点儿啊……”
我听见韩松的坏笑。那年我带着媳妇去北京做腰间盘手术,是韩松给我联系的301医生,这家伙的路子确实野。进手术室之前,韩松带着责怪的语气对我说:“看你把媳妇弄的,都凸出了……”
他这番话的确提醒了我,也许真是我造的孽。我就夜里那么点儿能耐,白天当警察却不那么成功。此刻,这小子又是在提醒我啊。
“记着呢。啥时候喝点儿啊?”
“喝点儿,今儿晚上就得喝点儿。我明天真要去法场,我要陪着一个人看狄老大他们最后一眼,你得帮帮我忙……”
“狄老大?你咋和他扯上关系了?”
“你别害怕,除了生活作风,你对我啥事儿都是放心的,对吧?”
“到底咋回事,你要折腾什么名堂?开枪毙人的当儿,你让我帮啥忙?我能帮你啥?”
“你也知道你是个笨蛋,你帮不了我啥。我就是让你帮我做点儿小事儿。”
每次韩松污蔑我是笨蛋的时候,不知道为啥,我都很开心。很久没有这小子的消息了,来了电话就说要劫法场。我知道他不可能干这种事情,但他一定有啥文章。韩松这人胆子大、性格怪,在警校时人缘不差,但纯铁就我一个。在我眼里,他完全是一个受荷尔蒙支配的家伙,工作出色这没话说,但到处留情也是事实。我经常怀着无比嫉妒的心理义正言辞:“别总和女孩儿瞎折腾行不?”
韩松总是说:“亏你还是我老铁,你一点儿不懂我。”
我不懂他?他这话,总让我觉得匪夷所思。我觉得我是特别懂他的,而他并不懂我。韩松一直尊称外表憨厚的我为兄长,其实我啥能耐也没有,直到眼下还是普通特警一枚,关键时刻披上铠甲,一声令下我就会像狼狗一样扑向目标。
好在我的身体一直强壮,绝对对得起特警这个称号。我曾经追吐过多少人,我自己都数不清了。从我的发型就可以看出我的精干,除了头顶薄薄一层常年维持在半厘米左右的黑发,周边全是秃秃的。特警队里,只有我这种骨干才敢于常年保持这种发型。记得小时候,我妈称这种头型叫尿盆头,周边光光上边一个小盖盖的意思。现如今呢,人们把这种发型叫炮子头。我不是哗众取宠,留这个发型主要是常年各种训练出汗太多,图方便而已。
这段时间我右胳膊始终疼痛难忍,原因是前几天抓捕安寿县的越狱逃犯时,我被吊在直升机上好多天闹的。当时我戴着头盔风镜,挎着冲锋枪,一根缆绳吊在我的后背上。支队长让我保持这个样子,做给别人看的意义远大于抓捕那个逃犯。逃犯落网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很多媒体记者的长枪短炮都对准了我,我的特写照片发在了全国各大网站和许多报纸上,可惜的是,没上我最喜欢的那张报纸。
吊在直升机上飘来荡去,脚下一会儿是茫茫林海,一会儿是玉米地,单调的景色让我上下眼皮直打架。我曾经中过枪的左腿和完好的右腿悬在空中——那次枪战,我击毙了一个坏家伙,立了一等功。我肯定是睡着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努力回忆刚刚做过的梦——我梦见了在警校的那段时光。
警校那会儿,我和韩松每个周末都去师大院子里那个丁字路口。我们在那儿分手。我向左走,去电影院看大片儿,他向右走,去和女孩儿约会。看完电影,我会回到那个丁字路口,如果韩松在那里等我,那就意味着他和女孩儿没戏了。如果看不见他,那就说明他把人家勾搭上了——总的来说,他在路口等我的次数比较多。
我羡慕韩松,至少他想到就做,他主宰自己的命运。我不行。我现在仅仅是一件工具,抓人的工具,目标别人都锁定好了,我的任务就是等候命令,只要一声令下,我就扑上去。说我这样的人是鹰什么的太文绉绉,当我扑上去的时候,感觉自己更像一只狗,一只不必有太多想法但却很凶猛的狗。其实,我也想像韩松那样,追自己想追的女孩儿,抓自己想抓的人。但是,我做不到,即使别人给我介绍的这个丑老婆,我也忍了。
尽管如此,我受到的表扬却一直很多,比如忠诚,比如可靠,这些元素让我在警校时成为了学生会主席,也让我成为了特警队的第一捕吏。押解狄老大,我责无旁贷。我要把他从看守所接出来,等法官宣读完死刑复核材料,一路押着他去刑场,最后还要把他身上的锁链扣在地环上,然后拍拍他的肩膀:“一路走好……”
我是不是很变态?还没有送某人去刑场,我的脑海里却在反复预演着枪决的情景。
闲啊,当特警实在是太闲了。一年下来,除了训练之外,高精尖的刺激任务实在是太少了。真实的特警生活就是这个德性,电影里惊心动魄的飞虎队模式是不存在的。所以呢,配合法院执行死刑一类的任务,就是比较重要的事情了。于是,相关的一些场景便会在空洞洞的脑海里频繁闪现了。
多余的精力需要发泄,酒精当然是很好的渠道。只要有人找我喝酒,我一向来者不拒。于是,要劫法场的这位,深夜约我喝酒,我欣然前往。无论如何,托韩松的福,前半夜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个女子,后半夜我就亲眼见到了,我很开心。
如果单位里知道我在枪决狄老大的前夜和他的妹妹喝酒,是绝对不会让我执行押解狄老大的任务的。但警察也是人,总得有些秘密吧?况且,韩松不可能劫法场,我也不可能为了狄家做任何违反原则的事情。
我赴约,主要是想看看韩松这小子又要弄什么名堂。我原本认为,韩松是在利用这个机会买好狄威,说不定我还要假惺惺配合他一下,谁让我们是兄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深夜让我对韩松有了重新认识。至少此时的韩松,跟荷尔蒙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