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啄木鸟》1985年第03期
栏目:外国作品翻译
我认识一位神秘的、具有计算机式头脑、机警非凡的名侦探。他名叫墨野陇人。认识他之后,在别人劝说下,我根据他侦破的一桩连续杀人案的内容,写了一部题名《黄金的钥匙》的小说。这一案件是围绕“小栗上野介埋藏的黄金”而展开的。我写的这本小说迄今为止也过去很长时间了。
我在这里要叙述的新案件,是在“黄金的钥匙”一案之后不久发生的。
墨野陇人,他的名字是外国式的。关于他,我只是从自称是墨野的秘书、上松三男的口里得知他是研究企业管理的——这可称得上是一种尖端的职业,因而许多公司为了使企业管理合理,提高效益,要求他提供咨询。除此之外的情况,即便后来我和他的关系变得亲近了,墨野和上松也不更多地告诉我。
由于墨野不告诉我他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所以我如有什么事要和他联系时,只能给上松去电话,由他转告。可就这个上松也经常不在其公寓里。我几次给他打电话,话筒里只传来他那冷淡呆板的录音声:“这里是东京上松三男电话7295678。我现因事外出。客人可在‘卡’的一声响后说话。”我从来没遇到过有女人来接电话。上松告诉我,他和妻子已分居,不过我不认为他有情妇住在一起。我曾特意查了电话簿,他的电话和姓名住址是一致的,只是没有标明其职业罢了……
而墨野陇人,最初我在新宿一家名叫“黄昏”的音乐茶座里偶尔认识他时,就直感他是一条光棍。
前面已谈过,墨野从不谈及自己的身世,我只能借助于上松三男的偶尔透露了。据上松说,墨野的母亲原是北欧一个国家的男爵夫人。男爵死后,她改嫁墨野陇人的父亲。就这样,他母亲给他取了一个外国式的名字,然后音译成相应的日本语汉字——陇人。由此他那外国名字或许是“roejing”还是什么的。因而这奇怪名字的来历,也并非不可思议的了。
他具有非凡的音乐才能,能熟练演奏贝多芬钢琴独奏曲《皇帝》;他还有语言天才,能流利地讲几个国家的语言。我常想,这大概是他那外国母亲遗传给他的吧!
他比我大十来岁。我初次见到他时,他已年约四十五、六岁,可是他象外国人一样,皮肤白净,鼻梁高悬,额头宽阔,颇有贵族绅士之风度,比他的实际年龄要显得年轻得多。
据上松说,可能他因从小体弱多病,结婚颇晚,婚后又不幸祸从天降,妻子和女儿在一次车祸中死去。
听了这些,我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是一个寡妇。有相当多的遗产,又没有孩子负担,所以搬到这座高级公寓来住。我在这里过着一种颇为悠闲自在的生活,以致朋友们给我起了一个雅号“快乐的未亡人”。从最初见到陇人起,我就对他产生了一种有生以来甚至对死去的丈夫也没有过的奇妙感情。
难道我已经深深爱上他了吗?
“是的,一定是的。”
我的一个朋友以玩笑的口吻说。
有人说,年纪相差十来岁的夫妇也不算少,他们不用等到二月十四日的圣范伦泰节了。又有人担心地说,他好象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不要说吻你,就连他自己的住址和电话也不告诉你。他完全没有诚意呀!他真的对你怀有好感吗?
的确,他给人以一种冷漠的感觉。他那眼睛象黑宝石似的,目光灼灼逼人。即使我这样要强的女人,触到那目光,也会产生一种畏缩感觉,甚至说不出话来。在这一方面,比起墨野来,同嗜好烟酒的上松在一起,倒还觉得轻松些……
但是,墨野对我怀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好感,这我是很清楚的。虽然他总是说:“我是个讨厌女人的木石之人。”可是他常邀请我到“澳可拉”饭店、帝国饭店、日华楼这些一流饭馆去用餐。他虽然几乎滴酒不沾,饭量也不大,但我马上知道他是一个讲究吃的人。我知道他若对我没有什么特别要求,那就不会多次单独约我到这样的地方来。一个月之后,我按捺不住心中欲火,就约他到银座的“爱情”餐厅吃饭。
“偶尔让我答谢您一次吧!”他很直率地接受了我的邀请。
我宛如一步登上通往幸福天堂的阶梯。我想,他不会不知道我邀请他到这个餐厅来的含意吧!赴约之前,我做了精心的化妆,浑身洒上最名贵的香水“夜间飞行”。我还打算在吃饭时,打开名贵的大瓶“洛扎”葡萄酒,喝完之后,定要他把我送到我的住室……
但是,事情并不象我期望的那样。差十分六点,我们先在餐厅旁一家名叫“琥珀”的吃茶店小憩。墨野两眼充血通红,眼圈下面发黑,似乎相当疲劳。
“怎么,您身体欠佳吗?”
现在我莫过于担心的就是他的身体,于是这样问他。可是他摇摇头道:“身体倒没什么。只是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有个报告必须在明日清晨之前写完。为写这份报告,这两天来我只睡了三个钟头……干我们这种职业,要是没事干时,闲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是有时竟然忙成这个样子。”说着他扫视了一下手表,轻轻地低下头说:“因而今晚我只能奉陪您到九点了。我回去还要通宵加班呢。您特地邀请我,我却不能奉陪到底,实在抱歉之至。”
我感到失望。不过我想还有好几个钟头呢。再说来日方长,我们以后机会还多呢!
“要致歉意的该是我哩!您那么忙,我却把您叫出来,实在对不起。”墨野放心地微笑了。象女人似地,他的左颊浮起一个笑靥。平常隐藏在严厉下面的温和,在这样的时候表现出来,富有更大的魅力。
“哪里,哪里,我一个人也得花时间吃饭呀……托您的关照,我或许还能在这将近三个钟头里,得到休息呢!”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爱情”餐厅二层,坐在窗旁了。
我决定用小瓶的“洛扎”。因为既使这样,我也不能喝醉呀!墨野选了前菜:圆葱汤、冷盘龙虾。
我们用葡萄酒干杯。据上松说墨野是滴酒不进的。可墨野说他今天能够陪我喝进一杯啤酒、一杯葡萄酒,是由于长时间训练的结果……
“在日本不会喝酒算不了什么。可是一到外国就不好办了。”他呷了一口葡萄酒,放下杯子时,以自嘲的口吻道。
“当然也因地而异。在欧洲,城市里的普通自来水是硬水,一喝就可尝到那种苦涩味道,而且对身体很不好。所以那里即便午餐时也要用一小瓶葡萄酒或啤酒代替茶水作为一般饮料。工厂里的工人也是这样。可是我本人,就象今晚这样吃饭时非订瓶装泉水不可,其价格比葡萄酒和啤酒还贵,似乎不值得。其实在日本只要叫一声招待员就会给你端来一杯不花钱的普通水,这在欧洲人看来是多么幸福的事呀!”说着,墨野真的拿过水杯来。
“您大概多次去过欧洲吧?您印象最深的是那里的什么地方呢?”我这样问他时,心里在期待着他能告诉我一些我还听不惯的北欧国家的地名。
他多次去过欧洲,又能熟练运用几国文字,那么一定访问过他亡母的故乡吧!要是把话题转到这上面,或许能从中了解到一些有关他谜一般的过去经历。
“是呀!……不管怎么说,欧洲是一个具有古老历史和文化的大陆。无论在哪个小城市,你都能看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古迹和风光。譬如比利时的布鲁塞尔,日本旅游团体大都把它当作欧洲的乡下,不列入观光路线之内。然而这里的森林,确实是一奇观。连巴黎的布朗勒森林也望尘莫及……森林面积辽阔,足可容纳东京二十三个区。从城市中心乘车,二十分钟即可进入大森林起点。拿破仑的最后战场滑铁卢离布鲁塞尔仅有一个小时的行程。那里是一个大牧场,大道两侧大半是茂密苍郁的大森林,其间散落着几座由古代王公贵族别墅改建的豪华餐厅。三年前的除夕,我在其中一家餐厅吃过饭。因是送旧迎新之夜,那里提供的奇馔佳肴,极为丰盛。
“记得第一道菜是一片精细的鹅肝,之后是大海龟肉汤、炒野猪肉、用当地野菜做的色拉、特制的餐后点心……那种美餐,我真想再次品尝。”
“问句失礼的话,那,那顿饭您花了多少钱?”我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好奇心。
“我们是四个人用餐。我、一个日本朋友、一对比利时人夫妇,花了将近四万圆。大部分钱花在那瓶极为昂贵的高级葡萄酒上。我只呷了一口……而菜肴倒还便宜,才九百比利时法郎,折成日元不过六千圆多一点。”
“在日本,象这样的几道菜,至少要花一万圆以上……因而那里除了水外,要是别的东西也如此便宜,那还是满可生活下去的了!”
“嗯!也有例外。譬如那里也卖日本的‘哈伊拉伊托’香烟。我不会吸烟,但问了价格。在日本卖八十圆一包的普通的‘哈伊拉伊托’,那里要卖二百一十圆。可是别的烟,如‘拉契思托拉伊克’的价格和日本一样,也是一百七十圆。因此象上松君这样的烟鬼也抽得起。肉比日本便宜。噢,元旦那天,那个日本朋友请我去吃年饭,当他端出日本盖饭和青鱼子时,我大吃一惊。我对这位长期侨居比利时的朋友说,这青鱼子在日本被称为‘黄色的宝石’,是名贵佳肴,他好象还不理解。我是男人,不能对所有东西的价格逐一对比。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土地、房屋等不动产的价格,好象要比日本便宜一位数。当时我听说,从布鲁塞尔中心乘车约二十分钟远的地方,有人出售一幢象城堡似的大住宅,据说有三十几个房间和一个三千坪左右的庭园,其价格折合日元不过将近二千万圆……”
墨野叹了一口气。老实说,听了他的话我也很吃惊。
“人家首都郊外,还留下偌大森林,供人游赏呢!……可是我们日本最近地价暴涨。难得我死去的丈夫留给我一些土地,可是最近有位朋友要买我的土地盖房时,我却感到害怕。”
墨野脸上浮现出一种既非微笑又非苦笑的复杂表情。
“这一点,我和您同感。我死去的父亲也给我留下大片的土地。把这些土地卖了,即使没有别的收入,似乎也能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但是,我这个不善理财而爱花钱的人,也不愿把土地卖掉。因为我总觉得土地是国家的,不能看成是私有财产……”
墨野的话在我内心里掀起一阵骚动。我并不是为墨野拥有大宗财产,可以游手好闲,舒舒服服地生活——如果愿意的话——而感到高兴。而是由于有一种想法在撞击着我的心房:即便是二十来岁的男子,在向自己钟情的女子求婚之前,据说出于礼貌,也要将自己的职业、收入告诉对方。墨野是不是将向我求婚呢?
当然,他是一个极有理性的人,甚至自称不喜欢女人,他也的确从未在我面前感情冲动过。况且,他又是一个家庭,或说是婚姻生活遭到不幸的,中年即将结束的男人。因而表达热情远远比不上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即使这样,我也感到我已经往楼上登高了一层阶梯了!
下次机会,一定——我心中暗自发誓道。
就在这时,墨野脸上稍露异样神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情不自禁地回过头,一个女人正走进来。墨野象被磁石吸引似的,向她走过去。
她看起来比我年轻,大约三十岁左右。身穿一套浅茶色西服,敞开的胸前垂着一条黄色项链。她个子不高,体态丰盈。浑圆的脸盘,嵌着一双过大的眼睛。我也有一个这么大眼睛的女友,她的丈夫骨瘦如柴,平常老生病。因此背后有人说那女人是一台全自动的绞肉机。
墨野走到那女人身旁,和她小声谈着。当然在这里偶尔遇到认识的人,也不足为奇。可是我心中情不自禁地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感情。
那女人走到离我们桌子相当远的座位坐下了。墨野马上走回来道:“失礼了!她叫宫崎俊子,是一个朋友的妻子。”
墨野解释道。但我疑虑满腹。也许过于神经过敏,我总觉得他话中夹谎。
当然,名字不会是假的。我认为其中的谎言可能就是“一个朋友的妻子”这句极为普通的话。如果他直截了当地说出她的职业:新剧的演员呀,弹钢琴的呀,还是酒吧间聘任的女经理等等,我或许不会产生什么疑心的。从墨野的性格看,他不会干出和酒吧间老板娘、女招待发生特殊关系的事来……
我心里直嘀咕:墨野和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墨野的神态好象发生了变化,就象突然发生了一件令其担心的事似的变得缄默不语了。那杯最初只呷了一口的葡萄酒,不知什么时候喝干了。
好不容易的一次愉快约会被搅散了。
本来是美味的龙虾,现在吃起来就象是在冰箱里放了一夜的饭团,毫无味道了。
餐后,墨野以道歉的口气说:
“实在对不起,我想起刚才谈到的报告中有重大差错之处,当然不需重新再写,但得花时间修改,现在只得失陪了……”
他这些话显得不自然,使我觉得纯属借口。我本想直截了当问他:
“您现在大概要和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吧?”
但我竭力忍住了。在这种时刻,给他一个争风吃醋的印象,一切都可能付诸东流呀!
他叫了一辆出租汽车,把我送回公寓。
“我们最近还能见面吗?”
车中,墨野沉默不语。快到公寓门前时,我鼓起勇气探问道。
“届时我会给您电话的……”
墨野好象随便地回答道。可我是希望他至少能决定下次见面时间的……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回到卧室,我取出白兰地。我想,这时候要不喝一杯,心里真受不了呀!
电话铃响了。
“是和子吗?您回来了?”
耳机中传来住同一楼的一个名叫谷口菊子的七十五岁老太太的声音。
“是的,刚刚到家……”
“我有事和您谈,现在能否打搅您一下?”
她的语调使我感到她似乎有什么担心的事。此时我一人正百无聊赖,总想和什么人谈谈,于是马上答道:
“好的,我等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