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口菊子是明治时代出生的人,今年七十五岁。她头发花白,但精神矍烁,常以不戴花镜就可穿针引线而自豪,并自夸有一半牙齿不是补的。她食量之大令我吃惊,一顿饭吃一份牛排不在话下。她说话逻辑清楚,从不给人以恍惚糊涂的感觉。
可是这位老太太五分钟后来到我的房间时,脸色却不好,象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老太太,您怎么啦?什么地方不舒服?”我担心地问。可是她摇了摇头:
“不……刚才我收到一封信,想请您看看……”
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信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印刷字体的收信人姓名,而信封背后却没有发信人的姓名。
信封内只装着一张简单便笺,当我看到上面一行横写着的文字时,不禁吓得透不过气来。
“EIN、ZWEI、DREI——TOD.”
这是德语。虽然我德语并不高明,但我还能看得懂。前三个单词是三个数字:1、2、3,最后一个单词是“死”字。
“你看出是什么意思了吧?好象不是英文,我知道你学过外语。”
“是德语。写着1、2、3一死。”
“什么?是1、2、3、4?”
“不……”
我走到电话旁,将“1、2、3、死”写在本子上让她看。
“怎么?”
谷口菊子用手紧按左胸、眼睛瞪得圆圆的。
当时我很担心这个老太太会受刺激而引起心脏病发作……
“您不要紧吗?老太太。我给您端杯开水来,好吗?”
“不妨事。”
她虽这样说,但肯定受了相当大的刺激。我急忙用开水给她冲了杯茶端过来。我那端杯的手似乎也在颤抖。
“是谁跟我这样的老婆子过不去……究竟为什么写这种使人有不祥预感的信呢?”
菊子喃喃自语,我也一句话说不出来。按推理小说式的判断,这肯定是一封恐吓信,或至少是有意惹人烦恼充满恶意的信。
“您不必担心,这大概是恶作剧。”
我边安慰菊子,边回想和这位老太太认识的经过。
谷口菊子大约是在半年前搬到这个公寓来的。当时,她大概是按明治时代的老规矩,第一次来问候我,还拿来一大盒点心,这使我有些不安。——当然,不仅对我一个人,好象对全楼的人,她都是这样的。
记得当时,她好象告诉过我,她先前住在下落合的一所大宅子里,因孤身老人,无力清扫整理,就以相当的价钱卖掉那宅子,搬到这个高级公寓来住了。
她死去的丈夫是位药学博士,生前曾任高嶋制药公司董事,十年前退休后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就在她丈夫死去三周年忌日,她把那宅子卖了,获得了可观的一笔钱。此外,她还拥有多处土地,是一个相当大的女富翁。有一次我们谈起什么事情的时候,她无意中透露在日吉火车站附近拥有一千坪左右的土地。光这一片土地至少也可卖一亿多圆。
象她这样的年纪,本应儿孙满堂,可是她和死去的博士却无儿无女。丈夫去世,剩下她孤单一人。我时常以为她一定会很寂寞而同情她,但看来她生性倔强,从来没在我面前唉声叹气过。
在这种情况下,她身后这笔遗产将落入谁手呢?
当然,我们是碰巧成了邻居,才认识半年的。因而我以前全然没有想到这件事。只是她让我看了这封令人丧气的信以后,才想到这一点。
“把这封信交给警察,请他们调查,您看怎么样?”
菊子以不安的神情,突然问道。
“噢……警察也是很忙的,恐怕不会为您这么一点事儿兴师动众。再说,即使鉴定出笔迹和指纹,也难于判断是出自谁手的呀!……我说您倒不如找合适的亲人商量商量怎么样?”
“是呀,可是……”菊子欲言又止。停了一会儿道:“可以说我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哥哥已经去世,留有一个儿子,现在是一家公司的董事。妹妹还活着,也是六十五岁的人了,有三个孩子,名叫一郎、ふみ子和志郎。”
我一听不由心中愣了一下。
我不知道ふみ子的汉字怎么写,可我知道将棋八段棋手加藤ひふみ的ふみ两音,汉字是二三。要是信笺上的“二、三”指二三子即ふみ子的话,那么,信笺的“1、2、3——シ”是不是指一郎、ふみ子、志郎呢?这仅仅是偶然的吗?
“那么,只能和令妹商量了。但是如果侄儿侄女就……”
“那……”菊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妹妹也是一个苦命人。她死去的丈夫是个酒鬼,患过酒精中毒症……可能是妹夫的遗传关系,她那几个孩子也都不成器。”
“怎么啦?”
“说起来也怪难为情的。”菊子叹息了几声,“长子一郎今年四十二岁,所谓厄运之年。他是一个令人头疼的纨袴子弟……他已经改变了好多次职业,无论在哪里也干不长。最近五年间在一家电气专业报社工作。我原想他能一直干下去就好了,可是前不久又和报社经理吵了一架,辞职不干了。他说自己总听别人招唤,难有出头之日。因而想自立门户,单独干一番事业。”
“可是,独立干一番事业,说说不难,干起来谈何容易呀!……不知他有什么目标没有?”
“这个嘛……他说他从事了五年报社工作,颇懂些办报的窍门,也要办一个电气专业的报社,给那个报社经理看看,出一口气。最近,他找我要求提供资金,我只是笑而置之,未予理睬。原来他的计划很简单,就是从各个公司募集广告费来办报纸。我笑他这是在打如意算盘。我虽是外行,但我不相信他的计划能够实现。我告诉他募集广告,首先要人家相信你,这是功到自然成的事业。即使开办一个象样儿的理发馆,或是鱼货店,也得需要十年。不要说他刚刚开始办报了,即便办了五年,人们也不会相信他的,因而现在就想入非非,要人家向他提供广告费,只会被人认为他是骗人钱财的。
“他听了大发脾气,而我至今仍然认为我的看法不错。”
听了这些,我想这老太太谈锋锐利,比男人更有主见。
当然仅凭这些介绍就去判断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的性格还为期过早,但在我想象中这个一郎是一个没有能耐却又狂妄自大的性格畸形者。
“ふみ子呢,她曾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姑娘,可是结婚后,由于丈夫不好,她也完全变了。”菊子叹了口气继续道,“她丈夫自吹是一家公司的经理,实则是光杆司令,好象当皮包商、经纪人什么的。这样的行当,如果说在战后初期还能赚到钱的话,现在就难说了。但他现在具体搞什么名堂,我一点也不知道。最近好象又把眼睛盯到我的土地上,来找过我,说有买主,怂恿我卖掉土地。但我拒绝了他,并说:我已经这把年纪,不能把这些钱带走,倒不如赠给哪个慈善部门,给老人们盖养老院。这样,我死去的丈夫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
“对方听了神情颓丧。临走时说:‘您想好了以后通知我,我再来。’可我是一个倔强人,一旦话说出来,就绝不让步的。我是不会让这个行为不端的人感到满意的。他只要弄到一点钱,不是去赛马,就是去嫖女人……”
我想,既然菊子对他下了这样的断语,那么他们之间以前肯定不只一次地发生过类似这样不愉快的事情。可以想象,象这样经理兼跑腿儿的“公司”,是搞不出什么名堂的。他顶多在什么地方租上一间房子,放张办公桌作为办公室,绞尽脑汁寻找赚钱的门路。加上他又是一个嫖赌之徒,他那手头拮据,捉襟见肘的狼狈相,是可以想见的。
“要是ふみ子讨厌他和他一刀两断就好了……可是她还自己去工作供给他生活费呢。因而我责备她:‘你真是一个贞节之妇,实际上这并不好呀!’看来她现在还没有清醒……”
我想ふみ子和她丈夫大概是人们所说的虽然在一起不幸福但又不能分开的“孽缘”夫妇吧!这样的夫妇不乏少见。
“至于志郎,他从小就堕落成为暴力团成员了。直到现在仍然拔不出身来……”
菊子又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前不久,他刚从‘别墅’回来……向我发誓说:这次一定要重新作人。可是我不相信他……。对于他们,我已经无法忍耐了”。
菊子可能对她的外甥们伤透了脑筋,再也不愿谈下去了。我也不禁嗟叹不已。
这可能是什么劣等因子的遗传吧!用过去佛教因果报应的唯心论来解释,恐怕是由于祖辈造孽所致。因此她妹妹的子女都是不成器的人。可是……
我不禁打了一阵寒颤。
我虽对法律不甚清楚,但根据这种亲属结构,我知道这个老太太如有万一,其财产的大半大概要由其妹妹来继承的。
那么,一郎、ふみ子的丈夫和志郎,他们尽管不成器,但在老太太身后都能得到遗产。从菊子的即便是简单的介绍中,也可以想象,届时他们争夺遗产的情景,将会何等激烈了。
岂仅如此,他们为了早日得到这笔觊觎已久的遗产,甚至要对这个善良老太太下毒手的。
菊子似乎从我的脸色猜出我在想什么似的,伸长身躯声音微颤地道:
“村田女士,我最近害怕的莫过于这件事了:我可能要惨遭这三人中的哪位暗算呀!就在这时接到这样的信,您能理解我的恐惧吧……”
“我也不由得……”我低下头答道。
“可是,因这是有关亲属的事,不便对他人讲……所以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什么事呀?”
“实际上是刚才让您看信时,我突然想起的。据说您有一位很了不起的当侦探的朋友,您能否介绍我和他商量商量。无论需要什么礼物,我都可奉送。”
我一下子感到奇怪:菊子怎么知道墨野陇人?噢,我想起来了。
在过去的一桩案件中,纯属偶然,在我轻井泽的别墅庭院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想不到报纸报导了这桩案件,提到我的名字。于是警视厅派来刑事向我调查。在那期间,墨野和上松曾多次出入我的住所。当时我的邻居住着一家公司董事的太太,我和她很要好,就将详细经过告诉了她。因为那也并非什么秘密的事。那邻居可能又把我的话传出去了。因而菊子知道我认识一位侦探朋友,就毫不奇怪了。
“……是呀,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但不是专职的侦探。我对他也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是研究企业管理的。他很忙,象您这样的事,不知他是否肯接受。”
“是吗……要是他本人拒绝,我也算了。不过还是请您介绍我见他一次,请他听听我的话……”
据说上了年纪的人,一旦对什么问题钻了牛角尖,就象偏执狂一样顽固。她的请求使我颇为为难了。
我和墨野虽然刚在一起吃完晚饭,但我既不知他的住所,也不知他的电话一这是很难为情的事,我难以说出口。
“不过……您这样要求,我能否说服,实在没有信心呀!”
这时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耳机,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睛。
“是村田女士吗?您好!我是上松。”
这真奇巧,突然从耳机里传来了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听到的上松三男的声音。
“我给您去了好几次电话,您都不在……”
“对不起,我到东北方向旅行去了。现在刚回到上野车站……您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经过您的住处一下……”
“好,我等着您。”
我想对方用的是公用电话,不能和他唠唠叨叨,聊个没完,就忘记讲菊子的事,把电话放下了。
“是客人吗?”当我放下电话时,菊子带着一种不肯罢休的表情问道。
“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呀!打电话的正是墨野陇人先生的秘书上松先生。他刚旅行回来,现在上野车站,不一会儿要到这儿来。”
“是吗?从上野车站到这里十分钟就够了。”菊子的眼睛闪动着一种难以想象是老人的热切目光,“那么,见见墨野先生的秘书也可以……哪怕几分钟,请您介绍一下。”
我想,此时菊子的心情宛如溺水者,哪怕一根稻草也得抓住。从她有关身世的一点介绍,可以知道她的亲戚不仅不可依靠,而且是不可不防的危险人物,为此老太太不能不感到恐惧万分……
“不管怎么样,等他来了之后再问他吧。”
我没有办法只好这样答应道。菊子放心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也许要商量什么事,我先回自己房间去。请您给我来电话,或者到我的房间也可以。”
说着,菊子站起身。我什么也没说,她就轻轻低下头,轻轻走出房间去。
桌子上依然放着那写着“1、2、3——死”的信笺。当然单凭这张简单的信笺和菊子的介绍,墨野据以推理也无法得出什么来的。可是这一事件能够就这么无声无息了吗?
我心中油然产生一种掺杂着恐怖的莫名其妙的强烈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