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啄木鸟》1989年第01期
栏目:翻译作品
托马谢夫斯基累了,他感到精疲力尽。尽管他正以相当高的速度沿科尔特一舒尔马赫大街驾驶着他偷来的大众牌汽车,他仍不时地闭上眼睛。他必须闭一会儿眼睛,才能继续忍受阵阵袭来的痛苦万分的疲倦感。尽管他想忍住不哭,但眼泪还是一直流到他的上嘴唇。刚才喝的吉姆酒使他产生了十分强烈的自我怜悯。为什么他没有力量抛弃一切,去追求自己十分向往的安宁呢?为什么在还是孩子的时候,(比如说十二岁),在生活还没有把全部重担压在肩上之前,他没有死去呢?斗争,永恒的斗争——为了最高额的利润,为了最漂亮的姑娘,为了最有利的合同……斗争,而永远没有安宁。
现在,又要干这件他无比憎恶却又不得不干的勾当。
在米勒大街遇到了红灯,他不得不刹住车。“你这个胆小鬼”,他自言自语地嘟哝,“你这个窝囊废,你这个懦夫”。他痛恨自己的软弱,要把计划好的勾当干到底,他就必须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而不能是个束手无策的孩子。抢劫勃朗登堡联合银行,这简直是发疯,纯粹是发疯。
他向右转,以便经过梯格尔到赫姆斯多夫去。走这条路他可以在路上多拖五分钟。真是上绞架前的休憩……为什么他不能停下来,钻出汽车,走向他遇到的第一家小酒店,在那里痛饮一场而忘掉这一切呢?究竟是什么驱使他往前跑呢?他不明白。
今天是星期二,如果他在本周内不能凑足十万马克付给信贷银行,公司就要宣布破产,那么他就彻底完蛋了。
然而……
他超越了一辆柏林交通公司的双层公共汽车。他自豪地看到,那车身上的广告是他的公司的:从GT购买家俱——您的明智决定。
一个好兆头。
他的情绪好转了,内心充满了愉快的感觉,一种鲁莽的愉快,他差点想停下车来,与车站等车的一个姑娘攀谈一下“允许我捎你一程吗?”他认为她一定会上车。他,作为经理,英俊、潇洒、独身一人,找个姑娘绝对不成问题。
也许,他应该搞一辆速度更快的车。这是辆大众牌汽车,况且又是灰色的,是最不引人注目的。布里塔手枪就在他灰色上装的胸袋中,他能感觉到枪托轻轻撞击着他的肋骨。他的右手离开汗渍斑斑的方向盘,伸进右侧的裤兜。指尖触摸到一双柔软的长筒尼龙袜。这是一双苏珊娜的袜子。他找了很久才在一个已经被人遗忘的衣橱中找到它。她已经多久没穿过它了?他曾经抚摸和亲吻过它的上端多少次啊?过去了,永远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他要用它做面具。
就象在大手术的前夕。他希望时间停滞,希望手术不会在不久之后真的发生;但同时他又确切地知道,一切都必需按事先的计划发展下去。他只不过是他那已经独立的意志的奴隶,只不过是个傀儡。
是不是应该再停一次车,去买几包烟呢?“行,但是你得马上回来!”他找到一个停车的空隙,钻出了狭小的汽车,在离梯格尔地铁站不远的一部自动售烟机上,买了一包烟,可是一点也不想抽。
他慢慢踱到拐弯的地方,观察着一条狭窄的侧街。他自己的奥伯尔牌汽车就停在这儿。如果逃跑时一切顺利,他可以在这里不慌不忙地换车。
但是,何以见得会一切顺利呢?
难道就不会发生意外?说不定某辆载重汽车会压扁这辆偷来的大众牌汽车;说不定他在作案现场会突然晕倒;说不定由于某种金融危机,所有的银行会突然关闭。可以设想出数以千计的偶然情况和突变事故……也许还是趁早收兵为妙!
但是不这么干,他还有什么办法呢?已经没有任何合法手段可以拯救公司了。难道他愿意沦落为一个东奔西走的经纪人吗?不!那么——请再上车吧!
托马谢夫斯基服从了。前怕狼后怕虎是毫无意义的,彻底地毫无意义。就算他们把他抓住,判他十年徒刑——那么他起码可以落个清淡寡欲、无所用心。整个世界才不在乎他汉斯·约亨·托马谢夫斯基的作为哩!不管他是否抢劫过勃朗登堡联合银行赫姆斯多夫支行,世界都依然如故。他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他的所作所为也无足轻重。得,就这么回事儿!
他必须在一刻钟内赶到现场。他对赫姆斯多夫地铁站附近的这家支行进行过十多次调查,对它已经了如指掌。它不大,只有两个男职员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他从曾在勃朗登堡联合银行工作过的从前的一个女朋友那里获知,他们在星期二总有足以满足他需要的钱款。更妙的是,还没听说过他们有什么保险装置和报警设备。
一种得意洋洋的情绪突然洋溢在心中,托马谢夫斯基吹响了口哨。在他驶过分隔赫姆斯多夫和梯格尔的茂密树林时,他想起了他与朋友们在这里一起度过的许多个星期天。耶克、布什、福伊尔汉和弗德勒,他们现在成了什么样的人?他们肯定成了聪明伶俐的孩子的庄重的父亲。如果他被人逮住,报纸上公布他的照片和罪行,他们一定会突然又想到他,并且对他们的妻子和同行叙说他的往事。这个托尼,我没料到他会干这种事,真没料到!
他看了看反光镜,想弄清楚自己看上去究竟是不是真的象个罪犯。他厌恶地端详着自己松弛的斯拉夫型的宽面庞。这本身就是一副该诅咒的样子。那两只灰色的眼睛挨得太近,下巴太短,而且没有任何过渡部分就直接与肥胖的脖子联在一起。如果他的画像刊在报纸上,人们会说:这正是罪犯的模样!
画像!他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件事情,脚不由自主地踩动了刹车,以致使汽车惯性地滑行了一段。他在两张十六开的白纸上精确地绘制了银行内部和它附近街道的草图。他昨天本来要烧掉它们,但又被什么事情打断了。是不是应该掉头赶回去先干这件事呢?不!如果一切顺利,它们是无关紧要的,谁也不会去翻弄装着这两张草图的小盒子。
他重新加大了油门。
要是没有肚子痛的老毛病该多好啊!他用左手掌握方向盘,腾出右手揉肚子。这不是好兆头,也许应该及时收兵!
“天啊,为什么我老是这么迟疑不决?”计划是周密的,甚至是杰出的,无论如何他有能力做这笔买卖。他是个男子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不屈服、不投降——绝不,他敢于斗争。突然,他觉得自己又变得强有力了。
巴克纳格大街出现在眼前,他不由自主地踩了一下刹车,把车往右拐去。他看到了位于街尽头的高架铁路,地铁在那上面行驶。前面就是勃朗登堡联合银行的房屋,只剩一百米了……
现在还可以打退堂鼓。他的脚踩在油门上。要是事先就能知道结局该多好啊!它究竟是他的救星,还是他的灾星?但是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如果到星期五还凑不齐十万马克,那他就完了。
宣布破产,大拍卖,公司倒闭!
直到死他都得为偿还债务而奔波。再不能去酒吧间;不能到坦噶尼喀或者开罗去旅游;没有晚会;星期天不能再去高尔夫球场;没有别墅,也没有从伦敦订购的西服;肚子痛时不能再找教授,而只能去找蹩脚的合同医生……啊,那不是生活!
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情绪开朗的邮递员把一封挂号信交给一位慈祥的老太太。两位老先生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在谈论科尼斯堡——他要干的勾当与这个光明的世界太不协调。他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使这些人痛苦。
但是,以诚实的方式搞钱,他已经想尽了办法,却没有人肯帮一把。“对不起,托马谢夫斯基先生,我们爱莫能助。您的销路逐月减少。您无法提出足够的保证金。您周转不灵——您买进的东西太贵,您的仓库里堆满了东西。您的个人消费也不高……”如果不是他的一个最大债主突然破产,他也许还有救。
真是疯了,他居然打算干这种勾当,纯粹是疯了。但,这是唯一的出路。
他运气不坏,在银行门前居然还找到了一个停车空当。他不再迟疑,把车靠着人行道的台阶停下来。他看到了银行里面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身体相当虚弱,看上去象个和蔼的老先生。另一个人正好相反,还很年轻,而且给人一种行为敏捷的印象。
托马谢夫斯基感到自己终于作出了最后决定。他要干到底……否则进行如此周密的计划干什么?带布里塔手枪干什么?偷汽车干什么?乡村般的宁静是可恶的,他要打破它。
托马谢夫斯基从裤兜中掏出长统袜,把它摆开。他全身开始冒汗,感到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流,并闻到了汗臭。他讨厌自己身体的气味。他拿着黑色文件包,手指抖个不停。所有的钞票都要装在里面,它够大吗?
托马谢夫斯基感到自己心跳加速、心律不齐,左臂感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痛楚,右耳开始耳鸣。该死的高血压!他不该喝吉姆酒,而应该吞一片镇定片!
一个穿白长衫的男人在银行里呆了三分钟。傻瓜,你就不能快点!如果这次行动已经结束了该多好啊!十分钟后会是什么情况?他们会在全城穷追不舍吗?他会撞到一棵大树上吗?
如果苏珊娜在这里看见他……她会阻止他这么干吗?她才不会管哩!苏珊娜。苏。让她见鬼去吧,这个坏蛋!如果她不曾抛弃他,他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他就会过另一种生活,他的公司也不会陷入这么深的赤字……说不定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如果他的公司倒闭,她就赢了,她就有权利骂他废物。他可不愿意让她得到这个胜利。
现在,最后一个顾客离开了银行。弹簧门来回摆动了一会儿。
四周空无一人。再也不可能有更好的机会了。反向计数已经数到了零——开始!
托马谢夫斯基把长统袜套在头上,左手抓起公文包,猛地打开车门,跳出汽车。他一面跑一面从衣袋中拔出布里塔手枪。一切动作都如此娴熟,仿佛他已经抢劫过好几百家银行。真象个老练的歹徒,他想,心里甚至自豪起来。然而,他却又觉得膝头发软、全身虚弱无力。四、五米的街道好象长得没有尽头。仿佛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有多少人冲向电话亭,拨110报警?他觉得自己象一只飞奔的兔子,往一个方向猛跑,而逃路的尽头却已经站着十多个猎人。他放了一个响屁,接着马上感到衬裤被屎尿浸湿了。街道在他眼前旋转,他觉得自己正在向地壳深处奔跑……
他终于跑到了银行门口,用左脚踢开门,继续往前跑……目标:出纳柜。
室内凉爽、安静、高雅,他茫然了。突然,他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天啊——这不会是真的……我纯粹是在做梦。求求你,让它是个梦吧!”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此刻,他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一切感觉。他希望母亲能站在身边,为他辩解这一切:“我儿子有精神病,这一切都是无意的,我马上把他有精神病的证明给您送来!”这完全是个错误。他根本不愿意这么干。宁可公司倒闭,宣告破产,也比在这里干这种勾当好得多!
他看到了出纳柜。那个和睦的老先生,身体虚弱,五十四、五岁。他收集着邮票上的名画,正在计算这个月可以省多少钱来满足自己的癖好。他象一只虚弱、忧愁的猫一样惊叫起来。
“不许叫!”托马谢夫斯基咆哮着,跳向柜台。“住嘴,把钱交出来!”他说,就象孩子们玩游戏时说的那样。
银行职员顺从地把一捆捆钞票塞进他递过去的公文包中,手指战抖,嘴里发出口臭。托马谢夫斯基不由地倒退了一点儿。公文包已经塞满一半了……
身后发出了响声,通向后屋的门打开了,出现了一个身着昂贵西装的年轻男人。托马谢夫斯基早就知道银行有两个职员,因此并不感到意外。年轻职员毫不迟疑地冲过来,他早就希望有这样的机会表现表现自己了。
托马谢夫斯基看到他飞奔而来,不禁惊慌万分……他直觉地感到,这人比他强壮和坚强得多。他已经有了挨打的感觉:对方的一对有力的拳头打得他屁滚尿流。“他会把我打死,我就要完蛋了……”紧急自卫!他握着布里塔手枪的手转向这个年轻人。
“不,不要开枪!”
然而,托马谢夫斯基右手的食指已经扣动了那决定性的几毫米。银行职员大叫一声,捂住肝部,摔倒在地。
另一个职员继续不停地把钞票往公文包里塞。他担心如果他的行动稍有迟缓,就会遭到同样的命运。
“够了!”托马谢夫斯基嘶喊。只有赶快离开这里,快离开!倒在地上的人到底死了没有?好象死了。杀人犯!杀人犯!快跑,快跑!他合上公文包,转身向门口跑去。
就在这时,一个衣着考究的高个子走进了银行。他惊呆了,过了几秒钟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躺在地上的人在低声呻吟。为了防止惨遭同样的噩运,他跳往一旁,为抢劫银行犯让路。宁可当活的懦夫,也不当死的英雄。
然而,托马谢夫斯基在惊愕中却猛地停住了。几秒钟过去了,他呆呆地,就象一座雕象。刚进来的人是……他盯住他:龚特·福伊尔汉。
“托尼,是你……!?”福伊尔汉惊叫起来。尽管托马谢夫斯基戴着长统袜面具,他还是把他认出来了。
托马谢夫斯基迟疑了几秒钟。他甚至想扔下武器和公文包、宣布投降。“投降吧,快投降——继续蛮干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
福伊尔汉,这个该死的傻瓜!他到这儿来干什么?这头蠢猪破坏了他的整个行动,这只讨厌的猴子……。“就地击毙他。再多杀一个人对你已经没有影响了。”“不,不行。福伊尔汉让他抄过多少次数学作业啊……也许还有拉丁文作业。然而,无论如何他不能对福伊尔汉……他总不能对一个中学同学,一个朋友……那么就向你自己的脑袋开一枪吧,随后就万事大吉了……开枪啊,快点开枪!”
托马谢夫斯基身体晃动起来。地上的人用最后的力气向门口爬,他几乎挣扎不动了。血滴落在地上。托马谢夫斯基转过脸,他感到恶心。
“听我的,转身,”托马谢夫斯基小声喊:“走出去,上外面那辆灰色大众牌汽车。如果你想跑,我就开枪。”
福伊尔汉象个梦游人,走到外面阳光普照的大街上,上了汽车。托马谢夫斯基踩动油门,觉得无比轻松,心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愉快,恨不得要唱歌跳舞。成功了,他成功了!
整个抢劫案从头到尾只不过四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