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晚报文体部张主任召我到他的办公室,将李之的稿子退给了我。
“张主任,作者是一位七十岁的老先生,满怀热情地写了这篇稿子,您是否能照顾一下?”我替李之求情道。
“不行。”张主任仰靠在皮椅上,缓缓地说,“此文题材陈旧,文笔迂腐,实在不能用。”
回到记者部,我按稿子上留的号码拨通了李之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他本人。
“李老师,我把您的稿子转给文体部,没想到给退回来了。”
“不要紧,这是意料之中的。”李之爽快地说,“你看过拙作了吗?”
“转给文体部之前我看过。”
“有何看法呢?”
“不知是对您的写作意图还是对案件的不理解,我感到有种莫名的迷惑。”
“是吗?”李之笑了起来。
“稿子先放在我这儿,您抽空来拿回去吧。”
“郁记者,恕我事先没告诉你,其实那件命案与我是有关系的,被害者郭心婉是我的二伯母,李家的三公子李世盛先生就是家父。”
“是吗!”李之的话使我颇感意外。
过了不久,我无意中翻阅市政协编印的《卫南文史资料》,内中的一篇署名孙凡石的文章引起了我的兴趣,文章标题为《冯长林其人》,记述的正是当年破获郭心婉被害案的那个警察局长,其中一节写的就是该案,所述与李之的文章大致相同,但末尾的几句话却耐人寻味:
被当做凶手枪决的赵少陶,才华横溢,为人谦和,而年轻貌美的郭心婉新婚丈夫身患沉疴,可以说毫无婚姻幸福,作为相距不远的街坊,二人发生恋情应该是可能的,但将赵定为奸杀郭氏的凶手,笔者存疑。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读李之的文章会感到莫名的迷惑,原来是这件七十年前告破的案件并非铁案,其中尚有疑窦。假若赵少陶是被冤杀的,那么真凶又是谁呢?我不由得对这件陈年旧案产生了兴趣。
当年因破获该案而受到省政府褒奖的冯长林,在孙凡石的笔下并非善类,此人贪贿狎妓,日军侵占卫南时还干过维持会长,解放初期被人民政府镇压。这样的一个人在侦办郭心婉被害案时,难道会是一位秉公办案的现代包公吗?
我于是很想见一见该文的作者孙凡石,便打电话向市政协文史委询问,得到了他的家庭住址和联系电话,文史委接电话的同志特地嘱咐我,说像孙老这样的资深画家晚报应该多作宣传。
我随即给孙凡石打通了电话,说读了大作想去府上拜访,他爽快地答应了。
他的家在五福园小区一栋居民楼的二楼,我敲过门后不久,一位蓄着足有一尺长白须的老人打开了房门,我想这可能就是孙凡石吧。
“孙老,您好!我是晚报的记者,刚才给您打过电话。”我说着双手呈上自己的名片。
“欢迎。”老人笑吟吟地说。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我被让进了他当做画室的那个房间,房内各处摆放着不少古旧的瓶瓶罐罐,靠窗的大画案上放着一张刚完成的画作,我走近一看,画的好像是一株桃花。
“孙老画的是桃花吧?”我问。
“不,这是海棠花,比桃花更美。”
“是吗,可惜我没见过。”
“你知道苏东坡有‘三恨’吗?其中之一就是‘海棠不香’,这也说明世上没有完美的事物啊。”孙凡石捋着胡须缓缓说道。
落座后,我简单地说明了来意。
“难得你这样的年轻人关注卫南的这件旧案,难得啊!”他点上一支烟,不无感慨地说,“转眼七十年过去了,先师蒙难的时候我才十二岁……”
“孙老,请解释一下,‘先师蒙难’是怎么回事。”我插话道。
“当年我是益德小学的学生,赵少陶先生是我学习美术的启蒙老师;至于‘蒙难’二字是我个人的看法,因为我压根儿就不相信先师会做那种事!”
“您有证据吗?”
“没有,但我相信先师的人品。”
“据我了解,他被捕后自己承认杀了人,这怎么解释呢?”
“你身为记者难道不知道屈打成招么!”孙凡石激动地高声说道,“先师被杀前双腿就被打断了,行刑时是被人抬到沙滩去的。”
“对不起,这些情况我不知道。”我歉意地说。
“唉,可怜先师的双亲,就这么一个独子,却横遭冤杀。他们四处喊冤,甚至在先师死后也不懈地为他鸣冤正名,到头来却还是抱恨终天。”
“请孙老介绍一下赵少陶先生其人吧。”
“先师相貌并不出众,中等身材,文质彬彬,一年四季穿长衫。他对学生很和善,可对不同艺术观点的人却很不客气。比如某位教师崇拜董其昌,而先师恰恰最讨厌董其昌,那他就会‘恨’屋及乌般地连那位教师也讨厌了。性情耿直,嫉恶如仇,但易树敌招怨,先师的为人处世缺少灵活性啊。”
“那么,最初是怎样认定赵少陶先生为凶犯的?警察局依据的仅仅是使女小英的证词吗?”
“这……”老人面露难色,沉吟了片刻后说,“你看过我的文章,应该了解当时的情形,先师是一个富有才华的未婚青年,郭心婉女士则是婚姻极不幸福的少妇,二人因某种机会相识进而相爱,想想并非不可理解吧?但糟糕的是这件事被风言风语地传开了,李家听了怒不可遏,李家大少爷李世广是益德小学校董事会的会长,就向校长施压要求辞退先师,正在这时郭心婉女士突然被害,李家立即向警察局举报先师是凶手,再加上其他的所谓证人证言,一件冤案就这样铸成了。”
“孙老,您认为赵、郭二人有恋情,可赵少陶先生在狱中只承认自己是单相思,这又该怎样解释?”
“从这件事上恰恰可以看出先师的人品。”孙凡石说着又点上一支香烟,“我曾偶然目睹他们在僻静处相会,两个人坐在垂柳下,先师轻声地说着什么,郭女士则含笑地注视着他,一看就是情投意合的一对情侣——这不是他们确有恋情的有力佐证?及至身陷牢狱,先师称单相思是为了保护郭女士的名节,自己身处绝境还在为所爱的人着想,试想他会是凶手么!”
“那,凶手会是谁呢?”
“围绕这个问题我苦思冥想了七十年,至今仍无法断定。”
“您对李家熟悉吗?”
“因为李家是卫南的名门大户,所以知道一些情况。李诚一先生国学造诣很深,尤其对《论语》研究精到,当时卫南的达官贵人都以聆听他讲授《论语》为荣。李家的藏书很多,其中不乏善本甚至孤本。民国十年卫南重修魁星楼,据说李诚一卖了两部宋版书带头捐了五十两黄金。我见过李诚一几面,高个儿,清癯,不苟言笑,穿戴讲究,一副威严长者的样子。至于李世广,由于他是校董事会的会长,经常去学校视察、训话,学生们对他很熟悉。他当时还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说话慢声慢语的,对校长和教师们很客气,但先师与郭女士的事激怒了他,以至于一改平时的温文尔雅要将先师逐出校门。”
我最后问了一个问题:“郭心婉女士长得什么样?”
“很漂亮,是公认的美人。据说娘家在北乡,家境一般。”
不知不觉已谈了快一个小时,我不忍心再过多地打扰这位年逾八旬的老人,就起身告辞。他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要让我看一样东西,随即从书柜里取出一个卷轴递到我手里说:“打开看看吧。”
我打开卷轴,看见装裱在里面的是一幅行书书法,上写十个大字:“青春岂不惜,行乐非所欲。”落款为“凡石同学存念,赵少陶书”。
“啊,是赵先生的字!”我颇感惊奇。
“据我所知,先师生前给学生题字,这是仅有的一次。”说这话的时候,须发雪白的孙凡石脸上漾出了孩童般的纯真笑容,“这两句是文天祥的诗,立意高洁。”
我仔细欣赏着赵少陶这幅遗墨,泛黄的纸张仿佛把我带回了久远的七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