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田月桂像恋人一样,坐在植物园的草地上。
我带她到僻静的植物园来,目的是想听她讲述去胡巧巧家的经过。
“那家伙——就是项大方啊,把我拉到村口,让我下了车,他一个人待在车里等我。”在我的催促下,田月桂终于把话头转到了正题上。
她接着说了下去:“我在村里遇到一个小女孩,就问她胡巧巧家在哪儿。小女孩说,她家这会儿没人。她妈去地里干活了,她弟弟上学去了。我带你去找她爸吧!我立刻就同意了。”说到这儿,田月桂像男人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我问:“怎么啦?”
她说:“要笑死人啦!你说这世界上的人怎么好多都是一样的。猜猜小女孩把我带到了哪儿?”
“哪儿?”
“村头的一个赌窝子。一座挺大的空房子里,十几个男人围着一张桌子赌呢!不过,他们下注都很小,最多也不过五十块钱,半点也不过瘾。”田月桂绘声绘色地说,“胡巧巧她爸赌红了眼,看着自己的二十块钱让赢家划拉走了,就探出半个身子过去,想抢回来。结果呢,让赢家狠狠地揍了两拳……”
我禁不住打断她的话:“关于胡巧巧的事,你是怎么跟他谈的?”
她的吊眼朝上耸动着:“你真是小儿科。跟赌徒还有什么可谈的?我打开小坤包,从中捏出两张钞票,扔到他跟前,就结了……”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胡巧巧的下落?”我惊喜地问,“胡巧巧在哪儿?”
“你急什么呀!”她显得很不高兴,“你得先答应我的条件,我才能把胡巧巧的地址交给你。”
“怎么又要讨价还价啊!什么条件?说吧!”
“自然是钱啦!我和项大方这一趟跑的,光油钱来回就得六百块,再加上给胡巧巧她爸那二百,还有在路边店扔的一百五十块饭钱……反正花钱的地方很多,你自己算吧!”
于是,我说:“好吧!我给你一千元。”
田月桂生气地白了我一眼:“就一千啊?我俩的劳务费呢?”
我实在气不过:“田月桂,请你为我考虑考虑。眼下,我是靠在美国打工时剩下的一点钱过活,连工薪阶层都不是……”
“算啦!算啦!你别叫苦连天的!我又不能给你发救济金。”不等我说完,她就蛮横地打断了我的话。
此时,从田月桂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半点善良的东西,代之的是赤裸裸的贪婪。吊眼、小嘴,就连呼吸,也像是在喊着“钱、钱、钱”。这些天来,她留给我的好印象,都随着“讨价还价”一扫而光。
“你不想给钱,是吧!那我走了。”她欠起身,把长腿收回来,下巴抵在膝盖上,坐姿就像一只对虾那样弯曲着。
“我给你!一千五百元。不能再多了。”我说。
她竟笑了起来:“哈哈,李光,我就知道你在骗人!你李光是谁呀,房地产大老板的儿子,会没钱!”
我从衣袋里掏出钱包,从仅有的两千元钱中,抽出十五张,给了她。她接过钱,数了两遍,放进身旁的小坤包里。然后,又在小坤包里翻来翻去,最终,找到一张小纸条,递给我:“喏,这是胡巧巧的地址。”
我接过纸条,见上面潦草地写着一行字:北京市东城区圈里巷52号。
“你父亲的遗书上不是说胡巧巧在南方开发廊吗?”看着纸条上的地址,我禁不住问。
“那都是老皇历了。死人才待在一个窝不换地方呢!”田月桂不满地揶揄我。
“纸条上的地址是胡巧巧的父亲写的?”我仍有点不放心。
“是他写的。怎么啦?”
“你怎么能证明他写的是真地址?”
田月桂的吊眼又竖起来了:“李光,你又小儿科啦!你也不想想,他个乡下老巴子,怎么知道北京有个东城区圈里巷,他编也编不出来呀!”
她说得的确有道理。
我去了一趟银行,从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笔钱里取出八千元。身无分文是去不了北京的。
东城区没有圈里巷,西城区也没有圈里巷。在北京的三天里,我走街串巷地打听,甚至还去了好几家派出所,得到的回答都是肯定的:没有圈里巷这个地名。
我这才发觉自己是受骗上当了。我和田月桂全被胡巧巧父亲这个狡猾的赌徒给耍了。
我又气又急地给田月桂打电话,尽管我心里清楚,这不是她的错,但还是想冲她发发牢骚。然而,几次拨通她的手机,她那边都大声嚷嚷着:“李光,你大声点,可能是线路有问题,我一句也听不清。”
“混账!”我骂了一句。
本该上午十点到达白云的火车,晚点一小时。因此,当我踏上站台时,已近中午。
一走出白云火车站的地下通道,我就直奔广场上的电话亭。手机早没电了,肮脏的小旅馆房间里,竟连充电插头也没有。
“喂——”对方慵懒的声音,让我吃了定心丸。
我怒气冲天地嚷着:“我真是让那个赌徒给害惨了。”
田月桂大概还没睡醒,竟没弄明白“赌徒”指的是谁:“什么赌徒啊?你在说谁呀!”
“我还能说谁!在说胡巧巧她爸。”我越说越气。
田月桂倒是不愠不火:“哦——是这样啊!你现在在哪儿?”
我说:“我能在哪儿!我在火车站!”
“这么说你回来啦!找到胡巧巧了吗?”
“找到还好了。你还没听明白啊,我们让那个赌徒给骗了。北京的东城西城我全找遍了,根本就没有圈里巷这个地名。”
田月桂不说话了。
“你是怎么跟那个赌徒谈的?”
田月桂没理会我的质疑:“你先消消气。电话里说不清楚。这样吧,明天我们见个面。下午三点我去你宿舍。”
回到宿舍,我放下简单的行李,就给杨干父母打电话。
电话铃刚刚响了两声,杨干父亲就接了电话。他告诉我,杨干母亲前天去乡下舅舅家,参加侄儿的婚礼,四天后才能回来。紧接着,他就焦急地问我能不能马上回家一趟。我答应吃完午饭马上去。
没有母亲的家显得有点冷清。变得沉默寡言的杨干父亲,更让我备感凄凉。
我和杨干父亲在小客厅沉默地对坐着。他拿起茶几上一包本地产的金虎牌香烟,抽出一支,我抢着给他点着,他便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抽起来。他像是有什么心事,很沉重的心事,让他痛苦万分的心事。他手里的香烟越燃越短,几乎快要烧到手指了,仍是浑然不觉。
“爸爸,要烧着手指了。”我提醒他。
他这才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慢慢抬起头,用痛楚的目光望着我,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小光,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他咳嗽了一声,“是小干的事。”
我点点头。
“这事一直在我心里翻搅着,每晚睡到半夜就醒了,醒了就想这件事。你知道小干是自杀的,可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怎么会自杀?他死得太蹊跷了——”
听他这样说,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紧张起来。
“那是他去康复医院的第四十五天。他去了那儿以后,我每天计算着日子。大清早,康复医院突然打来电话,说小干不见了。我问他们什么时候发现小干不见了。他们说今天早晨查房时,小干不在房间,四处找了找,也没见影儿。康复医院病人的房间晚上是上锁的,小干他怎么跑得出去?我怀疑是头天下午护士开门送药时瞅空跑的。这样算来,他在外面待了一整夜。我心里那个急呀!我和他妈站在窗前,边商量着该去哪儿找他边朝窗外看着。这当儿,就见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楼下,车门打开,小干从里面钻出头来。我和他妈连门也没关,就一前一后地往楼下跑。等我俩来到楼下时,出租车已经开走了,只有小干一个人坐在楼梯口,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地喝着。我和他妈叫着他的名字,问他怎么回来了,他不回答我们的问话,嘴里只是不停地说:我渴。我渴。我说,你快起来,咱们回家喝水。他跟着我俩上楼时,脚底下已经有点不稳了。可我没当回事,以为是在康复医院吃药的缘故。一进家门,他就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我和他妈全吓慌了,扑到他身上摇着喊着:小干,小干,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这时,他已不能讲话,翻着白眼,脸痛苦地扭曲着,嘴里吐着白沫,手脚也不停地抽搐……我俩的哭喊声,惊动了邻居,隔壁的赵大爷跑过来一看,说快叫救护车送医院吧!这孩子好像是中毒了。救护车赶来时,小干其实已经没气了……事后,我就想,小干从医院偷跑出来,肯定是清醒以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急着去办。要不,他怎么不先回家呢?整整一个晚上,他去了哪儿?他怎么会想到了自杀?半夜三更的,又是从哪儿弄到的毒药?我想不明白——小光,你知道小干是孝顺孩子,他服毒以后,还搭了出租车回家,见到我和他妈连句告别的话也没说——这不像是我家小干做的事,他要真是不想活了,会给我们留下遗书什么的,可他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杨干父亲说不下去了。
“你怀疑杨干是被人谋杀?”我字斟句酌地问。
“小干他既然想自杀,又不打算跟父母做个交待,干吗还要回家呢?我千遍万遍地想着那天早晨在楼下见到他时的情景,他身上穿着一件白绒衣、牛仔裤,干干净净的,就像是早晨刚换的。你说他要是因病情发作,在外面的路边或是公园的露天地里过夜了,那衣服还不脏得不成样子?对了,还有一件奇怪的事,他穿的这套衣服是他上学时,我们一家三口一块儿去买的。康复医院不让病人穿自己的衣服,我送他去医院时,什么也没带。你说他从哪儿把这套衣服弄到手的……”
“衣服?就从他身上的衣服着手……”我在心里想着,不由说出了声,“杨干穿的那套衣服,你能确定一直放在家里?”
“这事我说不清楚。他从学校回来时,衣服都由他妈收拾。”
“你从来没跟妈妈提起这事?”
“没有。我不敢说。小干走后,我俩都害怕提他死时的情景。我俩不愿承认他已经死了,这你也看见了。我只是在心里偷着琢磨……”
“如果他没有机会从家里拿走衣服。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天晚上,他从医院跑出来后,回了学校的宿舍。从宿舍找到了离开时没有带走的衣服。”
“我从没往学校那边想。小光,你说那天晚上他干吗要回学校?是不是想去见什么人?要不,回家的路可比去学校近多了。他干吗要舍近求远?”他眼巴巴地望着我,想从我嘴里得到答案。
我绞尽脑汁地思索着。
“我得马上回学校,去弄清一件事。”我站起身说。
我没费吹灰之力,便从宿舍窗外的墙缝里找到了我俩藏在那里的钥匙——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我用这把钥匙打开门,来到杨干的床前,撩起床单,弓身把头探到床下,伸手在里面摸着,很快地,我就找到了杨干换下的病号服。我们的猜测是对的,杨干从康复医院跑出来后,的确来过这里。至于杨干为什么要回宿舍,那一夜他究竟干了些什么,就很难再找到线索了。
我把杨干的病号服拿到屋外,抖去了灰尘。然后,摊在他的床上,抚平皱褶,叠好,压在了他的枕头下面。我想,总有一天,这套衣服会派上用场的。
下一步应该怎么走呢?
我拨通了教授家的电话。我担心要求见面会遭到他的拒绝。
电话是那位大嫂接的。我说请教授讲话。她说教授不在家,如果有事,可以和夫人说。
“夫人?这么说夫人从乡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