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啄木鸟》2008年第11期
栏目:侦探与推理
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
——【明】唐寅
上篇
事情来得突然。
那个黑魆魆的庞然大物出现在路虎的视野里时,车里的人微微一愣。
就在这时,对方占据了内侧车道,咆哮着迎面冲过来,远光灯和车顶上的一排大灯瞬间齐亮,形成一片炫目的光晕。
双方车头即将接触的瞬间,路虎下意识地向右打轮一闪。一串刺耳的摩擦声之后,失控的车一头向幽深的山谷冲去。
前几天上京暴雨,这段路出现滑坡,路边的护栏大多被毁。
山谷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闷响。片刻之后一声响亮,四周复归于沉寂。
依然是虫声唧唧,寒烟四野。
良久,一个人影从卡在山腰一棵老树上变了形的车里爬出来,哆哆嗦嗦地把手机扣在耳朵上:“救命……齐化县九里铺三岔口前面……”手机屏幕淡绿的荧光,映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从额头直贯到颧骨的一道口子血肉翻卷着。一道细细的血流顺着攥着手机的手潺潺地流下来。话没说完,人就一头栽倒在茂密的草棵子里。
我觉得自己命不好。
从小到大,我就没好好读过书,我指的是功课。要说闲书,我倒还真的读了不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就已经把四大名著囫囵吞枣地都读完了。我得说我很聪明,但就是在功课上不上心。我调皮捣蛋,但又不是学校里的那种狠主。算不上好学生,但也没大的劣迹,最多也就出个坏主意、起个哄架把秧子什么的。我是那种让老师爱不起来又无从恨起的人。
好事总和我只差一步。考重点中学,差一点。高考考电影学院,又差一点。就是买彩票,有两次,我的号码也和五百万大奖的号码只差一个数。
我哥们儿诚子嘲笑我是“差一点先生”。
考了一年没考上,我就不想考了。先是跟着几个电视剧组干了两年小剧务,后来又做过广告公司的业务员、健身中心的街舞教练,最后的一份工作是尚品超市的售货员。但没干半年,就因为偷超市的高档洋酒被除名了。超市的老板是我爸以前的学生。看在这层关系上,人家没报警,只是把我开了了事。
说实话,这种事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了。我这人好赌,输急了,欠了债,就和严诚,还有另一个女孩欧阳晨,去干些没本钱的买卖,弄些钱救急。通常是由欧阳晨出面,或由我出面拉皮条,勾引一些外地或外国游客,引到僻静的地方敲诈或直接抢了。那两个都因为这事“进去”过,可我好几次都鬼使神差地躲过去了。还是那个“差一点”。
可是半年前,我却被命运的大锤结结实实地砸“花”了。
我居然得了尿毒症。可我才二十二岁。
我爸妈都是中学老师,没什么家底,我这几年虽然也没停过工作,但挣的钱大多是左手进右手出。半年来,每周一次的透析已经花光了父母一辈子所有的存款。这个病最终的解决办法就是换肾。现在医疗科技发达了,如果换了肾,活个十几年二十年的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到了那时,日新月异的科技发展也许就能彻底治愈这种病。
半年前,我已经在市三院提出了肾源申请,但不知要排到什么时候,也许一年半年,也许是几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更要命的是,换肾的费用至今一点着落都没有。
我们家现在还有俩指望。可这俩我哪个都不能动。
我爸的爷爷家曾经是天津卫的一门望族,当然,后来和所有的大家族一样败落了。“文革”的时候,那些古董瓷器谁家都不敢留,那是“封资修”,砸都偷着摸地砸,怕被人听见。我奶奶黑夜把瓷器包在棉被里用铁熨斗夯。剩最后一件,实在是手软了,豁着命给藏下来。这砸剩下的就是一件清光绪年间的官窑粉彩开光八仙六方瓶。
这瓶子虽然年头短点,没雍正粉彩值钱,可现在古董的行情年年看涨,卖个几十万估计还没问题。我自己没出息,就仗着这个给我妈养老了。当年我被人拿刀子追赌债的时候,都没打过这瓶子的主意。我是挺浑的,但我做人还有底线,知道什么是孝道。突破我底线的事儿,打死我也不干。
还有个指望就是把我们家住了一辈子的破两居室卖了。那样,我和我妈就彻底无家可归了。我爸三年前为救一个过马路遇险的学生被车撞死了,爷爷奶奶家在外地农村。姥姥家倒是在上京,可舅舅家也没房,一家三口一直和姥姥姥爷挤在一起住。姥姥家的两居室现在已经连插脚的空都没了。
房也不能动。
我妈本来已经花白的头发,这半年已经全白了。
我表面上挺不吝的,可心里急。我曾经想到过死。但后来一想,既然死都不怕了,那还不如舍命干一票大的,或许可以侥幸不死。
这些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琢磨这事。
一连几天,我都做着一个差不多同样的梦。梦见自己在一个看不见底儿的深渊边上徘徊,身子一歪就能掉下去。身后是无边的黑暗,无数狰狞的影子不停地变换着诡异的形状悄悄地接近。每次,我都在掉下去的一刹那惊醒,两个手心里全是黏糊糊的冷汗。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挨下去了。要么动手干,要么什么都不想,就这样把自己交给未知的将来。
自从我老爸死了以后,老妈就变得絮絮叨叨,不管说什么最后都能绕到我爸身上。一看她眼圈红了,我就受不了。
我知道我安慰不了她。我从家里搬了出来,在城西的十里河租了个一居室。那里是城乡结合部,房租便宜。我知道这样做不孝顺,可我也没别的办法。老爸走了以后,我又得了这么个病。自己不争气,要什么没什么,家里简直就没高兴的事。人说快乐分享后就成了双倍的快乐,而痛苦分担后会减半。我的体会可不是这样。快乐分享后会更高兴,但看着亲人痛苦你也会更痛苦。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人受了打击后愿意自己呆着,而不是天天互相看着。那等于是往彼此的伤口上撒盐。
诚子曾经给我出过一个主意。说让我赶紧结婚,给老妈生个孙子。那样老太太就会好起来。他爸去世后,他家老太太也有过这么一阵,后来他哥有了孩子,老太太一忙乎,啥事都没了。
不提这事还好。提了我就烦。
我不是没女朋友。我女朋友叫华逸,在上岛咖啡当服务生,是我三年前在考电影学院的考场上认识的。华逸是个好女孩,人也漂亮。可惜,我们在几个月前已经掰了。原因明摆着,她知道我的那些不成器的事,劝我好多次没用,对我绝望了。
就我这德行,凭什么结婚生孩子啊?我要是一女孩,我也得掰。所以我一点都不恨她。
现在想想,掰了也好。三个月后,我就知道自己得了那个要命的病。就是她不和我掰,我也会和她掰。我不能耽误她一辈子。
丢了工作以后,我就一直在诚子这儿混着。我已经欠了房东童老爷子三个月的房租了。只要我一回去,老爷子就找个由头来了,客客气气地和我东拉西扯。老爷子是老上京,讲究个面儿,催房租不明说。我这人不怕别人急皮酸脸,就怕人家跟我客气。
我哥们儿诚子是个神人。他大名严诚,原来是棉纺厂的工人,从小喜欢画画,可家里没条件供他。工作后,诚子上了个什么成人教育学校,学了三年画,可还是个工人。为了画画,他自愿到厂子里值夜班看仓库,把里面的一间弄成了个画室,没日没夜地喝酒画画。
丫挺疯狂的,整天以大师自居,谁都看不上。我看不太懂他的画,感觉就是一堆一堆的瘟猪肉,一点都不美。
诚子有他自己的一套。他说,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眼里的人体是上帝的杰作,他们的笔下出来的是天使。莫奈的人体才是“人”。而我们现代人的眼里,人体就是“肉”,是可以出卖的。我不得不说,他说的倒还真有点道理。
但我仍然看不出他哪天能成为画家,卖出画去。但人至少要有点念想。这点,他比我强,我挺佩服他的。
我现在是绝症缠身,混得连吃住都成了问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现在我很沉默很沉默很沉默。
“你丫没事儿吧?整天直着眼,看着都瘮得慌。”诚子说。
我没答理他。
这之后发生的事儿,没人能想到。连做梦都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