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手机铃声惊醒的时候,才想起手机昨晚忘关了。
诚子画室的西北角,铺了几个纸箱板子,扔了几床破褥子、被子,算是他的床。我就和他分两头挤在这张所谓的“床”上。空气里弥漫着积年灰尘的土腥味和宿酒让人恶心的臭味,还有松节油和油画颜料特有的刺激的味道。严诚酸臭的一只脚就在我脑袋边上支棱着。难怪我一夜都在做怪梦。在梦里我狂吐不已。
我摸索着把旁边椅子上的裤子拽下来,摸出手机。
“谁呀?”说话前我瞄了一眼屏幕,才八点多。
“是杜渐吗?”
“是我。你谁啊?”这声音我听着生。
“我是《上京晚报》的记者,文木。”
我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记者?干吗?你找错人了吧?”我不耐烦地说。
阳光透过脏乎乎的窗玻璃射进来,在地上留下几个菱形的光斑,光柱里有无数细小的粉尘在飞,感觉像是一杯浑水。
“没错,我就是找你,杜渐。”
“我不认识你。”我被生人搅了觉,没好气地说。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是这么回事。晚报要搞一个上京市‘城市英雄’评选,要先对近几年事迹比较突出的英雄人物做个回顾报道……”
“你是想采访我爸吧?他早不在了。”我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爸出事那会儿,我没少和记者打交道。
“是啊,是啊。我知道,所以我才想找你聊聊。采访一下英雄的后人也一样嘛。”
“我没什么好聊的。就这样吧。”说着我就要挂。
“哎哎,别挂别挂。你看,是这样的,我特别敬佩杜老师,我还是他的学生呢,我是六中毕业的。杜老师出事后我还去看过师母呢。当时咱们见过面啊,你不记得了?”
当时足有半个月,我们家进进出出各路人不断,我哪儿记得谁是谁啊。不过,人家这么一说,我倒不好再装了。
“啊,是吗?不过,我真没什么好说的了。”
“随便聊聊,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
上京的秋天来了。天空碧蓝碧蓝,纯净得像照片里的,感觉有点假。院子里齐膝深的狗尾巴草和野芦苇金黄一片,经霜之后,散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忧郁气息。看院子的大狼狗“锤子”在草棵子里追着一只受了伤的喜鹊,噼里扑噜地满院子乱窜。那只喜鹊只能飞半人多高,飞起来掉下去,飞起来又掉下去,一边挣扎一边喳喳地叫。
我轰开“锤子”,逮了那鸟,抬手往房顶扔上去。喜鹊借着这劲儿,歪着翅膀飞房上去了。
我拧开水龙头刷牙,凉水冰得我直吸气。
“谁呀,这么烦,这么大早就打电话?”诚子也被闹醒了。
“晚报的一记者。要采访我。”我一嘴白沫子,含含糊糊地说。
这回诚子醒了,在我脖子上使劲胡噜了一把:“采访你?你丫昨晚上的酒还没醒的吧?还说胡话呢?”
昨天晚上,我俩就着一袋花生米,对撅了一瓶二锅头。我知道我不能喝酒。但已经这样了,爱咋的咋的吧。
“嗨,小看我?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个人物?”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人物,人五人六的!”诚子逗着“锤子”撒欢。
“是我老爸的事儿,陈谷子烂芝麻的。我还真懒得去。”
“去吧去吧,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呆着也是呆着。你去了,我还省顿饭呢。”
我和晚报的那个姓文的记者约在新街口的肯德基见面。
我们没聊多大会儿。前后也就喝了杯咖啡、抽了两支烟,不到半小时的工夫。那哥们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大概问了问我们家和我这几年的情况。这让我有点纳闷。这和他早晨死乞白赖地约采访的德行不大相称。后来想想,也没什么。这种应景的事儿,一般都是上面压下来的,不干不行,应付一下差事拉倒。正好我也没心情和他扯淡。我酒还没醒,脑袋有斗大,胡乱说了些什么自己都忘了。
隔了两天。傍晚,我在仓库外边街角的肉饼店里吃了四两肉饼,喝了瓶“上京”啤酒,又要了半斤肉饼打包给诚子带回去,顺手在门口的报摊上买了份晚报。
严诚的屋里亮着灯,却拉着窗帘。我推了推门,门是锁了的,里面有断断续续的哼唧声。我知道这孙子八成是和欧阳晨在“哈皮”。欧阳是个“野模”,做他的模特已经有几年了。那是个漂亮轻佻的女孩。诚子在性方面简直是头牲口,经常画着画着就来劲儿,扔了画笔就和欧阳滚在一起。
两个人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混着。
也挺好。谁也不欠谁。
我不想打搅人家的好事。我在门口一把瘸了条腿的破藤椅上坐下,就着慢慢暗下去的天色,一目十行地翻着晚报。
我的匪夷所思的传奇经历就从这一刻拉开了序幕。
在报纸的公益版上,我看到了那篇署名“本报记者文木”的文章。
文章的标题是:《后人濒临死亡线英灵在天难安息》。
文章先追忆了我爸三年前的舍己救人的壮举。大概的情况是这样。一个初一的小女孩过马路,碰到个刚过完毒瘾的人开了辆卡车直撞过来。我爸正好看见,当时飞身冲过去,使劲把那孩子推了出去,自己却被撞了。在一番感慨欷歔、颂扬升华之后,记者笔锋一转,开始叙述我和我们家目前的困境。在他声情并茂的笔下,我成了一个自强不息的上进青年,一个才华横溢却家庭贫困的大才子,一个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孝子,一个命运多舛、穷困潦倒、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绝症患者,一个身陷绝境却从不拿父亲的牺牲给社会添麻烦的极端自尊的君子。文章的最后,记者颇为煽情地写道:“在很多人叹息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的时候,在我们的城市,在上京这个自古多侠士的燕赵旧地,毕竟还有像杜幼于老师(我爸)这样的人,在间不容发的瞬间,在生命的天平上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牺牲,挽救了别人。他们是这个社会的道德标尺。斯人去矣,英灵已远,但英雄的后人,一个人生刚刚开始的有志青年,却因为没有钱做肾移植命在旦夕!从某种意义上说,不只是那个被救的小女孩,你、我、我们所有的活着的人,都是英雄义举的受益者。别再抱怨世态炎凉,别再怨天尤人牢骚满腹,伸出你的手,让大家用爱心来挽救一个青年的生命,就像他的父亲曾经用生命挽救另一个年轻的生命一样。让我们用实际行动来抚慰英雄的在天之灵!”
后面是公益版的捐款电话和账号。
我靠。我真无语了。
我算是知道报纸是怎么做出来的了,丫和我聊了二十几分钟,就能洋洋洒洒忽悠出半个版的文章,把我夸得像个栋梁似的。里面的那个“杜渐”把我自己都感动了。以前我怎么没发现我有这么优秀呢?
我正发呆,诚子端着盆水开门出来。我从黑影里站起来。
“你大爷的,你丫怎么悄没声儿地在这躲着呢?吓我这一跳!”
“怕惊着你,将来生不出儿子。”我说。
“我画画呢,你丫胡诌什么呢。”
“得了,装什么呀。你们那点事儿,我还不知道?”我说,抬腿进了屋,“是吧欧阳?你瞧人家欧阳,就不像你那么假。”
欧阳正背对我坐在床上补妆,穿着诚子的一件大衬衫,光着两条腿。
“切!你知道个屁。你姐——”欧阳夸张地拖着长声说,“我,是人体模特。艺术,你懂吗?”
我哈哈一乐,把打包的肉饼往桌子上一撂:“不知道欧阳来,我就买了半斤。”我对倒水回来的诚子说。
“出去吃吧?”
“我刚吃了。”
“走吧,走吧,再喝点。我们俩先走了啊?就拐角那儿涮肉,你穿好衣服来找我们。”诚子冲欧阳喊道。
饭桌上,我把晚报上那篇文章给他们俩看了。
“你狗日的碰见贵人了。”诚子笑得不行,“我怎么没发现我身边一直有你这么个圣人呢?丫真够能呲的!”
“你觉得这么着能蒙着钱吗?”我假装没当回事,其实心里已经抱了很大的希望,“我本来以为他们只是应个景儿,没想到还弄得跟真事儿似的。早知道我好好哭哭穷了!”
“不!这样刚刚好。咱就得拿着点劲儿,咱是谁?咱是爷啊,就是死也得要个爷的范儿!有钱人就认这个,你越孙子人越瞧不起你。”丫已经高了。
“你丫什么爷啊,有钱才是爷呢。”
“这事正经靠谱。”诚子敛了笑说,“晚报的公益版挺有号召力的。再说,你不是一般的治不起病的患者,你爸的事挺能打动人的。‘城市英雄’,这个点姓文的也抓得好。兄弟,你有救了,哥哥替你高兴!来,喝一个!”
我刚把酒杯端起来,欧阳一把给按下了:“你不能喝酒了。”
“对,从今天起,你一滴酒都不能喝了!”诚子自己喝了一杯,“哎,这个姓文的记者不是你花钱雇的枪手吧?”
“我哪有这脑子。抢银行我倒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