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从跟踪开始的。
当时是星期六下午四点,街道上的行人不多,步履悠缓。毕竟,周末嘛。刑侦科警员小孙第一次坐在一家高雅的咖啡馆里,品尝着他一生中喝过的最苦的饮料。他努力不让苦得一塌糊涂的脸部露出扭曲之像,眼睛不安分地斜瞟斜瞟,严密监视着坐在他斜对面的“嫌疑犯”彭佳悯。
彭佳悯很年轻,清水挂面长发从头顶奔泻而下,遮住妆容清秀的半张脸。她身穿粉红色紧身毛衣,下身牛仔裤,从坐下到现在,一直低着头搅咖啡,一副“邻家有女初长成”的乖乖模样。
今天是小孙的休息日,他不上班。这次跟踪是他自找的。原因是几天前,他曾被一个神经质的男子跟踪,被其逼迫无奈,只好现在又来跟踪这个女的。
说实话,二十多岁的小孙幻想过各种各样被人跟踪的方式。这些方式万变不离其宗:跟踪他的都是美女。这话说起来俗了些,但是,哪个男的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呢?
“俗”的定义,其实就是“直白”。
小孙就是这么想的。当时他刚下班,身穿便衣,全身疲倦。他的自行车胎爆了,钱包被他落在办公室的警服里了。他想打电话,手机欠费。天开始下小雨。入冬了,雨点冰冷冰冷的。小孙走了几步,忽然感到脚下渐渐冰凉。鞋底磨通了。
运气来的时候挡也挡不住。尤其是坏运气。
小孙拦了一辆出租车,掏出警官证:“我是警员。忘了带钱。请你先送我回家。到家后,我上楼拿钞票付你车钱。”小孙一口气说完。刚才在寒风冷雨中,他已经把这几句话练习了好几遍,流利得有点像唱黑人饶舌。他觉得先说清楚好,直白一些,免得造成坐霸王车的误会。
司机紧张地抬眼看看他,小而亮的黑眼珠骨碌碌转几圈:“小哥,你的警官证是假的。”未等小孙申辩,司机一蹬油门,走了。
小孙步行一公里之后,终于饥寒难耐,又拦下一辆出租车。这次,除了他的公寓地址,他一句多话都不说。
二十分钟后,小孙下车。他说:“我没带钱。现在我上楼拿钱。你在这等我。”说完,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他拿出警官证,“我是警官,请相信我。”
司机挺年轻,脸上并无青春痘,脑袋剃得光光亮,看了他一眼,不说话。等小孙刚刚走进小区大门,他就听到身后有小车发动的声音。小孙迅速转身,看到那辆出租车已经跑远了。
哎,人呐!缺乏相互的信任。小孙在心中长叹一声。
第二天,小孙出门时,在去地铁站的路上,发现他被盯梢了。跟踪他的是一个头戴绿帽子,用黑色围巾遮住大半个脸的男人。小孙故意不着边际地拐了几个弯,那个男人也跟着他拐弯。终于,在一个拐角,小孙一个伏击,把那个男人制服在墙角。
“说,跟踪我干什么?”小孙一手反钳男人双臂,另一只手扯掉了男人的帽子和围巾。脑袋光亮。这人原来是昨天的出租车司机。
“我,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那人惶恐地说。
原来,他是来找小孙帮忙的。
他说,他的女友有问题。
“你的女友有问题?”小孙说,“你找心理咨询师去。”
“找咨询师没用的。我的女友举止怪异。”
“怪异?我看你才怪异。”小孙在手上加了一把劲儿,那男子尖叫一声。有路人经过,可无人敢管。哎!现在的人呐。小孙又感叹。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你不认识我了吗?”那男子使出和陌生人拉拢关系的最后杀手锏。
小孙疲了,不想再和他纠缠,就像放了一种人体气体一样放了他,说:“你走吧。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否则,我告你骚扰警官。”
“孙立,我是‘跟屁虫’啊。”男人把五官挤在一块儿,作了一个极为难看的鬼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混成一堆。
这次轮到小孙惊诧了。他仔细研究了一下那张大脸,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对方肩膀,“跟屁虫,你的五官怎么越长越开了呢?”小孙本想像放屁一样放了他,没想到此人居然是“跟屁虫”。这个浑名注定了小孙将被跟定的命运。
秃头男人确实是孙立小时候胡同里的朋友“跟屁虫”。时隔多年不见,跟屁虫的五官虽然不再挤在一块儿了,可说话还是喜欢先不奔主题。小孙在耐心的引导下,才弄清楚跟屁虫此行的目的。
跟屁虫有个女朋友叫彭佳悯。前几天,跟屁虫发现彭佳悯被人跟踪了。跟踪彭佳悯的男人大概四十多岁,总是穿一身浅灰色运动服。彭佳悯自己却没有发现被人跟踪。跟屁虫决定摸清那个男人的底,找个机会揍那个花痴一顿。
在那个男人跟踪彭佳悯,而跟屁虫跟踪那个男人的时候,跟屁虫十分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关于彭佳悯的秘密。跟屁虫不希望搞砸他和女友的关系,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正急得团团转,恰好昨天碰到坐霸王车的小孙,回去越想越像昔日旧友,就决定今天来碰碰运气。他希望小孙能帮他一把,低调处理,揭开谜团。
跟屁虫说:“彭佳悯每个周末都到一间咖啡屋喝咖啡。周末是出租车司机挣钱的大好时光,所以我以前从来也不知道彭佳悯有这个习惯。彭佳悯也从不提起。彭佳悯喜欢在喝咖啡前不停地搅动咖啡。搅着搅着,怪事就发生了……”
于是,小孙决定去帮一帮跟屁虫。不仅是因为他想揭开彭佳悯的秘密,还因为年轻的小孙始终坚信,人与人之间应该有起码的信任,相互帮衬才对。更何况他和跟屁虫还是小时候一起用尿和泥玩的旧友。
“帮你可以,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小孙说。
“说!只要能解开彭佳悯的谜,我什么都答应你。”
“换换你的帽子。你难道不知道男人戴绿帽子是什么意思?”
“呵呵,来得太急,心神不定地在帽摊上随便买了一顶。怪不得我听见卖帽子的小贩在我背后窃笑呢。呵呵。”跟屁虫摸着亮锃锃的脑袋说。
小孙的位置在咖啡屋正中。他往左前方斜瞟,可以观察到搅咖啡的彭佳悯;他往右前方斜瞟,可以看到跟踪彭佳悯的那个四十岁男人。该男子还是穿着浅灰色运动衣,痴痴呆呆地盯着彭佳悯。小孙和跟屁虫就叫他“花痴”。
小孙时而向窗外望去,好几次看见戴黑色帽子和黑色围巾的跟屁虫不停地从窗外经过。小孙悄悄给跟屁虫发短信,叫他沉住气,淡定,再淡定,不要老在窗前晃,一时冲动露了馅,打乱整个计划。
短信发出后,窗外外表伪装恶劣的跟屁虫消失了。小孙可以想象此时跟屁虫正躲在某个角落,烦躁难耐。
十五分钟后,彭佳悯好像搅够了,一口喝光咖啡,抬起头来,眼神像把机关枪,将整个咖啡屋一睃,然后从随身背的巨大挎包中掏出钱包,甩出一张纸币,站起身来,走出了咖啡屋。花痴跟上,小孙跟上,跟屁虫从角落里闪出来,也远远地跟上。
彭佳悯拐进隔壁大型连锁商城,上二楼,进入女卫生间。小孙站在二楼童鞋部手拿一双女式童鞋把玩观望。花痴更绝,为了占据最佳位置,站在卫生间入口处斜对面的女士内衣专柜前,脑袋从一对胸罩间探出,鼻子刚好在内衣上蹭来噌去。卖内衣的女售货员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跟屁虫在小孙短信的抗议下,就没敢走进商城。
五分钟后,卫生间里走出来一个性感女子,波浪卷发,睫毛浓密,嘴唇红艳,走猫步,臀部一颠三扭。小孙怔了一下,立即看出那是刚才的乖乖女彭佳悯。
彭佳悯左右看了看。小孙急忙低头买童鞋。花痴的脑袋也已及时掩藏在了胸罩中。
彭佳悯走出商城,进入隔壁四星级大朝酒店。
花痴只跟到酒店大门,看见彭佳悯进入酒店后,摇摇头,咽咽口水就离开了。
三个小时后,彭佳悯走出酒店,返回商城女卫生间。当她再次走出卫生间的时候,已然又是一副乖乖女模样。
“你说,我女朋友是不是干那个的?”跟屁虫和孙立坐在街边的大排挡上,一瓶瓶喝啤酒,灌水似的。“在我面前,她那么清纯,那么无助。”
“这个,还,还不好说。”其实,小孙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他怎么能把这个想法当盐一样往朋友的伤口上洒呢。
“还有那个花痴。有机会我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叫他跟踪我女朋友。”跟屁虫喝下一大口啤酒后接着说:“彭佳悯没有工作。她说她出车祸死去的父母给她留下了一大笔保险金,不需要上班。都是谎言。一听就是谎言。我当时怎么就相信了呢。”跟屁虫一个劲地用啤酒敲打脑袋,嘭嘭闷响。
就在这时,小孙的手机响了,短信一条:大朝酒店发现命案。速到。发信人是同事白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