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大都督府档案室,六七个文吏正埋首于小山一样的文牍中,忙得焦头烂额。
田小翠带叶朗进屋,瞪起月牙眼,一手叉腰一手对准后者的脸戳戳点点:“前回你妨碍公务,还没处罚,今天又用催眠术杀人,实属罪大恶极。现在我宣判,两罪并罚处有期徒刑五年,暂监外执行,实施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行,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好男不跟女斗,正常人别惹神经病。
“你负责那个架子上的文书,对照账本一项项查,不得有误。”
自垂帘听政以来,朝野间始终反对声不断,太原作为李氏根据地,尤为激烈。太后下决心,要在登基前杀鸡做猴、把麻烦解决掉。她老人家圣明贤德,自然不能乱杀人,需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说到理由,还有什么比“贪污受贿”更合适?
孟子说过,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大家千里迢迢来做官,不就是一个“钱”字,难道真为了造福百姓?若认真彻查,从当朝宰相到看城门的小兵,唐帝国所有公务员排起队来砍头,全部杀掉或许有冤屈,隔一个杀一个绝对有漏网的。
于是,太后派得力干将田小翠出马,来太原府清查账目。
可事情有点儿奇怪,调查许多天,虽然发现了不少鬼名堂,但是都属于太后系或中立派,那些铁杆保皇党屁股干净得很。刚才典礼上,京城来的宰相大人询问进展,田小翠支支吾吾,拿不出任何成果,丢尽面子。
此刻她真着急了,在屋子里来回乱窜,不停地吆喝:“拜托快一点好不好?赵主事,你是核算总账的,务必看仔细,把握好分寸。崔神庆和张本昌后台很硬,小来小去的不要管了,至少百万贯以上才能立案。大伙儿加油干,发现线索重奖五百贯,本都尉请客去最高档夜场喝花酒,美女随便挑!”
文吏们很了解这位大小姐的脾气,置若罔闻。叶朗被搅和得头晕:“都尉大人,你别转来转去,帮忙一块看不成么?”
嘿,竟指使起本姑娘来了。田小翠想要发作,但转念一想,改成傻笑:“我倒是想帮忙,可不识数呀,手指加脚趾最多数到二十,哈哈。”
这家伙果然是白痴吗?
叶朗无奈地摇摇头,开始查账,很快看了三四本。
然而田都尉又不满意了:“等等,这本账不到一刻钟便看完啦?叶朗,你别糊弄事儿,重新查!”她叫嚣着,把一本账簿扔到桌子上。
真难侍候,干活快也有罪,叶朗腹诽不已。待拿起账簿,却吃了一惊,那是天门山伐木营的明细账,记得很清楚,方才并没有查过。
抱着疑惑打开账簿,仔细看起来……嗯,果然有问题,臭丫头想干什么?抬头看去,田小翠正怒冲冲地盯着他,眼睛深处隐藏有一丝狡狯。
叶朗若有所悟,装出惊喜的样子,一拍桌子喊道:“我发现了!田都尉请看,去年十二月前,天门山伐木营有二百七十人,每天伐木三百五十根;到今年元月,增至六百三十人,每天伐木却只增加到四百根。人数翻一番,产量提高仅两成。”
其他文吏围过来看,纷纷赞同,是有猫腻,皆道叶公子好眼力。田小翠放松紧绷的脸,笑眯眯拍叶朗肩膀:“干得不错,继续努力,争取立功赎罪。”接着又下令,“去请刘怀义将军。”
不大工夫,天门山伐木营的上司,太原警备区司令刘怀义到来。这是位精干的中年汉子,双目炯炯,尽显军人气质。他原本为并州集团军后勤官,刚接任警备区职位没几天。
田小翠指出账簿上的疑点,质问道:“刘将军有何解释?”
刘怀义坦然回答:“田都尉有所不知,伐木营非普通军匠,系收编的吕梁山盗匪。那些人刚归化,恶习难改,生产效率低下。”
吕梁山位于太原府西北方,绵延近千里,与突厥接壤。那是个三不管的敏感地带,山高林密,有很多盗匪横行。朝廷考虑到征剿的成本太高,便采取怀柔政策,有小部分盗匪接受招安,暂安置于天门山伐木营。
这事情田小翠也曾听说过,刘怀义的解释不能说没道理,但很可惜,今天就是要他拿开刀。
“狡辩!你作为长官,不能管理好手下,即属失职!”
刘怀义大怒,抖袖子便走:“那你找崔长史革我的职。恕不奉陪!”
田小翠也不阻拦,在后面冷笑道:“洛阳正修建大明宫,进展缓慢,太后屡次催问,不得要领。现在明白啦,误工的原因是你刘怀义管理不善,天门山木材产量不足。”
混蛋!刘怀义气得哆嗦,大明宫那样的大工程,只缺几百根木头?可大帽子压下来,他真担当不起,如果田小翠向太后打小报告。非倒霉不可。
无奈之下,刘怀义只好装出一副笑脸道:“田都尉言重了。其实另有内情,可否单独说话?”
田小翠点点头,两人来到庭院中。刘怀义瞅着四下无人,便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递过去:“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今日来得匆忙,不曾多带,等田都尉返京时,另有土仪相谢。”
田小翠接过,见是一张五百贯的钱票,立时眉开眼笑,故作扭捏道:“这哪能行……”嘴上说着,手却飞快地把票子塞进荷包。
刘怀义心中鄙夷,陪着呵呵干笑。
“可是,刚才查账时,许多人都在场,”田小翠又显出为难的样子,沉吟着说道,“发现问题的家伙叫叶朗,是个书呆子,不通世务。要不这样吧,我派他去天门山现场看看,你找个人陪同,到时候……”田都尉举手掌用力一挥,比划出砍脖子的动作,面露狞唉。
啊,为五百贯钱就要杀手下灭口?好狠毒。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伐木营里全是凶恶的盗匪,吓唬吓唬他即可。读书人全眼高手低,外强中干。”
能行吗?刘怀义尚犹疑,田小翠已高声喊道:“叶朗,你出来。”
一个二十多岁的蓝衣青年从屋子里走出,剑眉朗目,气势沉稳干练,怎么看都不像“书呆子”。
“这是叶朗,任内卫衙振威校尉。快与刘将军见礼。”
叶朗摸不着头脑,怎么转眼间,自己从监外执行的缓刑犯变成了六品武官?嗯,没必要大惊小怪,与田都尉在一起,任何奇迹都有可能发生。于是,他叉手行礼道:“下官参见刘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