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筚篥又称“悲篥”,音色低沉浑厚,常用于表现悲怆的乐曲。而这个叫七郎的神秘人,演奏起来大有差别,曲调委婉优雅,哀而不伤,含蓄表达出诗中的伤春情绪。艾琳的嗓子也显韵味,高音华丽,低音层次清晰,颤音和转折更是精妙无双。再加上原诗的优美辞藻,三者相得益彰,堪称绝唱。
一曲歌罢许久,听众才从美妙中惊醒,爆发出轰天喝彩。
人们将表演者围在当中,谀词如潮。当然,主要是冲艾琳去的,驼背七郎被忽略在一边,美貌永远比才华更显眼。
“实不敢当谬赞,关键在诗写得好,”艾琳面色微红,显出受之有愧的样子,“这首诗题目叫《代悲白头吟》,作者就在诸位当中——他可不是默默无闻之辈哦,早已得享大名。”说着,美女俏皮地挤挤眼。
刷,众多视线朝三个人射去——苏味道、杜审言和宋之问。
中书舍人苏味道手捻胡须,悠然说道:“观遣词用句,只怕非宋学士莫属,呵呵,在下写不出来。”
的确,宋之问的文风清新浅白,善于描景抒情,和这首诗相当贴近。对于同僚的称赞,他含笑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于是士子们掉转目标,开始向宋学士大拍马屁。叶朗默然旁观,却发现了蹊跷,在宋之问的笑容里,似乎有一丝勉强的味道。奇怪,不仅是他,今天到场人中,还有几个也表现反常……
叶朗扫视人群,注意到,田小翠正眯起眼看宋之问,像猎人窥伺猎物,带着杀气。
田小翠察觉到有目光在注视自己,扭转头,与叶朗对上眼。她立刻换上怒气冲冲的表情,鼻子重重哼一声,扬起小脸。
“第一句和第三句起首皆用‘洛阳’两字,似乎重复,请教延清兄有何深意?”长安府丞杜审言疑惑地发问,皮笑肉不笑。
有一段广为流传的逸闻,去年吏部选拔官员,杜审言在列,主考官为苏味道。同为文学大叔,初次见面少不了要谈一谈诗歌、人生和理想,双方惺惺相惜相见恨晚,气氛热烈而友好。不料,面试结束杜审言走出门,立即对等候在外的其他官员说,苏味道快死了。众人不解,问你怎么知道?杜审言傲慢答道,他领教了我的才学和见识,还不羞愧而死吗?
这位名诗人生性狭隘,忌妒心极强,见宋之问大出风头,忍不住挑刺。后者闻听,面露不愉没答话。
艾琳嫣然一笑,代为解释道:“杜府丞误会啦,原诗第三句是‘幽闺女儿惜颜色’,在排演时,被七郎修改成‘洛阳女儿’。”
众人都吃一惊,演奏者擅自篡改原作,非常不礼貌,七郎可能不懂事,毕昆仑和艾琳都属于八面玲珑之辈,何以犯大忌?当事人宋之问更是脸憋得发青,两只眼死死盯住七郎不放。
李思训发问:“你因何修改?”
七郎依旧弯着背,慢慢抬起头,斗笠斜压至眉梢,面容在厚纱下若隐若现。在这个人身上,弥漫着一缕神秘而紧张的气息,连带着屋子里空气也仿佛凝滞起来。他的嗓音挺奇怪,沙哑粗糙,并带有嘶嘶漏气声,好像声带受过伤。
“幽闺略显小家子气,好诗当不以词废义。”
此言说得在理,仔细想想,“洛阳女儿”确实比“幽闺女儿”大气些。但擅改原作毕竟不妥当。
苏味道为人圆滑,笑呵呵打岔:“延清,你何时作得好诗,竟瞒到今日才一鸣惊人?”
宋之问回答:“三个月前刚写成,触景生情之作。”
“今年三月份写的?您是不是记错啦。”田小翠眨巴着月牙眼,天真地问。
宋之问不禁失笑:“我自己写的怎能弄错,田小姐真会讲笑话。”
“您说是触景生情之作,那么,诗里面的描写应当为实景。‘洛阳城东桃李花’——大前年十月,洛阳城东扩建东林苑,砍掉杂木,清一色种植杨柳梧桐,哪来的桃李?”
“田都尉,作诗不是断案子,一板一眼讲逻辑,”宋之问哈哈大笑,“在写作时,除了眼前之景,难免要掺杂过往的生活经验。”
其他宾客亦禁不住莞尔,连叶朗都替这蠢货脸红,你妹的不学无术,别丢人了行不。
可田小翠没半点儿自知之明,继续大放厥词:“宋学士,您九年前、咸亨二年中进士,随即外放青州、幽州等地,直到今年元月才往洛阳出任崇文馆学士。而九年前礼部还没搬迁到洛阳办公,进士试在长安举行。在您的人生经历中,根本没洛阳这一段哪。”
宋之问词穷,无言以对。杜审言从旁察言观色,似乎醒悟到什么,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也可能宋兄在地方上为官时,见过驻地城中漫天桃李的景色。”
“是有此可能,但我认为,诗确为洛阳城中触景生情而写。再看第十句,‘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此处用东汉开国名将马援的典故,其故宅恰巧在洛阳城东,本朝上元年间,赐予羽林大将军程务挺。后者因谋反被诛,宅子一直空着,逐渐荒芜,野草横生鸟雀筑巢。每次经过时,都让人兴世事无常之沧桑感。诗的作者,一定曾亲眼目睹那景象,才会有所感慨啊。”
这段分析十分犀利,李思训、苏味道等人都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叶朗终于醒悟,原来田小翠有备而来,专程找宋之问麻烦。
杜审言顺杆而上,附和道:“最后一句写道,‘但看古来歌舞地’,莫非,诗作于声色之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