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帝国人人知晓,大将军丘神绩是武则天手里的一把刀,最擅长抓“反贼”。从在巴州逼死太子李贤,到陷害名将黑齿常之,再到讨伐琅琊王李冲博州大屠杀,死在他手上的宗室大臣不下一百,平民百姓更数以万计。如今,他自己也沦为“反贼”,真可谓报应不爽。
只不过,丘神绩不会傻到像其他“反贼”一样拼命喊冤,力证清白;更不会奢望公正的审判,幻想朝廷能明辨是非。
所谓谋反,根本就是个笑话,谁他妈吃饱了撑的干这个?
一切都是坐在宣政殿宝座上那个老女人玩弄的权术把戏,清除异己、维持平衡而已。近年来杀了太多忠于李氏的官员士绅,朝野间怨气沸腾,不得不抛出一两个替罪羊。丘神绩不幸被选中。
所以说,他才不相信狗屁的大唐律法,多年的宦海沉浮告诉他,摇尾乞怜没用,在这个残酷游戏场上,唯有靠实力才能生存下去。
现在,牌已经打出去,只看对方做何反应。
等待分外难熬,雪静静飘落,铺满了天井。墙外街道上,灯火初照,笑语欢声,与孤寂的小屋分属两个世界。今天是上元节第一天,洛阳城居民倾城出动,彻夜欢庆。
咄,咄,房门处传来两记轻微的敲击声,像有人在扔石头。丘神绩又惊又喜,连忙站起身,拉开门。
寒风夹杂着雪絮劈面而来,吹打在身上脸上,使视线有些模糊。院子里恍惚立着一个人,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带着逼人的气势。
“丘将军,久仰大名。”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屋子里没有点灯,一片黑暗中,契丹王子耶律兀突呆呆地跪坐在几案前,心头反复流滚过这首鲜卑族民歌。
他的公开身份是友邦使节,大唐国尊贵的客人,可实际上呢,是作为人质羁留在洛阳的。
契丹是北方大草原上新崛起的游牧部落,长期受突厥压制,怨仇很深。恰好大唐国前来联络,双方一拍即合,约定共同打击北突厥。
按照惯例,唐朝的藩属国都要派王族宗亲常驻于洛阳,以表忠心,契丹族长命大儿子耶律兀突担当这一重任。
初抵洛阳时,耶律兀突被大唐的繁华和文明震惊,无限神往,佩服得五体投地。可随着日子流逝,他心里渐渐变了滋味。一方面,唐人以天朝上国自居,有意无意流露出的傲慢和轻视叫人憋闷。另一方面,大唐官场腐败,官员们一个个要么奸诈狠毒,要么猥琐无能,清白正直者极其罕见。
不满越积越多,因为一个偶然的引子爆发出来。数月前耶律兀突在酒店喝酒,遭伙计歧视,他不忿争吵,蛮性发作,拔刀将人捅死。
事后冷静下来,耶律兀突惴惴不安,担心被法办,甚至影响两国外交。可出乎意料,刑部只把他关在归化堂,好吃好喝招待着,杀人之事闭口不提。他一下子看清楚唐帝国的外强中干,在鄙视之余,也激发起内心火热的雄心。
难怪突厥人一直对唐国不服气啊,泥足巨人,何足道哉!
耶律兀突不想在洛阳继续呆下去了,他要返回北方大草原,那里才是故乡和家园。他是契丹的汉子,草原上空的雄鹰,血管里流着狼的血。终有一日,他会率领族人造访这块富饶的土地,用刀剑叩开洛阳城的定鼎门,铁蹄踏上天津桥头。
砰砰砰,远处传来巨响,惊天动地,连房子和地面都微微摇晃。不用看,耶律兀突也知晓,那是皇城端门前广场在燃放烟火,每年上元节午夜子时的重头戏。随后,将有数千只孔明灯一齐放飞,将狂欢推向高潮。
约定的时刻到了,生死在此一搏。耶律兀突握紧了拳头,手心微微潮湿。
洛河北岸,飞腾起五颜六色的焰火,无数只孔明灯冉冉上升,将皇城上空映照得恍如白昼。一簇簇殿台楼阁在半明半暗中显露出轮廓,其中,明堂和天堂巍峨耸立,分外显眼。
“听人说洛阳上元夜繁华热闹,今天终于见识到了,果然名不虚传。”
“哼,要不是本都尉给你找的好位置,哪能如此舒服。包一张桌要花二十贯钱呢。咱俩勉强算老朋友,给你打八折,记得过完节还钱。”
“老朋友个屁,我还没跟你算账呢!白天在衙门你明明早到了,却不露头,躲在一边看热闹,别以为我猜不到。”
“我一直想打你三百大板,没成想差点儿让魏老儿代劳——你腿型不错,肌肉蛮结实的,嘻嘻……”
在南岸,天津桥广场东彩楼上,叶朗与田小翠正一边欣赏风景,一边胡说八道。
上元之夜,除了民间自发的各种庆祝活动外,洛阳府为表示与民同乐,也举办官方晚会,地点就在天津桥南端的广场上。
广场北靠洛水,南临定鼎门大街,方圆约数十丈,极为广阔。沿广场东、南、西三面,是一家接一家的摊位,或贩卖小吃玩具,或猜谜杂耍。北面正中央,筑起一座三尺高的土台,乃是今晚特邀嘉宾——莫家班魔术表演团的舞台。在台子一侧,搭着一顶大帐篷,艺人们在里面忙碌准备。
土台正前方五丈处,用楠竹扎了三座临时彩楼,洛阳令魏元忠坐镇于正中间,叶朗和田小翠坐在东边彩楼处。
彩楼只有两层,空间有限,想在里面混一席之地不容易,需要托关系花银子。然而东彩楼二楼凭栏处,有一张桌子空闲,从开始到现在始终无人现身。
一名坐在后面的吏部员外郎忍不住了,叫道:“刘主簿,那边桌子没人,我们挪过去如何?”
彩楼管事人赔笑解释:“对不住,位置事先定好,不方便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