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丘神绩谈笑风生,应对自如:“平时在工作中,我作风粗暴,对下属过分严厉,不注意团结同僚。有时候碍于人情面子,也接受一些不值钱的小礼物。以上我都承认,愿意接受惩罚。但要说谋反,那是绝对没有的。这是捕风捉影,诬陷好人。”
三位主审官的案头,堆放着小山似的检举材料,他们逐项询问,丘神绩避重就轻,凡是涉及到谋反内容的,一概否认;其他贪污受贿之类,则推说记不清。
魏元忠等人十分头疼。要动真格的审问,其实很简单,上刑具一顿暴打,谅养尊处优的丘大将军也吃不消。关键在于,他们不清楚太后的底线在哪里。
“田都尉,您有何高见?”刑部侍郎周兴试探着问。
“我不晓得哎,”田小翠挠挠头,傻笑起来,“我是来观摩的,不太懂,你们继续。但最好快一点儿,都午时七刻了。”
魏元忠早已不耐烦,当即一拍惊堂木,喝道:“丘神绩,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将所犯罪行从实招来,不得有丝毫隐瞒,否则大刑侍候。”
丘神绩斜睨他一眼,然后扫视其他两人,似笑非笑问:“诸位大人,当真要我从实招来、丝毫无隐瞒?”
周兴的脸瞬时有些发白,来俊臣和魏元忠也变了颜色。
左金吾卫负责京城治安,手底下养着一帮探子,专门窃取情报,刺探隐私。起初丘神绩就是靠整黑材料诬陷李党起家的。他攥有许多人的把柄,一旦抖落出来,恐将引起官场大地震。谁身上都不干净。
周兴、来俊臣将首当其冲,他俩与丘神绩是一丘之貉,时常勾搭在一起联手作恶,彼此知根知底。而魏元忠尽管自身行得正,却也不得不顾虑多方因素。
最近武则天可能老糊涂了,益发凶残暴虐,动辄为小事杀人,连亲儿子亲孙子都下得去手。若丘神绩胡乱攀咬,焉知她不会大开杀戒?更说不定,这本就是她抛出的圈套,筹谋撒网搞大株连。
想到这儿,魏元忠咽下嘴边的斥责,默然无语。
大堂上陷入尴尬的沉默。
田小翠转转眼珠,噘起嘴,不高兴地埋怨道:“怎么都不说话了?赶紧的呀,今天过上元节,人家晚上还要去赏花灯猜谜语呢。又没有加班费,要不要这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来俊臣机灵得很,立即随声附和:“魏公、周侍郎,不如今天先到这,过完节再审?”
周兴说“甚好”,魏元忠心有不甘,也只得无奈退堂。众人作鸟兽散,各自回家,准备欢度佳节。
周兴离开衙门没多远,迎面来了两名壮汉,拦住他面带焦急。
“周侍郎,我家王子的事办妥了吗?”壮汉操着生硬的汉语问。
周兴回答道:“放心,我已安排妥当,马上带他出来,你们且回宅子耐心等候。”
两名壮汉大喜,鞠躬道谢后离去。
周兴返回家中,一个多时辰后,又从后门悄悄出来。他走过天津桥,抵达洛水北岸,紧邻着皇城的承福坊。
承福坊中有一片大宅院,名叫“归化堂”,原本为高阳公主的别墅,永徽年间她谋反被赐自尽,诸子流放。房子空出后好多年没住人,直到大前年宰相裴炎谋反,关押在此处候审。再往后,归化堂便专用来软禁罪行尚未确认的高官,洛阳人习惯称之为“天牢”。
眼下归化堂中囚禁着两个人,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绩和契丹王子耶律兀突。
周兴来到归化堂东偏门,让守门的卫兵通报,不出片刻,监狱长何宫迎接出来。
“奉太后口谕,释放耶律兀突,正式文书过完节下达。”周兴威严说道。
“是。”
何宫带顶头上司进入归化堂,到西边一所高墙围住的院子。天牢归属于刑部管辖,侍郎大人亲自出马,便无需公文,守门的校尉痛快放人。耶律兀突是个魁梧粗豪的汉子,一言不发,随周兴离开天牢。
两人出承福坊,没顺天津桥原路返回,而是左拐上了另一条桥梁,中桥。走到河中心,耶律兀突站住,呼出一口气,得意地朝周兴拱手:“多谢周侍郎相救。”
周兴皱了皱眉,说道:“闲话莫说,快走吧,再耽搁街上的人就要多起来了。”
这会儿约申时六刻,街道上行人寥寥,市民们晚上要上街玩耍,大多在家里吃饭或做准备工作。洛阳城处于狂欢前的平静。
天空中又飘起细细的雪花,两个人踩着厚厚的积雪,穿过中桥,消失在慈惠坊的坊门后。
博州城,火光四起,喊杀声震天。
街道上到处是铁甲士兵,一个个如凶神恶煞,持刀枪冲入民居,见人便行凶。男人一律杀死,将人头砍下来挂在腰间;女人和幼童则双手背缚,用麻绳连成一串,挥鞭子驱赶往城外。城内尸骸遍地,血流成河。
一名将军骑高头大马,在亲兵簇拥下,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突然,难民队伍中一女子挣脱绳索,披头散发冲到战马旁,拉住将军的腰带把他拽下马。紧接着,女人扑在他身上,张嘴死死咬住其喉咙。亲兵们急忙上前解救,却怎么也拉不开那女人,将军喉咙剧痛,呼吸窒息……
啊——丘神绩惊恐大叫,从噩梦中醒来。他的心剧烈跳动,内衣被汗水湿透,在正月严冬的寒气侵袭下,冰冷刺骨。
身边没有亲兵,也没有乱民。昏暗斗室中,一朵微弱的灯火在眼前晃动,似乎将要熄灭。
他不再是执掌十万兵马的左金吾卫大将军,而是像从前那些被他折磨拷打屠杀的人一样,成为阶下囚。他的罪名也完全相同——谋反。
世事就是这么荒唐而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