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鱼怜生出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年,常音和南笙在现在居住的万童巷也住了九年。
她们各自过上了新生活,但内心深处却结着关于鱼怜生的疤,仿佛一张揉皱的纸,就算摊开还是布满了无法抚平的细小皱褶。
南笙还是那样大咧咧的一根筋,尽管还是改不了遇事冲动的性格,但任谁都看得出她比过去成熟了太多,眼底的冷漠仿佛是无法化开的冰。南笙正在交往的男人,是她的导师胡哲夫。他待南笙很好,南笙曾和常音笑说,哲夫什么都好,就是已经结婚了。
而常音的性格则发生了巨变,她变得情绪化、冲动、外向,热情好像永远消耗不完。她放弃了原本绘画的梦想,学习了音乐。现在24岁的常音,已经是一名优秀的钢琴教师,她在家附近租了练习室,每天有不同的孩子去那里上课。
与南笙的爱情不同,常音不仅没有避开比自己小的男生,反而更倾向这样的恋情。而就在最近,有个叫陆森的男孩闯进了她的生活。
那天胡哲夫去南笙家吃晚饭,他们对吃的不讲究,也就随便下了两碗面。胡哲夫很喜欢听南笙讲话,说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时,南笙总是一副小孩儿的样子,有时还会比手画脚。
“我就喜欢你这种样子,整个人都像在发光。”胡哲夫听着南笙说她最近的设计,宠溺地笑了笑,“丁葵和你不同,她人虽好,却只懂煮精致的饭菜,爱好和我也不同。”胡哲夫吃着面叹了口气。对胡哲夫来说,南笙像是抓不住的流水,妻子丁葵则是一汪平静的湖。
“你的意思是我不贤惠?”南笙嘟着嘴堵了一句,却瞥见胡哲夫的鸡心领毛背心勾坏了一个洞,于是伸手去翻弄了一下,“这件背心留下,我帮你补,别以为做女红我就不行。”
丁葵找胡哲夫谈话的时候,夫妻俩正在菜市场挑鱼。丁葵说起了鸡心领毛背心的事,说起来学生之间的传言,原来她早就知道,胡哲夫无言以对。
那个周末三人就见了面,要是算上南笙肚子里的生命就是四个人了。丁葵和南笙想象里的并不相同,本以为丁葵是穿着长裙的大家闺秀,但她却穿着马靴和灰色的直筒裤,直直的黑色短发给人很利落的感觉。
“你是南笙吧,”丁葵的语气很和善,“我知道了你和老胡的事儿,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怀孕了。”南笙不想绕圈子,一旁的胡哲夫瞪圆了眼睛,他从未听南笙提过过。
丁葵看着南笙眼睛,微微皱起眉,南笙又开口了,“我不想破坏你们的婚姻。这个孩子我也不会要,他出生以后没有父亲也不会幸福。”
“你不觉得堕胎,和杀人没什么区别吗?”丁葵脸上还带着笑,她抬头看了一眼南笙,语气里却没有挑衅。
对面的南笙没有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丁葵,其实心下里早就慌了起来。
“其实我在来的路上想,如果你要是怀孕就好了。”丁葵双手握着面前的茶杯,“我有个好办法,愿意听吗。”
“您说。”南笙接话。
“我无法生育,说实话很妒忌怀有身孕的你,”丁葵脸上依然维持着微笑,“你还年轻,不如我们签个合约,这孩子你生下来,以后就算作是我和老胡的孩子。你们的事就算了,你知道,如果我追究的话,对你以后的工作和生活,都会产生影响。”
“荒唐。”没等南笙回答,胡哲夫先一步制止了这个想法,他惶恐地发现面前这个女人一点都不像他平日里贤淑的妻子。
让南笙改变主意的是常音。
那天常音慌慌张张地敲开南笙家门:“南笙,你救救陆森,帮我想想办法。”
记忆在南笙的脑子里渐渐复苏,她想起了陆森,好像是常音钢琴教室的学生。
“陆森借了高利贷,”常音的嘴鼓在了一起,身体不断抽搐起来,“后天还还不上钱的话,陆森说不定会被打死。”
“我有办法,你别着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南笙和常音算是命运共同体,南笙没办法放着常音不管,她想起了丁葵的那个提议。不过此刻的南笙更好奇的是,面前的常音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小她七岁的男生失魂成这样。
陆森每次都穿着纯白的衬衫,他浓密的睫毛下是清澈的双眸,高挺的鼻梁总叫常音想起鱼怜生。起初常音以为这个戴着细框眼镜的男生,是个斯文的好好学生类型,但随着接触变多,她发现对方完全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问题少年。
有时候陆森脾气暴躁起来,就逮着琴一阵乱按,常音总是安静等他发泄完,接着再口气严肃地教育他。九年后的常音,已经不是当初胆小柔软的性格了,她也不顾陆森出身大户,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大概也就是常音这种直爽的个性,引起了这个少年的兴趣,他开始变得听常音的话,有时还会捎一些昂贵的水果给她。
见到另一个陆森是在某个周末,那天下了大雨,外面黑乌乌的一片,常音刚走到巷口却突然被几人拖住,反应过来已经在那条窄小细长的偏巷里了。常音倒在地上,对方是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先是让常音把钱交出来,后来看着常音恬静美好的面庞又起了歹念。
这个时候自不远处传来了沉闷的声响,雨水混杂着野草的气息弄得常音睁不开眼。隐约看见了来人的轮廓,他穿着黑色的短皮衣,下身是水洗的牛仔裤,圆头皮鞋没进雨水了。
“老师,你没事吧。”对方边开口边狠狠揍了压在常音身上的男人,是自己的学生陆森。而那三个男人丢下常音跌跌绊绊地朝巷口跑去,只有“啪嗒啪嗒”拌着雨水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气里。
常音丢了干净的毛巾给陆森,皱着眉头看了看停在自家楼下的那辆摩托:“骑这种东西很危险的!”
“我觉得老师的处境才比较危险吧。”陆森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打趣道,他抬头打量着常音家里的摆设,比想象里要朴素很多。
常音多少有些尴尬:“你怎么穿成这样?刚才那些人为什么……怕你?”
“老师对我感兴趣了吗?”陆森毫无羞涩地开着玩笑,“我饿了,煮东西吃吧,关于你救命恩人的事等会儿再听也不迟。”
那天他们吃了叉烧饭,陆森第一次讲了自己的事,他说自己的家庭和普通家庭不一样,还说自己对琴一点也没兴趣,被逼无奈才来这里学,一回家就压抑到想用刀捅自己。
“我觉得老师很有趣,所以才会一直来的。”陆森露出一个暖融融的微笑,“这年头抽烟的人本就少,像老师这样端庄的钢琴教师还抽烟,就更少了。”
“你怎么知道我抽烟?”常音一瞬间有些尴尬,她伸手搔了搔自己的长发,“你还没说,和刚才那群坏人到底有什么关系。”
“味道啊,房间里总有种淡淡的烟草味,我家也有。”陆森的表情严肃起来,“和陆子瑜一样,都是一种让人搞不懂的感觉,又那么冲动。”陆森都是连名带姓地叫自己姐姐,看得出他很不喜欢她。
陆森挖了一碗咸肉和瓠子炖的汤,“我加入了黑帮,也不是说为了反抗家里,就是不想再过现在的生活。”
“黑帮?陆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原本低头摆弄衣角的常音一下跳了起来, “你的条件这么好,干什么不好非要搞那些有的没的。”
“你难道没听说过江湖上也有义贼?黑道又不都是干坏事,就这么断定一个人的决定……”陆森觉得胸口有点闷,“我先走了。”
之后的日子里,可能因为知道了陆森秘密的缘故,常音和他的关系变得微妙了起来。而陆森满身是血地倒在常音家门口的那天,很罕见地有阳光照进来万童巷。
虽然正值严寒的冬季,常音却觉得自己突然被拉入那个盛满阳光的夏天,她看着眼前满身是伤的陆森,仿佛他的身体和鱼怜生的交叠起来。
要救陆森!
要救鱼怜生!
除了将这个人从黑暗里解救出来,常音已经不能再思考更多,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嘭地胀开来,热气堵在里面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鱼怜生在走之前曾经说过一句,想娶你……姐。常音和南笙都曾费尽心思地揣测着,每个人都有二分之一的概率。常音自小喜欢绘画,可她后来却选择学琴,其中的原因便是她记得南笙曾经磕磕绊绊地弹过风琴,鱼怜生对那琴声真是喜欢得不行。常音觉得鱼怜生喜欢的一定是阳光活泼的南笙,而不是老是闷在角落的自己,所以常音学了琴,逼自己变得充满热情和冲动。
但就算已经在行动上认输,心里依然抱有那么一丝希望,鱼怜生的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常音一直尽量避免回想过去的事,但看见受伤的陆森,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还喜欢着鱼怜生。虽然那都是十几岁摸不着的情愫,但就是狠狠地在她心脏上安营驻扎。
只隔了一天,常音需要的钱款就扎成几捆被放在木桌上。她被南笙感动得想哭,同时又担心钱的来路,于是追问起来,南笙只好实话实说了。
起初常音当然是拒绝了这笔钱,南笙却抓住重点,直捣黄龙地指出现在的常音,是非帮陆森不可的态度,自己却又不可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我本来就不想要那个孩子,现在是最好的结局。总不能看着你的学生死吧。”南笙用手托着脑袋,“我们的生命里,最好不要再出现这种死亡了。”
陆森让常音在这天中午带着钱,去华士街一家叫“小勇面馆”的店铺。才过这午饭的点,面馆里却只坐了两桌,那些男生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狂态。陆森坐在一个还算显眼的位置,黑黑的头发遮住部分眼睛。
“你怎么会来?”筷子里还夹着面的陆森,掩不住惊讶地问道。
气氛有些僵住,常音放下了背着的咖啡色手袋:“这里面是钱,应该够你还了。”
那边的人突然爆发出一阵爆笑,有个已经有些秃头的男人说:“阿森,这不会就是你那个钢琴老师吧?”
“你还真来了啊。”陆森一副扑克牌的表情,但是常音已经从旁人的眼神里看出了不对。陆森一把扯过手袋,常音手一松整个人都跟着踉跄了几步。
一如他所料,那些兄弟在下一秒就涌过来夺走了钱袋:“阿森,你真不赖啊,还能从女人那里淘到钱。”
常音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开始打颤:“你骗我?你知道这些钱是怎么来的……你……”
“钱你们先拿去对付九龙那边,今天我先走了。”陆森回头交代了一句,然后拉着一直挣扎的常音,从面馆大步走了出去。
常音只告诉说那是自己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卖掉自己的孩子换来的钱。陆森第一次露出了有些心疼的眼神,尽管他知道造成现在这个局面的就是自己。
而陆森这样做完全是因为一个孩子气的原因。他以为常音一定可以懂自己,才特意设计救了她,然后坦白了自己现在的生活。谁知常音却和那些滥俗的人一样,觉得自己这样就是学坏,就不会有好结果。
那天陆森在处理和九龙的纠葛时,受了重伤。他突然很想看看常音,于是就去了万童巷,但大概由于觉得遭到了常音不理解自己的气馁,陆森并没有把自己受伤的原因以实相告,反而编造了个恶俗的谎话。那时的陆森根本没想到,常音会帮自己筹钱,也没想到她会只身一人前往华士街去找他。
“对不起……”陆森抿着嘴看了看身边依然一副失魂落魄的常音,“最近我们欠了九龙组一些钱,刚刚他们是要拿你的钱去还。钱会尽快还你,如果回去问爸爸要。”大概又想到家里的气氛,陆森的语气弱了下去。
“我觉得自己已经死在两年前了。”陆森握着常音的手没有松开,“老师,你以后还会相信我吗?如果我跟你说,再也不会欺负你。”
陆森还有个姐姐叫陆子瑜,是个活泼的女生。陆森的爸爸很疼爱这对姐弟,但两年前,陆子瑜由于感情上受到巨大的打击,身体每况愈下,最后甚至精神恍惚到连人都认不清了。自打那之后,父亲也像变了个人,他几乎只对姐姐露出笑容,百般呵护着陆子瑜,希望她可以重新振作,但姐姐的情况只是越来越差。渐渐地,陆森在父亲眼里就变成了眼中钉,他只要说到开心的事,说到自己的进步,就会被父亲认为陆森根本不在乎姐姐,从而遭到毒打。陆森一直很喜欢棋类竞技,本来一家人都非常支持很有天赋的他,谁知父亲却突然让陆森放弃去学钢琴。原因陆森是知道的,姐姐原本很想学钢琴,却听从父亲的安排没能学成,父亲希望陆森可以代替姐姐实现学钢琴的梦想。
常音反握住对方的手,又轻轻摸了摸陆森软软的黑发:“你很重要,你是我很重要的学生,和朋友。以后不要再玩这种把戏,我会帮你的,如果有事。”
看着陆森在面前抽泣起来,常音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她感到自己鼻子发酸,内心却无限地放松下来。
南笙怀孕之后,变得很喜欢吃拉面,几乎每天她都要去附近的小摊吃一碗。但由于肚子里的孩子,现在已经不能算她的了,所以她还要听着丁葵的安排。
这天丁葵带瓦罐麻油鸡来看南笙,又带了磁带给她,希望南笙有时间可以听听。在这之前,丁葵就曾经送了南笙很多书,那些都是南笙不太感兴趣的。有时候南笙会想,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受了这些胎教,以后是会像自己还是丁葵呢?她是会喜欢丁葵爱吃的东西,还是自己的?
常音在过年时候和陆森去了上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南笙觉得常音瘦了,似乎只要稍微一动,就能看清骨骼在皮下的变化。南笙因为吃得太好,原本消瘦的身体已经圆润起来,脸色却不是很好,近来她老是失眠。
从上海回来之后,常音变得寡言少语起来。南笙再看见她已经是一周之后,常音蹲在巷口抽烟,她脸上疲倦却又幸福。
那晚常音叫南笙去家里吃饭。她们只蒸了一条鱼,原本两人是有很多话想要说的,可是饭间她们又很有默契地沉默下来。后来陆森突然来了,他穿着很规矩,完全是个英俊的书生样。南笙骨子里那股劲又冒上来,到现在她也改不掉小时候那种有点罗嗦的性格,和陆森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开了。
胡哲夫来找南笙,他说自己这段日子很压抑,他想念她。南笙等他抱完,然后坐到另一边去,她知道胡哲夫的性格,就像现在,就算胡哲夫说再多遍的爱,也不会提出实质性和她在一起的话。
她突然想到陆森在和自己一起离开常音家的时候,俯身吻了常音额头的样子。是嫉妒,南笙意识到自己其实很羡慕常音,对方有着和自己同样不为人知的过去,但此刻却有着陪在身边的人。而南笙,则怀着爱人的孩子,怀着即将拱手让给别人的孩子。
“明天丁葵可能会过来,她找了很好的妇幼医院。”房间里没有开灯,胡哲夫几乎看不清坐在角落的南笙,“当然还是尊重你的意思,你如果不想去,就还呆在这里也好。”
“我会去的,等会儿你走了我收拾行李。”南笙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一抬眼看见了墙上丁葵给贴着的美人图。她盯着那张图望得出神,毫无预兆地,耳边竟然回荡起鱼怜生的声音。
——想跟你结婚……姐。
南笙并不知道鱼怜生那句话是对谁说的,但现在所有的场景开始倒退,它们重合交叠。万童巷变成了玲珑巷,图书馆变成了自己的家,变成了胡哲夫的家,而常音变成了丁葵,鱼怜生变成了胡哲夫,变成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约了朋友吃饭,今天你先回去吧。”南笙感到自己的嘴唇微微颤抖,但对方前脚刚踏出门,她就挣扎着爬起来。
——不能让这个孩子变成你们的,这次绝不能退让。
反应过来的时候,南笙已经把必需品都打包起来,她摸了摸自己肚子,好像都已经听到了孩子的心跳。
“妈妈带你离开这儿,带你去暖和的地方,我们不住在这里。”南笙一个人在屋子里喃喃自语起来,她吸了吸鼻子,觉得此刻的自己突然变得有了底气。
门被大力地撞开,一个人倒在了玄关,身上全是泥,手臂好像还在流血。
看着满身狼狈的常音,南笙一下忍不住就哭了出来:“你是怎么搞的?”
“还好陆森、陆森跑掉了。有人追我们,我们分开逃,他说总有一天会回来找我。”常音咽了一口口水,好像又呛到了一样,咳出血来。南笙记得过去鱼怜生也是这样倒在地上,她很怕会失去常音,于是一遍遍喊她的名字,让她撑住。
“但是……但是……”常音断断续续地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南笙像哄孩子那般轻声细语:“陆森会没事的,很快你们就会再见面了。”
“我杀了人……我好害怕。”常音死死地抓住南笙。
南笙觉得脑子瞬间空白:“你杀了谁?”
常音一口气费了很多劲才吐出来:“我……我四天前,四天前杀了陆森的姐姐……但我跟陆森说,他姐姐是发生了意外。他好像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这几天……一直很反常……”
“你杀人的事,除了我还有人知道吗?”南笙也来不及问具体的缘由,她只想赶快离开这个阴冷的巷子。仿佛胡哲夫、丁葵、陆森组织的人,都化成像影子般的魔鬼,堵在这附近,堵在她们通往未来的路上。
“没有了,大家都以为是意外。”常音还紧紧抓着南笙的衣服,她的声音已经低了下来。
南笙从箱子里翻出大衣帮常音穿上,然后坚定地在她耳边说:“常音,我们逃吧,现在就走。”
那个凛冽的冬夜,南笙拉着常音,又用手护着自己的肚子,匆匆离开了居住了九年的万童巷。她们的背影还是那样慌张,却又坚定,一如九年前,逃离图书馆的那个夏日。
偷偷怀着孩子逃走,杀死了爱人的姐姐——她们怀揣着对方的秘密,还有九年前的鱼怜生的片段,共同闯向下一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