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最推理》2012年第09期
栏目:暗黑专区
明凤桢站在病房门口。
白色的门。
她把手放在把手上。
这一瞬间,它仿佛变成了黑色——像一个突然出现的黑洞,立刻吸光了她所有的勇气。
明凤桢倒退了几步,靠在走廊的墙上,开始喘息。
“弥怎么了?”护士小姐关切地看着明凤桢,她的额头上正密密麻麻地冒着冷汗,“哪里难受啊?我去叫医生”
“不,不用……”明凤桢闭上眼。
护士扭头看了一眼方才明风桢想要打开又未能打开的门,若有所思。
“你别太担心,丁小姐只是晕倒,她的身体素质很好,没有大碍的,应该很快就能醒了。”
明风桢苦笑。
丁兰儿的身体当然没问题,她曾经也是一名女警,接受过最严苛的素质训练,她不会轻易晕倒,更没有理由昏迷这么长时间,也许她只是不愿意醒过来——因为,醒过来才是她噩梦的开始:丁兰儿的未婚夫林昱甫,在三个小时以前跳楼身亡,而明凤桢的生父明震博,几乎已经被确认为,是把林昱甫逼入绝境的人!
傍晚六点,林昱甫从法租界的余乐大厦顶层跳下,负责急救的护士在他的衣袋里发现了一份遗书,他在遗书中详细描述了选择自杀的前因后果:
两个月前,林昱甫与法租界富商明震博的公司签订了一份数额巨大的供货协议,前者倾尽财力购买原料,让旗下的火柴厂工人将所订购的货物赶制出来,但没想到那一份供货协议竟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飞。
同时失踪的还有保管合同的财务经理周成安,合同签订时的中间保人黄唯生也忽然蹊跷暴病身亡,明震博一方矢口否认供货协议的存在,由于林昱甫所经营的火柴厂早已负债累累,再遭此横祸便彻底破产,因不甘心被对方以极低的价格收购,遂选择含恨自杀。
“以我的鲜血来审判你的邪恶我判你永在地狱不得超生……”
据说林昱甫的身体刚巧砸中了楼下一辆1930年款的黑色雪铁龙,那车主几乎吓得精神失常。
尔虞我诈在上海滩是常态,从未有人因此而被捕,明震博被抓进巡捕房也并不是因为他逼死人:他的罪名是真正的谋杀。
谋杀黄唯生。
黄唯生死于林昱甫自杀前三天,由于家人觉得他死得太突然太可疑,便申请了尸检。报告显示,死者的肠壁有明显的发黑和粘连症状,极可能是被一种称为“断肠草”的植物所致的中毒症状。
断肠草义叫亡藤,春时刚发新芽的亡藤酷似茶叶,加上它的藤蔓喜欢缠绕茶树伴生,因此很容易被误摘。
黄唯生的死亡时间是下午六点,他在四点到五点间,曾与明震博在茶馆雅间聊天,黄家仆人也众口一词地描述了黄唯生回家后的情形。
“老爷一进家门就说渴得厉害,不停地喝水,然后又说腹痛,之后就回了房间……”
断肠草中毒的早期症状就是干渴,这说明黄唯生回家的时候已经发作,从时间上推算,他中毒的时间应该在三点到五点之间。
根据司机李剑的口供,黄唯生进茶馆的时间大概是四点半,饮完茶离开的时间是五点半,之后径直回了家,茶馆是黄唯生唯一有过进食行为的地方。茶馆的老板和员工均证明两人当日同饮一壶茶,茶叶是明震博自带的,据说是极品大红袍,茶馆不过提供了场地和热水而已。
有机会下毒的只有两个人,当日负责奉茶的茶博士小刘和明震博,但是茶馆老板和小工均证明小刘只进雅间提供过茶具和开水,明震博素来有自带茶叶泡茶请客的习惯,对他来说,茶馆的功用不过是个场地,小刘连茶叶都没接触到。更何况同时饮茶,一人暴毙,而另一人安然无恙,仅凭这一点,明震博便脱不了干系。
再则,黄唯生和茶博士小刘之间,没有私人恩怨更没有利益纠葛,倒是明震博有可以成立的杀人动机:
林昱甫火柴厂的职员证实,由于法国火柴商在上海渐成垄断趋势,林昱甫已是债台高筑,法国一家火柴厂曾经派人与林昱甫谈判,希望能收购林昱甫的工厂,但被他拒绝了。
如果真如林昱甫的遗书所说,他押上了全部资产,希望靠与明震博的这笔买卖翻身,那么明震博的暗算对林昱甫来说,绝对是致命一击。现在已经有人指出明震博与法国火柴厂的老板让·詹姆斯来往密切,那么由明震博出面设局,诱使林昱甫孤注一掷,也不是不可能。
合同不见了,中间人黄唯生死了,无凭无据,死无对证,只得逼得林昱甫将火柴厂卖给明震博,而明震博又可将工厂转手给法国人。
上海滩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一夕之间,风云变幻。
小小的一个火柴厂主,死了也在上海滩掀不起风浪。但是黄唯生不同,他和法租界领事的关系十分密切。法租界的地下赌场有一半都在黄的名下,除此之外还有百货和餐厅生意,他在法租界的华人商会里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和明震博的影响力旗鼓相当,林昱甫加上黄唯生的鲜血,共同炼成了一把刺入明震博要害的尖刀。
明凤桢站在法租界霞飞路巡捕房的大门口。
她的生父明震博就被收押在此处,一个十年前她就拒绝承认的父亲。
整整十年,明凤桢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忘掉那个名义上的父亲,如果不是他是非不辨,只听大太太林兮梅的片面之词,就相信母亲与人有染,如果不是他纵容林兮梅派人把母亲打个半死,母亲就不会落下一身病根,如果不是他绝情地把她们赶出家门,母亲也不会操劳过度而染上痨病早逝……
明凤桢怔怔地往前走了一步,大门的玻璃上印出她的影像。
她的脸,她的眼睛、鼻子、嘴唇和下巴……都带着明显的父系基因。
这十年她拼命地令自己忘记,她是明震博的女儿,可是她却长得越来越像他,甚至是他所有子女里最像他的一个。
于是他又要认回她了,一句“误会”就能把她所承受的一切抹去吗?这两个字能让承受无数委屈和屈辱的母亲再活过来吗?
明凤桢摇摇头,咬咬牙。
“你很清楚如果没有你爸爸,你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如果你不是明震博的女儿,如果不是他在工部局的关系,如果不是碍于法国人英国人的压力,如果不是你爸爸花钱找了那么多保镖保护你,你早死无葬身之地了!不是每个父亲都能做到这一点的!很多父母,他们不惜牺牲女儿一生的幸福,换来金钱、权势、盟约,甚至只是一块鸦片烟膏…………”
三个月前,她狼狈地逃入法租界寻求庇护,到处都布满了暗杀她的枪口。因为她帮助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朱师道东山再起,朱师道一直在努力证明,中国人的警察机构是有能力维持上海的公共秩序的,他不仅要在华界实现安宁和秩序,更重要的是向全世界证明,中国人有能力恢复自己对于租界的治理权,而租界便不能以此为借口继续占住中国的土地。
他在华界掀起整风运动、禁赌禁娟禁毒……俗话说,阻人发财,仇同杀人父母。朱师道有了很多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些仇人联合起来设了一个局,把朱师道陷害为贪赃枉法之徒,那本是个必死之局,明凤桢在关键时。候站了出来,在法庭上慷慨陈词,力挽狂澜。
她成功地让原本一边倒的媒体,开始理智地思考和质疑,朱师道得到一个为自己辩护的机会。官复原职的朱师道把她升为上海华界的女警警长,把她当作同盟与战斗伙伴,她也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钉子,肉里的刺。
程斌晖没有说错,如果她不是明震博的女儿,仅靠媒体的声援和公众的精神支持,她是活不到现在的。
“好妹妹,你帮帮爸爸,求求你,现在只有你有办法了!”
同父异母的哥哥明继祖和两个姐姐明月珍和明熙珍都满怀期待地看着她,他们都慌了神。
不过一天时间,铺天盖地的新闻郁在声讨“奸商明震博”,明震博旗下的企业商铺都陷入瘫痪,愤怒的民众们拒绝购买和明氏沾边的商品,连工人和职员都开始罢工或辞职,商会已经“配合民意”及时开除了明震博的会籍。
送出去的钱都给退了回来,过去那些像附骨蛆一样的人群轰然间散开,躲到了他们怎么都敲不开的门后。明继祖是出了名的败家子,花钱的本事远大于其父挣钱的本事,明月珍和明熙珍曾一度白以为擅长交际,直到明震博锒铛入狱,她们才突然发现自己的本事原来都是寄生在父亲的名誉之上的,当宿主消失的时候,她们也就失去了对别人的影响力,只剩下六神无主。
于飞带着明凤桢走进巡捕房大门,他曾经是明凤桢在华界的上司,一年前被陷害入狱,在明凤桢的帮助下虽然沉冤得雪,却不得不离开华界,到法租界做了一个普通的巡捕。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为明风桢打通了关系,争取了一个和明震博单独见面的机会。
明震博站在牢房里,他的长衫看上去太过整洁,明凤桢甚至怀疑他是否坐下过。
“你是被冤枉的吗?”时间不多,明风桢单刀直入。她靠近栏杆,将声音压到极低,“假如你真的是被冤枉的,我会帮你,就当是还你人情。”
明震博沉默不语。
明风桢苍白着脸说,“如果你没有杀人,给我一个线索。”
明震博依旧一言不发。
“至少告诉我几个名字!”明凤桢终于忍不住了,“你的仇人,黄唯生的仇人,想要害你的人,想要害他的人,想要一箭双雕的人!那天你都见过谁?”
明震博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必了!太多了……也许这就是报应,我早知道有一天要还得干干净净……这一次连法国领事都不肯出面帮我,你还来膛这浑水做什么?走吧!不管怎么样,你来我很高兴……”
“时间到了!”看守毫无表情地喊道。
于飞叹了口气,只得将明凤桢拽出了牢房:“走吧,走吧,我再找机会帮你安排,被发现就没下一次了。”
余乐大厦一共有七层,一二层做百货生意,三到六层是宾馆房间,七层的房间则出租给一家进出口公司做办公地点。
“原本还打算做杂物间的,可巧当时他们想租下来,就租出去了,他们在这儿办公有一年多了,”服务员张山一面将明凤桢递过去的钞票塞入衣袋,一面打开话匣子,“老板叫周海。这海龙公司是做进出口贸易的,最开始人就不多,十几个年轻人,打了仗,生意一下子就惨了,年底走了几个,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这两个月,除了老板,剩下的人全部回家了!
“……他老一个人呆在一楼,喝得醉醺醺的,把那个留声机声音放得大大的,从早放到晚,你说个三十岁的人,偏像个老头子一样听什么京剧?锣鼓喧天的,吵得楼下的客人都来找我们晦气,亏得他总算做成了一笔,算是喝了口吊气汤,这不,昨天员工都回来上班了,这才消停……”
明凤桢谎称自己是女记者,愿花高价来买“内幕消息”,张山的表情表明他并不相信她的说词,但是并不妨碍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明凤桢跟着张山坐电梯到了七层,这一层共有八间房,以电梯为中央分界线,电梯正对着一个大厅,厅里摆着两套沙发和两张茶几,房间分居两侧,左右各四间,两两相对,其间隔着一道走廊,布局十分工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