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张山所说,这公司的生意很冷清,沙发上一个人都没有,玻璃茶几反射出阴冷的光,走廊上走过一个穿着西装的、死气活样的员工,没有一丝复工的喜悦与激情,他看了明凤桢一眼,当判断出不是客户之后,连眼神里唯一的光彩都熄灭了。
电梯旁是楼道,电梯并不通往顶层,只能通过楼梯上去,也就是说,不管林昱甫是自杀还是被谋杀,他都必须经过七楼,从七楼再往楼顶走。根据于飞的调查,没有人目击这个过程,当时海龙公司正在歇业期间,他的死亡时间又是在傍晚六点左右,根据张山的回忆,那天周海没有去公司。
“我记得很清楚呢!为嘛呢?就因为那天他没闹腾嘛!”张山压低声音,“看了这两位,我才发现,做老板也是有命数的!”
明风桢皱了皱眉头,整层楼里弥散着一股石灰和木头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她很快找到了这气味的来源,墙壁刚刚粉刷过,墙面都还没有干透。
“是你们刷的?”明凤桢侧头问张山,后者摇摇头否认,“我们哪有闲钱做这个?这是他们自己掏腰包搞的,真是多此一举,以前的墙也不脏嘛!”
明凤桢点点头,转身走入楼道。
通往楼顶的小门已经被锁上了。
“以前是没锁的,可出了这么晦气的事儿,把客人都吓跑了。”
张山没有钥匙,明凤桢只好趴在门上,从门缝往外瞅,只看见顶楼一片恍白的空地,这时一道风似乎不满意被偷窥,从缝隙突袭了进来,明风桢觉得眼里一阵冷痛,连忙避开,张山也连打了两个寒战:
“哟!这风真怪!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明风桢站在余乐大厦的楼下,她仰头看着楼顶的左侧,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海报,画面是当红大明星阮玲玉那秀气的面庞,她微微蹙着眉头,眼里似有无尽哀愁。
海报正上方的楼顶,恰是林昱甫为自己选择的死亡区域。
于飞查到,在林昱甫跳楼之前,大约傍晚六点左右,有两名路人偶然抬头,看见了一个男人站在楼顶上,但他们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要自杀的人,也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人站在那个男人旁边。
两个路人都是在附近上班的小职员,彼此之间并不认识。他们异口同声确定当时楼顶只有一个人,在他们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一身巨响,然后他们看见一个男人,将一辆雪铁龙汽车砸得变了形+这才反应过来往楼顶看,发现方才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显而易见,那家伙正趴在变形的车上。
7层楼高,层高33米,二十多米的垂直距离,也是绝对致命的距离。
他为什么要自杀?
明风桢见过林昱甫,人很瘦,两只眼睛很亮,一脸的坚毅。
林昱甫在上海滩苦熬十年,白手起家,从一无所有到拥有一家自己的工厂,他是孤儿,祖上曾辉煌过,但现在是无亲无故无背景,这样一个人的成功所需要经历的辛酸曲折可想而知。那么,这样一个人,义怎么会选择,用如此懦弱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人生?
她记得丁兰儿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们家昱甫啊,就这点好,你不用怕他栽跟头,不管他跌得有多惨,只要他活着,都会让自己爬起来的。”
但遗书却是真的,法租界的笔迹专家已经核对过,确认遗书里的每一个字都出自林昱甫之手,而林昱甫的尸检结果也表明他确实是自杀。
“小姐,您的电话,是从医院打来的。”张山从余乐大厦里走出来,催促道,“他们很着急。”
火柴厂狼藉一片。
一个小时以前,火柴厂发生骚乱。
火柴厂倒闭了,林昱甫死了,愤怒的工人包围了火柴厂的会计室。
刚刚苏醒的丁兰儿接到报信后赶来解围。但她没办法平息工人的怒火,他们索要工资未果,便将厂里可以搬走的东西一抢而空,不能搬走的东西全部砸坏。
明风桢冲进办公室时,地上正躺着重伤昏迷的会计和伤痕累累的丁兰儿。
丁兰儿瑟缩在墙角,全身不停地颤抖。
她的衣服被扯开了,脖子上的项链被抢走了,两只耳朵的耳垂都被撕裂了,脸红肿着。
明凤桢把丁兰儿抱在怀里:“没事了,没事了,兰儿!我们回家了!”
丁兰儿忽然掐住了明凤桢的脖子:“别拿我的戒指,把戒指还给我,还给我!求求你,那是他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明凤桢看见了丁兰儿红肿的左手中指,她记得那里有一枚祖母绿宝石戒指,那是林显甫祖母的陪嫁,价值不菲,是林家的传家宝。
“他说以前在最困窘的时候也没有卖掉它,因为只要它还在,就表示还有希望……”
她痴心满满地等着做林昱甫的新娘,离开了警界,专心准备着成为她梦想中的角色。
他们的婚期在半年前早已定下:下个月初一。
还有二十天。
誓言犹在,人已入黄泉,一去不回头。明风桢任丁兰儿掐着,窒息感卷席着她的意识。
丁兰儿的手忽然松开了,她再一次晕倒过去。
“别拿我的戒指!别拿我的戒指!走开!走开了!
丁兰儿的声音从门后凄厉地传出,伴随着护士们慌里慌张的脚步和叫喊:“你摁住了呀!我差点扎到自己了!”
明凤桢站在走廊上,捂住耳朵。
丁兰儿醒了,但她没有恢复神智。护士不得不给她注射镇静剂。医生说,也许过几天就能恢复,但也可能需要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李恒之说道,“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我保证不会让她再受半点伤害!”
明凤桢知道,李恒之一直喜欢丁兰儿,只可惜他不是丁兰儿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她喜欢能让她的生活发生巨大变化的男人,作为法医的李恒之太平淡太古板。
“他死了,丢下一个女人来承受他后果!”李恒之的眼里流露出恨意,“无耻!他已经对不起她一次了,我真不明白丁兰儿为什么会喜欢他?”
明凤桢诧异地看着李恒之:“已经对不起她一次?什么意思?”
李恒之讪讪地转过了头: “都是半年前的事了。有天晚上,我下班回家的时候看见林昱甫和另一个女人去看电影,我忍不住打了他一顿……”
“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件事?”明凤桢诧异地问道。
李恒之低了头:“你知道,她向来爱面子,尤其在你面前……”
半年前是九月份,但是丁兰儿和林昱甫确定结婚是在十月份。
“她说林昱甫答应跟那个女人断了,说男人都会做错事,但最重要的是他最后选了谁……”李恒之忍住眼泪,“他根本不值得爱。”
“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
李晏晏,过气的戏子,当红的交际花。
她跷着二郎腿坐在明风桢的面前,华丽的旗袍裹着细腰丰胸,做作地点燃一支香烟,却不抽,看上去更像是在等待拍照,而不是在接受盘问。
“那个男人,我早跟他没关系了,他死了跟我有什么相干?”李晏晏对着明凤桢冷笑,“这种人上海每天要死一百个!”
明凤桢没有接话,对面的女人说着狠话,但厚厚的胭脂水粉,并没能成功地掩盖住那双哭得浮肿的眼睛,香水昧也遮不住满身的酒气。
“福新牌香烟。这是男人抽的烟,林昱甫就抽这个牌子的烟。”明凤桢说着,又从桌上拿起火柴盒,“昱牌火柴,是林昱甫的工厂生产的火柴。”
李晏晏一瞬间僵硬,夹着香烟的手在半空定了格,眼泪从眼角滑出。
明凤桢递过去一张手帕。
李晏晏扭头没有接,她掐灭香烟,用自己的手指抹去眼泪。
“我知道你是她的朋友,你是来为她出头的对吗?”李晏晏深吸了口气,“可是人都死了,还有必要翻旧账吗?”
“并不是旧账,”明风桢扫视着屋子,一双大拖鞋扎眼地放在门口,“你们没断过,一直都有来往。”
“那又怎么样!”李晏晏说道,“他是喜欢她,可他也喜欢我,她要名分,我不要名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找各自的快活,有什么不对?”
明凤桢忍不住气愤,几乎忘记自己来这的初衷:“丁兰儿现在为他发了疯!”
李晏晏笑得像哭:“那又怎样。那个女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为这个男人做了那么多事,那个女人做了什么?不过是比我家世清白些,凭什么她就可以做正的。凭什么我就见不得光?我忍得了她忍不了就说明她爱得根本不够!爱不起就别爱,为什么不早放手?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他们还没有结婚。”明风桢提醒对方。
李晏晏大笑:“这样最好,谁都没得争!我得不到,她也得不到!”
这疯狂让明凤桢感到背上发冷。她看见过很多这样的疯狂,最后它们都转成了杀气。
“你觉得林昱甫会是那种自杀的人吗?”明风桢克制住自己问。
“滚!”李晏晏吼道。
半夜一点整。
明凤桢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她余乐大厦第六层租下了一个房间。
走廊灯下没有任何身影。这一层只住了五个客人,估计都睡熟了。
明凤桢沿着楼道爬到第七层。
哗啦,哗啦,那是门锁在响。
上面挂着的将军锁足有一斤重,所以绝不是风造成的动静。
明风桢停住脚步,屏住了呼吸,接着她便感觉到了另一个人。那人也停止了动作,屏住了呼吸。
她和对方,隔着一个楼道拐角。
明风桢箭步上冲,抓住楼梯扶手作为支点,双脚迅猛踢出,她感觉自己踢到了对方的胸口或者背部。但那人竟然没有哼一声,立刻开始反攻,他抓住明风桢的左腿,借着攻势往前一推,明风桢便失去了重心,摔到了地上,顺着台阶向下连滚了几级。
对方追了下来,一脚踏向她的腹部,明凤桢连忙用双臂架住那只大脚,同时喊道:“你是什么人?”
攻击立止。
“凤桢?!”
那是明凤桢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手电筒被打开,于飞手忙脚乱地把她扶起来:“你半夜三更地来做什么?”
“这话我问你才对!”明风桢白了于飞一眼,揉着刚才摔痛的部位,“你来做什么?”
“我想再看看现场……”于飞有些尴尬,“你也是?”
“你跟我不一样,你是法租界巡捕,查案光明正大的,白天不来,晚上跑来做什么?”说到这里,明凤桢的脸色变了,“是不是出什么事?”
于飞脸色难看地皱着眉,他不善于说谎。
“刚刚接到通知,上面要结案,你父亲,他们觉得谋杀罪名可以成立,所有调查都被迫停止了……你知道的,媒体这边让法租界工部局压力很大……”
“我见过林昱甫,他不是这么轻易自杀的人。所以我来找新证据。”于飞重新走回那道小门,把锁弄开,“我想来想去,证据只可能在这楼顶!”
楼顶的风像被囚禁了很久,愤怒地冲出刚打开的小门,楼道里的灰尘被卷了起来。
于飞与明风桢打着手电在地上搜索着,这里和沙漠一样荒凉,连碎纸片也没有一张。
“上次我们在这里,找到了一个火柴盒,还有一根抽了一半的烟头,”于飞指着林昱甫站过的地面,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半块砖头,“就在这砖头左边,火柴就是他的林氏火柴厂生产的,香烟是福新牌的,和他口袋里的香烟牌子一样……”
明凤桢站在死者曾经站过的地方。在这里可以看见七层以下的上海,视野广阔,偶有更高的楼阻碍视线。